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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在我们小时候,杰姆和我把活动范围局限在南街,可是等我上了二年级,折磨怪人拉德利已成为陈年往事之后,由于被镇上的商业区吸引,我们经常需要走北街,经过杜博斯太太家。除非我们愿意绕道多走一英里,否则去镇上就不可能不经过她家。从前和她有过一些小冲突,那种经历我不想再有了,可是杰姆说,我早晚得长大。

杜博斯太太一个人住,有个黑人女佣常年侍候她。她的房子在我们家向北过去第三栋,前面有很陡的台阶,进去是一条过廊。她特别老,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余下的时间坐在轮椅里。传说她还保留着一把南部联军时期的手枪,藏在她那无数的围巾和披肩里。

杰姆和我都讨厌她。如果我们经过时她坐在廊上,我们就要被她用愤怒的眼光扫来扫去,就我们的举止遭受她残酷的质问,还要接受她对我们未来的恶意预测:毫无疑问,我俩都会成为无能之辈。我们早就放弃了从街对面走过的想法:那样只会让她提高嗓门,把邻居们都搅进来。

我们不论怎样都得不到她的欢心。比如我尽量愉快地招呼说:“嘿,杜博斯太太。”我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别对我说‘嘿’,你这个丑丫头!你要说杜博斯太太下午好!”

她很恶毒。有次听见杰姆叫我们父亲“阿蒂克斯”,她气得几乎要中风。除了骂我们无礼,说我们是经过她家的最没教养的笨蛋,还说我们父亲在我们母亲去世后没再娶是件憾事。她说我们的母亲是个可爱无比的女-人,阿蒂克斯居然让她的孩子野生野长,真叫人心碎。我不怎么记得母亲,可是杰姆记得——他有时还会跟我说起她。每当杜博斯太太对我们放出这种话,杰姆就气得脸色发青。

杰姆在经历了怪人拉德利、疯狗以及其他恐怖事件后,得出结论说,如果我们只停在雷切尔小姐家附近等着阿蒂克斯,会显得很没出息。他宣布,我们必须每天傍晚跑到邮局所在的街角,去迎接下班归来的阿蒂克斯。有无数个夜晚,阿蒂克斯发现杰姆都在为我们路过时杜博斯太太说的话恼怒。

“儿子,别太在意。”阿蒂克斯会说,“她是个老太太,而且还在生病。你就昂起头来,做个绅士。不管她对你说什么,都不要生气。”

杰姆会说,她肯定病得不厉害,只是那么嚷嚷罢了。当我们仨走近她家时,阿蒂克斯会潇洒地摘下帽子,很有骑士风度地对她挥着说:“晚上好,杜博斯太太!您今晚看起来像幅画。”

我从没听阿蒂克斯说过什么像幅画。他会给她讲一些县政府楼里的新闻,还会衷心祝愿她明天愉快。之后他戴上帽子,当着杜博斯太太的面,把我悠起来放到肩膀上,我们仨就这样在暮色中一路走回家去。每当这时候,我便觉得,我父亲虽然讨厌枪支,也从未参加过什么战争,却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杰姆过完十二岁生日那天,他的钱在口袋里烧得不行了,于是我们下午就早早地向镇上走去。杰姆觉得他的钱足够给自己买一台微型蒸汽机,还可以给我买一根旋转体操棒。

我已经盯上那种体操棒很久了:它在V.J.埃尔默的店里放着,上面用闪亮的小金属片和金线装饰,一根卖一角七分钱。那时我的野心已开始膨胀,渴望自己有一天能在梅科姆高中乐队前舞动旋转它。自从我练就了向空中抛棍子并几乎能接住的技能后,卡波妮每次看见我手里有棍子就不让我进家门。我想,如果有一根真正的体操棒,也许能克服这个缺点。而且我觉得,杰姆要给我买一根是真大方。

我们经过时,杜博斯太太正在她家前廊上。

“你们俩这时候去干什么?”她喊道,“我猜是在逃学。我要打电话告诉你们校长!”她双手扶着轮椅的轮子,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面孔。

“噢,杜博斯太太,今天是星期六。”杰姆说。

“星期六也不行,”她含混地说,“你们父亲知道你们去哪儿吗?”

“杜博斯太太,我们从这么高就开始自己去镇上了。”杰姆说,把手放在离地面两英尺的高度比划着。

“你休想对我撒谎!”她吼道,“杰里米·芬奇,莫迪·阿特金森告诉我说,你今天上午把她的葡萄架踩坏了。她要去告诉你父亲,到时候会让你生不如死!如果下星期之前你没有被送到教养院去,我就不姓杜博斯!”

杰姆从去年暑假起就没靠近过莫迪小姐的葡萄架,而且他知道,即使他真那么做了,莫迪小姐也不会告诉阿蒂克斯的,于是他当场便否认了。

“你敢反驳我!”杜博斯太太叫骂起来,“还有你……”她用一根因风--湿--而变形的手指指着我说:“你穿背带裤干什么?小姐,你应该穿裙子和胸衣!要是再没人纠正你的举止打扮,你长大后就只能当女招待端盘子了——芬奇家的人在O.K.咖啡店里端盘子。哈!”

我吓坏了。O.K.咖啡店在镇中心广场的北边,是个灯光昏暗的所在。我抓住了杰姆的手,可是他把我甩开了。

“斯库特,别怕。”他小声说,“不管她说什么,你就昂起头来,做个绅士。”

可是杜博斯太太还不放过我们:“芬奇家不仅有人端盘子,还有人在法庭里帮黑鬼打官司!”

杰姆僵住了。杜博斯太太的恶言恶语击中了要害,她自己也知道。

“没错,当一个芬奇家的人和自己人作对时,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我来告诉你们!”她用手按住了嘴巴,等她拿开时,拉出了一条长长、白白的唾沫。“你们父亲比他为之效力的那些黑鬼和无赖好不到哪儿去!”

杰姆气得脸通红。我扯了扯他的袖子,我们俩便沿着人行道走去,身后尾随的是对我们家族道德退化的恶毒抨击。它的大前提是:芬奇家无论如何都有一半人待在精神病院里,但如果我们母亲还在世,我们不会堕落到这种地步。

我不知道杰姆最愤慨的是什么,不过我最气愤的是杜博斯太太对我们家族精神健康方面的评估。我已经习惯了针对阿蒂克斯的各种侮辱,但这回却是第一次来自成年人。除了对阿蒂克斯的批评,杜博斯太太的攻击还是老一套。

现在空气中已经有了夏天的迹象——背阴的地方还比较凉,可是阳光已经很温暖了,这就意味着好时光要来了:暑假和迪儿。

杰姆买了他要的蒸汽机模型,我们又去隔壁店里买了我的体操棒。杰姆得到这件新宝贝也高兴不起来,他把它往口袋里一塞-,默默地和我一起走回家去。在回家的路上,我不停地抛着体操棒,一失手没接住,差点打到林克·迪斯先生。“斯库特,看着点儿!”他说。等我们快走到杜博斯太太家时,我的体操棒因为无数次掉在地上,已经肮脏不堪了。

她没在廊上。

多年以后,我有时还会纳闷:到底是什么驱使杰姆那样做?是什么驱使他打破了“儿子,你就做个绅士”的约定,打破了他刚刚进入的严谨自律的状态?在阿蒂克斯为黑鬼辩护这件事上,杰姆也许已经忍受了和我一样多的污言秽语,我想当然地以为他忍住了怒气——他天生气质沉静,性子比较温和。可是在当时,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他突然发疯了。

杰姆做的那件事,假如没有阿蒂克斯的禁令,其实我也会做的,因为我假设那禁令也包括了不让我们跟恶老太太干架。我们刚走到她家院门口,杰姆就一把抢过我的体操棒,三步并作两步,蹿上台阶进了杜博斯太太的前院。他忘了阿蒂克斯的叮嘱,忘了她围巾里还藏着把手枪,也忘了假如杜博斯太太射偏了,她的女佣杰茜也许不会。

他一口气把杜博斯太太的山茶花枝头全部打断,留下了一地的绿色花苞和叶子,才慢慢平静下来。他把我的体操棒往膝盖上一勒,撅成两截扔在地上。

这时候我一直在尖叫。杰姆揪住我的头发,说他根本不在乎,如果有机会还要再做一次;说如果我再不闭嘴,就把我的头发全揪下来。我没有闭嘴,他便踢了我一脚。我失去平衡,脸朝下摔在了地上。杰姆粗鲁地把我拉起来,不过看上去却好像很心疼。唉,没什么可说的。

那天傍晚,我们没去接阿蒂克斯。我们躲在厨房里磨磨蹭蹭,直到被卡波妮撵出来。卡波妮似乎已经通过某种巫毒术知道了事情的全过程。她根本不是能安慰我们的人,不过倒是给了杰姆一块热乎乎的黄油圆饼。他把它掰开来,给了我一半。这东西吃起来感觉像棉花。

我们去了客厅。我捡起一本橄榄球杂志,找到一张迪克西·豪厄尔&&球星照,把它拿给杰姆说:“这张看起来像你。”那是我能想出的最好的恭维话,可是对他一点也不起作用。他缩在窗前的摇椅里,皱着眉头,紧张地等待着。日光渐渐暗淡了。

过了大约两个地质年代之后,我们听见了阿蒂克斯的鞋底摩擦前门台阶的声音。纱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接着是一阵停顿——阿蒂克斯到了门厅的衣帽架那儿——“杰姆!”我们听见他在喊,声音像冬天的风。

阿蒂克斯打开了客厅的顶灯,发现我们都缩在里面,一动不敢动。他一手拿着我的体操棒,那脏兮兮的黄流苏耷拉在地毯上。他伸出另一只手,里面是一把饱满的山茶花骨朵。

“杰姆,”他说,“这是不是你干的?”

“是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杰姆小声说:“她说你替黑鬼和无赖打官司。”

“你这样做,就是因为她说了那些话?”

杰姆的嘴唇动了动,可他的“是的”几乎听不见。

“儿子,我知道,因为我帮黑人打官司你受了同龄人的气,你也曾经对我说过,但这样对待一个生病的老太太,却是不可原谅的。你非得去和杜博斯太太谈一谈不可。”阿蒂克斯说,“谈完就直接回家。”

杰姆没有动。

“去啊,我说过了。”

我跟着杰姆出了客厅。“你回来。”阿蒂克斯对我说。我退了回来。

阿蒂克斯拿起一份《莫比尔纪事》,在杰姆刚空出来的摇椅上坐下了。我真不理解,他唯一的儿子正承受着被一把南部联军的老枪射杀的风险,而他竟可以冷血般地坐在这里看报纸。当然,杰姆和我作对时,我也恨不得杀了他,可是说到底,他也是我唯一的哥哥。阿蒂克斯好像意识不到这一点,或者意识到了也不在乎。

我为此而痛恨他,可是人惹祸后就容易疲劳:不久我便躲进他怀-里,让他抱着我。

“你太大了,摇不动了。”他说。

“你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我说,“他是为了维护你,可你却让他去送死。”

阿蒂克斯把我的脑袋按在他下巴底下。“现在还没到担心的时候。”他说,“我从没想到杰姆会为这事失去理智——原想着你会给我惹更多麻烦。”

我说我根本看不出为什么我们要保持理智,学校里我认识的人里,没有一个人会为什么事保持理智。

“斯库特,”阿蒂克斯说,“等到夏天,你还要在很多更恶劣的事情上保持理智……我知道,这对你和杰姆很不公平,可是有时候我们必须走一步看一步,在关键时刻,我们要引导自己向……噢,我现在只能说,等你和杰姆长大后,也许你们会带着同情和理解回顾这件事,也许会对我没有让你们失望而心怀感激。这个案子——汤姆·鲁宾逊的案子,它在某种程度上触及了人的良心和道义的本质——斯库特,如果我不去帮助这个人,我就再也没脸上教堂去礼拜上帝了。”

“阿蒂克斯,你肯定错了……”

“怎么讲?”

“呃,大部分人好像都认为他们是对的,你是错的……”

“他们当然有权那样认为,他们的观点也有权受到完全的尊重,”阿蒂克斯说,“但是在我能和别人过得去之前,我首先要和自己过得去。有一种东西不能遵循从众原则,那就是人的良心。”

杰姆回来时,我还在阿蒂克斯的怀-里。“儿子,怎么样?”阿蒂克斯问。他把我放到地上,我偷偷对杰姆作了一番观察。他好像没有缺胳膊少腿,不过脸上的表情却很古怪。也许杜博斯太太给他灌了一剂甘汞。

“我给她打扫干净了,说我很抱歉,其实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抱歉的;说我以后每个星期六都去那儿干活,好让它们重新长起来。”

“如果你不觉得有什么歉可抱,你就没有必要说抱歉。”阿蒂克斯说,“杰姆,她又老又病,你不能要求她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当然,我宁愿她把那些话说给我听,也不要对着你们说那些话,不过我们不可能事事遂愿。”

杰姆盯着地毯上的一个玫瑰图案发呆。“阿蒂克斯,”他说,“她想让我给她念书。”

“给她念书?”

“是的。她想让我每天下午放学后还有星期六都去,给她大声念两个小时。阿蒂克斯,我一定得去吗?”

“当然。”

“可是她要我念一个月。”

“那你就得念一个月。”

杰姆把大拇指轻轻放在那个玫瑰图案上,压了下去。终于,他说话了:“阿蒂克斯,在外边人行道上还可以,可是房子里——里面又暗又吓人,天花板上还有阴影什么的……”

阿蒂克斯笑了。“那正好迎-合你的想象力。就假装你是在拉德利家好了。”

接下来的星期一下午,杰姆和我爬上高高的台阶,进了杜博斯太太家,轻轻走过那条过廊。杰姆手里抱着一本《艾凡赫》&&,脑子里装着各种深奥的知识,敲了敲左边的第二扇门。

“杜博斯太太?”他叫道。

杰茜打开木门,把纱门拔了插销。

“是你吗,杰姆·芬奇?”她说,“你把妹妹也带来了。我不知道……”

“杰茜,让他们都进来。”杜博斯太太说。杰茜把我们放进来后,便去了厨房。

我们刚跨过门槛,便闻到迎面扑来的一股难闻的气味。那是一种我常常会在被雨侵蚀的老屋中闻到的气味,里面常常堆放着煤油灯、水舀子以及还没漂洗的床单、被罩什么的。它总是让我感到害怕,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时刻处在警惕中。

在房间的一角有张铜床,床-上躺着杜博斯太太。我不知道是不是杰姆的所作所为把她气倒了,一时间倒有些同情她。她躺在一大堆被子下面,看上去似乎还算友好。

她床边有个大理石台面的盥洗台,上面放着一只玻璃杯,里面有把调羹,台上还有一个红色洗耳器、一盒脱脂棉、一只支着三条小细腿的不锈钢闹钟。

“把你那个邋遢的小\_妹妹也带来了,是不是?”这就是她的问候。

杰姆镇静地说:“我妹妹不邋遢,我也不怕你。”不过我还是注意到他的膝盖在发抖。

我以为她会大吵大闹来一通,结果她却说:“杰姆,你可以开始念了。”

杰姆在一张藤垫椅上坐下来,打开了《艾凡赫》。我拉了另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

“靠过来一点,”杜博斯太太说,“到我床边来。”

我们把椅子向前挪了挪。这是我离她最近的一次,我当时最想做的事,就是把椅子再挪回去。

她真吓人。她的脸色像脏了的枕头套,嘴角亮亮的有些--湿--东西,像冰川一样一点点下滑,滑进她下巴周围的深沟里。她的脸颊上星星点点的全是老年斑,灰暗的眼睛里有两粒极小的黑色瞳仁。她的手上瘤节突出,指甲根部的外皮长得盖住了指甲。她没有戴下面的假牙,上嘴唇就突了出来。时不时地,她会用下嘴唇去抿上嘴唇,带动下巴一起上去,这让那些--湿--东西淌得更快了。

我尽量不去看她。杰姆重新打开《艾凡赫》念了起来。我试图跟上他,可是他念得太快了。每当杰姆碰到一个不认识的字,他就跳过去,可是杜博斯太太每次都叫住他,让他把单词拼出来。杰姆念了大约有二十分钟,在此期间我不是盯着被烟熏黑的壁炉架,就是望着窗外,反正尽量不去看她。当他一路念下去时,我发现杜博斯太太的纠正越来越少,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杰姆甚至凭空省略了一句。她没有在听。

我向床-上望去。

她出了什么事。她仰面躺着,被子拉到下巴上,只能看见她的头和肩膀。她的头在来回慢慢摆动。时不时地,她会张大嘴巴,我能看见她的舌-头在里面微微搅动起伏。唾液成条地聚在她嘴唇上,她会把它们吸进去,然后再张大嘴巴。她的嘴巴好像存在的生命体。它独立于她的身\_体之外另行运作,一进一出,如同落潮时的蛤蜊洞。偶尔它会发出噗的一声,像有什么黏稠的物质被煮沸了一般。

我扯了扯杰姆的袖子。

他看了看我,之后又看看床-上。她的脑袋正好向我们这边摆过来,杰姆说:“杜博斯太太,你没事吧?”她没听见。

闹钟突然响了,把我们吓呆了。一分钟之后,我和杰姆已经来到外边的人行道上,神经还在刺痛当中,我们开始向家走去。我们不是逃出来的,是杰茜打发我们走的:闹钟的铃声还没停,她就跑进来推着我和杰姆往外走。

“嘘,”她说,“你们都回家吧。”

杰姆在门口犹豫了一下。

“她该吃药了。”杰茜说。门在我们身后合上的一刹那,我看见杰茜快步向杜博斯太太床边跑去。

我们到家时才三点四十五,杰姆和我便在后院里踢落地球,一直玩到去接阿蒂克斯的时间。阿蒂克斯给了我两支黄铅笔,给了杰姆一本橄榄球杂志,我猜这是对我们第一天给杜博斯太太念书的无声奖励。杰姆告诉了他所发生的一切。

“她吓着你了吗?”阿蒂克斯问。

“没有,”杰姆说,“可是她太恶心了。她是不是有癫痫什么的。她老吐唾沫。”

“她也没办法。人生病的时候常常很难看。”

“她把我吓坏了。”我说。

阿蒂克斯从眼镜上方看了看我。“你知道,你不必和杰姆一起去的。”

第二天在杜博斯太太家的情形也和第一天类似,第三天也一样,渐渐就有了规律:刚开始一切正常,杜博斯太太会就她最喜欢的话题——她的山茶花和我们父亲给黑鬼帮腔的倾向——折磨杰姆一会儿;然后她会变得越来越沉默,最后就迷糊了,完全不理我们。接着闹钟响了,杰茜把我们嘘出来,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就是我们的了。

“阿蒂克斯,”我有天晚上问,“到底什么是‘给黑鬼帮腔’?”

阿蒂克斯脸色严肃起来。“有人这么叫你吗?”

“没有,是杜博斯太太这么叫你。她每天下午就靠叫你这个来热身。弗兰西斯上个圣诞节也这么叫你,那是我第一次听到。”

“你是因为这个才打他?”阿蒂克斯问。

“是……”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什么意思?”

我想对阿蒂克斯解释:把我激怒的与其说是弗兰西斯所讲的内容,不如说是他讲话的神态。“他那样子就像在骂人鼻涕虫什么的。”

“斯库特,”阿蒂克斯说,“‘给黑鬼帮腔’只是一种无聊的称呼——就像鼻涕虫一样。它很难解释清楚——愚昧低贱的人每当觉得有人关爱黑人胜过关爱他们时,就会拿它来骂人。它也混进了我们这类人的日常词汇中,用以给人打上卑贱丑陋的标签。”

“可你不是真爱黑人,对吗?”

“我当然爱。我尽我所能去爱每一个人……有时我也很为难——宝贝,如果别人认为那是个下贱的称呼并用来骂你,对你来说永远构不成侮辱。它只能显示那个人有多可怜,它不能伤害你。所以不要让杜博斯太太影响你的情绪。她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一个月后的某天下午,杰姆正在吭哧吭哧地念他称之为“沃尔特·斯库特先生”&&的《艾凡赫》,杜博斯太太依然每次都纠正他,这时响起了敲门声。“进来!”她扯着嗓子喊。

蒂克斯进来了。他走到床边托起杜博斯太太的手。“我下班回来没看见孩子们,”他说,“我想他们可能还在这儿。”

杜博斯太太对他笑了。我一辈子也搞不懂,她把他恨成那样,怎么还会跟他说话。“阿蒂克斯,你知道几点了吗?”她说,“正好五点过十四分。闹钟定在五点三十分。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我忽然间意识到,原来我们在杜博斯太太家待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那只闹钟每天都晚响几分钟,而且它响的时候她就已经病情发作了。今天她和杰姆作对了将近两个小时,居然没有要发作的迹象。我觉得上当受骗了,感到一阵阵的绝望。那只闹钟就是我们解脱的信号;假如有一天它不响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觉得杰姆念书的天数到了。”阿蒂克斯说。

“我想再加一星期。”她说,“只为了确保……”

杰姆站了起来。“可是……”

阿蒂克斯伸出手来,杰姆不吭声了。在回家的路上,杰姆说,他原本只做一个月的,可是现在一个月到了,这不公平。

“儿子,就一星期。”阿蒂克斯说。

“不行。”杰姆说。

“行。”阿蒂克斯说。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依旧每天去杜博斯太太家。闹钟已经不响了,不过杜博斯太太会说:“就到这里。”然后把我们放了。每次回去都那么晚,等我们到家时,阿蒂克斯已经坐在客厅里看报纸了。尽管她已经不再发作,可她在各方面都还是老样子:每当念到《艾凡赫》中大段关于护城河和城堡的描写时,杜博斯太太觉得无聊,就开始揶揄我们:

“杰里米·芬奇,我告诉过你,毁坏我的山茶花会让你后悔一辈子的。你现在后悔了吧?”

杰姆会说他当然后悔了。

“你以为你能把我的‘银边翠’弄死,是不是?哈,杰茜说它又长出来了。下次你该知道怎么办了吧?你会把它连根拔起,对不对?”

杰姆说他当然会了。

“小子,别跟我哼哼唧唧的!你抬起头来,说‘是的,夫人’。我猜,你有那种父亲,也抬不起头来。”

杰姆便抬起下颌,面无怨恨地看着杜博斯太太。几个星期下来,他已经练就了一副礼貌而冷漠的表情,用来对付杜博斯太太捏造的那些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诬蔑。

最后一天终于到了。那天下午杜博斯太太说:“就到这里。”随后她又加了一句:“就到这里。祝你们玩得开心。”

终于结束了。我们带着彻底解脱的狂喜跳下人行道,一路上又蹦又叫。

那年的春天很不错:白天越来越长,给了我们更多的玩耍时间。杰姆的心思大都被全国各大学橄榄球员的得分情况占据了。每天晚上,阿蒂克斯会从报纸上给我们读一些体育新闻。从亚拉巴马队的前景来看,他们今年很有可能再进“玫瑰碗”决赛,不过,那些队员的名字我们一个也叫不上来。有天晚上,阿蒂克斯刚读了一半温迪·西顿的专栏文章,电话铃响了。

他接了电话,随后向门厅的衣帽架走去。“我要去一下杜博斯太太家,”他说,“不会待太久。”

可是他待了很久,早就过了我们的-上-床时间,阿蒂克斯还没回来。他回来时,带了一只糖果盒。阿蒂克斯在客厅里坐下来,把盒子放在椅边的地板上。

“她想干什么?”杰姆问。

我们已经有一个月没看见杜博斯太太了。我们每次经过时,她都不在廊上。

“她已经死了,儿子,”阿蒂克斯说,“她几分钟前去世的。”

“噢,”杰姆说,“好吧。”

“是很好,”阿蒂克斯说,“她再也不用受苦了。她已经病了很长时间。儿子,你不知道她为什么发作吧?”

杰姆摇了摇头。

“杜博斯太太是个吗啡瘾君子。”阿蒂克斯说,“她好几年都用它来止痛。是医生让她用的。她原本可以靠它度过余生,用不着死得那么痛苦,可是她太倔了……”

“怎么回事?”杰姆问。

阿蒂克斯说:“就在你那次恶作剧之前,她叫我去给她立了遗嘱。雷诺兹医生告诉她说,她只剩几个月时间了。她的财产事务都条理分明,可是她说:‘还有一件事没理清。’”

“那是什么?”杰姆困惑地问。

“她说,她要干干净净离开这个世界,不欠任何人,不依赖任何东西。杰姆,如果你像她病成那样,随便用什么来缓解病痛都是可以的,可是她却不干。她说她决意要在死前戒掉吗啡,那就是她所做的。”

杰姆说:“你是说她因为这个而发作?”

“是的,那是她毒瘾犯了。你给她念书的大部分时间,我怀疑她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在那只闹钟上了。如果你没有落在她手里,我也会让你去给她念书的。那也许能分散她一些注意力。还有一个原因……”

“她死得了无牵挂吗?”杰姆问。

“像山岚一样轻盈。”阿蒂克斯说,“她到最后几乎都是清醒的。”他笑了一下。“清醒,而且脾气很坏。她依然坚决反对我做的事,并且说,我下半辈子可能都会花在为你保释上。她让杰茜给你准备了这只盒子……”

阿蒂克斯伸手从地上捡起那只糖果盒,递给了杰姆。

杰姆打开了盒子。盒子里面,被一团团--湿--棉花环绕着的,是一朵洁白晶莹、完美无瑕的山茶花。那是一朵“银边翠”。

杰姆的眼睛几乎要瞪出来了。“老恶魔,老恶魔!”他喊叫着,把它摔在地上。“她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阿蒂克斯迅速站起身来,关切地注视着他。杰姆把脸埋进阿蒂克斯的前襟里。“嘘——嘘,”他说,“我想那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在告诉你——现在一切都好了,杰姆,一切都好了。你知道,她是位了不起的女士。”

“女士?”杰姆抬起头来,他的-脸-红红的。“她说了你那么多坏话,你还管她叫女士?”

“她是位女士。她对事物有自己的看法,和我的很不同,也许……儿子,我告诉过你,如果你那次没有失去理智,我也会让你去给她念书的。我想让你从她身上学些东西——我想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勇敢,而不要错误地认为一个人手握枪支就是勇敢。勇敢是:当你还未开始就已知道自己会输,可你依然要去做,而且无论如何都要把它坚持到底。你很少能赢,但有时也会。杜博斯太太赢了,用她那仅仅九十八磅重的身-躯。按照她的观点,她死得无怨无悔,不欠任何人,也不依赖任何东西。她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杰姆捡起糖果盒,把它扔进了炉火里。他又拾起了那朵山茶花。我去睡觉时,看见他正用手指抚摸着它宽大的花瓣。阿蒂克斯在看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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