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美的艾门嘉德
Sweet Ermengarde
I 淳朴的村姑
艾门嘉德·斯塔布斯是一位貌美绝伦的金发少女,家住维蒙郡的霍格顿。她的父亲希拉姆·斯塔布斯是一位贫穷的农夫兼诚实的私酒贩子。她的全名曾是艾瑟尔·艾门嘉德,但宪法第十八修正案通过之后,她的父亲就劝她改名了,断言那名字总是使他对乙醇酒精——也就是碳二氢五氧氢——饥渴难耐。他的私酿多为甲醇或木醇,碳氢三氧氢。艾门嘉德自称芳龄十六,并称任何她已年至三十的传言均为诽谤。她的气质虽不高贵但也尚好——黑色的大眼睛,轮廓鲜明的鹰钩鼻,除非村里的药店缺货,她淡黄色的长发绝不会在发根褪色。她有五英尺多高,在她父亲的秤上——和秤下——重一百一十五磅,经由爱慕其父农场与家酿的乡村情圣的一致评判,成了村里最可爱的姑娘。
有两位真挚的情人迫切希望与艾门嘉德结为连理。一位是乡绅哈德曼,十分富有也十分年长,手中握有她所住的老宅房契。他是一位阴郁但极度英俊的人,总是一手执鞭骑马而来。他已经追求光彩动人的艾门嘉德许久,如今,他的心更是因一个秘密而火烧火燎——斯塔布斯农场的土壤下埋着一脉富饶的金矿!——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啊哈!”他说,“我会在那老农发现这不为人知的财富之前俘获他女儿的心,之后将这笔财富收入囊中,变得更加富有!”于是他随即将一周一次的骚扰增至一周两次。
但是老天在上,恶棍的诡计无法顺利实施——乡绅哈德曼并不是这位少女唯一的追求者。另一位住在村边上——他便是英俊的杰克·曼利。他和他金黄色的卷发早在年少懵懂时便已俘获了甜美的艾门嘉德的心。杰克向来过于害羞,无法表达自己的爱,但有一天当两人顺着老磨坊旁的一条林荫小道散步时,杰克终于鼓起勇气道出了心中的爱慕。
“哦,我的生命之光,”他说,“我再也无法承受灵魂中的沉重了,我必须向你表白!艾门嘉德,我的梦中情人,没有你我的生命只是毫无意义的空壳。看啊,我灵魂的真爱,一位虔诚的祈求者跪倒在你面前的尘土中——艾门嘉德——哦,艾门嘉德,带我飞向那欢愉的天堂,告诉我你会在未来的一天嫁给我!不错,我的确身无分文,但我却有使不完的青春和力量,不是一样能让我向着名利与财富迈进吗?这些,我只会为你而作,亲爱的艾瑟……啊不对,艾门嘉德——我的唯一,我的宝贝——”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擦了把眼泪,抹了抹眉毛。那单纯的少女随即答道:
“杰克——我的天使——终于——我的意思是,这实在是太意想不到,太前所未有了!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将浪漫之情与农夫斯塔布斯出身低贱的孩子联系起来——但我还是只个孩子呀!以你过人的天资,我曾担心——我是说,以为——你会无视我这微不足道的吸引力,前去大城市里寻找机遇与财富,并在那里与一位美妇人成家,一位只能在时装杂志里得以一见的美女。”
“不过杰克,既然我已是你心中唯一,让我们别在这些繁缛无用的说辞上浪费时间了!杰克——我亲爱的——我的心早已对你的阳刚魅力毫无招架之力。汝之情意,余将珍视一生——让我们早日成婚吧,顺便别忘了去珀金斯五金店买那枚戒指——他们橱窗里的仿真钻戒真是太漂亮了。”
“艾门嘉德,吾爱!”
“杰克——我的宝贝!”
“我的爱人!”
“我的心肝!”
“我的天哪!”
【落幕】
II 恶棍的追逐
但是这些温柔的话语——虽然狂热却也神圣——却被恶人看了个一清二楚,蹲在一旁的灌木丛里牙关紧咬的便是那卑鄙的乡绅哈德曼!当这对恋人终于姗姗离去后,他跳上小道,恶毒地拧着胡须和马鞭,同时踹翻了一只同来散步且毫不相干的猫。
“该死!”他——是哈德曼,不是猫——叫道:“我夺取农场和那女孩儿的计划失败了!不过杰克·曼利是绝不会成功的!我可是手握权力的人——咱们走着瞧!”
他随即前往斯塔布斯那卑微的住宅,在蒸馏私酿的地窖里找到了那位愚蠢的父亲。这时,他正在细心的贤妻良母汉娜·斯塔布斯的指导下清洗瓶子。那恶棍开门见山地说道:
“老农斯塔布斯,我对您可爱的女儿艾瑟尔·艾门嘉德早已心仪多时。我已被这爱情所吞噬,希望能执其之手共入婚姻之殿堂。我向来是个言简意赅的人,所以在此便无需饰以华丽委婉的辞藻了。把你的女儿嫁给我,不然我会强行收回这座老宅!”
“但是,老爷,”在妻子的怒视下忙得不可开交的斯塔布斯恳求道,“那孩子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她必须是我的人!”邪恶的乡绅厉声喝道,“我会让她爱我——没人能阻挡我的意愿!要么让她当我老婆,要么我让你无家可归!”
于是在“哼”了一声后,哈德曼扬了扬皮鞭,消失在夜色里。
仅仅在他离去的片刻之后,那对热恋中的情侣便从后门进了屋,急切地希望告诉老斯塔布斯他们新近收获的幸福。想一想当老斯塔布斯将一切诉说之后大家的惊惶吧!泪水如同白酒般流淌,直到杰克突然想起来他才应该是故事的英雄。于是他抬起了头,以大致浑厚的嗓音说道:
“只要我活着,纯洁的艾门嘉德绝对不会沦为这禽兽的牺牲品!我会保护她的——她是我的,我的,我的——而且远远不只如此!不用害怕,敬爱的岳父岳母——我会保护你们大家的!有我在,你们丢不了老宅里的蒸馏器(他真的对地窖里的蒸馏器一点儿也不关心,真的),我也会带着众女子中最为可人、貌美绝伦的艾门嘉德走上婚姻的神坛!让那恶毒的乡绅和他肮脏的臭钱见鬼去吧——正义终将胜利,而英雄总是正义的!我会前往大城市打拼,挣得一笔财富,在房贷到期之前回来拯救你们!再见了,我的爱人——今天我含泪离你而去,但当我归来之时,房贷会偿还,你也会成为我的妻子!”
“杰克,我的护花使者!”
“艾咪,我的甜心!”
“挚爱!”
“达令!——还有别忘了珀金斯店里的戒指。”
“噢!”
“啊!”
【落幕】
III 卑鄙的计谋
不过诡计多端的乡绅哈德曼怎能轻易罢休——村边上有几座年久失修的小屋,那里的居民们尽是些游手好闲的人渣,依靠干零活与偷盗为生。那位奸诈的恶棍在这里结识了新的同谋——两个歹毒的小人。于是在夜里,这三名恶人闯入斯塔布斯的老宅,绑架了淳朴的艾门嘉德,将她关进一间肮脏的茅屋里,并找来一个名叫玛利亚的丑陋老妖婆看管。老农斯塔布斯被整得晕头转向,试着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无奈一字一美分,所以只得作罢。但艾门嘉德十分坚强,并没有屈服于那恶棍的威逼。
“啊哈,我傲慢的美人,”他说,“你落在我的手心里啦,迟早我会让你在我的意志下屈服!想想你那可怜的老父母吧,他们一定正在挨家挨户、翻山越岭地找你呢!”
“噢,放了他们,放了他们吧!”这位少女说道。
“绝不……哇哈哈哈哈哈!”暴徒邪笑。
于是日子在残酷的折磨中过去,而年轻的杰克·曼利对此一无所知,依然在大城市里搜寻着名利与财富。
IV 微妙的诡计
一天,当乡绅哈德曼正坐在他那如宫殿般奢华的豪宅前堂,进行他打发时间最喜欢的活动——咬牙切齿与挥舞马鞭——的时候,一股思绪如涌泉而来,使他豁然开朗。他狠狠地向漆黑的壁炉台上的撒但雕像高声骂去。
“我真是愚蠢!”他叫道,“为什么我要在这女孩儿身上浪费时间?我把房契一回收,那农场不就是我的了吗?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让她走人,接手农场,然后随便和哪个漂亮的城市女郎,就像上周在来村政大厅里表演的戏团里的领舞结婚不就成了!”
于是,他前往茅屋,向艾门嘉德致歉并把她放回了家,之后回家计划新的犯罪,钻研新的诡计。
日子渐渐过去,斯塔布斯一家因即将失去家宅且无人能助而显得十分沮丧。一天,一队从城里来的猎手迷了路,碰巧从老农场经过,其中的一员也发现了这里的黄金!为了不让同伴们察觉,他假装被响尾蛇咬伤,前去斯塔布斯的宅子求助。艾门嘉德前来开门,和他撞了个对面,而他看到了艾门嘉德的美貌,并当场下定决心要赢得她的芳心和地下的金矿。“为了我的老母我必须如此”——他自顾自地大声喊道,“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V 城里的来客
阿尔吉农·雷吉纳德·琼斯来自大城市,是一位精打细算的世故之人。在他精明的把玩下,我们可怜的艾门嘉德不过是一个孩子——这几乎让人信了她“芳龄十六”的声明。阿吉动手很快,但从不粗鲁。他用来迷惑小姑娘的手段完全可以给哈德曼上一课。所以仅仅在他出现在斯塔布斯家中,继而如险恶的毒蛇一般潜伏了一个星期后,就说服了我们的女英雄与他定下婚约!在夜里,艾门嘉德给双亲留下了一纸告别书,最后一次闻了闻沼泽那熟悉的味道,并和猫咪吻别——反正做了一些感人的事。在进城的火车上,阿尔吉农不敌困倦坠入梦乡,滑下了座椅,一张纸无意间掉出了他的口袋。作为未婚妻的艾门嘉德捡起了那张折好的纸,通读了其中散发着香水味道的内容——瞧!她差点就晕倒了!——这是来自另一个女人的情书。
“背信弃义的负心汉!”她向熟睡中的阿尔吉农低语道,“这就是你口口声声所谓的忠贞?!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说罢,她将他从窗口推下了疾驰的列车,然后躺下睡着了。
VI 独闯大城市
当嘈杂的火车终于在城里那黑暗的车站停下来后,可怜无助的艾门嘉德孤单一人,已然无钱购买返回霍格顿的车票。“噢,为什么呀?”她深感遗憾,天真地叹息道,“为什么我把他推下车之前没有顺走他的钱包呢?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得开始着急了!他将大城市的一切都告诉了我,那我应该很容易就能挣到回家的路费,甚至还能赚钱付清房贷呢!”
呜呼哀哉,对于我们这位毫无经验的小英雄来说,城里的工作并不好找,所以她被迫在公园的长椅上睡了一个礼拜,并排队领救济果腹。有一次,一个狡猾的坏人利用她的无助,把她带去一个荒淫奢华的夜总会去当洗碗工。不过我们的女英雄坚守着自己质朴的信念,拒绝在这种金碧辉煌的轻浮之地工作——特别是当她得知每周的工资只有三美元,而且只管饭不包住。她也试图联系旧日的恋人杰克·曼利,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其实他可能也完全认不得她了——贫穷的生活迫使她的一头金发变成了深褐色,而杰克只在上学时才见过褐色头发的艾门嘉德。一天她在公园里捡到了一个整齐昂贵的钱包,而在发现里面没什么钱以后,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将它还给了失主——一位贵妇人。具有贵族气息的范·伊提夫人因这位凄凉的流浪儿的诚实大受感动,当即收留了艾门嘉德以代替她在许多年前被人拐跑的孩子。“真像我可爱的莫德呀。”她叹道,看着艾门嘉德的头发从深褐色恢复往昔的金黄。于是几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年迈的父母在老家焦急地揪着头发,而邪恶的乡绅哈德曼则好似恶魔般连连暗笑。
VII 美满大团圆
一天,富家小姐艾门嘉德·S.范·伊提重新雇佣了一位二等助理司机。因他看上去似曾相识,艾门嘉德又仔细看了一眼,这使她大吃一惊。看啊!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被她推下火车的负心汉阿尔吉农·雷吉纳德·琼斯。他没死——这一点很明显,而且他后来与另一个女人结了婚,但她却卷走了家里的一切财物,和送奶工私奔了。如今身无分文,他来到我们的女英雄的面前祈求宽恕,告诉了她有关农场金矿的一切。艾门嘉德被此举深深地打动了,于是将他的月薪涨了一美元,并终于下定决心付清父母的房贷,以抚平这多日来难以抑制的焦虑。最终在风和日丽的一天,艾门嘉德驱车回到了霍格顿,并在乡绅哈德曼回收房产并将老两口赶出门的那一刻来到了这座老宅。
“住手,恶棍!”她喊道,同时亮出厚厚一大卷钞票,“你的诡计终于覆灭了!这是你的钱——现在走人,再也别回来骚扰我们平静的生活!”
接下来便发生了一起令人愉悦的重逢,而乡绅则在一旁拧着胡须与马鞭,困惑惊诧地看着这一切。但听啊!这是什么声音?老石子路上传来了阵阵脚步声,紧接着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英雄杰克·曼利——疲惫不堪,脸上却容光焕发。他立刻走向了那位失落的恶棍,说道:
“老爷——行行好,借我十块钱,好吗?我带着我美丽绝伦的妻子布里奇特·格的斯·汀刚从城里回来,需要点儿钱在这片老农场里干些营生。”之后他转向了斯塔布斯一家,向自己没能履行之前的诺言付清贷款致以歉意。
“别提了,没事儿,”艾门嘉德说道,“我们有钱了,只要你不提我们儿时那可笑的荒唐事,我便可认定你已经将所有的债付清了。”
当这一切上演之时,范·伊提夫人正坐在汽车里等着艾门嘉德。但当她慵懒地向脸型独特的汉娜·斯塔布斯看去时,一股朦胧的记忆开始显现在她脑海中。一切突然真相大白,她尖声地向那位农妇责问道:
“你——是你——汉娜·史密斯——我认识你!二十八年前你是我女儿莫德的奶妈,是你把她从摇篮里拐跑了!噢,我的孩子啊,你到底在哪儿呢?”突然,一阵思绪有如乌云密布的天空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猛地击中了她:“艾门嘉德——你说她是你的女儿……她是我的孩子!我的儿啊,命运又将你带回到我身边——我小巧的莫德!——艾门嘉德——莫德——回到你亲生母亲的怀抱里!”
但是艾门嘉德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如果她在二十八年前被拐跑的话,那她怎么还能自称“芳龄十六”?况且,如果她不是斯塔布斯的女儿,那黄金永远都不会是她的。范·伊提夫人的确很有钱,但乡绅哈德曼更胜一筹。于是,她走向了那位沮丧的恶棍,向他施以最后的酷刑。
“乡绅,亲爱的,”她低声说道,“我重新想了想,我觉得我还是爱你和你过人的天资。现在、立刻、马上和我结婚,要不然我会让你因去年的绑架而吃官司。收回你的房产,和我一同享用你的才智所发现的黄金。亲爱的,来吧!”于是那可怜虫只好照办了。
(Setarium 译)
这篇文章写于1919年至1921年之间,是洛夫克拉夫特针对爱情小说中泛滥的造作剧情所写的讽刺文。值得一提的是,这篇作品也是作者唯一一篇无法确定具体完成日期的作品。据《洛夫克拉夫特百科全书》称,他在1914年3月份向《大船》(Argosy)杂志所寄出的信件中提到:“对于那些看不够弗莱德·杰克森作品而四处抱怨的读者来说,我倒想为他们写篇小说,题目就叫‘狂野之爱,或拉斯图斯·华盛顿之心’。”这篇文章的原稿是写在埃德温·E.菲利普斯冷藏公司信纸上的,而洛夫克拉夫特的叔叔菲利普斯于1918年11月去世,所以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很可能是在这之后获得了信纸。另外,文中也提到了宪法第十八条修正案,所以完成日期应该在1919年以后。这篇作品与《伊比德》和《回忆塞缪尔·约翰逊博士》一起成为洛夫克拉夫特作品中少见的喜剧类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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