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中鼠
The Rats in the Walls
1923年7月16日,等最后一个工人也完成了他手上的工作后,我搬进了艾格塞姆修道院。重建修道院是一项宏大而艰巨的任务,这座荒弃的建筑群除了空壳一样的废墟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来,但这里曾是我祖先的居所,因此我不计一切代价完成了这项任务。自詹姆斯一世统治以来,这个地方就再也没人住过了,当时发生了一桩十分可怕的惨案,房屋的主人,他的五个孩子,还有几个仆人都被杀死了。这场惨案的很多问题都无法解释,在一片猜疑与恐惧的阴霾之下,主人的第三个儿子被推了出来,他就是我的直系祖先,也是这个为人深恶痛绝的家族里唯一的幸存者。由于唯一的继承人被指责是杀人犯,这片房地产就归属国王所有了。被告人既没有尝试为自己开脱罪责,也没有想办法拿回自己的财产。他因为某些事情而深感恐惧,这种恐惧远远不是来自良心的谴责或法律的制裁带来的影响能够相比的。他只表达了一个疯狂的心愿,希望自己从此再也不要看见这座古老的建筑,并将其彻底忘记。沃尔特·德·拉波尔,也是第十一世伊克姆男爵,他逃到了弗吉尼亚,在那里组建了家庭。到了下个世纪时,他们一家已经以德拉普尔这个姓氏为人所知了。
艾格塞姆修道院后来也曾分配给诺里斯家族,但却一直无人居住。它独特的组合建筑风格吸引人们做过不少研究,几栋哥特式塔楼坐落在一个萨克逊式或罗马式建筑之上,而在此之下又是一种样式更早的底部建筑,或者是几种不同早期样式的混合体——如果传说所言属实的话,这些样式里有罗马式,甚至也有德鲁伊式或本土的威尔士风格。修道院的底部建筑可以说是独一无二,它的一侧和悬崖坚硬的石灰岩连成一体。修道院就建在悬崖边缘上,向下可以俯瞰安彻斯特村向西三英里外一个荒无人烟的山谷。建筑师和古文物研究者都喜欢到这座来自遗忘岁月的古怪遗迹进行考察,但乡下的人们却憎恶它。他们打从几百年前我的祖先们还居住此地时,就已经憎恶这座建筑了。而且他们现在也仍然憎恶它,任由它被废弃在那里,长满了苔藓和霉菌。在我知道自己出身于一个被诅咒的家族之前,我从未踏足过安彻斯特。这个星期,工人们已经炸毁了艾格塞姆修道院,正忙于抹去其底部建筑遗留的痕迹。
一直以来,我只了解祖辈们的一些简单情况,也知道我的第一位美国祖先抵达殖民地时正身陷重重疑云之中这一事实。至于事情发生的详细经过,由于德拉普尔家族对此一直闭口不谈,我也就无从知晓。与我们的种植园主邻居不同的是,我们很少向人夸耀参与过十字军东征的祖先,或是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家族里出过的那些英雄。我们家族也没有什么世代相传的传统,只除了一封密信里记载的内容,那是在南北战争之前,每一代的大家主都会把一个密封的信封交给自己的长子,并嘱咐在大家主死后才能打开。我们所珍视的只有家族移民美国后获得的荣誉,这是一个十分自豪且值得尊敬,但也有些保守、不善交际的弗吉尼亚家族的荣誉。
南北战争期间,我们家族运数殆尽。一场大火烧毁了我们位于詹姆斯河河畔的家园卡法克斯,这彻底改变了我们家族的生存境况。我的祖父当时年事已高,在那场肆虐的大火中亡故了,随他一同逝去的,还有将我们所有人与家族的过去束缚在一起的那个信封。直到今天,我还能记起自己七岁时亲眼目睹的那场大火,联邦士兵们的呼喊声,妇女们的尖叫声,还有黑人发出的哀嚎声和祈祷声也犹然在耳。我的父亲当时正在军中参与保卫里士满的战斗,母亲和我经过许多手续才得以穿过战线与他汇合。战争结束后,我们全家都搬去了北方,我的母亲就出身北方。在那里,我长大成人,又进入中年,最终变成了一个坐拥大量财产、冷漠固执的美国佬。父亲和我都不知道我们家祖传的那个信封里装了些什么,在我逐步融入马萨诸塞州沉闷的商业生活后,我就明显对潜藏在家族历史深处的秘密全然失去了兴趣。要是我对秘密的本质早有察觉,我定会高高兴兴地任由艾格塞姆修道院继续与苔藓、蝙蝠和蜘蛛网作伴去!
我的父亲死于1904年,他没有给我或我的独子阿尔弗雷德留下任何遗言。阿尔弗雷德那时已经失去了母亲,是个年仅十岁的小男孩,就是这个孩子逆转了我们家族信息的传递顺序。关于家族的过去,我能告诉他的只是一些玩笑话似的猜测之词,但在不久前爆发的那场战争中,他以航空军官的身份于1917年去了英国,之后他给我写信提及了一些有关我们祖先的非常有趣的传说。显而易见,德拉普尔家族有着一段精彩纷呈,可能还有些邪恶不祥的历史。英国皇家飞行队的爱德华·诺里斯大尉是我儿子的一位朋友,就住在离我们家祖宅不远的安彻斯特,他向我的儿子讲述了一些当地乡下人的迷信话。没有几个小说家能够写出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疯狂迷信,诺里斯自己自然没有把它们当真,但我的儿子对此却颇感兴趣。在寄给我的信中,阿尔弗雷德不止一次提及了这些迷信故事,写了很多关于它们的内容。这些传说将我的注意力明确无误地引向了我们家族在大西洋彼岸的遗产,并使我下定决心买下了这座祖宅,将其修复重建。诺里斯曾经带阿尔弗雷德去看过这座风景如画的荒宅,他还许诺开出一个叫阿尔弗雷德意想不到的合理价格,因为他的叔叔就是这座宅邸的现任房东。
我在1918年买下了艾格塞姆修道院,但紧接着我的儿子就因重伤致残而返家,打乱了我修复祖宅的计划。在他生命最后的两年里,我一心一意照顾着他,此外什么也不想,就连生意也全交给合伙人去打理。1921年,我痛失亲人,人生也变得没有目标,此时我发现自己只是一个不再年轻的退休制造商,于是决心将自己的余生都投注在新买的祖宅之上。我在当年的十二月到访安彻斯特,受到了诺里斯大尉的款待。诺里斯为人随和,是个胖乎乎的小伙子,对我儿子评价很高。他向我保证,会帮忙搜集祖宅相关的图纸和奇闻轶事,以便为即将进行的修复工作提供指导。我对艾格塞姆修道院本身并没有什么感情,在我眼里,这只是一堆摇摇欲坠的中世纪废墟,上面覆满了地衣,白嘴鸦在里面筑了许多鸟窝,把宅子弄得千疮百孔。宅子危险地高踞悬崖之上,除了几座独立塔楼的石墙之外,楼层和其他内部特征都已看不出来了。
随着我逐步将这座宏大的建筑复原至三个多世纪前我的祖先离开时的样貌,便着手雇佣工人进行修复。但不管我做什么,都不得不到外地去招人,因为安彻斯特的村民对这个地方有着让人几乎难以理解的恐惧和敌意。他们的这种情绪太过强烈,连带外来的劳工们也受到了影响,很多工人都因此逃走了。村民们的恐惧和敌意不仅仅是针对这座修道院,也针对居住其中的古老家族。
儿子曾经告诉过我,在他到这一带拜访时,人们因为他是德·拉波尔的后代而不愿与他接触。如今我发现自己也因为类似的原因遭到了当地人的轻微排斥,直到我说服这些农民自己对这份祖产几乎一无所知,他们对我的态度才有所好转。即便如此,他们仍然不喜欢我,对我还是一副阴沉的面孔,所以我只好依靠诺里斯在其间周旋,才搜集到了大多数村民间口耳相传的故事。当地人不肯原谅我,大概是由于我来这里竟是要重建一个让他们万分痛恨的象征,因为在他们眼里,不管这种说法合理与否,艾格塞姆修道院就是一个恶魔与狼人出没的凶宅。
我把诺里斯帮忙搜集的种种传说拼凑在一起,又根据几位专家对这处遗迹的考察意见进行补充,由此做出推论,艾格塞姆修道院建在一处史前神庙的遗址上,那座神庙一定是与史前巨石阵同时期的德鲁伊教或前德鲁伊教的庙宇。几乎无人怀疑这里曾经举办过某些无法言传的仪式庆典,还有令人不快的传言说,这些仪式后来又被移入罗马人引进的库伯勒崇拜的仪式之中。在修道院的地下室底层,还能看到诸如“DIV……OPS……MAGNA.MAT……”之类的铭文,它们毫无疑问是大母神玛格那玛特的标记,罗马时期曾经一度禁止市民对她进行神秘崇拜,但禁令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安彻斯特曾是奥古斯都第三军团的营地,这里的很多遗迹都能证实这一点。据说库伯勒的神庙曾经繁盛一时,崇拜者们应一位弗里吉亚祭司的邀请,蜂拥至此举行不可言说的仪式。传说中提到,神庙里狂欢纵欲的秘密祭神仪式并没有因为古老宗教的衰落而终结,信徒们后来虽然改变了信仰对象,但在祭祀仪式上却没有发生实质变化。类似的事情传说中还提到,祭神仪式并没有随罗马势力一同消亡,一些撒克逊人在神庙遗址上添砖加瓦,这才形成了这座建筑后来一直保有的基本轮廓。也是这些撒克逊人,他们将这座神庙打造成了一个教派的中心,七国时代中有一半的时间人们都对这个教派心存畏惧。大约在公元一千年,一本编年史里提及了这个地方。当时它是座十分坚固的石筑修道院,里面住着一个古怪又强大的修道会。由于民众对此地心怀畏惧,修道院四周的大片园地根本无需修筑围墙来防范外人进入。在诺曼征服发生后,这里定然衰落过一段时间,这从后来1261年亨利三世将此地赐予我的祖先吉尔伯特·德·拉波尔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即可看出。但随着诺曼征服而来的丹麦人,从来没能将盘踞在这座修道院里的势力彻底摧毁。
我的家族在此之前没有任何恶行被记载下来,但在那之后一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1307年,一部编年史中提到一位德·拉波尔家族的人,说他“受到了上帝的诅咒”,与此同时,民间传说里却只提到这座在古老庙宇和修道院的基础上修建起来的城堡十分邪恶,以及人们对它近乎疯狂的畏惧之情,此外什么也没有说。所有传说中描述得最可怕的,要数人们围坐在炉火边时讲出来的故事,尤其是伴着讲述者那模糊不清的暧昧说辞,还有听众们因为恐怖的内容陷入沉默,故事听起来就更加令人毛骨悚然。这些故事将我的祖先们说成是世世代代的恶魔家族,在他们面前,吉尔·德勒兹和萨德侯爵只能算是彻头彻尾的新手。故事中还压低声音暗示,历经几代人一直时有发生的村民失踪事件,该由我的祖先们为此负责。
在这些传说中,最坏的人物明显是那些男爵以及他们的本位继承人,至少大多数传说都与他们相关。传说中提到,如果哪位继承人表现出一些更加健康正常的倾向,他就会早早地因为不明原因死去,好给另一位具有更加典型的家族气质的后代让位。这个家族内部似乎存在一个教团,教团由这座房子的主人担任主持,有时还会仅向家族中少数几个人开放。教团存续的根基显然在于成员的气质而非血统,因为有几位嫁入这个家族的人也加入了教团。来自康沃尔郡的玛格丽特·特雷弗小姐就是其中之一,她嫁给了男爵五世的次子戈弗雷。她的恶名传遍乡间,是孩童们最害怕的灾星。直到今天,在靠近威尔士边界的地区还能听到一首特别可怕的古老歌谣,里面就提及了这位女魔头。还有一个人的故事也同样通过歌谣的方式流传了下来,不过内容有所不同,这是关于德·拉波尔家的玛丽小姐的骇人故事,她在嫁给谢斯菲尔德伯爵后不久,就被伯爵和他母亲联手杀死了。这两名杀人犯向牧师忏悔了他们不敢对世人言明的内情,双双得到了赦免与祝福。
这些传说与歌谣就像典型的民间故事一样,充满了幼稚的迷信,但还是让我感到十分厌恶。它们流传了如此之久,编排了我们家族一脉如此之多的祖先,这真是太令人恼火了。关于我们家族有怪异习惯的污名,还让我十分不快地联想到了自己一位直系亲属的丑闻。那是我的堂兄弟,来自卡法克斯的伦道夫·德拉普尔,他从墨西哥战争中回来后一直和黑人走得很近,最后成了一位伏都教教士。
还有一些内容相对来说含糊不明的故事,它们对我造成的困扰要小一些。这些故事里讲到石灰岩悬崖下方饱受狂风侵袭的荒凉山谷会传出哀嚎痛哭的声音;讲到墓园在春雨过后会发出恶臭;讲到约翰·克拉夫爵士的马在晚上经过一片孤寂的田野时,一脚踩上了一个不断挣扎、还发出尖叫的白色东西;还讲到一个仆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修道院里看到了什么东西后发了疯。这都是些陈腐老套的鬼故事,而我当时是个立场鲜明的怀疑论者。那些关于失踪农民的叙述应该予以更多关注,但考虑到中世纪的风俗,这些事情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那是个好奇心会害死人的年代,不止一个人因此丢了脑袋,首级就悬挂在艾格塞姆修道院附近那些如今已经了无遗迹的堡垒上示众。
有几个故事讲得特别生动形象,让我听了都希望自己年轻时能够多学一些有关比较神话学的知识。比如,当地人相信在这座修道院里有一支生有蝠翼的恶魔组成的军团,它们每晚都会为巫师们的祭鬼集会提供守护。正是为了给这支恶魔军团提供给养,修道院周围的大片园地里才会种有远超过其本身消耗能力的大量粗劣蔬菜。这些故事里讲得最真实生动的,是一个有关老鼠的极富戏剧性的史诗一样的故事。在那场导致城堡最终遭人遗弃的惨案发生后三个月,这些下流害虫组成的上蹿下跳的军队从城堡里喷涌而出。这支精瘦、肮脏、贪婪的军队横扫面前的一切事物,吞食了家禽、猫、狗、猪和羊,在它们将暴怒发泄净尽之前,甚至还有两个倒霉的人类也被吞食了。这支令人难忘的啮齿动物大军分散进入了村庄的家家户户,随之而来的是无数诅咒与恐惧,因此围绕这支大军产生了一系列相关传说。
上面所说的这些,就是我怀着老年人特有的固执,一步步推动祖宅修复工程趋近完成期间令我倍感困扰的全部传说。这些传说时时萦绕在我的心间,对我当时的心境产生了很大影响。另一方面,诺里斯大尉和古文物研究者们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给我提供帮助,我时常从他们那里获得称赞与鼓励。当工程完成时,距离开工已经过去两年了,我看着那些富丽堂皇的房间、装有护板的墙壁、带有拱顶的天花板、饰有竖框的窗户,还有宽敞的楼梯,心中是怎样地骄傲,这份骄傲足以弥补我为修复工程花费的惊人巨资。中世纪建筑所应具有的每一处特点都被巧妙复原了,新修的部分也同建筑原有的墙壁和基础结构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父辈们的宅邸已经修复好了,我同时还满怀期望,作为我们家族这一脉的最后传人,我最终也能够挽回我们在当地的名声。从今往后我会一直住在这里,向人们证明,一个德·拉波尔家族的人不一定就要成为一个魔鬼(我已经重新使用我们家族姓氏最初的拼写方式了)。我心中之所以会感到这般宽慰,大概也是因为艾格塞姆修道院虽然是按照中世纪风格修复的,但它的内部实际上是全新的,完全摆脱了诸如旧日的害虫和古老的幽灵这类事物的侵扰。
像我之前提过的,我是在1923年7月16日搬入了祖宅。与我一同住进去的还有七名仆人和九只猫,后者是我尤其喜爱的动物。我的猫里年纪最大的叫“黑鬼子”,它已经七岁了,是从马萨诸塞州的博尔顿跟着我一起过来的。其余的猫都是我在修复祖宅期间与诺里斯大尉一家同居时先后养起来的。最初的五天时间里,我们在极度的平静之中展开了祖宅生活,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整理家族历史资料上面。现在我已经得到了一些有关那场最后的惨案和沃尔特·德·拉波尔逃亡的非常详尽的叙述,我想这些内情很可能就是我们家在卡法克斯的大火中遗失的祖传信件里所写的内容。我的祖先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令他极为震惊的事情,他的行为由此彻底改变,并在两周后趁着家人熟睡之际,伙同四名仆人将家里其余所有人都杀死了。但他到底发现了什么却无从得知,他可能向那四名帮助过他的仆人隐晦地透露过一些情况,但那四个人事后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在这场蓄意杀戮中,死去的包括凶手的父亲、三个兄弟和两个姐妹,但大部分村民都宽恕了这桩杀戮,法律对它的处理也十分宽大,凶手最后竟仍然能够保有自身的尊严,光明正大、毫发无损地逃到弗吉尼亚州。民间悄悄流传的说法是,他的所作所为将一种古老的诅咒从这片土地上驱除了出去,从而使此地得到了净化。我根本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发现能够激起他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沃尔特·德·拉波尔一定在惨案发生前很多年就知道关于自己家族的那些邪恶传说,因此这类信息不太可能让他产生行凶的冲动。那时,他是否在修道院或者附近的什么地方看到了某些令人震惊的古老仪式,或是无意间发现了某些泄露内情的恐怖象征?在英格兰,他一直被人看作是个具有绅士风度的腼腆青年。在弗吉尼亚州,他看上去也远不是个冷酷无情、满怀怨恨的人,而是有些疲惫与忧虑。另一位具有绅士风度的冒险家,来自贝尔维尤的弗朗西斯·哈利,曾在日记中将他称作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值得人们尊敬的正义明理之士。
在7月22日那天,第一件事情发生了,事发当时我对它并没有特别在意,但从此后发生的事情来看,这件事情却具有超自然的重要预示意义。事情很简单,几乎可以说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当时的情况下也不太可能注意得到,因为我所居住的这栋建筑除了墙壁之外所有的布置陈设都是全新的,我的身边还有一群神志健全的仆人,除了所处的地点之外,若要感到忧虑不安简直称得上荒唐。我事后记起来的只有这件事,我的老黑猫当时毫无疑问处于非常警觉和焦虑的状态,我对它的性情很了解,它当时的状态绝对不正常。它不停地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看上去烦躁不安,还不断用鼻子在墙壁上嗅来嗅去,这墙壁是曾经的哥特建筑架构的组成部分。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老套,就像鬼故事里总会出现的那只狗,在主人还没看见尸布包裹的身形前就会发出咆哮,但我还是没能像往常一样让老黑猫停下来别再这样做。
紧接着第二天,一名仆人跑到我的书房,向我抱怨说房里所有的猫都表现得烦躁不安。我的书房是一间位于二楼西侧的高大房间,装有交叉拱顶、黑橡木镶板,和一扇哥特式的三道窗,从窗口望出去,可以俯瞰石灰岩悬崖和荒无人烟的山谷。就在仆人向我抱怨的时候,我还看到黑鬼子乌黑发亮的身影正沿着西墙匍匐前行,他用爪子在新装的镶板上抓挠,而镶板之下就是古老的石墙。我对那个仆人说,这些古老的石头建筑一定散发出了某些特别的气味,人类的嗅觉感知不到,但猫即使隔着新装的木板也可以用它们灵敏的器官闻到。我十分相信自己的解释,当仆人提出可能有老鼠时,我说这里有三百年没有老鼠了,而且就算是周边乡村的田鼠也不太可能在这些高墙里出现,我从没听说过它们会离群跑到这种地方。那个下午,我拜访了诺里斯大尉,他向我保证,田鼠根本不可能像这样突然成群出现在修道院里,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没有贴身男仆的陪伴,独自一人在西塔楼的房间里就寝。这个房间是我选作个人使用的,从书房出发经过一道石筑楼梯和一条短的走廊就能到这个房间,那道石筑楼梯还保有过去的建筑部分,走廊则是完全重建过的。这个房间是圆形的,房顶很高,墙上也没有装护墙板,而是挂着我从伦敦亲自挑选的挂毯。看到黑鬼子跟着我一起进来了,我便关上沉重的哥特式房门,在一盏精巧地仿制成蜡烛外观的电灯灯光里睡下,最后关掉了灯,将身体陷在精雕细刻、带有顶盖的四柱大床上,那只庄严的黑猫就像他往常习惯的那样窝在我的脚边。我没有拉上窗帘,而是透过我面对的窄小北窗向外凝视。天空中似乎显现出了一丝曙光,光线柔和地勾勒出窗户上精美的装饰图案。
有一会儿时间我一定是安静地睡着了,因为我记得当黑鬼子从它休息的地方猛然起身时,我明显感到意识从离奇的梦境中抽离出来。我在微弱的曙光中看见它的头紧张地向前伸展,前爪踩在我的脚踝上,后腿直直地伸开。它紧盯着墙上的一个点,那是在窗户靠西的墙面上,这一点对我的眼睛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我的注意力现在已经完全被吸引了过去。当我注视那面墙的时候,我发现黑鬼子并非平白无故这般兴奋。我说不好那面墙上的挂毯是否真的动了,但我认为它确实动了,以极小的幅度动了一下。但我可以发誓的是,自己当时真真切切听到从挂毯后面传来了一声低沉清晰的跑动声,像极了老鼠匆匆跑过时发出的声音。就在这一瞬间,黑鬼子纵身跳到了遮挡着那处墙壁的挂毯上,它自身的重量把挂毯带到了地上,露出后面潮湿、古老的石墙,墙上东一块儿西一块儿都是复建时留下的修补痕迹,但没有任何啮齿类动物曾经在此行走过的痕迹。黑鬼子在地板上围着那处墙壁上蹿下跳,用爪子撕抓掉到地上的挂毯,时不时似乎还尝试着把一只爪子插入墙体和橡木地板之间。但它什么都没找到,过了一会儿它疲倦地回到了我脚边属于它的位置。我一直没有动,但是那晚却再也没能入睡。
到了早上,我询问了所有仆人,发现他们没人注意到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发生,只有厨师想起一只歇在她窗台上的猫行为有些古怪。这只猫昨晚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嚎叫起来,把厨师惊醒了,正好看到它向着什么东西飞奔出门,顺着楼梯跑下去了。中午时分,我昏昏沉沉地打了会儿瞌睡,到了下午才又去拜访诺里斯大尉,我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那件古怪的事情虽然微小却十分离奇,它调动起了诺里斯的想象力,从他的记忆里引出来好几个当地的鬼怪传说。我们着实对老鼠会在修道院出现感到十分困惑,诺里斯借给我一些捕鼠器和巴黎绿,我回到修道院后,把这些东西交由仆人们放在老鼠可能出没的地方。
那晚因为太困,我早早就睡下了,却一直被十分恐怖的梦境搅扰着睡眠。我似乎身处一个闪着微光的洞穴,洞穴的位置极高,我正从那里向下看。我陷在齐膝深的污秽里,一个魔鬼模样的白胡子猪倌也在洞穴里,他正赶着一群身上长满真菌、皮肉松弛的畜生,这些畜生的样子让我胸中充满无以言表的恶心。然后,就在那个猪倌停下手上的工作打起盹儿的时候,一群老鼠声势浩大地倾泻而下,落入臭气熏天的深渊里,将牲畜和人一同吞噬掉了。
黑鬼子像往常一样睡在我的脚边,它猛然间动了动,将我从这个恐怖的梦境中惊醒过来。这一次我不用问它为什么发出嘶嘶的怒吼声,也不用问它因何感到恐惧,它连把爪子掐进了我的脚踝里也没有意识到。这间屋子的每一面墙都颤动着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那是贪婪的硕鼠像害虫一样四处游走的声音。这一晚外面没有微光透进来能够让我看清挂毯的情况,之前掉落的挂毯已经被重新挂好了,但我还没有害怕到连灯都不敢开的程度。
当灯泡突然亮起时,我看到所有的挂毯都在惊惧地颤抖着,挂毯上略为独特的图样也跟着一同抖动起来,仿佛正在上演一场世所罕见的死亡之舞。这些动静几乎在一瞬间就消失了,声音也跟着一下子就没了。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用放在身边的暖床器的长柄戳了戳挂毯,又将其中一张挂毯挑开看看背后有些什么,但除了修补过的石墙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现。这时就连黑鬼子也放松了下来,不像之前意识到有什么异常存在时那样紧张。我检查了一下此前放置在房间里的一圈捕鼠器,发现所有的捕鼠器都合上了,虽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有什么东西被捉到过或是从中逃走过。
想要再睡下去已经不可能了,我干脆点亮一根蜡烛,开门出去,穿过走廊走向通往我书房的楼梯,黑鬼子紧紧地跟在我脚后。但是我们还没走到石头台阶前,黑猫突然超过我飞奔出去,身影在古老的楼梯底部消失了。当我独自一人走下楼梯时,我突然听到从下方的大房间里传来的声音,这声音我绝不会弄错。橡木镶板覆盖下的墙壁正随着老鼠的动作颤动起来,它们飞奔着、乱转着,而黑鬼子却只能像受挫的猎人一样满怀怒气四处走动。我下到楼梯底部,打开了电灯,这一回噪音并没有随着灯光亮起而平息下来。老鼠们仍在骚动着,它们惊慌逃窜的动静很大,清楚到我最后能从中判断它们是在向着一个特定的方向运动。这些生物明显数量庞大、无有穷尽,它们正忙于进行一次惊人的迁移,从难以置信的高度奔向人们能够想象、或者根本无法想象的深渊之中。
现在我听到了走廊里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两个仆人就推开房间厚重的大门进来了。他们正在房子里找寻引起骚乱的源头,这源头是什么现在还不清楚,所有的猫都因此恐慌地怒吼起来,它们向下猛冲了好几段楼梯,跑到地下室紧闭的大门前蹲着嚎叫。我问两名仆人是否听到了老鼠的声音,但他们回答说没有。当我想要叫他们注意听镶板里的声音时,我才意识到噪音已经消退了。我和他们两个人一起下到地下室的大门前,却发现猫早就跑走了。我决定之后再到下面的地窖里去一探究竟,这会儿我只是把捕鼠器都查看了一遍。所有的捕鼠器都合上了,但每一个上面都空空如也。我有些得意于只有我和那些猫听到了老鼠的声音。我在书房里一直坐到了早上,一面思索,一面细细回忆我发掘出来的有关我居住的这栋建筑的传说。
上午的时候,我靠在一张舒服的沙发椅里睡了一会儿,即使我打算使用中世纪风格的家具,也无法舍弃这张舒服的椅子。稍晚一点,我给诺里斯大尉打了个电话。他听了电话后,来到这边帮我一起探索地下室的情况。我们在里面根本没有找到任何不吉利的事物,但发现这间地窖的建筑是出自罗马人之手,还是让我们不由得一阵激动。每一道低矮的拱门、每一根粗大的柱子都是罗马风格的,这些罗马式建筑绝不是笨拙的撒克逊人后来修建的低劣之作,而是凯撒时代严谨、和谐的古典风格建筑。实际上,墙壁上满是诸如“P.GETAE.PROP……TEMP……DONA……”和“L.PRAEC……VS……PONTIFI……ATYS……”之类的铭文,已经多次探索过此地的古文物研究者应该对这些铭文很熟悉。
看见这些铭文里提及阿提斯,不由得令我为之颤抖,我曾读过卡图卢斯的作品,从中了解到有关这位东方神祇可怕的祭祀仪式的一些情况,人们对他的崇拜与对库伯勒的崇拜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诺里斯和我借着提灯的光线,尝试解读几块不规则的长方形巨石上几乎已经磨得看不出来的古怪图案,但我们什么也没有认出来。大部分人认为这些巨石以前应该是作祭坛之用。我们记得有一个图案,某种光芒四射的太阳图案,学者们认为这图案并非源出罗马,它还表明这些祭坛也只是罗马祭司们从某些更加古老、可能属于当地原住民的神庙里承继下来的,那些古老的神庙就建在同样的位置上。其中一块巨石上有些棕色污迹令我心生疑惑。它是巨石中最大的一块,处在这个房间正中心的位置,这块石头朝上的一面留有某些特征,显示上面曾经有火燃烧,很可能是焚烧祭品。
这就是我们在那间群猫蹲在门前嚎叫的地下室里看到的情景。我和诺里斯决定在这里过上一夜,我们让仆人把沙发搬了下来,还告诉他们不要在意猫咪在夜晚的活动。只有黑鬼子被我们带下来一起过夜,既是给我们作伴,也是因为它也许能帮上忙。我们决定把地下室那扇橡木大门紧紧锁上,这门是个现代复制品,上面留有一些开口用来通风。我们把门关好后,就亮着灯歇了下来,等待即将发生的一切。
这间拥有拱顶的地下室位于修道院的地基深处,毫无疑问,它距离那个能够俯瞰荒凉山谷、向外突出的石灰岩悬崖地表也有一段距离。虽然我并不知道老鼠们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但我十分确定这里就是那些行动慌乱、令人费解的老鼠的目的地。我们满怀期望地躺在地下室里守夜,我发现自己不时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有时已经在做梦了,黑鬼子在我脚边不安的动作又把我从梦中搅醒。这些梦并非什么好梦,而是像我前一晚做过的那个梦一样可怕。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个闪着微光的洞穴,还有那个猪倌和他那群让人说不出口的满身真菌、在污秽里打滚的畜生。当我看向他们时,他们看起来似乎离我更近了,也更清楚了,他们看上去是那么清楚,我几乎能够看清他们的样貌。之后我确实看到了这群畜生中的一只皮肉松弛的样子,就在这时,我尖叫着惊醒过来,把黑鬼子也吓得跳了起来,而一直没有睡着的诺里斯大尉却哈哈大笑。诺里斯要是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发出尖叫,也许会笑得更厉害,也可能笑不出来。但我要到后来才记起自己当时看到了什么。极端的恐惧常常会以一种仁慈的方式让记忆暂时瘫痪。
当发生状况时,诺里斯把我叫醒了。我又在做那个同样的噩梦,诺里斯轻轻地摇了摇我,将我从梦中唤醒,他要我听那些猫咪的动静。实际上,外面传来了很多声音,我听到在紧闭的大门之外,从石头楼梯的顶端传来猫的尖叫声和抓挠声,仿佛噩梦变成了现实。而黑鬼子完全不在意门外的同类,正兴奋地沿着裸露在外的石头墙壁跑来跑去,我听到石墙中正发出老鼠急促奔走的嘈杂声音,和前一晚搅扰到我的声音一模一样。
一阵强烈的恐惧感从我体内升起,因为这里正在发生的异常状况根本无法用正常的理由来解释。这些老鼠如果不是只有我和群猫出于疯狂的幻觉才感知到的生物,那它们一定是在罗马时代遗留下来的石墙中四处打洞游走,而我此前以为这些墙壁是大块实心的石灰岩组成的……除非是这种可能,水流经过十七个多世纪的不断运动,在石墙里侵蚀出了多条蜿蜒曲折的隧道,啮齿类生物又将这些隧道磨得干净又宽敞……即便如此想,如同见鬼一样的恐惧却一点儿都没有消减,因为如果它们真是些活生生的害虫,为什么诺里斯却没有听到它们令人恶心的骚动声呢?为什么他催我去看黑鬼子的动作,去听外面的猫发出的声音,还含糊其辞地胡乱猜测是什么惊扰了这些猫?
当我努力保持理智,告诉诺里斯我认为自己到底听到了些什么的时候,急促奔跑的噪声消散了,只在我耳中留下一些残存的余响。这最后的一点声音还是向着地下退去,退向了比这间地下室还要更深的地下,就好像这整个下面的悬崖都被四处探求的老鼠打出了洞。诺里斯听了我的讲述,并不像我预期的那么怀疑我的说法,而是被深深地触动了。他向我打了个手势,要我注意门边的那些猫已经不再吵闹,就好像放弃了追逐已经跑丢的老鼠,而黑鬼子却突然之间又再度烦躁不安起来,他正疯狂地抓挠位于房间正中的巨型石头祭坛的底部,那里离诺里斯睡着的沙发要更近一些。
此时我心中对于未知的恐惧变得十分强烈。有些令人十分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我看到诺里斯大尉,这个更加年轻、更加强壮,自然而然也应更加唯物主义的人,竟和我一样深受震动,这可能是由于他从小就一直听着当地的传说,对这些传说极为熟悉的缘故。现在我们除了看着老黑猫抓挠祭坛底部,什么也做不了。黑鬼子的热情渐渐消退了,它不时抬起头来冲我发出求助的喵喵声,那是它希望我为它做些什么的时候才会发出的叫声。
这时诺里斯拿起一盏提灯靠近祭坛,检查刚刚黑鬼子抓挠过的地方。他沉默地蹲下身子,用手刮去了几个世纪以来生长在此、将前罗马时期的巨石与棋盘纹路的地板连接在一起的地衣。但他什么也没有发现。就在他要放弃努力时,我注意到一处微小的细节,虽然这细节暗示的情况我已经想到了,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诺里斯,我们因为这个发现着了迷,一同全神贯注地查看这不易为人察觉的细节。放在祭坛近旁的提灯的火焰正随着空气的流动而微微摇曳,灯火闪烁虽然轻微却确定无疑,我们之前并没有发现这里有空气流动,气流定是从诺里斯刮开地衣后露出的地板与祭坛间的裂缝里出来的。
那天晚上剩余的时光,我们一直待在灯火通明的书房里,紧张不安地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做。发现在这座受到诅咒的建筑底部,竟有比已知由罗马人建造的最深的石室还要深的地窖,而且三个世纪以来,好奇的古文物研究者们竟然从未想过可能存在这些地窖,即便没有遇到种种不祥的事情、听闻种种不祥的传说,光是这一发现也足够我们感到兴奋了。此时,我们对这件事更加着迷,但接下来到底是听从迷信故事的警告,放弃我们的搜索并永远离开这座修道院,还是满足我们冒险的欲望,不论在未知的深渊里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可怕事物都去勇敢面对,我们心中仍有疑虑。到了早上,我们决定采取一个折中方案,先去伦敦召集一队善于处理这类神秘事件的考古学家和科学家。这里应该说明一下,我们在离开地下室前曾经尝试挪开中间的祭坛,我们认为它是通往尚未为人所知的恐惧深渊的大门,却没有挪动它。到底什么样的秘密才能打开这扇大门,要靠比我们更有智慧的人来发现了。
我们在伦敦待了好几天,诺里斯大尉和我向五位杰出的权威人士讲述了我们发现的情况,由此做出的推测,以及当地传说中提及的奇闻轶事。这几位专家都是值得信赖的人,我们相信不管在未来的探索活动中发现怎样的家庭秘史,他们都会给予相应的尊重。我们发现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嘲笑我们,而是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由衷的同情。我没有必要把他们的姓名都列在这里,但我还是要提他们中的一个人,威廉·布林顿爵士,他当年在特洛德的发掘工作可谓举世瞩目。当我们一齐乘着火车前往安彻斯特时,我感到自己正站在即将揭开可怕事物真面目的边缘上,此时在世界的另一端,许多美国人听闻总统突然逝世而陷入一片悲痛的气氛正好能够体现我的这种感觉。
8月7日的晚上,我们抵达了艾格塞姆修道院,仆人们向我保证在我们离开期间没有任何异常事件发生。几只猫,也包括老黑鬼子,都表现得十分平静,房子中安置的捕鼠器也没有合起来过。我把客人们都安置在配置齐全的房间里,等待第二天再开始探索行动。我自己仍然睡在塔楼里属于我的那个房间,黑鬼子也窝在我的脚边。我很快就睡着了,却一直被噩梦侵扰。我在梦中看到一场罗马盛宴,就像是特里马乔举办的那种宴会,而主菜的餐盘盖之下就藏着一道恐怖菜肴。接下来我又一次梦到了那个该死的猪倌和他肮脏的畜生们在闪着微光的洞穴里。当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楼下传来日常活动的正常声响。那些老鼠们,不管是活生生地存在着还是只是我的幻想,这一夜都没有打扰到我,而黑鬼子也在安静地睡着。在下楼的时候,我发现房子里四处都是这样宁静祥和的气氛。我召集来的几位学者中有一位名叫桑顿,对心灵的超自然能力很有研究,他却荒唐地认为我之所以能看到这样的情况,只是因为某种力量希望我看到这样的情况。
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在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我们全体七个人带着照明能力很强的探照灯和挖掘工具下到了地下室,并在进去之后把大门拴上了。黑鬼子也跟着我们一起,它显得很兴奋,调查者们对它的这种状态不敢轻视,也没有因此就不让它跟来,实际上他们十分希望黑鬼子能在场,以防出现一些人类感知不到的啮齿类动物的行踪时它能帮得上忙。我们只是简单记录了一下那些罗马时期的铭文以及祭坛上的未知图案,因为其中的三个学者已经见过它们了,而且他们所有人都清楚这些铭文和图案的特征。我们把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最重要的中央祭坛上,不出一个小时,威廉·布林顿爵士就成功地把它向后撬起来了,用某种我不太知道的方法保持住了祭坛的平衡。
如果我们毫无准备就看到祭坛下面藏着这样骇人的事物,一定会被没顶的恐惧彻底击溃。在铺有砖块的地板中间,有一处近乎方形的洞口,洞口里面延伸着一段不规则的石头阶梯,阶梯磨损十分严重,中间部分差不多就是个倾斜的平面,阶梯上面堆积着大量人类的骸骨,或近似人类的骸骨,场面极为阴森恐怖。那些保持还算完整的骷髅看上去姿态十分惊恐,而在所有这些骸骨之上都布满了啮齿类动物啃咬的痕迹。从头骨上来看,这些死者简直就是极度弱智和呆小症患者,或者有些像猿类的原始人。在这段扔满骸骨的地狱阶梯上方,横跨着一条向下延伸的通道,看起来就像是从坚硬的岩石里凿出来的,从通道里能够感到有空气流通。这气流不太像是打开一个封闭的地窖后突然涌出的有毒气体,而是带着些清新和凉意的微风。我们没有多作停留,就在颤抖中着手在阶梯上清理出一段能够往下行进的走道。那之后,威廉爵士检查了墙上雕刻的痕迹,发现一件有些古怪的事情,从留下的刻痕方向来看,这个走道一定是自下而上打通的。
我现在必须仔细考虑,措辞也要慎重。
从布满啮痕的骸骨之中清出几节向下的阶梯后,我们看见前方有亮光。那不是神秘的磷光,而是透进来的日光,这亮光只能是通过能够俯瞰荒凉山谷的悬崖上不为人知的裂缝射进来的。这些裂缝从外面看的话几乎不易察觉,这不仅是因为这个山谷完全没有人居住,还因为悬崖太高,又向外突出,只有乘坐热气球才能仔细研究悬崖的表面情况。又往下走了几步之后,我们被眼前的景象夺去了呼吸,那位心灵超能力调查员桑顿一下子就晕倒在他身后的人怀里,接住桑顿的人也因深受震惊而感到一阵眩晕。诺里斯那张圆圆胖胖的脸此时惨白一片、毫无生气,他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发出一声含混的尖叫。而我想自己当时所能做的就是倒抽一口凉气,发出嘶嘶的吸气声,并用手捂住自己的双眼。在我身后的人是这个团队里唯一一个年纪比我还大的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喊出了一句老套的惊叹,“我的上帝!”我此前从未听过像他这般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这七位教养良好的人士中,只有威廉·布林顿爵士还能保持镇定,更值得称赞的是,他带领着整个团队前进,一定是第一个看见那幅恐怖景象的人。
在我们眼前出现的是一个高大无比的闪着微光的洞穴,洞穴向远处延展开去,人眼根本看不到尽头,这是一个充满无数谜团和恐怖暗示的地下世界。这里有一些建筑物,还有些建筑的遗迹,在惊恐的一瞥之间,我看到许多古怪的坟墓,看到巨石以原始的方式围成了一个圈,看到一个穹顶低矮的罗马时期的建筑遗迹,一个平铺开的撒克逊建筑群,还有一个早期的英格兰大型木质建筑物,但所有这些在地面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面前都不值一提。离阶梯只有几步远的地方,铺开了一片混乱堆积的人类骸骨,或者至少是和阶梯上的那些一样差不多像是人类的骸骨。它们就像是泛着泡沫的大海一望无际,有些已经支离破碎,而剩下的还保持着完整的骨架,或保持了一部分完整的骨架。这些还能看出完整骨架的无一例外都维持着恶魔一般狂怒的姿势,不是在击退某些威胁到它们的事物,就是怀抱同类相食的意图正紧紧地抓着其他骸骨。
人类学家特拉斯克博士弯下身子辨认那些头骨的时候,他发现这些头骨存在着不同程度的退化情况,令他感到极为困惑。他们在进化程度上大多比皮尔当人还要低一些,但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肯定要算是人类。他们中有许多进化程度较高,还有一小部分头骨属于思维敏锐的高级进化类型。所有的骸骨上都有啮咬的痕迹,大多是老鼠留下的,但有些则是类人生物的齿痕。与它们混杂在一起的是一些老鼠的细小骸骨,这是那支致命大军遗落的成员,正是它们为这首古代史诗画上了句号。
我不知道在经历了那天令人毛骨悚然的发现之后,我们中还有谁能够精神健全地活下去。不论是霍夫曼还是于斯曼,他们都无法构思出比我们七个人曾在其间蹒跚而行的闪着微光的洞穴更让人无法置信、更令人发疯般地厌恶的野蛮怪诞的场景了。我们在一个又一个揭开的真相面前跌跌撞撞地行进着,尝试暂且不去想这些事情在三百年前,或是一千年前、两千年前,甚至上万年前发生时的场景。这里就是地狱的候客厅,当特拉斯克告诉桑顿有一些骷髅在最后的二十代或更多代里一定已经退化到四足兽的地步时,可怜的桑顿再一次晕了过去。
当我们着手去研究那些建筑遗迹时,恐惧在我们心中不断叠加。那些四足兽似的东西,和它们偶尔由两足类生物补充进来的新成员,都被圈养在石头筑起的牲畜棚里,在它们最后因为饥饿或对老鼠的恐惧而精神失常时,它们一定曾经冲破过这些石头围栏。它们曾经数量十分庞大,显然是由那些低劣的蔬菜养肥的,那些蔬菜的遗迹还能从一些比罗马时期更古老的巨型石头容器底部找见,不过只是一些有毒的青贮饲料罢了。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我的祖先会有那样大片的园地了,老天啊,我要是能忘记这一切该有多好!我根本就不用问为什么要养着这群牲畜。
威廉爵士提着他的探照灯站在罗马时期留下的废墟之中,他正大声解释迄今为止我所听闻过的最令人震惊的一种祭祀仪式,他还讲到库伯勒的祭司将寻找到的远古祭礼的食谱与他们自己的混合在了一起。诺里斯尽管是个见惯战争场面的人,当他从英格兰建筑中走出来时,却连路都走不直了。他想着那里应该是个屠宰场和厨房,但进去后竟然看到了他熟悉的英格兰式器具,读到了他熟悉的英文涂鸦,其中年代最近的涂鸦还是1610年留下的,这实在是让他无法接受。我无法走入那个建筑,发生在那栋建筑里的恶鬼行径正是靠着我的祖先沃尔特·德·拉波尔的一把匕首才终结的。
我敢进去的只有那座低矮的撒克逊建筑,这栋建筑的橡木大门已经脱落了,我在那里面发现了一排可怕的石筑牢房,牢房共有十间,上面还保留着生锈的栅栏。其中三间牢房里面还有居住者的遗骸,所有的骷髅都进化到了高阶,在其中一具骷髅的食指骨上我还找到了一个刻有我家族徽的图章戒指。威廉爵士在罗马式小教堂下面发现了一个地下室,里面有几间年代更加久远的牢房,但这些牢房里什么也没有。在这些牢房下面还有一个低矮的地窖,里面放着一些箱子,箱子里整齐地摆放着骸骨。在其中一些箱子上还有用拉丁文、希腊文以及弗里吉亚方言刻下的内容相似的可怕铭文。与此同时,特拉斯克博士掘开了一座史前坟墓,里面死者的头骨只和大猩猩的比起来更像人类一些,头骨上面还刻有难以形容的表意符号。面对如此之多的恐怖场景,我的猫一直保持着闲庭信步的姿态。有一回我看见它高高地蹲坐在一座骨头堆积而成的小山上,场面十分诡异,令我不禁疑惑在它琥珀色的双眼之后是否也藏着什么秘密。
这片闪着微光的区域曾经反复以噩梦的形式向我预兆它的存在,在约略掌握了它背后隐藏的可怕事实之后,我们转向了洞穴那一眼看去深不可测的漆黑深处,悬崖透进来的光线根本无法照亮里面。我们只往里走了很短的一段距离便停下来了,因为我们觉得洞穴深处隐藏的秘密不是人类应该知道的,我们将永远无法得知那里有着怎样一个不可见的幽冥世界张着漆黑的大口等待我们。虽然我们没有深入洞穴,不过就在我们身边便有许多事物足以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了。我们没有走多远,探照灯就照见了无数可憎的深坑。老鼠们曾在这些深坑里面享受盛宴,后来突然没有食物再补充进来了,这支贪婪成性的啮齿类大军就被逼去啃食那些饱受饥饿之苦却仍然活着的畜群,再之后,它们从修道院里喷涌而出,这便是当地农民永远无法忘记的那场历史性的毁灭浩劫。
上帝啊!这些令人作呕的黑暗深坑里都是被锯断剔净的骨头和打开的头骨!无数个世纪积累下来的猿人、凯尔特人、罗马人,还有英格兰人的骸骨充塞着这些噩梦般的深坑!这些深坑有一些已经填满了,没人敢说它们曾经到底有多深。剩下的我们用探照灯也照不见底,只留给我们不可名状的无尽幻想。我想起了那些在这可怕地狱的黑暗中四处摸索的倒霉老鼠,它们若是跌进了这样的陷阱里,会怎么样呢?
当时我在一个可怕的深坑边缘差点儿滑了一跤,就在那一瞬间我心中升起令人心醉神迷的惧意。我一定是陷入了良久的沉思,因为当我回过神来时,除了圆圆胖胖的诺里斯大尉,团队里的其他人都不见了。这时,从那漆黑无际的远方,比我所知还要更深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声响,我看见我的老黑猫就像一位生有双翼的埃及神明一样超过我向前飞奔出去,径直冲入了那个属于未知世界的无底深渊。我就跟在它身后不远处,因为片刻之后我就不需再犹豫了。那声响是魔鬼诞下的老鼠们急促奔走的可怕声音,它们总是在寻求新的恐惧,并决心将我一路引领到更深处,哪怕下面就是深处地心、咧嘴狞笑的洞穴,那是疯狂的无面神奈亚拉托提普随着两个没有形体的白痴笛子手的笛声漫无目的地嘶吼的地方。
我的探照灯没电了,但我仍在跑着。我听到一些声音、一些哀嚎,还有一些回响,但盖过这一切声音慢慢升起的是那邪恶又狡诈的疾步声,慢慢升起,升起,就像是一具僵硬、浮肿的尸体从油腻的河水中缓慢地浮了起来,河水穿过一座又一座玛瑙筑成的桥,仿佛永无止境,直到流入一片漆黑溃烂的大海。有什么东西和我撞了个正着,这是个软乎乎、圆滚滚的东西。这一定是那些老鼠,是那支像黏糊糊的凝胶一样、以死者和生者为食的贪婪大军……为什么这些老鼠不能像一个德·拉波尔家族的人食用不该吃的东西那样,吃掉一个德·拉波尔家族的人呢?……战争吃掉了我的儿子,他们都该死……还有那些扬基佬用烈焰吃掉了卡法克斯,烧死了我的祖父德拉普尔,也烧毁了我们家族的秘密……不,不,我告诉你,我不是那个闪着微光的洞穴里的恶魔猪倌!我在那个皮肉松弛、长满真菌的东西身上看到的也不是爱德华·诺里斯的胖脸!谁说我是德·拉波尔家族的人?……他活着,我的儿子却死了!……一个诺里斯家族的人怎么能够拥有德·拉波尔家族的土地?……我告诉你,这是妖术……那条身上有斑点的蛇……我诅咒你,桑顿,我要让你好好看看我们家族做了些什么,把你吓晕过去!……该死的,尔等臭不堪闻,我将教尔等乐享此般滋味……尔等可愿如此为我所伇?……玛格那玛特!玛格那玛特!……阿提斯……Dia ad aghaidh's ad aodann……agus bas dunach ort!Dhonas's dholas ort,agus leat-sa!……Ungl……ungl……rrrlh……chchch……
他们说,三个小时后在黑暗中找到我时,我就在说着这些话。他们发现我在黑暗之中蹲伏在诺里斯大尉已经被吃掉一半的圆胖尸体上,我的猫正跳着撕扯我的喉咙。现在他们已经炸掉了艾格塞姆修道院,也把我的黑鬼子从我身边带走了。他们私下里悄声说着与我的世代承袭及经历有关的可怕传言,并因此把我关进了汉威尔这间有栅栏的屋子里。桑顿就在我隔壁的屋子里,但他们不允许我和他交谈。他们也尝试着压下有关那座修道院的大多数事情,禁止将其外传。当我谈起可怜的诺里斯时,他们就诅咒我怎么能犯下如此骇人之事,但他们必须知道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他们必须知道那是老鼠们做的,那四处游走、急促奔跑的老鼠们,它们蹦跳奔跑的样子使我永不得安眠。这些该死的老鼠在这间屋子填充着垫料的墙壁后互相竞走,诱我陷入比我所知所见更为深刻的恐惧。这些别人永远听不到的老鼠,这些老鼠,这些墙里的老鼠。
(臧舟 译)
这篇故事写于1923年8月至9月,是洛夫克拉夫特写作生涯中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小说受到了萨宾·巴林—古尔德(S.Baring-Gould,1834—1924)的《中世纪怪奇传说》(Curious Myths of the Middle Ages,1866)和菲奥娜·麦克劳德(Fiona Macleod,1855—1905)的《食罪者》(The Sin-Eater,1895)中一些段落的启发,可以算是洛夫克拉夫特作品中关于遗传性退化主题的巅峰之作。洛夫克拉夫特将这篇小说投稿给《大船》杂志,后却因“太过可怕”而被拒绝发表,最后发表于《诡丽幻谭》1924年3月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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