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的恐惧
The Lurking Fear
I 烟囱上的影子
在一个雷声滚滚的夜晚,我前往风暴山山顶废弃的公馆,去寻找潜伏其中的恐惧。那时我虽然热衷于怪诞与可怕的事物,事业也由此被引向一连串对罕见于文献与生活中的恐怖事物的探索,但还没有因为这份热爱就鲁莽行事,故而此行我并非孤身一人。出发前,我召来两个忠诚又强壮的男人与我同行。在我骇人的探险活动中,他们与我合作已久,确属不二人选。
一个月前,死亡曾如噩梦般潜入村子里。这场妖异的恐慌发生后,一直有记者在此徘徊不去。为了不惊动他们,我们是从村子里偷偷出发的。此后,我曾想过,他们或许能够帮到我,但我当时并不想让他们一起来。上帝啊,我若是让他们一同进行那次探查该有多好,这样也许我就不用独守秘密这么久了。我之所以独守秘密不说,是害怕世人以为我疯了,即或不是以为我疯了,那事物的邪恶暗示也足以令听闻它的世人发疯了。现在无论如何我都打算把它讲出来,以免思想的负累将我变成一个疯子,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隐瞒过它。因为我,只有我,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恐惧潜伏在那座幽灵一样的荒山上。
我们开着一辆小汽车,在原始森林和山地间行驶了几英里,直到被一处林木茂密的上坡挡住前路。由于是在夜里,又没有平时会在附近成群出现的调查者,这一带令人感到凶险异常。我们顾不上使用灯光可能引起他人注意,经常忍不住用乙炔头灯来照明。夜色之下,这里的景象透出一种病态,而且我确信,就算我不知道有恐怖的事物在此潜伏,也会注意到这种病态。野生动物在这儿是一个也见不到的——它们都很聪明,知道死亡就在近处窥伺。那些被雷电劈伤的古树看起来异样得硕大扭曲,其他草木则异样得繁茂狂热。在野草丛生、坑坑洼洼满是雷击石的大地上,隆起了一座座诡异的土堆与小丘,像是膨胀到了巨大比例的蛇与死人骷髅。
恐惧在风暴山已经潜伏了一个多世纪。那场大灾难使这片地区首次成为万众瞩目之地,我就是从报纸上读到了相关报道。这地方是一块偏远孤寂的高地,坐落在卡茨基尔曾被荷兰文明短暂渗透过的那片地区。荷兰文明未能在此留下多少痕迹便消退了,只在身后剩下几栋荒废的公馆和一群堕落的棚户居民,他们可怜的小村子散落在几处孤零零的山坡上。在州警设立之前,极少会有正常人到访此地。即使是现在,也罕见州警到此巡逻。恐惧可以说是邻近村庄间流传的一项古老传统。这些可怜的混血杂种有时会离开自己居住的山谷,用手编篮子去换取一些生活必需品,因为他们不懂得怎样制作,也不懂打猎和养殖。在他们的简单交谈中,恐惧就是核心话题。
潜伏的恐惧盘踞在废弃的马登斯公馆中,人们对这座公馆避之不及。公馆位于风暴山山顶。这座山山势虽高,却是缓缓升起,由于时常受到雷雨侵袭,便得了“风暴山”这个名字。一百多年来,这栋古老的、林木环伺的石头房子,一直是那些狂野得令人难以置信又极端可怕的故事的主题。故事讲述了一种会在夏季出没,天罗地网般无声潜入的死亡。住在棚户里的人一面抽泣,一面仍执着地讲述恶魔会在夜幕降临后抓捕孤身旅人的故事。恶魔不是把旅人掳走,就是把他们啃咬得只剩下残缺不全的肢体。人们有时也会窃窃私语,说有血迹一路延伸到了远处的公馆。有人说,是雷声将潜伏的恐惧从它的居所召唤了出来,另一些人却说,那雷鸣本身就是它的声音。
在这片边远蛮荒的林区之外,没有人相信过这些彼此不同又互相矛盾的故事,这些故事用不合逻辑、荒诞不经的语言描述了一个无人窥见过全貌的魔鬼。但是对于马登斯公馆闹鬼这件事,当地所有的农夫和村民都深信不疑。在棚户居民讲述的一些格外生动形象的故事传出去后,有些调查者也曾到那栋建筑中去一探究竟,却什么闹鬼的证据也没有发现,但当地历史却不容人们对此有所怀疑。祖母们一代又一代讲述着关于马登斯幽灵的怪诞传说,关于马登斯家族本身、关于他们家族古怪的异色瞳遗传、关于它有悖人伦的漫长历史,还有使它受到诅咒的那场谋杀。
将我引到事发地点的是一场恐怖事件,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充满了不祥的气息,证实了山地居民间流传的最为狂野的传说。一个夏日的夜晚,在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雷雨过后,一个惊惶逃窜的棚户居民打破了乡村的平静,那绝不是单纯看到幻象所能引起的惊恐。可怜的当地人成群聚在一起,发出尖叫与哀鸣,他们确信无疑,那不可名状的恐怖事物已经降临到他们头上来了。他们还没有见到它,但却听到了从一处小村子里发出的嚎叫,他们一听便知,死亡已经潜入到这里来了。
清晨,市民与州警跟随着战战兢兢的山民,来到他们所说的死亡降临之地。死亡确实在那里。棚户居民的一处村落在遭到闪电击打后,地面发生塌陷,毁掉了几间散发着恶臭的棚屋。除此之外,一同被摧毁的还有一些活物,与之相比财产损失根本不值一提。在灾难现场居住的大概有75名居民,现在一个活人也看不到。凌乱的地面上满是鲜血和人体残骸,再清楚不过地显示出他们曾被恶魔用爪牙蹂躏过,却没有明显可见的踪迹从屠杀现场离开。人们很快达成一致,这是某种可怕的动物所为。当时没有一个人旧话重提,认为这次神秘的死亡事件只不过是常见于堕落社区的肮脏谋杀案。直到人们发现,现场发现的死尸比预计的死亡人数少了大概25人,才又提出这种说法。即便如此还是很难解释,这25人是如何杀死两倍于自身数量的人的。但事实就是这样,一个夏日的夜晚,一道闪电从空中划过,在身后留下一座死村,尸体都被毫不留情地摧毁、嚼碎、撕裂了。
虽然出事地点距离马登斯公馆超过三英里远,但是情绪激动的村民们还是一下子便将这次恐怖事件与闹鬼的公馆联系到了一起。州警对这种说法比较怀疑,只是到马登斯公馆随便调查了一下,发现它已经完全荒弃了,就没再管它。乡镇上的民众却把那个地方彻彻底底搜查了一番,把屋子里每样东西都翻了个底朝天,又在池塘和小溪中来回翻搅,还掀倒了灌木丛,就连附近的森林也仔细搜寻了一遍。但一切都是白费力气。降临此地的死亡除了杀戮本身,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搜索展开的第二天,这件事已经被各家报纸全面关注了,风暴山上上下下都是它们的记者。他们十分详尽地描述了这次事件,又做了许多采访,把当地老奶奶口中流传下来的恐怖事件的历史也一同报道了。对于恐怖事件,我称得上是个鉴赏家。这次事件最初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关注了一下后续报道,但一周之后,我从中察觉到一丝古怪的气氛,令我为之心动。因此在1921年8月5日这天,我同那些蜂拥而来的记者一样,在莱福茨科纳斯的旅馆登记入住了。莱福茨科纳斯是离风暴山最近的一个村庄,也是调查者们公认的大本营。抵达之后,我一直忙于对事件进行详尽地调查。直到三周后,那些记者终于散去了,我才得以放开手去进行一次可怕的探究。
于是在这个夏日的夜晚,伴着远方隆隆的雷声,我熄火下了车,和两个带着武器的伙伴徒步走过风暴山最后一段遍布土丘的地带。手电筒的光束从前方高大的橡树林间隙中穿过,照射在树后幽灵般隐现的灰色墙壁上。在这个病态的夜晚,在手电筒微弱单薄、来回晃动的光亮下,那座箱子似的巨大建筑以隐晦的方式示意它与引起人们惊恐的事物有关。但即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也无法揭示其间的联系。但我并没有犹豫,因为我是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到这里来验证一个想法。我认为,是雷声把死亡恶魔从某个可怕的隐秘处所召唤了出来。不管那恶魔是一个实体,还是虚幻的瘟神,我都要会一会它。
此前我已经彻底搜查了这片废墟,因此对自己的计划了然于胸。我选择扬·马登斯过去居住的房间作为我夜里蹲守的地点。他被谋杀一事在乡间传说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巨大阴影。我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这位昔日受害者的房间是实现我此行目的的最佳选择。这个房间大概有二十平方英尺,像其他房间一样,里面堆放着一些破烂家具。房间位于公馆二层的东南角,有一扇朝东的大窗和一扇朝南的窄窗,两扇窗户的玻璃和百叶窗都没有了。在大窗的对面是一座荷兰风格的高大壁炉,上面贴着绘有“浪子回头”故事的圣经瓷砖画,窄窗的对面则是一张内嵌于墙壁的大床。
听着低沉的雷声在树后滚滚作响,声音越来越大,我安排好了计划的细节。首先,我把带来的三条绳梯在大窗的窗台上并排固定好,我此前做过测试,知道绳梯可以够到外面草地上一个合适的位置。然后我们三人从另一个房间里拽过来一个有四根帷柱的大床床架,把它横过来紧挨着窗户放好。我们在床上铺满了冷杉树枝,都拔出自动手枪上床待着,三个人轮换休息,总留有一个人在守夜。不管那个恶魔从哪个方向来,我们都备好了退路。如果它从房子里面来,我们有窗户外的绳梯可以用;如果它从外面来,我们可以走门和楼梯。从此前发生的事件来看,即便是最糟糕的情况,我们也不认为它会追着我们跑出太远。
午夜到凌晨一点间轮到我守夜,尽管置身凶宅之中,旁边就是不设防的窗户,电闪雷鸣也渐行渐近,我却感到出奇地犯困。我待在两个同伴中间,乔治·班尼特在靠窗一侧,威廉·托比在靠近壁炉的一侧。班尼特已经沉沉睡去,很明显他和我一样被那反常的困意攫住了。因此,尽管看到托比也在频频点头、昏昏欲睡,我还是叫他接替我来值夜。想来奇怪,我竟会一直盯着壁炉移不开眼。
我定是被越来越响的雷声搅扰了梦境,在短暂的睡眠中,我看到了预示灾难将至的幻象。有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地有些醒了,可能是因为靠窗的人睡得不安分,突然把一只胳膊搭在了我的胸上,我当时并没有完全清醒到能看看托比是否还在放哨,但心中对这一点却升起强烈的不安。邪恶的存在从未带给我这般刻骨铭心的压迫感。后来我一定是又睡着了,因为当尖叫声将我从骇人的黑夜中惊醒时,我的意识正处在幻影重重的混沌状态。那尖叫声是我此前所经历或想象过的任何事物都无法企及的。
在那尖叫声中,潜藏于人类恐惧与痛苦最深处的灵魂在遗忘之境的乌木门上绝望疯狂地撕抓着。我在赤色的疯狂和魔性的嘲笑中惊醒,不可思议的景象正逐渐离我远去,它们带来的令人心生恐惧的明晰痛苦,时而退去,时而涌起。房间里没有灯光,但我从自己空荡荡的右边知道托比已经不在那里了,只有上帝知道他去了哪儿。睡在我左边的那位仍然把沉重的胳膊横在我胸口上。
这时,闪电毁灭性的一击撼动了整座大山,照亮了古老树林里最黑暗的墓穴,把虬曲盘旋的树木中最年迈的一株也劈成了碎片。在一颗巨大的火球恶魔般的闪光中,沉睡的人突然惊起,从窗外射进来的刺眼光线把他的影子清晰地投映在烟囱上,那烟囱就在我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移开过的壁炉上方。我仍然活着,而且没有发疯,这真是一个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奇迹。我想不明白,是因为烟囱上的影子根本不是乔治·班尼特的,也不是任何其他人类的影子,那是从地狱最底层的火山口里爬出来的一个畸形物,它的存在就是对神明的亵渎。这个不可名状的、不成形的丑恶东西,任谁的头脑也无法完全把握它,也没有谁能用文字把它全然描述清楚,哪怕只是部分的描述也做不到。下一秒钟,这栋被诅咒的公馆里就只有我孤身一人了,我浑身发抖,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胡话。乔治·班尼特和威廉·托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一丝挣扎的痕迹都没有。他们永远地消失了。
II 暴风雨中的过路人
在林木环绕的公馆里经历了这场可怕的遭遇后,我感到身心俱疲,在莱福茨科纳斯的旅馆房间里精神紧张地躺了几天。我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到了汽车那里,打火开车,又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悄悄溜回了村庄。除了枝杈蛮生的高大树木,雷声恶魔般的隆隆低鸣,以及卡戎在这片地区星罗棋布的低矮土丘上投射下的阴影,我没有留下任何清晰的印象。
当我颤抖着思考那个影子时,我感到头脑都要炸裂了,我知道自己终于探到了这个地球上最为恐怖的事物中的一员——它是来自宇宙虚空的一种无法言说的毁灭力量,在人类疆域最边缘的地方,我们偶尔会受到它们恶魔般的轻微刮擦。幸亏我们自身眼界有限,才使我们免于它们的侵扰。我几乎不敢去分析或识别自己看到的那个影子。那个晚上,有什么东西挡在了我和窗户之间,只要我忍不住循着本能去分辨它到底是什么,就会浑身发抖。如果它当时只是咆哮、嚎叫,或是嗤嗤狂笑,都不会使我感到深不见底的恐惧。但它却是如此沉默。它把一只沉重的手臂或是前腿搁在了我的胸口上……很明显它是一个活物,或者曾经是个活物……扬·马登斯,我曾经侵入的那个房间的主人,被埋在公馆附近的墓地里……我一定要找到班尼特和托比,如果他们还活着……为什么它带走了他们,最后却把我留下了?……困意是如此令人窒息,梦境又是如此骇人……
很快我就意识到,我必须把我的故事讲出来给人听,不然我就会彻底崩溃。我已经下定决心,绝不放弃对潜伏的恐惧的探寻,因为在我看来,与其处在一无所知的不确定性之中,不如把它探个明白,不管这个过程会带来怎样糟糕的后果。有了这个想法,我便开始在心中构思最佳的行动方式,考虑选择谁作为我值得信赖的同伴,以及该怎样追寻那个已经抹灭了两个男人并投下了一片噩梦般的阴影的东西。
在莱福茨科纳斯我主要认识的是那些易于接近又好说话的记者,他们中有好几个还留在这里收集那场悲剧的余音,我决定就从他们中间选一个作为我的同伴。在深思熟虑之后,我倾向于选择一个名叫亚瑟·门罗的人。他是一个肤色黝黑,身材瘦削的男人,年龄在35岁左右,不管是从他的教养、品味、智慧还是脾性来看,他都不像是会被传统观念与经验束缚住手脚的人。
在九月初的一个下午,我向亚瑟·门罗讲述了自己的故事。我从一开始便注意到他对此既感兴趣又充满同情。待我讲完之后,他又以过人的敏锐与判断力对那样事物进行了分析和讨论。此外,他还给出了十分切实可行的建议,他认为我们应该对历史和地理资料进行更加详尽地搜集,在我们准备充分之前,应暂缓在马登斯公馆展开行动。在他的主动带领下,我们对乡村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寻访,探听有关恐怖的马登斯家族的信息。我们发现了一个男人,他拥有一本祖传的日记,内容极具启发性,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在那场恐怖和混乱发生过后,有些山里的混血杂种还没有跑到更远处的山坡去,我们也和这些人详细谈了谈。我们的最终任务是在详细了解公馆历史的情况下,对公馆进行一次彻底且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调查。在此之前,对于棚户居民传说中发生过悲剧的几个地方,我们也要进行一次同样彻底而可靠的调查。
一开始,我们从这次调查的结果中得不出什么结论,不过我们根据调查结果制作的表格似乎还是揭示出一种十分显著的倾向: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恐怖事件,大多不是发生在那所令人避忌的房子附近,就是发生在能通过繁茂滋生到近乎病态的森林与房子相连的地方。确切来说,也有例外存在,那场把全世界的关注都吸引到这里的恐怖事件就发生在一个没有树的地方,既不在公馆附近,也不能通过森林与公馆相连。
至于潜伏的恐惧有着怎样的本质或外貌,从那些被吓坏了的愚笨棚户居民嘴里是一点都问不到的。他们同时给了它很多称谓,既说它是条蛇,又说它是个巨人,既是雷鸣怪,又是蝙蝠,既是秃鹫,又是一棵会走路的树。但是,我们自信有充分的理由断定它是个极易受到闪电雷暴影响的活物。虽然有的故事提到它有翅膀,但是从它不喜欢在开阔地带出现这一点来看,我们还是认为它是一种能在陆地上移动的生物的可能性更大。这个看法唯一不能解释的是,它必须能够迅速移动,才来得及做出所有归咎于它名下的事情。
对棚户居民了解更加深入后,我们发现他们在很多方面都古怪得可爱。他们是头脑简单的动物,由于不幸的血统和单调乏味的孤立生活,他们在进化程度上渐渐有些倒退。他们惧怕外来者,但是也慢慢习惯了我们的存在,后来在我们彻查公馆寻找潜伏的恐惧时,他们还帮我们把公馆里的灌木、隔断都砍倒拆除了,确实帮上了大忙。当我们要他们帮忙寻找班尼特和托比时,他们由衷地感到痛苦,尽管他们心中想要帮助我们,却明白,就像他们失踪的村民一样,这些受害者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实际上,他们中有很多人已经被杀死或是掳走了,这就像是野生动物长久以来所经历的灭绝一样。我们对他们说的话深信不疑,忧心忡忡地等着发生更多的悲剧。
到了十月中旬,事情仍然没有什么进展,我们陷入了僵局。由于夜间天气一直晴朗,恶魔的侵袭没有再发生过,我们对公馆和乡村的彻查也一无所获,这让我们差点儿以为潜伏的恐惧并没有实体存在。我们担心即将到来的寒冷天气会阻碍探查,因为人们一致认为那个恶魔基本不会在冬天出来活动。因此,当我们在冬天降临前的最后一个白天对恐怖事件发生的那个小村庄进行彻查时,难免心怀失望之情,行动也有些草率。
棚户居民出于恐惧,已经把那个小村庄遗弃了。这座命运悲惨的棚户村没有名字,但也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它坐落在锥子山和枫树山之间的裂隙里,虽然没有多少树木,却也能免于风雨侵袭。比起锥子山,村庄离枫树山更近一些,村民们一些鄙陋的住所根本就是在枫树山的高坡上挖了个洞。村庄所在的位置距离风暴山山脚大概有两英里,距离橡树环绕的公馆则有三英里。在村庄和公馆之间,靠近村庄的那边足足有二又四分之一英里都是开阔的旷野,除去一些呈蛇形隆起的低矮山丘,地势非常平坦,植被只有散生的野草。考虑到这样的地形,我们最终的结论是,恶魔一定是经由锥子山来的,它林木繁茂的南坡一直延伸到距离风暴山最西边的尖坡很近的地方。我们循着地面的隆起一路追到枫树山一处发生过滑坡的地方,那里有一株被劈裂了的高大孤树,霹雳击中了树身侧面,正是这道霹雳召来了恶魔。
我和亚瑟·门罗到这座孤立的村庄来了有二十多次,把这里每一寸土地都仔细探查了一遍,我们越到后来越感到气馁,同时也模糊地感到某种不同以往的恐惧。即便已经见惯了可怕离奇的事情,但在看到一场声势浩大的事件发生后,现场竟然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还是令人感到太不可思议了。我们在阴霾笼罩的天空下走来走去,空怀一腔悲壮的热情,却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之所以继续行动,只是出于一种明知徒劳却不得不为的复杂感情。我们的关注点变得十分细微:每个棚屋都重新进去过了,每个山洞都重新搜过有没有尸体,在附近每一个山坡荆棘丛生的坡脚,我们也都重新细查过是否有隐蔽的兽窝和洞穴,但是我们什么都没找到。然而就像我说过的,有一种模糊而全新的恐惧感,正带着威压在我们头顶上盘旋。这种感觉就好像生有蝙蝠翅膀的巨大狮鹫正隐去身形蹲坐在山巅之上,它们的地狱之眼曾见识过横穿宇宙的深渊,而现在,它们正用这双眼睛窥伺着我们。
过了中午,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想看清东西也越来越困难。此时风暴山上正酝酿着一场雷暴雨,我们听到它在隆隆作响。这样的声音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自然令我们心中感到躁动不安,不过还是比不上它在夜晚出现那般惊心动魄。事实上,我们迫切地希望这场暴风雨能够持续到入夜。心怀这样的期望,我们放弃了在山坡上继续漫无目标地搜查,打算转去最近一处有人居住的村庄找一位棚户居民协助我们进行调查。棚户居民固然胆小羞怯,但看到我们有备无患的领导方式,还是有几个比较年轻的人受到鼓舞,愿意向我们提供这类帮助。
但我们刚刚做好打算,倾盆暴雨便从天而降,雨下得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必须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天空的颜色黑极了,简直和夜里一样,我们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蹒跚而行,全靠我们对村庄的熟悉以及不时出现的闪电光亮为我们照亮前路,才很快找到那间不怎么漏雨的棚屋。这间棚屋是由一堆圆木和木板混杂在一起拼凑成的,屋子的门和唯一一扇小窗还都在,方向都对着枫树山。进屋之后我们拴上了门,把狂风暴雨挡在门外,我们已经在这里搜查了很多次,知道屋中哪里放着简陋的窗板,把它也找出来堵在窗户上。此时我们只能在一片漆黑之中坐在快要散架的箱子上,这般处境不免令人情绪低落,好在我们还可以抽抽烟斗,间或也用手电筒照亮四周查看一下。我们不时可以透过墙壁的缝隙看到闪电,在这个天色黑得不可思议的下午,每一道闪光看起来都格外鲜明。
在暴风雨中守夜让我想起了在风暴山上那一晚的可怕经历,一想及此,我仍然心有余悸。我的思绪又飘到了那个古怪的问题上,自从见过那个噩梦一样的东西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反反复复出现在我脑海中。我奇怪,不管那个恶魔是从窗户还是从房间内部接近我们三人的,在它被巨大的火球吓跑之前,为什么总是从边上的人下手,而把中间的人留到最后?不管它从哪个方向接近,我从顺序上来看都是第二个人,为什么它不按着受害者所处的位置依次来抓?它是用什么样的触手来捕猎的,才能够到远处?还是说,它知道我是三人中的头儿,才把我留到最后去承受比同伴们更为悲惨的命运?
在我陷入对这些问题的沉思时,上天就像是特意安排要加重我的思虑一般,在附近劈落一道可怕的闪电,紧跟着就是山体滑坡的声音。与此同时,狂风声起,好似恶魔在哭泣哀嚎。我们确信,枫树山上的那株孤树再次遭到了雷击。门罗想查看一下破坏程度,从坐着的箱子上站起身走去小窗那里,他把窗板一拿下来,狂风暴雨就以震耳欲聋之势啸叫着卷了进来,我根本就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在他探出身子,试图在自然的魔窟中一探究竟时,我只好在一边等待。
风声渐渐平息了下去,天空反常的暗色也消散了,一切迹象都显示这场暴风雨就要过去了。我本来期望暴风雨能持续到夜里,这样将有助我们开展探查,但是一道阳光从我身后的木孔中偷偷透了进来,看来我的期望是要落空了。我向门罗建议,即使还有大雨要来,我们也还是先让屋里透点儿光进来为好。说着我就解了门闩,把粗陋的门打开了。屋外的地上已经凌乱不堪,都是烂泥和水坑,刚才的轻微滑坡也带来了一些新鲜泥土堆积在这里。除此之外,我没发现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的同伴感兴趣到从窗户探出身子就一言不发看上许久。我走到他探出身子的地方,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他没有动。然后,我开玩笑似的晃了晃他,把他的身体转了过来。那一刻,我如同得了绝症一般,被恐惧的卷须扼住了喉咙。恐惧的根深深扎入无边无际的远古,扎入黑夜深不可测的渊薮中,不论是向过去还是向未来,都逃不出夜晚无边的黑暗。
亚瑟·门罗死了。在他被嚼碎抠烂的脑袋上,已经看不出脸了。
III 耀眼的红光意味着什么
在1912年11月8日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我借着提灯投下的阴森光影,一个人像白痴似的挖掘扬·马登斯的坟墓。下午那会儿,我看到雷暴雨将要来临,就动手挖墓了。到现在,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暴风雨突然作起,带得下面茂密的树叶发出一片怒吼,我真是太高兴了。
自从发生了8月5日那次事件后,我想我的精神已经有些错乱了。公馆里的恶魔之影,一直以来的紧张与失望,还有在十月的暴风雨里出现在村舍里的东西。门罗出事后,我为这个我怎样也想不清楚是如何死去的人挖了一个坟墓。我知道别人也一样想不清楚,所以就随他们认为亚瑟·门罗是自己走丢了。他们四处搜寻,却什么也找不到。这些棚户居民可能心中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我不敢明说,怕他们受到更多惊吓。从我自身来讲,感情上似乎变得异常麻木了。公馆里的那次打击对我的大脑造成了某些影响,现在我除了去寻找恐惧什么也不能想,恐惧在我的想象中已经膨大到了灾难性的地步。由于亚瑟·门罗的死,我发誓接下来的寻找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我要独自一人去做这件事。
就算只是看到我挖掘坟墓的场景,也足够把任何一个正常人吓坏了。不管是尺寸、树龄还是诡异程度都长到令神明也感到不敬的原始树木,好似是立在地狱般的德鲁伊教神庙里的柱子,向我投下饱含敌意的目光。树叶闷住了雷声,静默了狂风,只有一些雨点能够落进来。在我周围这些伤痕累累的树干后面,闪电透过来的微弱光线,照亮了废弃的公馆爬满常春藤的潮湿石壁。离我更近一些的地方是一座荒废的荷兰式花园,它的小径和花圃都被一种散发着恶臭的白色真菌一样的繁茂植被侵占了,这些植物从来没有接受到充足的阳光。而离我最近的地方则是一座墓园,里面生长着畸形的树木,它们像疯子一样上下摇动着枝桠,根茎把不洁的厚板都撬离了原位,扎入其下吮吸毒液。在古老森林的黑暗之中,在腐败溃烂的落叶形成的棕色遮覆之下,不时可以寻出一些低矮土丘的不祥轮廓,这是经常遭受闪电侵袭地区的地貌特征。
是历史将我带到了这座古老的墓园。历史,确实,当其余所有事情都在魔鬼充满嘲讽意味的行动中终结时,就只有历史剩给我了。我现在才认为,潜伏的恐惧并非具有实体的事物,而是一个长着狼牙、骑着午夜的闪电横行的鬼怪。基于我和亚瑟·门罗在调查中发掘出的大量当地传说,我还认为,那个鬼怪就是死于1762年的扬·马登斯的幽灵。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正像个白痴一样挖掘他的坟墓。
马登斯公馆是由赫里特·马登斯于1670年建造的,他是一个富有的新阿姆斯特丹商人,因为不满于殖民地转交英国统治后引起的社会秩序变革,便在一处偏远的林地山顶建造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邸。这里杳无人迹、不同寻常的孤寂景色正合他的心意,唯一的不足就是,这里一到夏季便到处都是猛烈的雷暴雨。当选择这座山峰修建他的公馆时,这位名叫马登斯的荷兰先生认为这些频繁爆发的自然现象只不过是当年特有的情况,到后来他才意识到,是这块地方本身极易受到雷暴侵袭。最后,当发现这些暴风雨对他的健康有害后,他又建了一个地下室,好在狂野的暴风雨把外面的世界变成魔窟时,他可以退避其中。
赫里特·马登斯的后代并没有像他一样留下太多信息,他们都是在对英国文明的仇恨中养育大的,从小就被教导在接受英国殖民者统治的同时要减少与他们的接触。马登斯家族的生活极度封闭,人们都说他们与世隔绝的生活方式造成他们在表达能力和理解能力上产生了困难。他们通过遗传继承了一种家族共有的外貌特点,两只眼睛的颜色不一样,一般来说,一只是蓝色的,另一只是棕色的。他们与社会的接触越来越少,到了最后,他们开始与庄园里为数众多的仆人阶层通婚。这个人员兴旺的家族里很多人都堕落了,他们横穿山谷,与混血人群相结合,生下的后代便是那些可怜的棚户居民。家族中没有迁移的人则神情阴郁地坚守在祖宅中,变得越来越排外和沉默寡言,还对频繁发作的雷暴雨产生出一种神经质的反应。
大多有关他们家族的消息都是通过年轻的扬·马登斯传到外界的。他在风暴山听到奥尔巴尼公约的消息后,在心中躁动的驱使下参加了殖民地军队。在赫里特的子孙中,他是头一个走出去看世界的人,当他经过六年的战争生活,在1760年重回风暴山时,尽管他的眼睛还是马登斯家族特有的异色瞳,他的父兄叔伯却都把他当作一个外人一样仇恨。他再也无法分享马登斯家族的那些怪癖和偏见了,山上的雷暴雨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能使他如痴如狂了,如今周围的环境只会使他感到压抑。他经常给一个在奥尔巴尼的朋友写信,谈及离开祖宅的计划。
1763年的春天,扬·马登斯在奥尔巴尼的朋友乔纳森·吉福德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扬的来信了。吉福德对此感到十分担心,尤其是想到马登斯公馆里的情形以及扬与家人间爆发的争论时,他心中的担忧就更甚了。他骑马进山,决心亲自去拜访扬。他的日记上写着,他于9月20日抵达风暴山,发现那座公馆已经十分破败了。看到马登斯家族动物一样的肮脏外貌,吉福德感到十分震惊。这些生有古怪双眼的人们阴沉着脸,用粗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告诉他,扬已经死了。他们坚持声称,扬是去年秋天被闪电击中死去的,现在他被埋在疏于照管的低洼花园后面。他们带着拜访者看了墓地,坟墓上寸草不生,什么标识也没有。马登斯家族的一些举止态度令吉福德心生反感和猜疑,于是一周之后,他带着铁锹和锄头再次回到了这里,要去探一探扬的坟墓。坟墓挖开后,他看到了他所期望的结果,扬的头骨似乎受过暴击,被残忍地砸碎了。返回奥尔巴尼后,他公开指责马登斯家族谋害了他们自己的族人。
尽管没有法律依据,这个故事还是在乡间迅速传开了。也就是从那时起,马登斯家族受到了世人的排斥。没有人愿意和他们打交道,他们偏远的庄园也被看作受到诅咒之地,人们对那里避之不及。不知他们是怎样靠着自己庄园上的出产独立活了下来,遥远山间偶尔闪烁的微弱灯光向世人证明他们仍然活着。最晚在1810年,仍然有人见过那里的灯光,但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灯光已经不怎么出现了。
与此同时,大量有关公馆和风暴山的邪恶奇闻也传开了。人们加倍小心地避开了那个地方,口耳相传间,传说也掺进了谣言。那个地方一直无人问津,直到1816年,棚户居民们发现那里的灯光已经很久没有亮起来过了。当年,一群人去那里进行了调查,发现房子已经废弃,部分房屋受损严重。
公馆里没有发现骸骨,由此推断,他们更可能是自己离开了此地,而不是死在了这里。这个家族似乎几年前就已经离开这里了,公馆四周建造的穷困棚屋显示家族在迁徙前繁衍了不少人口。从腐烂的家具和散乱的银器可以看出,家族的文化水平后来下降到了很低的程度,在他们离开前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用过这些器物了。尽管可怕的马登斯一族已经离开了,人们对于这座闹鬼的房子仍然心存畏惧,每当有古怪的新故事在这些堕落山民间传开时,人们的恐惧就变得越发强烈。公馆就伫立在那里,人们遗弃了它,又畏惧着它,还将它与扬·马登斯复仇的幽灵联系到了一起。就在我挖掘扬·马登斯的坟墓那个夜晚,公馆依然伫立如故。
我之前形容自己这场漫长的挖掘是白痴一样的行为,因为从这个行为的目的和方式来看,确实像个白痴所为。我很快就挖出了扬·马登斯的棺材,如今里面只有尘土和硝石了。看到此我满怀怒气,失去了理智,又笨拙地往他躺卧之处下方更深处挖了下去,定要挖出他的幽灵来。天知道我到底期望挖出什么来,我只知道自己正在挖掘一个人的坟墓,这人的幽灵会在夜间无声潜行。
我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往下挖到了怎样骇人的深度,铁锹突然一铲子挖穿了地面,紧跟着我的双脚也一起陷了下去。在当时的情况来看,事情发生得太可怕了。这个地下空间的存在论证了我疯狂的推论。我向下掉得不多,掉落时提灯熄灭了,我改用手电筒照明,发现这是个窄小的水平隧道,隧道两端都向无限远处延展出去。隧道大小足够一个成人在里面匍匐前行,即便如此,在那种时候也没有哪个精神正常的人会尝试做这种事情。但我处在狂热之中,一心只想挖出潜伏的恐惧,早已丧失了理智,也浑然忘记了这里危险、肮脏的处境。我选择了朝着房子的方向,就不顾一切地爬进了狭窄的地洞。我迅速地扭动身体,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手电筒一直在我身前,但我几乎没有怎么用它来照明。
什么样的语言可以形容这样的场景:一个男人迷失在深不可测的地下,嘴里喘着粗气,用手扒着土,扭动着身体,疯狂地爬行在深陷地底的曲道那亘古的黑暗之中,全然丧失了时间、安全、方向的概念,也忘记了自己的目标。这实在有些骇人听闻,但我当时就是这样做了。我爬了太久,久到连人生都褪色成了遥远的记忆,我也成了活在幽暗地底的鼹鼠与蛆虫中的一员。事实上,在地下无休无止地爬行许久之后,我才无意间想起要把早被我忘掉的手电筒拧亮照一照,阴森恐怖的灯光照见洞壁是结块的黏土,地洞或曲或直地向前延伸着。
我打着手电筒爬了一段时间,快把电池用完了,这时通道突然向上陡峭爬升,我只好改变前进的方式。抬眼一瞥,我毫无防备地看到远处有两点恶魔一样的反光,那是我快要没电的手电筒发出的光反射了回来。这两点反光确定无疑透着恶毒,激起了令我发狂的模糊记忆。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大脑已经反应不过来要往后退。那双眼睛向我靠近了,但我还分辨不出拥有这双眼睛的是什么东西,只能看出它有一只爪子。但这是一只怎样的爪子啊!这时,从我头顶上方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微弱的轰隆声,我认出了这声音,这是山间狂野的雷鸣。雷声大了起来,散发着歇斯底里的怒气——我一定是往上爬行了一段时间,所以现在距离地面很近了。在雷声轰鸣作响的同时,那双眼睛仍然怀着空洞的恶意盯着我。
感谢上帝,我当时并不知道它是什么,不然我早就被它吓死了。在经历了一段可怕的对峙后,一声雷鸣把它召唤了过去,这才使我得救。在我无法得见的外界空中劈出了一道雷电,这是此地常见的那种雷电,我此前已经在不少地方注意到它们造成的恶果,它们翻搅地面留下裂隙,还有尺寸各异的雷击石。雷电带着独眼巨人般的激怒,撕裂了那个该死的坑道上方的地面,土石崩塌让我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但还不至于让我完全昏迷过去。
在塌方的混乱中,我在移动的泥土中无助地乱爬乱抓,直到感到雨水落在我的头上才镇静下来。我发现我已经在地面之上了,这里我很熟悉,是风暴山西南坡一处陡峭且没有森林覆盖的地方。闪电一道又一道打下来,照亮了崩塌的大地和古怪的低矮土丘的残余,这些土丘是从林木丛生的山坡更高处延伸下来的。但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看出是我离开致命的地下墓穴的出口。我的大脑就像这片土地一样混乱无比,当南方的远处闪过一道耀眼的红光时,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经历过的是一场怎样的恐怖事件。
但两天之后,当棚户居民告诉我那耀眼的红光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我所感到的恐惧,因其背后隐藏的压倒一切的含义,比那个泥土覆盖的隧道以及我在其中看到的爪子和双眼所能带给我的恐惧还要更甚。在20英里之外的一间村舍里,将我带离地底的那道闪电引起了一阵狂乱的恐惧,一个不知名的东西从村舍上方的树上掉了下来,砸穿村舍脆弱的屋顶掉进了屋中。那东西搞了不少破坏,但它还没来得及跑走,处在狂怒之中的棚户居民就把棚屋点燃了。而它大闹之时,我那边正逢土地塌陷,砸在了我看到的有爪子、有眼睛的东西身上。
IV 眼中的恐惧
如果谁像我一样在知道了风暴山上的恐怖事件后,还要单枪匹马去寻找潜伏其间的恐惧,谁的思想就一点也不正常。即便至少已经有两个恐惧的化身被摧毁了,在这个妖魔横行的地狱里也只能为人们带来一些微不足道的身心保障。我仍然继续着我的探寻,随着发生的事件以及事件带来的启示变得越来越怪异,我探寻真相的热情也越来越旺盛。
在出现过恶魔眼睛和爪子的地下墓穴爬行历险两天后,我得知就在地道中的眼睛向我怒目而视的同一时间,在距离我当时所在位置二十英里之外,有一个东西也正满怀恶意地在那里徘徊不去,听到这个消息,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惧引起的抽搐。但这种恐惧的感觉并不单纯,其间还混杂了惊奇与诱人的怪诞,几乎可以说是某种令人愉悦的感受了。有些时候,在噩梦带来的阵痛中,看不见的力量将人卷住,从陌生的死城上空带到尼斯狞笑的深渊中,此时若能一边疯狂地颤抖,一边任由自己随着噩梦中的可怕漩涡被无底深渊吞入口中,该是一种怎样的解脱,甚至让人感到欢喜的事情。我对于自己在风暴山经历的这场醒不来的噩梦也抱有同样的感受。发现两只怪物在那里出没后,我从内心深处生发出一种疯狂的渴望,我要钻入这片被诅咒的土地,赤手空拳挖出那个死人,在这片有毒的土地里,每一英寸都有它饱含恶意的目光。
我尽快回到了扬·马登斯的坟墓,在我此前挖过的地方又徒劳地挖了下去。塌陷带来的影响不小,把地下通道的痕迹都抹去了,雨水也把大量泥土冲进了我此前挖掘的坑洞里,我已经无法判断自己那天到底挖了多深。我还到那个死亡生物被烧的遥远村舍走了一趟,这是一趟艰难的旅程,我的收获远远抵不过我为之付出的辛劳。在那间命中注定要被毁灭的村舍的灰烬里,我找到几根骨头,但很明显都不是那个怪物的。棚户居民们说那个东西只杀死了一个人,但我判断他们所说有误,因为除了一个完整的人类头骨之外,那里还有一些骨头的碎片,可以肯定它们属于另一个人的头骨。虽然人们看到那个怪物快速坠落了下来,但没有哪个人能说清那生物是个什么样子。那些在一瞥之间看到它的人只是简单地把它称作恶魔。我检查了它掉落之前潜身其上的那棵大树,但没能看出任何特别的痕迹。我也试过去黑暗的森林中寻找它的踪迹,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实在是受不了再看到那些粗大得有些病态的树干,也受不了那些巨蟒一样的树根先是在地上恶毒地扭曲盘踞着,而后才将身躯没入大地。
下一步,我要更加细致地重新检查那个曾经死了很多人的废弃村落,那也是亚瑟·门罗曾经看到了什么东西,却再没有命活着把它讲出来的地方。尽管我此前一无所获的调查已经十分细致了,但我现在又有了新的信息要去验证,经历了那次可怕的墓穴爬行后,我相信那个可怕的怪物在生长的过程中,至少有一个时期是生活在地下的。这一次探索是在11月14日,我的搜寻区域主要集中在锥子山和枫树山上那些能够俯瞰那个不幸村落的山坡上,尤其是对枫树山上发生过山体滑坡区域的松软泥土,我给予了特别的关注。
我下午的搜寻什么也没有发现。黄昏降临时,我站在枫树山上俯视那个村落,又顺着峡谷看向那一头的风暴山。绚烂的落日过去后,一轮圆月升了起来,银色的洪流倾泻在平原之上,照亮了远方的山坡和到处隆起的古怪矮丘。这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平和景色,但我对此却充满了厌恶之情,因为我清楚这样的景色背后隐藏着什么。我厌恶那面带嘲讽的月亮,那假作良善的平原,那溃烂生疮的山岗,还有那些险恶的土丘。在我看来,这里所有的事物都被恶心的传染病感染了,它们与某种隐秘的扭曲力量结成了邪恶联盟,并为此感到欢欣鼓舞。
过了一会儿,当我心不在焉地凝视月光下的种种景物时,我的目光被地貌呈现出的某种特征吸引了,地貌的类型和分布看起来有些异常。我对地理并没有什么确切的了解,最初只是对那片地区的古怪土丘和山岗有些感兴趣。我注意到,它们在风暴山四周分布的范围很广,不过从数量上来看,平原上的还是比靠近山顶处的要少很多。这种分布无疑是由于在史前时代,冰川对地貌鬼斧神工般的神奇改造在山顶遇到的阻力更加微弱才形成的。此时,月亮已然低垂,月光照耀在土丘上,在土丘背后投出长长的古怪阴影。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这些土丘所形成的各种点线排列,与风暴山的山顶有某种特别的联系。那个山顶绝对是一个中心,一座座土丘串成行或列,以山顶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开来,并无一定之规,就像是病态的马登斯公馆向四周伸出了不可见的恐怖触手。不知为何,触手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一阵寒战,我停下来分析自己为何认为这些土丘是冰川运动产生的现象。
我越是分析,越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不对。基于地表的景象以及我在地底的经历,我脑海里逐渐形成了古怪可怕的类比,与我此前开放的想法完全不同。当我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正用狂乱的语气颠三倒四地自言自语,“我的上帝!……那些鼹鼠丘……这该死的地方一定像个蜂巢……有多少……在公馆的那个晚上……它们先是带走了班尼特和托比……从我们的两边下手……”我扑向离我最近的一座土丘,发疯一样挖了下去,我不顾一切地挖着,颤抖着,却又像是在经历一场狂欢。我不停地挖着,直到最后,我无处安放的情绪随着高声尖叫释放了出来,我挖到了一个隧道,或者是地洞,它就和我在那个可怕的晚上爬过的隧道一模一样。
事后回想起来,我当时手里拿着铁锹,惊恐地跑过月光照耀下、土丘清晰可见的草原,又穿过陡峭山坡上闹鬼的森林地狱。我一路蹦着、跳着、叫着、喘着跑向可怕的马登斯公馆。我记起自己毫无理性地把荆棘满覆的地下室各处都挖了个遍,只为了找出由邪恶的土丘形成的小天地的核心或中心在哪里。然后我还记起,当我偶然间发现那个通道时,我是怎样地放声大笑。通道的洞口开在那个古老烟囱的底部,洞口周围野草丛生。我身边正好带着一根蜡烛,在烛光照耀下,野草投下了诡异的阴影。我不知道在这地狱般的蜂巢里面还留下了什么,潜伏着、等待着雷声将它唤醒。已经有两个被杀死了,也许它们就此全完了。但我仍抱有熊熊烈火般的决心,要一探这恐惧最深处的秘密。我此时又回到了过去的想法,认为这恐惧是有形的实体生物。
到底是立即独自一人带着手电筒探索这条通道,还是试着召集一群棚户居民与我一起探索,就在我为此犹豫不决时,一阵疾风从外界突然刮了进来把我的蜡烛熄灭了,将我留在一片漆黑之中。上方的裂隙和孔洞中不再有月光透射进来,我清楚地听到了不祥的隆隆雷声越来越近,心中感到宿命难逃,充满了警觉。种种联想混成一团占据了我的大脑,我不由得摸索着退到地下室最远的角落里,但我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烟囱底部那个可怕的洞口。闪电穿透了外面的森林,照亮了墙壁上方的裂隙,我借着这微弱的光亮,瞥见了破碎的砖墙和病态的野草。每一时每一刻,我都被恐惧与好奇占据着心房。这场暴风雨会唤来什么?或者说,这里还有什么它能召唤的东西留下来吗?借着一道闪电的亮光,我在一丛茂密的植物后面隐下身形,我可以透过植物看到那个洞口,但外面看不到我在这里。
倘使上天仁慈,终有一天它会从我的意识里抹去我看见的场景,让我在心灵的平静中安度晚年。我现在已经无法在夜晚入睡,遇有雷声时还需服用镇静剂。事情来得十分突然,毫无预兆,从不可思议的坑洞深处传来了恶魔像老鼠一样急促奔跑的声音,还有一阵地狱般的喘气声和压抑的咕哝声,然后从那个烟囱底下的洞口突然涌出无以计数的像是患了麻风病的生物——凡人的疯狂与病态所能道出最黑暗的魔咒,也无法产生这般令人惊骇的景象,这是令人作呕的暗夜滋生出来的一道腐烂有机生物的洪流。这道洪流就像是群蛇分泌的黏液,沸腾着、焖炖着、汹涌着、冒着泡,从那个敞开的洞口翻卷而上,冲了出来。它像传染病一样蔓延开来,从地下室的每一个出口涌向外界,散布在被诅咒的午夜森林,播撒恐惧、疯狂与死亡。
天知道它们到底有多少——一定是数以千计了。在闪电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光亮中看到它们的洪流,实在令人深感震惊。当这道洪流逐渐稀疏到可以瞥见它们是一个个单独的有机物后,我看到它们是些矮小、畸形、满身毛发的恶魔或者类人猿,像是把猴子一族用讽刺夸张的手法进行妖魔化后的形象。它们沉默得令人发指。一只掉队的生物熟练地转身将一个更加弱小的同类吃掉了,它们对此习以为常,这期间几乎连声尖叫也没有发出。其余的生物把它吃剩的东西分抢到手,津津有味地吃掉了。我因为恐惧和恶心感到一阵眩晕,但我病态的好奇心战胜了这一切。当最后一个畸形怪从充满未知噩梦的地下世界中独自冒出来时,我拔出自动手枪,借着雷声的掩护向它开了枪。
汹涌奔腾的身影处在黏稠的血色疯狂之中,它们尖叫着、滑动着,一个追着另一个,穿过紫色闪电照耀的天空下被鲜血染红的无尽走廊……没有定形的幽灵和万花筒似的突变,这就是我记忆中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怪异繁茂的橡树林布满巨蟒一样的根茎,盘曲在被成千上万猎食同类的恶魔污染了的土地上,吮吸着地底不可名状的汁液;水螅一样上下颠倒的地底核心,在黑暗中探向地面,形成土丘样子的触手……疯狂的闪电照亮了爬满常青藤的邪恶墙壁,照亮了覆满真菌植物的恶魔拱廊……感谢上天让我在无意识的状态中,还能凭着本能跑到有人类居住的地方,跑到在晴朗天空的静谧群星照耀下沉睡的平静村庄。
我用了一周才恢复到能往奥尔巴尼送信的程度。我叫他们派一帮人过来,用炸药把马登斯公馆和风暴山整个山顶都炸毁,堵住所有能够发现的土丘地洞,并摧毁某些营养过剩、其存在本身似乎就会有辱神志健康的树木。当他们做完这一切后,我才能够睡下一小会儿,但只要我还记得潜伏的恐惧那无以名状的秘密,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安息。这件事会一直纠缠着我,因为谁敢说这次把它们彻底铲除了,而这世界上也不会有类似的现象存在?又有谁像我一样知道了这一切之后,在想到大地中存在的未知洞穴时,不会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感到噩梦般的恐惧呢?我一看到水井或是地铁入口,还是会感到浑身颤抖……为什么医生不能给我一些可以让我入睡,或是能够让我的大脑在雷鸣时真正保持镇静的东西呢?
在我向那个脱离队伍的无法言说的事物开枪射击后,我在手电筒的白光照射下所见到的真是太简单明了了,我甚至花了将近一分钟才反应过来,神志也为之发狂。那是一个令人作呕的、肮脏发白的大猩猩似的东西,它生着锋锐尖利的黄牙和乱蓬蓬的毛发。它是哺乳动物退化到极致的产物,是孤立繁衍、在地上地下靠同类相食获取营养的可怕结果,是一切潜伏在生命背后咆哮着的混沌和狞笑着的恐惧的化身。它死去时眼睛还一直看着我,这双眼睛唤醒了我阴郁的记忆,它们就像曾在地下盯着我的那双眼睛一样,有着古怪的特质。一只眼睛是蓝色的,另一只眼睛是棕色的。它们就是古老传说中马登斯家族的异色瞳。无声的恐惧压顶而来,我明白了在消失的马登斯家族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为雷声而疯狂的可怕家族。
(臧舟 译)
和《赫伯特·韦斯特——尸体复生者》一样,这篇故事也是《自酿》杂志委托洛夫克拉夫特而创作的,于1923年1月到4月间在杂志上连载。洛夫克拉夫特在1922年11月写下了这个故事,虽然故事每一段结尾都被要求加上一个“高潮”,洛夫克拉夫特还是成功创作出了一篇比《赫伯特·韦斯特——尸体复生者》更加浑然一体的故事。这篇故事将背景设在卡茨基尔,是对《翻越睡梦之墙》一文的回应;故事主题有关遗传性退化,使人想起他此前创作的《关于已故的亚瑟·杰明及其家族的事实》,并由此可以期待会有《墙中鼠》这样的作品问世。
故事最初写于1922年11月中旬至1922年11月末,在《自酿》出版后,1928年6月于《诡丽幻谭》再次发表。
◎卡戎(Charon),希腊神话中冥河上摆渡亡魂去阴间的神,厄瑞玻斯和尼克斯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