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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之城

The Nameless City

当我逐渐接近这座无名之城的时候,我就知道,它被诅咒了。在月色下穿行于一条干枯龟裂的可怕河谷时,我远远地看到这座神秘的城市匍匐于黄沙之上,就像是从荒芜的墓地中露出的尸体残肢。这城是大洪水时期古老的幸存者,古老得足以成为历史最悠久的金字塔的曾祖母。在那些长年累月被磨蚀的石块中,我感到恐惧。有一种眼睛看不见的气息在排斥我,让我无法探究这里古老又邪恶的秘密。仿佛这些秘密不应为人所知,也无人敢于问津。

无名之城坐落于阿拉伯半岛的荒漠深处,残缺破败,被死寂所笼罩,它低矮的围墙几乎被岁月的风沙所遮盖。可以肯定的是,早在孟菲斯城奠定基石之前,早在修筑巴比伦城的砖石尚未被烘烤成块之前,它就已经矗立在这里了。没有一个传说老得足以追溯它的名字,也没有一个传说记载过它生机盎然时的光景。但在营火旁的窃窃私语中有它的身影,酋长帐篷中祖辈们的喃喃低语会让人记得它的存在,所有的部落都在没有完全明了原因的情况下对它的存在缄口不言。疯狂的诗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曾梦到过这个地方,并吟出了他难以言明的对句:

那长眠不朽的并非逝者,亘古中连死亡也会湮灭。

我本应该知道,阿拉伯人有充分的理由对无名之城闭口不说,这座城市被人们在离奇的故事中传颂,却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一睹它的真容,但我对世人的恐惧嗤之以鼻,便牵着骆驼深入了那人迹未至的荒地。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它。从那以后,当夜风穿过窗户的缝隙,发出咯咯的声音时,没有人像我一样因对它可怕容貌的恐惧而战栗。终于,我在恐怖寂静的荒漠腹地中与它邂逅,月色朦胧中它仿佛从永无止境的长眠中醒来,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我。当我回应它的目光,我忘记了发现这个传说的喜悦,只是与我的骆驼一起停留在原地,等待破晓。

等待持续了几个小时,直到星空逐渐暗灭,东方的天空泛起灰白,灰白又变成镶着金边的玫瑰色光晕。我听到了一声悲鸣,然后沙尘暴在古老的巨石间肆虐,这时天空依旧澄澈,沙漠广袤的边缘依旧清晰。突然间,在天与沙漠相连的地方,一轮红日漏出了燃烧着的边缘,穿过已经消逝的轻微的沙尘出现在我眼前。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我似乎感觉到从地表深处传来了音乐般的金属撞击声,欢呼着迎接这炽烈的圆盘,就像门农在尼罗河畔像致敬朝阳。那声音不断在我耳畔中回响,让我的想象力沸腾。我牵着骆驼缓缓地行过黄沙,走向这座沉默寡言的城市,走向这座比埃及和麦罗埃更为古老的城市。

在不成形的房基间来回穿梭漫步,我发现那里残存的古代遗物已经破败不堪,却没有发现任何雕刻和题词可以证明这里曾经有人居住,仿佛那些曾经建造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如果他们确实是人类的话。我渴望能够发现某些记号或者某种装置来证明这里确实是由人类所建。这里一些遗迹的比例和大小让我感到莫名得不适,让我非常不安。我用随身携带的工具开始对一些遗迹进行挖掘,可不但进程缓慢,而且也没有发现任何值得关注的线索。当月色伴随着夜晚回归大地,一阵冰冷的夜风给我带来了新的恐惧,让我不敢在这座城里多停留哪怕一秒。当我走出了古老的围墙准备休息时,一阵微型的沙暴在我身后聚集,叹息着拂过那些灰色的石头。这时月光依旧,沙漠的大部分也依旧沉寂。

拂晓之时,我从无尽的噩梦中苏醒,耳边回响着某种钟鸣般的金属声响。透过在无名之城肆虐的最后一缕风沙,我看到泛着红芒的太阳已经升起,照耀着宁静的大漠风景,如诗如画。我再次冒险走进这个令人沉思和恐惧的废墟,它在黄沙下隆起、膨胀,就像是床单下的魔鬼。再一次,我挖掘着这被遗忘种族的废墟,但一切都是徒劳。正午时分,我开始休息,到了下午我花费更多时间追寻那些墙壁和古老街道的历史,去描画那些溃不成形的建筑废墟。几乎可以肯定,这座城市有过曾经的辉煌,而我对它伟大的源泉感到费解和好奇。我在脑海里勾勒描绘出了它在那段卡尔迪亚王国也无法追溯的古老岁月中所拥有的光彩和壮丽。也想到了萨尔纳斯,那座在人类刚刚起源时就屹立在奈尔大陆之上的城市的毁灭。还有在那里,在人类诞生之前就存在的灰色石雕。

突然之间,我来到了一个地方,这里岩石刺破沙土形成了低矮的悬崖,我在这里惊喜地发现了一些线索,这些线索可能是让我对这里远古居民更进一步了解的希望。在悬崖表面粗糙地雕刻着一些建筑,那无疑是一些低矮的房屋和神庙。尽管沙暴已经抹去了那些暴露在天地之间的痕迹,但在这些建筑之中,很可能还保留着能解开那些深埋在无数岁月之中的秘密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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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身边所有昏暗的入口都十分低矮而且被黄沙掩埋,我还是用铲子疏通了其中一条路,我拿着火把爬了过去,去寻找掩藏的秘密。置身其中,我发现这里竟然是一座神庙,而且这里还清晰地留存着早在这片大地还没有成为沙漠时,就在这里生存和祭拜的种族的痕迹。原始的祭坛,台柱和壁龛全都保存完好,一应俱全,但很奇怪的是,全都不足常人身体的高度。我没有看到任何雕刻和壁画,但四处矗立着很多孤立的被人为雕刻成符号和象征的巨石。这些被开凿出来的房屋都低矮得非常奇怪,我几乎不能在里面跪匐,但面积却十分庞大,我火炬所散发的光芒也只能照亮很少的一部分。一些远处黑暗的角落会让我会莫名地颤抖,因为那些黑暗的角落里都无疑会陈列着祭坛和石柱,提醒着我这里曾经举行过的可怕并令人难以理解的超自然仪式。同时也让我好奇,是出于人性的哪一面,才会让这里的人们修建并时常穿梭于神殿。当我看到了这里所有的角落后,我爬了出来,渴望发现其他神殿中会供奉着什么。

夜幕再次降临,月光斜射大地,无名之城的影子笼罩了我,但与初见时的惊吓不同,我曾经目睹的一切让我内心的好奇逐渐压过了恐惧,因此我没有逃走。借着月光,我又清理了一个新的洞口,点燃一把新的火炬,俯身爬了进去。尽管我找到了更多模糊不清的石头和符号,却没有比之前那个神庙中更有意义的线索。这里依旧低矮,却没有那么宽广。房间的尽头是一条非常狭窄的走廊,里面挤满了难以分辨的神秘神龛。当我正在仔细端详这些神龛的时候,风声夹杂着我骆驼的叫声打破了寂静,让我不得不去看一下到底是什么惊吓了这头畜生。

明月高悬于史前废墟之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沙尘组成的浓密阴云,似乎是被我前方悬崖吹出的一阵很强但也在逐渐减弱的风扬起的。我就知道是这寒冷的夹杂着沙尘的风惊扰了我的骆驼,于是我领着它去寻找一处更好的掩蔽所。但当我不经意地抬眼瞥向悬崖时,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风。这让我惊诧并让又开始感到恐惧,但一转念,我想起了先前在日落和日出时看到的局部性狂风,于是我判断这是这里的正常现象。我断定风来自于岩石裂缝深处的岩洞,并且仔细观察飞沙的走向企图寻找风的来源。很快我察觉到,风来自位于我南边很远处几乎位于视线尽头的一座神庙的黑色洞口。顶着令人窒息的风沙,我步伐沉重又缓慢地走向这座神庙。随着进入,我才发现它隐约比其他神庙庞大,而且入口也没有被表面结块的沙土堵住。从这里吹出的既冰冷又强大的风几乎可以吹熄我的火炬,风疯狂地从黑暗的门洞中倾泻而出,不祥地叹息着,卷起沙尘,在废墟中穿梭肆虐。很快,风就弱了下来,尘埃也逐渐落定,直到一切再一次归于平静。但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城市中光怪陆离的岩石间潜伏着,当我望向月亮时,它似乎也在颤抖,就仿佛投影在不平静的水面上一般。我感到难言的恐惧,但依旧不足以抑制我的好奇心。因此,当风平息之后,我进入了那黑暗的房间,那风的源头。

就像我在外面时构想的一样,这座神庙比我之前去过的庙宇都要庞大。而且很有可能是一个天然洞穴,因为狂风来自于它深处的某个地方。在这里我终于可以站直,但这里的石像和祭坛和其他洞穴中的一样低矮。在墙壁和屋顶我第一次见到了有关这个古老种族绘画后留下的痕迹,但古怪的、弯曲着的线条几乎风化褪色到无法辨认。我在其中两处祭坛上惊奇地发现了线条复杂但留存完整的雕刻品。当我将火把靠近到能够清晰地看到时,我才发现,与之相比天花板上的奇怪线条就显得太过普通了,我不禁好奇那些史前的雕刻者是用什么方法把它雕刻成这样的。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们在工程学上的造诣一定非常惊人。

这时,火把上闪烁的火焰照亮了我一直在寻找的通向那狂风涌出的深渊的入口。当我看到那明显是个人在坚硬岩石上开凿的小门以后,我感到身体变得虚弱。我把火炬探进去,看见一条漆黑的隧道。低矮的拱形天花板下是一条粗糙又陡峭的阶梯,窄小的阶梯一直向下蔓延,深不见底。我无数次在梦中见过这些台阶,直到我明白了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在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到到底应该称它们为阶梯或仅仅是陡峭向下的路上的立足之处。无数疯狂的想法在我脑海中飞舞旋转,那些阿拉伯先知的词语和警告似乎从人们熟知的土地上飘浮着横穿了整个沙漠,进入了这为人所知但无人敢涉足和探寻的无名之城。我仅仅犹豫了一瞬,就迈开步伐向前进发,走入门内,开始小心翼翼地顺着狭窄的阶而下。

一个人只有在药物带来的可怕错觉或者是精神错乱的谵妄中才有可能体会这样一段下坡的路程。狭窄的通路像是一口闹鬼的枯井一样无穷无尽,向下延伸,我手中火炬散发出来的光亮根本不足以照亮前方,照亮这使我亦步亦趋的深渊。时间的概念在我脑海中渐渐模糊,我也忘记了去抬手看表。但当想到自己已经走出的距离时,我感到毛骨悚然。通道在方向和坡度上都经常在变化,有那么一会儿,我走到一段狭长低矮的通道,不得不在岩石面上扭动双脚,尽力把火炬举过头顶前行。那个地方的高度都不够我跪立的。在那之后是更多陡峭的阶梯,而我也继续无止境地向下走,直到最后我的火把熄灭了。我不认为我立刻就注意到了火把的熄灭,因为当我发现时,我还把它举在头顶,好像它依旧在燃烧。一直以来,追寻未知和奇怪之事的天分让我心神不宁,让我在大地上四处游走,追寻并探索那些古老和被常人视作禁忌的地方。

在黑暗中,我脑海里闪过了某个我视为珍宝的邪恶传说中的片段,疯狂的阿拉伯人阿尔哈兹莱德口中的呢喃,大马士革真伪不明的可怖传说中出现过的段落,以及戈蒂埃·梅斯精神失常的作品《世界的形象》中声名狼藉的文段。我反复回顾这些荒诞离奇的段落,像同阿费拉昔牙卜一起在阿姆河漂流而下的恶魔一样低声呢喃,之后又一遍接一遍地重复着邓萨尼勋爵写就的故事《永不回荡在深渊里的黑暗》中的语句。当向下的路变得异常陡峭时,我背诵起托马斯·穆尔的诗句,直到我害怕得不能继续:

黑色容器里漆黑如墨,
像女巫之釜,
装满了在月蚀下提炼的迷药。
迈步穿过那通向深坑的距离,
倾身向下望去,
我看到了,在下方,
在目所能及的地方,
那漆黑的一面,像玻璃一样光洁,
就像黑暗在死亡之海上挣扎,
抛弃在黏滑的海岸上。

当我的脚再次踏在大地之上时,时间仿佛已不复存在。我发现自己在一间略高一点儿的房间里,但也仅仅比之前那两座神庙里房间略高一些而已。而那两座神庙现在在比我头顶上不知道高多少的地方。我不能完全站直身体,但至少可以伸直膝盖了。在黑暗中,我拖着脚步漫无目的地胡乱摸索着。不久我发现自己处在一条狭小的通道里,两边的墙上镶嵌着木质且前端是玻璃制作的箱子。在这个位于地下深处的远古通道里,这些抛光的木箱和其上的玻璃可能蕴含的寓意让我感到毛骨悚然。这些箱子全部都是长方形的,无一例外,而且它们在通道两边墙上,是被等距排列在同一水平高度上,尺寸与形状让人联想起了棺材。当我尝试去挪动其中几个的时候,我发现它们是被牢牢固定住的。

我明白这会是一条很长的路,如果真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我的话,那么在通道中如此鲁莽地挣扎前行,将会是一件非常让人汗毛倒立的事情。于是,在前进过程中我频繁往返于两侧的墙壁之间,感受周围的事物,以此方法来确认通道两侧的墙体和其上陈列的箱子依旧是保持原来的样子向远处延伸。因为人类是如此习惯于将思想具象化,这让我一度忘记了深处黑暗当中,而是通过想象在自己眼前勾勒出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通道,还有两边简单装饰的木头与玻璃制成的、千篇一律的箱子,就好像我看到了它们一样。而后在一个瞬间,伴随着难以名状的情绪,我真切地看到了这一切。

我也无法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的想象与现实融为一体,但随着前行,我确实看到了前方有微弱的光亮逐渐变强。然后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确实看到了走廊和箱子昏暗的轮廓。它们被某种未知而隐秘的磷光照亮。有那么一会儿,一切仿佛都与我的想象一模一样,因为光亮实在是太昏暗了。但是当我机械性地继续跌撞着走进更亮的地方时,我发现自己的想象是在太过苍白无力。这里的墙不像之前地面上城市里的神庙中一样粗糙简陋,而像是一座异国的华丽壮观的工艺品纪念堂。那些连续的组合壁画用无法描述的线条和颜色,以及天马行空又丰富生动的设计勾勒出了整幅画卷。箱子由奇怪的金色木头制成,前端镶嵌着精美的玻璃,里面装着已经完全干化的尸体。观其模样,闻所未闻。即使在人类最怪诞混乱的梦中也不会出现。

想要把这种怪诞畸形的东西描述出来是不可能的。它们像是一类爬行动物,身体的轮廓与线条会让人想起鳄鱼,有时又像是海豹,但更多的是即使那些生物学家和古生物学家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样子。它们大小如同一个瘦小的人类,前肢上明显长有精巧的脚掌,但它们的形状很奇怪,类似人类的手掌和手指。最奇怪的还是它们的头部,呈现出的样子完全违反了任何生物学的原则。有那一瞬,我想用已知的动物与其作比较,猫、斗牛犬、传说中的萨堤尔又或者是人类,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与之相比。即便是主神朱庇特都没有像它们这么异常巨大和凸起的前额,它们脸上没有鼻子,头生犄角,还长着短吻鳄一般的下颚,这些特征使它们明显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物种。我不禁开始怀疑这些木乃伊的真实性,甚至假设它们是一种人造的圣像。但是,很快我就推翻了自己的这种假设,并且确定它们确实是某种古生物,是这座无名之城尚且生机盎然时曾经存在的一个物种。似是为了突出怪诞可笑的外形,它们大多被穿上了华美又价格不菲的纤维织物,并且戴满了黄金饰品、珠宝,还有未知的发光金属。

这些生物在天花板和四周墙壁上的那些构图疯狂的壁画中占据着重要位置,由此可见,它们在当时一定有着超凡的地位和意义。当时的艺术家们用无与伦比的技艺将它们以及它们生存的世界展现得淋漓尽致,在那里它们有着自己的城市以及符合它们身材体貌的服装。这让我不禁想到,这些图画中内容的寓意,也许反映着它们这个种族发展的历程。我对自己说,这种生物对于无名之城中的人来说,也许就像是母狼之于罗马人,又或者是某种野兽的图腾之于印第安人的意义。

保持着这种观点,我想我也许可以概略地追溯一些无名之城曾经拥有的奇妙历史史诗。故事讲述了一座早在非洲大陆从波涛中升起之前就存在的富饶强大的海滨城市是如何统治着世界,而后又如何在海水日益退却,沙漠蔓延生长,直至占领整个富饶山谷的日子里挣扎求存的。我看到了它所经历的战争与胜利,它的困扰和战败,而后在对抗沙漠的残酷斗争后,那里数以千计的人们——在这些壁画中被艺术家们象征性地描画为奇怪爬行生物——被迫以一种惊人的、不可思议的方式在他们脚下岩石的下方开凿出了一条通路,通往他们的先知告诉他们的另一个世界。这些壁画生动至极,怪诞但又富有现实主义气息,那里描画的向下通道是我亲自穿过并证明存在的,我甚至还辨认出了一些其他的通路。

随着我沿着通道继续爬向更加明亮的地方,我看到了这幅史诗壁画的后续部分——那个曾经在无名之城居住了千万年的种族告别了他们的城市和山谷,他们的灵魂不愿接受着背井离乡的场景,但他们的躯体却早已知道这个结果。早在地球尚且年轻时,他们就作为游牧民族定居在这里,从原始岩石中开凿出他们从未停止祭拜的神庙。现在光线更加明亮了,我可以更近距离、更清晰地研究这些壁画。我一直把这些奇怪的爬行动物看成是代表着无名之城中的未知人种,把其看成是无名之城中的某种传统。很多东西是鲜为人知并且无法解释的。这一文明,甚至还有其使用的一套字母表,看起来似乎比其后广大无边的埃及文明和卡尔迪亚王国都更高级,但其中还有一些奇怪的缺失。例如,除了有关战争、暴力还有瘟疫的壁画以外,我再也没有找到有关死亡和葬礼的记录。这让我不禁好奇,为何这个种族对待自然死亡是如此沉默寡言。他们仿佛被培养出了一个令其欢呼的错觉,认为自己是永生不朽的。

在临近通道尽头的地方,描画着极度栩栩如生和奢靡华丽的场景;将无名之城的毁灭和破败之景,与这里的民族在开掘岩石后抵达的那处奇异的新国度的场景,对比地展现出来。在这些艺术家们空灵得难以捉摸的描画下,画面中城市和沙漠覆盖的峡谷往往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破败的墙体上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其往日的荣光依稀可见。而那天堂似的城市中富丽堂皇的景象几乎让人无法相信。画中描绘着一处拥有着永恒白昼的隐匿世界,里面拥有着辉煌的城市以及仙境般的山峰与河谷。到了壁画的最后,我似乎看到了他们绘画技术的衰落。那些壁画的技巧不再娴熟,也比之前任何展现的场景更加荒谬怪诞。他们似乎记录了一个古老血统的衰败,而且对与外界那被沙漠覆盖的世界的态度也变得越来越凶残暴力。他们人民的形象尽管依旧是用那些神圣的爬虫代表,却日渐消瘦,而且在外界那些被月光照耀的废墟上盘旋逗留的灵魂也相应地增加了。消瘦的祭司穿着华丽的袍服,诅咒外界的空气以及呼吸着空气的人们;而最后一个恐怖的画面中展示着一个看起来非常原始落后的人——也许是古老的千柱之城埃雷姆的探索者——被这个古老民族的人民撕成碎片的场景。我依旧记得阿拉伯人是多么畏惧这座无名之城,并且也为之后的墙壁和天花板上空空如也感到欣慰。

看着这讲述历史的壁画盛宴,我几乎走到了这矮天花板大厅的尽头,并且看到了一扇巨大的门,所有照亮四周的磷光都是从这里透出的。向着它爬去,在看到了它之后的世界时,我整个人被前所未有的惊讶填满,并在惊异中大叫出声;在那扇大门之后并不是一间更明亮的房间,而是无边无际的充满光芒的无尽虚空。就像是站在珠峰上俯瞰海上阳光照射的迷雾一般。在我身后是低矮的、不能站直身体的通道,而在我面前则是一片没有尽头的地底强光。

一段陡峭的台阶由很多窄小的阶梯组成,就像我已经走过的那些黑暗的通道一样,一直从通道向下面的深渊之中延伸。但几步之后,发光的蒸气就遮蔽了一切。摇摆回旋之后,在通道左边的墙体上出现了一扇巨大的黄铜之门,难以想象得厚重,并且装饰着美轮美奂的浅浮雕。如果关上这扇大门,那么其中光辉的世界一定会被完全拒之门外,与那些地窖和岩石通道彻底隔绝。我看着那些台阶,一时间不敢继续向下前进了。我又尝试着推了推黄铜大门,却推不动。我贴近石质的地面,各种奇异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肆意横行,让我几近崩溃,即便是已经精疲力竭到快要死去也不能让其停止。

我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开始任由思绪发挥,很多在壁画中我之前仅仅是稍加关注的部分带着可怕的全新含义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些代表着无名之城全盛时期的场景,城市周围山谷中的植物,以及与这里有着贸易往来的远方大陆。普遍将城中居民的以类似寓言的方式比作那种爬行生物也让我感到万分不解,同样,我也为了他们能与所有画面中的重要历史有如此密切的联系而感到困惑。在壁画中的无名之城甚至将城市比例调整到与这些爬行生物相符,这让我不禁怀疑起这城市真实的比例以及其宏伟程度,并且在一时的回想间,我将这疑点与我之前在城中的所见联系了起来。我曾不止一次为那些原始神庙和地下通道的高度感到困惑,那似乎毫无疑问地表示了人们对爬虫神明的崇拜,尽管这样的高度会迫使崇拜者爬行,但也许那些特定的仪式中就涉及到了爬行的动作,以模仿他们的神明。但是没有一种宗教理论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些在地底深处的通道也会像神庙中一样低矮,甚至更加低矮,以至于我都不能跪在里面。当我想到那些距离我很近的已经木乃伊化的可怕爬行生物时,一轮新的恐惧将我包围。精神和思想上的关联是奇特的,当我发觉,除了那个在最后一幅壁画上被撕碎的可怜原始人类之外,我是唯一一个身处这些遗迹和种种符号之中的正常生命时,恐惧令我停止了联想。

但是就像在我奇异的流浪生涯中所经历的一切,好奇心很快就一如既往地驱散了恐惧。因为那发光的深渊以及那之中包含的一切都值得让像我一样的顶级探险家欲罢不能,想要去探索。让我深信不疑的是,在那些特别窄小的、蜿蜒向下的台阶尽头,一定存在着一个怪诞又神秘的世界,而且我期盼着可以发觉先前通道中的壁画上,那些远古的人们疏于记录的东西。那些壁画上已经记录了这个低矮的国度中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城市、山丘以及峡谷,这片曾经富有的巨大废墟正在等待着我,而我的思绪也在其中流连忘返。

事实上,对于其过去的恐惧要胜过我将要面对的东西。即使我现在身处的狭窄通道充满了已经死去的爬行生物以及四周令人毛骨悚然的远古壁画;即使这里已经处于我所熟知的世界地下几英里深,即使我面对着另一个被奇怪的光和迷雾笼罩的世界,这些源于实质的恐惧,都不及这里无法追溯的古老气息所带给我的深入灵魂的致命恐惧的万分之一。这里是那么古老,以至于任何测量工具都无法追溯。现在,有什么似乎正在无名之城中从原始的石台上和由岩石开凿城的神庙中带着恶意地瞥视我。这里最后一幅壁画中那惊人的地图中所展示的海域和陆地也已经被人们所以遗忘,仅有一些地方模糊的线条让人感到熟悉。没有人知道,这个憎恨死亡的种族在壁画没有记录的悠悠万古岁月中还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屈服于衰退与堕落的。在这些山洞中和远方的那个泛着光芒的国度里,生命一定有着其辉煌灿烂的时刻。但现在我独身处在这鲜活的、栩栩如生的遗迹中,一想到那些遗迹在一片死寂的荒芜中不眠守候的无尽岁月,就让我战栗。

突然间,自我第一次看到那笼罩在冰冷月光下恐怖的河谷和无名之城时起,间歇性侵袭我的恐惧爆发出了又一个高峰。尽管我现在已经精疲力竭,但我发现自己仍然不顾一切地保持着坐姿,并且近乎疯狂地回望着那连接着外部世界与此地的漆黑通道。我感受到了那种迫使我在夜间避开无名之城的感觉,不可名状,但又莫名其妙得异常强烈。下一秒,我又遭到了更加令我震惊的打击。这一次是一种清晰明确的声响,它第一次打破了这个墓穴般地下之地的绝对寂静。那是一阵低沉的叹气,就好像远处有着一大群被诅咒的鬼魂,而且它就从我凝视的方向传来。那音量迅速升高,很快就充斥了整个低矮的通道,令人恐惧地回响着。而与此同时,我感受到了持续增加的冰冷空气迎面而来,同样是从隧道以及上方的无名之城吹来。它冰冷的触感似乎帮我恢复了心神,因为我立刻就回忆起每当日出和日落时从深渊入口处突然吹出的狂风。同时也就是它为我揭示了这条隐藏着的通道。我看了看表,发现快到日出的时间了,于是我把身体撑牢来对抗那似是归巢的狂风。就像之前夜间呼啸而出一样,它又再次咆哮着返回了居住的洞穴深处。与此同时,我的恐惧也随着自然现象驱散笼罩在未知神秘上的迷雾而再次消退了。

越来越多的夜风尖叫着,疯狂地从裂口涌入地下世界。我再次卧倒,徒劳地试图抓住地板,害怕被狂风卷走,穿过那些打开的大门,进入那散发着磷光的深渊。我没有料到这阵狂风会如此汹涌狂暴,当我对自己滑入身后深渊的担忧逐渐增加时,无数对于未知的想象和不安化作恐惧包围着我。狂风所表现出的恶意唤醒了我心中无数不可思议的幻想,我再一次颤抖着将自己与那个在通道中被无名之族撕成碎片的可怜人类做了对比。因为这些旋转着的气流就像是凶恶的魔爪般抓挠着我。它们似乎也遵守着无名之族的恶意与愤怒,对一切比它更加强大的事物怀有报复性的愤怒,而又无能为力。在那嚎叫着的狂风快到结束时,我几乎快要发疯了,我想我也许疯狂地尖叫了起来,即便如此,我的叫声也会被那似是来自地狱的风之恶灵的哀嚎淹没。我匍匐在地,奋力对抗着那势不可挡的无形洪流,但是即使这样我也还是无法稳住自己,被无情的狂风缓慢推向那个未知的世界。我所剩无几的理智逐渐消逝,直至最后一丝也似脆弱的稻草般被无情地折断。我意识到自己开始一遍又一遍呢喃那个曾经梦见无名之城的阿拉伯疯子阿尔哈兹莱德所说过的那段令人费解的对句:

那长眠不朽的并非逝者,亘古中连死亡也会湮灭。

只有那些严酷阴郁的沙漠神明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它们才会知道我在黑暗中经历了怎样难以言表的挣扎与攀爬,也只有它们才知道是什么魔鬼指引我重获新生。在消亡或者其他更糟的东西带走我之前,我肯定会永远记得这一切,并永远在夜晚的风中战栗颤抖。这一切可怕的、违反常理的、令人惊异的事情全都超越了人类的想象,让人难以置信。一个人也只有在清晨那无法入睡的一小段该死的寂静时才会相信这样的荒诞。

我说过,那汹涌的狂风暴怒得犹如来自地狱的魔鬼,犹如来自深渊的邪灵。而在永恒荒芜的幽闭空间中,其声音更是令人毛骨悚然。而现在这些纷乱嘈杂的声音在我那已经被彻底击溃的大脑里回旋,分不清其来源和方向,只是清晰依旧。置身于这个地底墓穴中,处于这个在人类已经被黎明照亮的世界之下的、被死寂充斥了无尽岁月的古代遗迹中,我听到了魔鬼用奇怪的语调在诅咒和咆哮。而且我看到了原本在黑暗的通道中无法看到的东西,此时它们被深渊散发出的微光隐约地勾勒而出。我看到了那一群正在快速移动着的、宛如噩梦般的恶魔,它们因憎恨扭曲着,样子诡异至极。即便它们是若隐若现的,甚至是半透明的,也没有人会搞错它们是什么——正是无名之城中那些可怕的爬虫生物。

当狂风终于消散,我却已经陷入了那聚集着幽灵的地底深处的黑暗中。当最后一个生物进入那深渊之后,厚重的黄铜大门关闭了,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金属钟鸣声,关闭了。而那声音回荡着涌向了远处的世界,去迎接那初升的太阳,就像在尼罗河畔的门农,为初升的朝阳欢呼。

(战樱 译)


故事写于1921年1月,并且于1921年11月首次发表在《狼獾》上。洛夫克拉夫特很喜欢这篇作品,并且不断尝试让这篇文章发表在正规杂志上,但屡次遭到拒绝。最终,这篇文章出现在了1936年秋天的《稀奇传说》(Fanciful Tales)上,但存在着大量的印刷错误。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篇文章中拉夫克拉夫特首次提到了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并且首次引用了他“无法解释”的对句;他还借用了浅浮雕品来讲述一个外来物种的历史,这种表达手法在名篇《疯狂山脉》中被运用得更加娴熟。其中提到的“千柱之城埃雷姆”是直接引用于《不列颠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 Britannica)中的一个条目。

有洛夫克拉夫特手写修订的打字稿。“……冒着无聊的风险,附上我最新的——刚完成的、打字版的——《无名之城》”。(参见1921年1月26日洛夫克拉夫特写给法兰克·贝尔纳普·隆恩的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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