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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客观性原则




大自然的可理解性原则和客观性原则是我九年前提出来的,这是构成科学方法的基础的总原则。至此,我便经常用到这两个原则;在我最近出版的小册子《自然与希腊人》中也出现过。我想详细讨论的主要是第二个原则——客观性。在讨论之前,我先澄清一下可能会产生的误解。从这本小册子的评论中我发现这种误解的存在,虽然我极力避免误解产生。由于一些人似乎认为我企图给科学方法的基础制定一些基本的原则或是建立一种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坚持的科学基础。然而,事实并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我坚持的这两个原则都是古希腊思想的传承,西方的科学和科学思想也都源于此。

其实,这个误解的产生是可以理解的。当你听到一名科学家宣布基本的科学原则并指出两个特别重要且具有优秀的历史地位时,自然就会想到不仅这两个原则是这位科学家所信奉的,而且这位科学家也竭力希望得到他人的认可。但是事情的另一方面是,科学从来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它从不强迫人们相信任何事物。对客观事物作出合理恰当的陈述是科学的基本目的。只有真理和真诚才是科学家强加于他人的,除了他自己以外,他也在迫使其他的科学家认可和遵从。而在现在的例子中,经历发展和变化的当今科学状态及本身是我们研究的对象,而不是所谓的在未来应该成为或发展成为的科学状态。

现在转而看看这两个原则吧。对于第一条自然可以被理解原则,我只想简单谈一下。它起源于希腊的米利都学派和自然哲学派[56] 。从那以后,虽然它也经历了一些变化,但是基本上保持了原样。不过到今天,现代物理学的某些观点可能会对它产生严重的冲击。物理学中,声称自然界中缺少严格因果关系的不确定原则[57] ,便有可能部分地抛弃或者背离它。这个话题继续深入可能会非常有意思,但是我还是想决定换另一个原则——客观性原则来进行讨论。

客观性原则,也常被我们戏称为对周围“真实世界的假说”。这是一个十分简化的概括,它可以帮助我们掌握自然世界中无限复杂的问题。认知主体被我们排除在自然界之外,而我们自己却扮演一个世界的旁观者,这个旁观者不属于这个世界,于是通过这样的转变,世界就成了一个客观世界。然而这个方法可以引起几点混淆。首先,我们通过知觉、感觉、记忆等构建起来的客观世界中,自然也包括我们自己的身\_体。第二,其他人的身\_体也是这客观世界中的组成部分。我坚信其他人的身\_体也是意识领域中的一部分,或者也是与意识领域相连的。虽然我无法进入他人的意识领域,但我对它们的存在从不怀疑。因此,它们也是客观事物,也成为构建我周围的真实世界的一部分。既然他人与我没有什么区别,并且在目的和意图上是完全对称的,于是我可以断定我自己也是构成我的周围物质世界的一部分。于是可以说,我是把感觉到的自己放回到了这个世界中。至此,逻辑上的混乱便从这一步步的错误推论中产生。我们将要针对每一步的推论指出其存在的错误,但是我首先要指出的是两个最为明显的悖论。我们清醒地意识到,要想获得令人满意的世界图画,我们就必须把自己置于这个画面之外,这样才能使得自己成为一个与这个画面没有关系的旁观者。正是由此,这两个悖论便产生了。

第一个悖论是我们发现世界是“无色、冰冷、无声”的。既然我们摒弃了个人意识在世界中的位置,那么颜色与声音、冷与热从何而来呢?因为这些元素是我们的直接感觉,而直接感觉是与个人的意识紧密相关的。

第二个是我们极力寻求意识与物质的相互作用时几乎是徒劳而已。谢灵顿爵士[58] 在其著作《人与自然》一书中表达了他对这一问题的看法。把我们自己包括我们自己的意识排除在外是建立物质世界的前提;而物质世界中没有意识,因此意识是无法作用或被作用于物质世界的任何部分。

如果想要作更详细的描述的话,请允许我先引用荣格[59] 文章中的一段话。当我们将认知主体排除于客观世界之外,付出高额的代价而获得一幅令人满意的世界画面时,荣格作了进一步的阐释,他说:

一切科学都是心灵的活动,心灵是我们一切知识的源泉。一切宇宙中的奇迹,其中最伟大的莫过于心灵,作为客观事物的世界就是建立在它之上的,因此它在此过程中是必不可少的条件。西方世界好像对心灵的作用视而不见,这是很令人奇怪的。认知主体面对来自外界的认知对象时,悄悄地退回幕后,于是在客观世界的画面中便不再有它的存在[60] 。

当然,由于荣格长期致力于心理学研究,对于这个话题他比一般的物理学家或生理学家更具敏感性。对于我们描绘客观世界时摈弃意识、忽视心灵的做法,荣格是持否定态度的。但是,我想用几个相反的例子作为他的观点的进一步补充。

大家可能都还记得A .S.爱丁顿[61] 关于两个书桌的论述:一个是科学视野中的旧家具,它丝毫没有感觉的成分,但却充满空间;另一个是一件熟悉的旧家具,他坐在它旁边,胳膊放在上面。在这样的场景中,空旷的空间、虚空是其中最大的空间,这里有数不清的一些微粒;虽然这些电子和原子核的旋转速度非常快,但是由于它们自身\_体积的微小,彼此之间相隔的距离是自身\_体积的数十万倍。A.S.爱丁顿将这两者比较一番后,作出了一个总结:

在物理世界中,映入到我们眼帘的是我们的生活的投影图。我肘部的影子放在了影子桌子上,影子纸张上流淌着影子墨水……相信物理学与影子世界有关,这是近期获得的最重要的进展之一[62] 。

不过我们必须注意一点,并不是说直到现在我们才获知物理世界的影子特性,其实早在阿布德拉的德谟克里特时代或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观点,只不过我们一直没有太关注而已。19世纪后期,用图画或模型一类说明科学概念的方法逐渐出现,而之前的研究我们一直都认为研究的是世界本身。

那以后不久,《人与自然》[63] 出版了,作者谢灵顿爵士在这部书中对物质和精神相互作用的客观证据进行了不懈而诚实的探究。人们普遍认为这种客观证据是不存在的,谢灵顿爵士对此也毫不怀疑;不过他仍然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去探求他深信不能找到的东西,在《人与自然》第357页他总结了探寻的结果:

意识是这样一种东西,在我们的空间世界里它很神秘,它可以被任何知觉所包围。它不能被感官确认,而且永远无法确认。它不是“实体”,摸不着,看不到,更是一种没有轮廓的东西。

我用自己的话转述一下上面的观点:通过自身的材料,意识为自然哲学家建造了一个客观的外部世界。只有意识从概念的制造中撤出,把自己排除在外,它才能完成这个宏大的任务。由此可见,客观世界并不包含意识的缔造者。

除了上面的引述之外,我还想转引书中其他具有特色的叙述:

物理学……使我们面临一个僵局——意识自己无法谈奏钢琴,意识自己无法移动手指。(222页)

于是我们碰到了僵局。对意识如何作用于物质一无所知。逻辑因果关系的缺乏使我们动摇。这是否是误解?(232页)

与20世纪实验生理学的结论相对应,17世纪的伟大哲学家斯宾诺莎的观点如下(伦理学,第三部,第二点):

身\_体无法限定意识思考,意识也无法限定身\_体去运动、休息或其他行动(如果有的话)。

如此看来,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僵局。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就不是我们的行为执行者了?但是我们依旧觉得我们是自己行为的负责人,我们是自己行为后果的承担者——受到惩罚或奖励。我始终认为现今的科学无法解决这个悖论,现今的科学在“排除原则”[64] 的陷阱里不断挣扎,然而它却对此置之不顾,它也从来没有认真处理过这样的悖论。意识到这个问题是难能可贵的,但是问题依然摆在那里没有得到解决。如果想要解决这个悖论的话,那么必须更新科学的面貌,重建科学的态度,然而这些需要十分谨慎。

于是,我们不得不正视下面的这种情况。作为意识器官的感官产生了建造我们世界的材料,于是每一个人的世界是而且总是他自己意识的产物。它是否还存在于其他地方,我们无从知晓,但是意识本身在其构建的世界中是陌生的,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它的一席之地,因此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到它。然而,由于我们已经习惯地认为人的个性或动物的个性完全存在于身\_体的内部,因此我们又总是忽视刚才提到的事实。不过,我们在身\_体-内找不到意识,我们又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我们固执地认为,一个人的大脑——两眼中间一两英寸后的地方才是意识的居所地。在那里,根据外在的不同情况,理解、喜爱、温柔、怀疑或愤怒的表情等被一一赋予我们。眼睛是一个完全接受性的感官,也是唯一一个我们没有认识到具有这样特性的感官。相反,我们更愿意认为光线不是来自外界,眼睛内部可以释放视线。你会在幽默的图画中发现用虚线勾勒的一条虚线“视线”,它从眼睛射出,指向要看的物体,另一端的箭头表示方向;或者你会在物理学中为了解释光学仪器或法则而作的草图中发现这样的图像。亲爱的读者,尤其是女读者,当你送给孩子一件新的玩具时,他会向你传来闪亮愉快的目光;然而物理学家却告诉你不是这样,眼睛里没有任何光芒。

把性格和意识仅仅局限于身\_体的内部只具有象征的意义,这只是作为一种辅助手段以方便实际用途。还是让我们看看身\_体-内部的具体情况吧,对于这样的探索可以用我们掌握的现有全部有关知识。在身\_体-内部,我们会看到有趣的繁忙景象。如果你愿意的话,其实可以把身\_体-内部当做一台机器。无数的分工专业化的细胞在那里排列着,虽然以一种特定的形式排列,但是却异常复杂。这些细胞之间进行着相互沟通和合作,意义深远,技艺高超。成千上万细胞间的联系在规则电脉冲的搏动下,迅速改变着形态,在神经细胞间瞬间开启和闭合,于是便引起了一系列的化学变化和其他许多未知的变化。我们见到的就是这一切,随着生理学的发展这些会得到更多的解释和了解。现在我们假设在一定的条件下,你观察到了从大脑传出来的脉冲电流,凭借细胞突起传送到手臂的某些肌肉上。于是在分离告别的场景下,手臂艰难地与你挥手道别;而且这时你的双眼明显地感到被脉冲电流引起的某种腺体分泌蒙上了。但是,即便生理学的发展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从眼睛通过中枢神经传至臂膀肌肉和泪腺的路上,都不可能找到你的性格特点,也不会看到伤痛和担忧。尽管事实上你能体验到它们,它们的存在十分真实,但是你就是看不到它们。我们通过生理学分析可以去了解别人,了解身边的朋友,这使我想起了E.A.坡[65] 编著的故事《红色死亡假面舞会》。小王子和他的随从为了躲避当地的红色死亡的瘟疫撤退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城堡中,他们在一个星期后举行了一个假面舞会。人们都穿着奇装异服,并且戴着面具。其中有一个人十分引人注目,他个子很高,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由于戴着面纱,人们无法看到他的面孔。很明显,红色就是瘟疫的象征,所以在场的每个人都很害怕。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装扮,一方面大家怀疑他是不请自来的入侵者。最后,一个年轻勇敢的青年走近他,迅速揭开他的红色服装和面具,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们的头脑里并不是空无一物的,在那里有许多感兴趣的东西;但是与我们的丰富生命和情感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们还可以援引当前流行的量子物理学说的主要代表N.玻尔[66] 、W.海森堡[67] 和M.玻恩[68] 等人关于主观认识问题的观点,可以补充上面的那些考虑。我首先对他们的观点作一个非常简要的描述[69] :

我们可以通过“接触”它来对一个特定的自然界物体作出客观的描述,这种接触是一种真正物理意义上的相互作用。如果我们将它完全孤立,这时将无法获得对它的任何了解。即使我们只是看着这个物体,它也是受到光的照射然后映射到我们的眼中。由于这种扰动既不是完全不相关的,也不是可以被完全探测的,因此,经历艰辛的努力探索之后,我们对观察的物体总是有一些可以了解到的,也总有一些我们是无法察觉或者我们无法准确描述的。所以,我们无法对物体作出完整的、没有一点缺失的描述。

如果这个观点是正确的,那么这是否与自然的可理解性相矛盾?其实,上文的观点并不是要非难自然的可理解性。在开始的时候我就说明了一点,我所强调的这两个原则不是对科学的约束,只是表达了许多世纪以来物理学广为遵循的原则以及其中一些无法改变的东西。我个人觉得我们现在拥有的知识还不足以去改变这些原则。我们可能会把模型修改成不会显示那些遵循这两个原则即可显示的对环境变化适应较强的特性。由于这是一个物理学内部的问题,在这里我们无法详细解答。主观与客观的神秘分界线已经被物理学的新发现进一步推进了,并且它告诉我们的这个界限不是最明显的。它还告诉我们,对物体本身的观察行为不会修改对这个物体的观察;由于观察方法的改进和对实验结果的缜密思考,主观与客观之间的界限已经不复存在。

像许多古代和近代的思想家一样,为了批判这些论点,我们可以首先接受由来已久的关于主客观区别的观点。从阿布德拉的德谟克里特到柯尼斯堡的康德,这些接受这个观点的哲学家都强调个体的感觉、知觉和观察,都具有十分浓厚的个人主观色彩,然而并不能传递“物自体”[70] 的本质。我们永远无法了解“物自体”,康德使得我们彻底放弃理解“物自体”的努力,尽管有些思想家认为人们或多或少地误解了“物自体”。因此,我们以前熟知的观点,认为一切现象都具有主观性,现在又有了新的进展——我们感官的性质和即时的活动状态决定了我们从环境中得到的印象;反过来,我们以及我们用来观察环境的装备也不断地修改着环境。

在某种程度上情况确实是这样的。根据现有的物理学法则,这种改变不能被降低到特定的界限。尽管这样,我还是不愿将其称为主体对客体的直接影响。主体即便是事物的话,也是那些能进行思考和感觉的事物。从谢灵顿和斯宾诺莎那里,我们可以知道感觉和思考不是“能量世界”的元素,因为它们不能使能量世界产生变化。

上文关于主体与客体区别的观点,都是从先前的历史上继承下来的古老传统。我个人认为应该抛弃这些思想,尽管我们为了实际的参照在日常生活中必须接受它。崇高、但却空洞的“物自体”概念对于我们而言,永远是无法探究的,康德的哲学理论向我们揭示了这一缜密的逻辑关系。

我的意识与我的世界是由相同的元素组成的;同理,虽然其他人的意识及其他们的世界之间有着许多大量的相互参照,但是它们之间的组成元素也是大体相同的。给予我的只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存在和感知互为一体的世界而不是其他。主体与客体在同一个世界中,尽管物理学现在的实验一再地证明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界限,但主客体仍然是同一个世界,因为它们之间的界限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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