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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也许大家都到月亮上去了

“虽然很不好意思,我没有办法再与你一起生活了。”妻子以平静的声音直截了当地说道。之后长长的时间里就这样沉默着。

这真是完全没有缓冲也毫无预想的通知。突然对我这么说,让我连回应的词句都找不到。我等着后续的话。虽然难以预料会不会有明确的后续。可那时的我除了等待别无办法。

我们在厨房的桌子并肩而坐。那是三月中一个周日的午后。下个月中将迎来我们第六个结婚纪念日。那天从清晨开始一直下着冷雨。被她如此通知的我,最初的行为就是将脸朝向窗户,确认降雨的情况。悄无声息而又沉稳的雨。几乎没有一丝风。可也是寒意涔涔冻彻肌肤的雨。这份寒意无异于诉说着春天尚且遥远。落雨的深处可见橙色的东京塔朦朦胧胧。天空之没有一只飞鸟。鸟们大概正在某处的廊下避雨吧。

“能不要问理由吗?”她说。

我轻轻地横向摆头。既不是YES也不是NO。该怎么说好呢,没有任何想法涌现,只是条件反射地摇头而已。

她穿着宽袖的淡紫色薄毛衫。柔软的白色羊绒细绳,点缀在涌起的锁骨边上。仿佛是采用了某种特别的料理、烹制而成的种类特别的意面。

“我只有一个问题。”我不知不觉地看着那个绳,终于开口。我的声音发硬,显而缺乏情绪与展望。

“只要是我能回答的。”

“事已至此,我也是有责任的吧?”

她就此思考了一阵。之后,宛如长时间潜伏在水中的人终于将头伸出-水面后一般,缓慢大口地呼吸。

“我想不是直接的。”

“不是直接的?”

“我想不是。”

我观测着她语言中微妙的音调。像是在确认手心上放着的鸡蛋。

“也就是说,间接的话是有的。”

妻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几天之前,快要天亮的时候做了个梦。”她说道。“是个连现实与梦境的分解都模糊不清的栩栩如生的梦境。然后我醒了,就这么想。或者说是终于确信了。已经没有办法再与你一起生活。”

“什么样的梦呢?”

她摇头。“不好意思,现在没法告诉你梦的内容。”

“因为梦是个人的所有物?”

“大概吧。”

“这个梦里我出现了吗?”我问。

“没有。你没有在这个梦里。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你并没有直接的责任。”

谨慎起见我概括了一下她的发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就概括对方的发言,是我很久以前就有的习惯(自不必说,这样经常会让对方焦急)。

“也就是说,你在几天前做了个十分生动的梦。然后醒来的时候,确信再也无法与我一起生活。但是梦的内容不能告诉我。因为梦是个人的东西。是这回事?”

她点头。“诶,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对此什么也不解释。”

她将双手放在桌子上,俯视着面前咖啡杯的内侧。好像其中有神签浮起,读取神签上写的字句一般。从她的眼神来看,似乎是象征性和多重意义的文章。

梦对于妻子而言总是有着很重大的意义。她经常会依据梦而决定自己的行动,改变自己的判断。但是不管多么的重视梦,也不可能因为做了一个生动的梦,就将六年的婚姻生活一笔勾销。

“梦不过是诱因(扳机)。”她仿佛是在读取我的思想。“正是因为这个梦,很多东西都重新变得清楚了。”

“扣下扳机就会射出子弹。”

“什么意思?”

“对枪而言,扳机是很关键的要素。我觉得只不过是扳机(诱因)罢了这样的表现形式不恰当。”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的脸。像是完全不理解我说的话。实际上我自己也不十分理解。

“你在和别的什么人交往吗?”我问。

她点头。

“然后和某个人睡了?”

“诶,虽然觉得很对不起你。”

是谁,究竟从多久之前开始的,也许应该这么质问吧。可是我也并不是特别想知道。不想考虑这些事。于是我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眺望着落雨的样子。为什么事到如今却没有一点察觉呢?

妻子说,“不过这也仅仅是很多事情中的一个罢了。”

我环顾房间。本该是司空见惯的房间,对我而言却已变幻成漠然的异乡风景。

一个罢了?

说是一个罢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认真地思考着。她在除我之外,和某个别的男人性交。不过这也仅仅是很多事情中的一个罢了。到底除此之外还有多少别的事呢?

妻子说,“我在几天之内就走,所以你什么也不需要做。我必须得承担责任,所以当然是我离开。”

“已经决定好离开这里之后去哪里了吗?”

她虽然没有回答,看起来似乎已经有头绪要去哪里。恐怕在此之前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不过是在今天把话挑明。这么一想,我像是在黑暗中被踏出脚步一般强烈的无力感所袭击。在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切实地开始进行着这样的事了。

妻子说,“如果可能的话,想要尽快落实离婚的手续,希望你能尽可能配合。虽然这话听起来很任性。”

我终于不再眺望雨景,而是看向她的脸。而后不由得再次想到,即使一同在屋檐下生活了六年,我对她却根本不理解。如同人们每晚看向夜空的月亮,却根本不理解月亮一般。

“有件事拜托你。”我说道。“如果这件事你能听我的,之后随便你怎么做。离婚申请书一声不吭地盖章。”

“什么事?”

“我离开这里。而且就在今天之内。希望你可以留在这里。”

“今天之内?”她像是吃惊地说道。

“不是越早越好么?”

她对此稍微考虑了一会。然后说,“如果你希望这么做的话。”

“这就是我希望的事。除此之外我没有特别的要求了。”

这真的就是我坦率的想法。只要不在这个宛如凄惨的残骸似的地方,在三月冰冷的降雨中一个人被抛下,让我怎么做都行。

“车我姑且开走,没问题吧?”

其实根本不需要问。我在结婚前从朋友那里买下的手动挡二手车,行驶里程早已超过10万公里。何况她没有驾驶执照。

“画材和衣服之类的必需品我之后过来拿,。没关系吧?”

“没关系倒是。不过之后到底是多久之后呢?”

“啊,不知道。”我说。现在意识根本没有富裕可以去思考这么久远之后的事。脚下的地面都几乎不存在了。现在仅仅是站着就已经耗费我所有的精力。

“不过也许我不会长时间在这里的。”她为难似的说。

“也许大家都到月亮上去了。”我说。

她像是没有听清似的。“刚才你说什么?”

“没什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那天晚上七点,我将行李塞-进大大的健身包里,装在红色标志205两厢车的行李架上。姑且拿走换洗衣物、洗脸用具、几本书和日记。登山时带着的简单的露营用品。速写本和作画的铅笔套装。除此之外应该带些什么好呢,完全想不出来。啊算了,不够的东西在哪里买就好。在我拿起健身包离开-房间的时候,她仍然坐在厨房的桌子前。咖啡杯也仍然在桌上放着。她用跟刚才一模一样的眼神凝望着杯子内部。

“呐,我只有一个愿望。”她说。“如果我们就此分开,以后能做朋友吗?”

她到底想说什么,我完全理解不了。穿上鞋,将包抗在肩上,单手放在门把手上的我,一时间呆看着她。

“做朋友?”

她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时不时见面聊聊。”

我全然理解不了其中的意义。做朋友?时不时见面聊聊?见面聊什么呢?简直像是猜谜一般。她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呢。对我并没有抱着不好的感情,是这样的吗?

“啊,这个再说吧。”我说。然后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话。大概就这么站上一个礼拜,也找不出设么话来。于是我就这样打开门走了出去。

离开家的时候完全没想过自己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即使在睡-衣的上面披着浴袍出门大概我也完全不会注意到。之后站在路旁餐厅的洗手间的全身镜前才知道,我穿着工作时的毛线衫,外套着鲜艳的橙色羽绒外套、蓝色牛仔裤和工装靴这样的打扮。头上戴着旧旧的毛线帽。这里那里开线的绿色圆领毛线衫上,还沾着白色的颜料。身上穿着的衣服里只有牛仔裤是新的,蓝色鲜艳醒目。全身相当凌乱,倒也不至于异样。只是后悔忘了戴围巾。

从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开车离开时,三月的冷雨仍然无声地下着。标志的雨刷发出的声音像是老人嘶哑的咳嗽。

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一时间在市内的路上漫无目的地开着。从西麻布的十字路口经过外苑西路向青山去,在青山三丁目右拐去往赤坂,这里那里拐着弯最后离开四谷。之后开进眼见的一个加油站,把油箱加满。顺便检查了油和气压。补充了洗窗液。之后也许会远途驾驶。也许会开到月亮上去。

用信用卡支付完毕后再次上路。周日的雨夜,路上一片空阔。打开FM收音机,全是无聊的废话。人们的声音太过尖锐。在CD播放器里塞-进谢丽尔克劳最初的专辑。我听了三首歌后,关了开关。

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开在目白路上。看清自己是往哪个方向开的花了一点时间。随后明白是从早稻田开往练马方向。受不了沉默再次打开CD播放器的开关,听了几首谢丽尔克劳的歌然后又关掉。沉默太多安静,而音乐又太吵。但还是沉默稍好一点。我耳里传来的,只有劣化后的塑胶雨刷发出的嘶哑,和轮胎在潮--湿--的路面不绝的发出唰的声响。

在这样的沉默中,我想象着妻子被某个其他男人抱在臂膀中的情景。

早一点知道就好了,我想。为什么没有察觉到呢?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做-\_爱了。即使我提出她也只是找出各种理由拒绝。不,就在不久之前,我以为她对于性行为没有什么兴致。可是呢,我以为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时期。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之后不过疲于奔命,身\_体也有不适的时候。当然她已经跟别的男人睡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回溯着自己的记忆。大概四到五个月前的样子。起劲四五个月前,就是十或者十一月。

但是去年的十月或十一月发生了什么,我全然想不起来。就算这么说,我连昨天发生了什么都几乎想不起来。

我一边注意着不错过信号灯或是撞上前面车的保险杠,一边思考着去年秋天发生的事。脑子里的内芯像是发热一般地集中精神思考着。我的右手配合着车流无意识地拉着换挡的把手,左脚配合地踩着离合器。这种时候真为自己开的是手动挡感到不幸。一边在脑中逡巡着妻子的情事,一边手足并用,即便只是物理性质的操作对我而言已是不少负担。

十月和十一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想象着在秋天的傍晚,宽大的床-上,某处的男人伸手将妻子的衣服脱下的场景。我想着她白色吊带衫的绳子。想着在那下面的粉色乳\_头。本来不想一一想象这些事的,可是一旦开始就像连锁一般怎么也停不下来。我叹口气,将车停在碰见的路旁餐厅的停车场。打开驾驶座的窗户,大口大口地吸进外面潮--湿--的空气,花时间慢慢平息心脏的鼓动。而后下车,带上针织帽,不打伞,就这样横穿过雨中走入店内。然后在里处的包厢内坐下。

店内很空。女招待过来,我点了热咖啡和火腿起司三明治。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闭上眼睛平缓心情。努力将脑海中妻子和其他男人抱在一起的情景驱逐出去。但是那个情景却怎么也不肯消失。

去洗手间用肥皂仔细地洗了手,再次在洗手池的镜子前凝视自己的脸。眼睛看起来比平时小,还有红血丝。仿佛森林中因饥饿逐渐被徐徐夺走生命力的动物。疲惫不堪怯弱不已。用手帕擦干手和脸后,站在墙壁前的全身镜 检视着自己的装扮。镜子里映出的是穿着沾着颜料的寒碜毛衣,疲惫的三十六岁男人。

我之后去哪才好呢,我看着自己这幅模样想着。不,在这之前,我究竟是谁呢?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试着考虑给自己画肖像画,如果真要画,究竟会画出怎样的自己呢。我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可爱之处吗?能发现哪怕一处闪闪发光的东西吗?

我没有得出结论,就这样回到座位。咖啡喝完了,女招待走来续杯。我从她那里要来纸袋,将没有吃的三明治装进去。再等会就饿了吧。现在什么也吃不下。

走出餐厅,就这样沿着道路前进,终于看见了关越路入口的指示牌。我想就此开上高速公路往北去。不知道北边有什么,但不知为何,比起向南觉得往北更好。我想去寒冷而清洁的地方。最重要的就是,不管是南或北,尽可能地远离这个街道。

打开置物箱,里面有五六张CD。其中一张是意大利音乐家合奏团演奏的门德尔松八重奏曲。妻子喜欢一边听着这个音乐一边开车。弦乐四重奏团将这两个部分奇妙地糅合在一起,是首旋律美妙的曲子。门德尔松在十六岁的时候谱出这首曲子。妻子这么告诉我的。神童。

你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十六岁的时候,我正沉醉于同班的女孩子吧,我想起那个时候的事说道。

和她交往了?

不,几乎连话都没说过。只是从远远的地方看着。也没有搭话的勇气吧。回家后画她的速写。画了好多张呢。

以前就做同样的事呢,妻子笑着说。

啊啊,我从以前就做着同样的事。

啊啊,我从以前就做着同样的事,我在脑中不断反复着自己那时的话语。

我将谢丽尔克劳的CD从播放器中取出,之后放入MJQ的专辑。《金字塔》。而后一边听着米尔特杰克逊令人愉悦的布鲁斯独奏,一边沿着高速公路笔直向北。时不时到路边的休息区歇会,撒泡长长的小便,喝几杯黑咖啡,除此之外几乎一整个晚上都握着方向盘。一直在慢车道上开着,除了偶尔超过缓慢的卡车才会进入快车道。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不困。感觉像是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困意似的程度。没有困意。在夜空放亮前,我抵达了日本海。

到达新泻后,右转沿着海岸线北上,从山形进入秋田县,从青森横渡北海道。一概不上高速公路,走普通公路徐徐前进。从各种意义上看这都不是赶时间的旅行。到了晚上就入住便宜的商务旅馆,在狭窄的床-上躺下睡去。令人欣慰的是,不管是怎样的场所,怎样的睡床,我大体都能立马入睡。

第二天的早上,在村上市的附近给代理打去电话,说暂时没有办法做肖像画的工作。还有几件正在制作中的委托,但我实在不是可以工作的状态。

“那样很麻烦的哦。都已经接受委托了。”他生硬地说。

我道歉道,“但实在是没办法,就说遭遇了交通事故什么的,能替我跟对方这么解释吗。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可以画的吧。”

负责人一时间沉默了。在工作中我一次都没有延误过期限。我不是对待工作不负责任的性格,这点他是十分清楚的。

“确实是有缘由的,接下来我想离开东京一段时间。很对不住,这期间没法工作。”

“一段时间,到底有多长?”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将手机的电源关掉,找了个适当的河,将车停在上面后,把这个小小的通信装置从窗户扔了出去。十分抱歉,还是请您放弃吧。只能想着是到月亮上去了。

顺道去了秋田市内的银行,从ATM机取出现金,确认了帐户的余额。我的个人帐户里还留有一些金额。信用卡的支付也是从那里划走。似乎暂时还能维持这样的旅行。不过也不能每天都花很多的钱。汽油费和餐费、商务旅馆的住宿费,也就是这个程度的数额。

在函馆郊外的户外用品商店买了简易的帐-篷和睡袋。初春的北海道还是相当的寒冷,还买了防寒的内\_衣。如果附近有开着的露营地,就在那里支起帐-篷睡觉。只为了尽可能地节约开支。残雪仍旧坚硬。夜晚虽然寒冷刺骨,但比起在狭小而令人窒息的商务旅馆的房间里睡觉,如今在帐-篷里更觉清新自由。帐-篷之下是坚若磐石的大地,帐-篷之上是广袤无垠的天空。夜空中无数的星星闪烁。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之后的三周里,我开着标志漫无目的地在北海道四处漫游。四月终于来临,这年的积雪也即将消融。目光所及之处,天空的颜色开始变化,植物的新蕾开始绽放。如果遇上小的温泉地,就住在那的旅馆里,好好地泡个澡、洗头发剃须、吃些相对比较像样的食物。站到体重计上,体重与在东京时相比只下降了5千克。

没有看报纸,也没有看电视。无线电收音机在到达北海道后就不太好使,最终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世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一无所知,也不是特别想要知道。一次在苫小牧用投币式洗衣机洗脏衣服。在等衣服洗好的这段时间,我到附近的理发店剪了头发,还剃了胡子。那个时候在理发店里久违地看到了电视。即使闭着眼睛,主播的声音也会钻进耳朵里。那里播放的一连串的新闻从头到尾,全然与我没有一丝关系。仿佛是某处的什么小行星上发生的事。或者是谁编造出来的什么事件。

我唯一认为不知怎的与我有关的,是在北海道的山中,一位采蘑菇的七十三岁的老人被熊袭击后死去的新闻。从冬眠中醒来的熊,肚子又饿又很激动,因此十分危险,播音员如是说道。我时不时在帐-篷中睡觉,兴起时也一个人到森林中散步,被熊袭击对我而言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事。熊袭击的恰好不是我,恰好是那个老人。可即使听到这则新闻,不知为何我却没有涌起对那位惨死老人的同情心。没有办法想象那位老人所经历的痛苦恐惧与惊愕。毋宁说比起老人,我更觉得与熊有共鸣。不,我想不是共鸣。也许是更加接近于共谋的意识。

我是怎么了,当我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时不禁想。试着小声地说了出来。似乎脑子多少出了点问题。现在不要接近任何人为好。至少暂时里不要。

时间临近四月的后半时,我终于对这寒冷感到有些厌烦了。于是离开北海道去往内地。从青森到岩手,再从岩手到宫城,沿着太平洋沿岸前进。随着不断南下,季节也多少向真正的春天转移。在这期间我终于开始考虑妻子的事了。考虑妻子,还有恐怕现如今在某处的床-上将她抱着的无名的手的事。本是不想考虑这样的事,可是除此之外也想不出任何应该考虑的事。

我第一次与妻子相遇,是在三十岁前一点。她比我年少三岁,在四谷三丁目的一家小建筑事务所里工作,有二级建筑师资格证,是我当时交往的女朋友高中时代的同级生。头发又长又直,妆容很淡,非要说的话,有着一副沉稳的外貌(当然后来发现其实性格并不如外表那般沉稳,那是之后的事了)。和女朋友约会时,在某处的餐厅里偶然遇见互相介绍。我几乎在那个时候就陷入了对她的热恋。

她的五官并不十分出众,虽不是有什么缺点,但也没有立马能夺取人的目光的地方。睫毛很长,鼻子很细,身材细小,留到肩胛骨附近的长发修剪地很美丽(她对头发十分上心)。饱满的嘴唇右端附近有颗小小的痣,随着表情的变化而不可思议地动起来。非要说有什么给人感觉性感的印象,也就是“仔细看才能发现”的程度。平常看去,我当时交往的女朋友更加的美得多。虽然如此,我一见到她,虽然唐突却如同被雷劈中一般被她夺去了心智。怎么会这样呢?弄明白其中的原因花了数周的时间。在某个时刻猛然就明白了。她清清楚楚地让我想起了死去的妹妹。

两人的外表完全不像。如果将两人的照片并排比较的话,人们大概会说“一点也不像好嘛”。所以我在最初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之所以令我想起了妹妹,并不是在于具体的五官,而是在于表情的活动,尤其是眼睛和其中的光辉带来的印象。真是不可思议般的一模一样。简直像是运用了什么神奇的魔法,将过去的时间在眼前复苏。

妹妹也比我小三岁,出生就有心脏方面的问题。小的时候就动了好几次手术。手术本身虽然成功了,可是却留下顽固的后遗症。这个后遗症是会不治而愈还是会引起致死的问题,医生也不能肯定。结果妹妹还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去世了。才刚刚升入初中。在短暂的人生中,妹妹一刻不休地在于遗传因子的缺陷斗争,从来没有丧失过开朗向前的性格。直到最后也没有怨天尤人。总是对以后的事做缜密的计划。自己会死掉这样的事从来不在她的计划之中。生来就很聪明,学校的成绩也总是很优秀(是个远比我更好的孩子)。意志坚强,只要是决定了的事不管发生什么绝不妥协。兄妹间也有过争执——这样的事不多——最后总是我认输。临终之时,身\_体已是十分的消瘦,但唯独眼睛仍旧是清新如初,迸发出无限的生命力。

妻子吸引我的正是那双眼睛。向那双眼睛的深处窥探而去便会发现里面有些什么,在我最初看见那一对瞳孔时,我的心就被剧烈地拨动了。我从没想过得到她就能让死去的妹妹复活。我能想象到,就算寻求这样的事,等候在前方的也只有失望罢了。我所寻求的,或者说我所需要的,是那份勇往直前的意志光辉。像是为了保障生存的确实的热源一般。这既是我所熟知的,也是我所欠缺的。

我巧妙地打探到她的联系方式,然后邀她出来约会。她无疑大吃一惊后十分踌躇。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她朋友的恋人。可是我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我告诉她只是见面聊天而已。只要和我见面聊天就好。除此之外什么也不需要。我们在安静的餐厅里吃饭,坐在桌子前聊天。谈话最初既生硬又胆怯,后来终于变得生动起来。关于她的事我想知道的有山那么多,完全不觉得找话题有什么困难。还发现她的生日与妹妹的只差三天。

“给你画幅画不介意吧?”我问道。

“现在,在这里?”她环顾四周说道。我们现在坐在餐厅的桌子前,刚刚点了餐后甜点。

“在甜点端来前就可以完成的。”我说。

“这样的话,那好吧。”她半信半疑地说。

我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型速写本,拿出2B铅笔快速地描画她的面庞。正如我所承诺的,在甜点端上来前完成了。最重要的部分自然是她的眼睛。我最想描绘的也是这双眼睛。在这双眼睛的深处,是一个超越了时间的无限延伸的广阔世界。

我将速写递给她看。她像是很喜欢的样子。

“真是栩栩如生。”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很生动。”我说。

她满脸钦佩似的久久看着这幅画。像是发现了前所未见的自己似的。

“如果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真的可以送给我吗?”她说。

“当然了。只是一幅速写罢了。”

“谢谢。”

在那之后我们约了好几次会,最终我们成为了恋人关系。这个发展再自然不过。我的女朋友因为被好朋友夺走了恋人好像受到不小的打击。我想她可能已经考虑要与我结婚。我想她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从没想过要与她结婚这件事)。妻子那个时候也有交往的男人。对方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之外还存在几个障碍,半年之后我们结为了夫妻。我们将朋友们聚集在一起办了小而雅致的庆祝派对,随后搬进了位于广尾的公寓。公寓是她叔父的所有物,以相对便宜的租金租给了我们。我将小的房间用作画室,在那里认真继续肖像画的工作。对我而言这已经不是个想干就干的工作。婚姻生活需要稳定的收入,除了画肖像画之外我也没有其他可以赚取的像样的收入。妻子从那里坐地铁到四谷三丁目的建筑事务所上班。留在家里的我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家务。对于我而言完全不觉痛苦。本身我就不讨厌做家务,还可以从绘画的工作中转换心情。至少我觉得比起每天到公司坐在办公桌前上班,留在家做家务要有趣得多。

最初的几年的婚姻生活,我想我们都度过得十分安稳而满足。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滋生出令人愉悦的节奏,我们自然地安身于其中。周末和假日我也从绘画的工作中休息,两人去到这里那里。去参观美术展、到郊外骑自行车,或者漫无目的地在市内闲逛。享受亲密的会话时间,交换彼此的情报成为一个对彼此而言的重要的习惯。将发生在彼此身上的事毫无隐瞒地道出,而后交换意见,倾听彼此的感想。

不过在我身上,一直有一件事未对她表明。那就是妻子的眼睛让我不禁想起十二岁就死去的妹妹的眼睛,这就是她何以打动我的心的最大的理由。如果没有这双眼睛,恐怕我也不会那么热情地追求她。我想这件事还是不说为好。实际上直到最后我也没有吐露过。这就是我对她保留的,唯一的秘密。她对我保留着怎样的秘密呢——大概是有的吧——我也不得而知。

妻子的名字叫“柚子”。就是会被用来做菜的柚子。在床-上和她抱在一起时,我时常开玩笑地唤她作“小酸橘”。悄悄地在她的耳边低声呢喃。每次她都会笑着,半是认真地佯装生气。

“不是小酸橘,是柚子。长得像但是不一样的。”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向不好的方向发展了呢?握着汽车方向盘,从一个个路旁餐厅辗转着一间间商务酒店,为了移动而移动时我思考着。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冷暖流分界线的点。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很要好。当然世间所有的夫妇,都会抱有一些实际的问题,时不时地就此争吵。我想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具体说来就是要不要孩子。但是在必须最终做决定之前,还有些可以犹豫的时间。除了这个问题(说来还算是暂时可以搁置的议题)之外,我们基本上度过了健全的婚姻生活,精神上肉-体上都很好地接纳了彼此。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是这么坚信的。

为什么我会如此乐观呢,或者说,我怎么会如此的愚蠢呢?我的视野中一定与生俱来的有着某个盲点。我究竟是看漏了什么呢。那个什么一定是更为重要的东西。

早上送妻子去工作后,集中精神绘画至午后,吃了午饭后到附近的地方散个步,傍晚时准备晚饭。每周两到三次到家附近的健身会所的泳池里游泳。妻子回家后,做饭做菜。然后一起喝啤酒或者红酒。如果妻子来电说“今晚要加班,就在公司附近随便吃”,我就一个人坐在桌前吃些简单的东西。我们这六年的婚姻生活,大体就是重复着这样的日子。我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

建筑事务所工作繁忙,她经常需要加班。我必须一个人吃饭的次数逐渐增多。又是回到家几近半夜。“这段时间工作增加了。”妻子解释道。一个同事突然改行,这份空缺不得不自己来做,她说。但是事务所迟迟不招新人。她深夜回到家时总是很疲惫,洗过澡后就这么睡去。因此做-\_爱的次数也大不如前。有时工作没做完,周末也需要到公司去。我对她的解释全盘接受。毕竟也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也许实际上根本没有加班什么的。在我一个人在家吃饭的时候,也许她正在某处酒店的床-上,和新的恋人两人度过亲密的时间吧。

妻子应该说是社交型的性格。外表虽然沉稳,脑子转的很快,心思灵活,在某种程度上她需要社交场合。而这种社交场合,我无法提供。于是柚子逐渐和亲密的女性朋友们聚聚餐(她有很多的朋友),工作之后和同事们去喝酒(她的酒量远在我之上)。我没有抱怨柚子分开行动一人享乐的事。毋宁说是我劝她这么做的。

想来,妹妹和我的关系也是如此。我从以前开始就不喜欢外出,从学校回来后就一个人闷在房间里看书画画。妹妹和我相比是社交活跃型的性格。所以除了日常生活之外,我们感兴趣的点和行动很少一致。但是我们互相理解,也互相尊重彼此。或许在那个年代我们这样的兄妹并不常见,我们聊着各种各样的事。在二楼有个晒台。不管是冬天夏天我们都会爬上去,不知厌倦地说着各种话。我们特别喜欢各种笑话。经常交换各种滑稽的故事,两个人笑得打起滚。

所以不用说,我自身对于和妻子的关系形式,坦白说有些过于放心。我对婚姻生活中自己的角色——无言的辅助型搭档的角色——自然而言、不言自明地接纳了。但也许柚子不是这样的。对她而言,与我的婚姻生活一定有着什么无法满足的东西。妻子和妹妹完全是不用的人格与存在。而且不用说,我也不是十来岁的少年。

月份变化来到五月时,我终于对日复一日开车感到疲倦。受够了握着方向盘的同时思考没有尽头的事。质问循环往复,答案永远是零。长时间坐在驾驶座上引起腰痛。标志205本来就是大众车,座椅不是多么精良。悬挂架也明显可见变得残旧了。长时间开在路上持续盯着反射光,眼里开始有些慢性的痛感。想来已经一个半月多,我几乎没有休息过,简直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似的一直匆匆移动。

在宫城县和岩手县的县境附近的山中,我发现一家小小的温泉疗养所,于是中断移动,在深深的溪谷中泡着无名的温泉,像当地人为了疗养而长时间逗留似的住了下来。费用很便宜,还可以用公用厨房做饭。尽情地泡温泉,想睡的时候就睡个够。治愈着驾驶的疲惫。在榻榻米上躺着看书。书也看厌的时候就从包里拿出速写本画画。已是许久没有想要画画的心情了。最初画些庭院里的花和树木,之后是旅馆饲养的兔子。虽然只是简单的铅笔素描,人们看见了都赞赏不已。而后被周围的人们拜托画画。一起住宿的人,旅馆里工作的人。仅仅是在我面前经过的人。也许再也不会见到的人们。如果对方想要,就把画送给他们。

差不多也该回东京了,我想。一直这么做下去最后哪里也到不了。何况我还想要画画。不是被人委托的肖像画,也不是简单的速写,久违般地想要安下心来好好地为自己而画。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行,但总归要踏出第一步。

我本打算就这样开着标志纵贯东北地区,最后回到东京。在国道六号线的岩城市的跟前,车子终是寿终正寝。杂质混进了燃料管,引擎完全运转不了。迄今为止几乎没做过保养,变成这样我也无话可说。唯一幸运的是车子动不了的地方,恰好在一个有着亲切修理工的车库附近。在这里想要买到旧型标志的零部件很困难,修好取走也需要很长时间。而且就算修好了这里那里马上也会出问题,修理工如是说。风扇皮带已经很危险,刹车垫也磨损得勉勉强强。悬挂架也不好使了。“不是我说,还是就这样让它安乐死比较好。”与一个半月来一直一同生活,里程表上刻着行驶里程接近十二万公里的标志告别实在是寂寞不已,不过也不可能将它留下。车子是代我断了气,我想。

作为处理车子的谢礼,我将帐-篷睡袋和露营用品送给了修理工。最后给标志205画完速写,我将健身包抗在肩上,乘坐常磐线回到东京。然后在车站给雨田政彦打去电话,简单地说了我现在置身的情况。婚姻生活不顺利,出门旅行了一段时间,回到了东京。总之现在没有去处,有没有什么能让我住下的地方,我问道。

这样的话正好有个房子,他说。之前一直是我父亲一个人住的房子,父亲到伊豆高原的疗养所后,现在房子就空了。家具和生活必需品一应俱全,什么也不需要准备。地方虽然有些不方便,电话还算可以用。可以的话住过去吧。

真是求之不得,我说。确实是求之不得。

就这样我在全新的地方,开始了我全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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