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低语者
The Whisperer in Darkness
I
我还牢记着,直到最后那一刻,我也没有看到任何实际存在的恐怖场景。如果说我的这一推论是源于我的内心冲击——也就是那根最终压垮我的稻草,逼迫我逃离孤独的埃克利农庄,在黑暗中驾驶着一辆别人的车,驶过佛蒙特州的山丘——那么也就忽略掉了我最后这段经历中那些最明了的事实。尽管我已经将亨利·埃克利的秘密和我的推测尽可能地分享出来了,然而我看到的和听到的事实,以及这些事实对我产生的真实的影响,使我直到现在也无法判断自己得出的那些可怕的推断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因为,毕竟埃克利的消失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人们没有在他的房子里发现任何异常,除了里里外外的墙壁上都是子弹的痕迹。一切迹象仿佛都在表明,他只是像往常那样出门去山里闲逛,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屋子里没有留下客人来过的痕迹,也没有留下那一堆恐怖的汽缸和机器曾经在书房里堆放过的证据。埃克利曾经极其惧怕那些连绵起伏的绿色山丘和绵延不绝的小溪流水——那里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因为这世上有成千上万的人也都存在跟他类似的病态的恐惧。而且,这些怪癖也能充分解释他那些奇怪的行为和对生命终止的恐惧。
据我所知,整件事情始于1927年11月3日的那场史无前例的佛蒙特州洪水事件。我当时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担任文学专业的讲师,这所大学坐落于美国马萨诸塞州的阿卡姆。那时的我对新英格兰地区的民间风俗有浓厚的兴趣,是个热心钻研的业余研究者。就在洪水事件刚刚发生没多久,铺天盖地的报道便充斥了整个新闻界,新闻内容除了报道人民生活如何艰难困苦,社会各界如何团结救济,还报道了很多相当奇怪的事情,比如在洪水泛滥的河流之中漂浮着一些奇怪的东西。这些报道引发了我的一些朋友的好奇,他们纷纷讨论起这些神秘漂浮物,并且来找我,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一些启发。我很高兴他们能够如此严肃认真地对待我关于民间风俗的研究,但同时也尽我所能去贬低了那些疯狂而又模棱两可的传说故事。在发现有很多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也坚信那些传闻背后存在某些隐晦又扭曲的事实基础时,我不禁觉得可笑。
后来,这些传说开始真正引起我的注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看到了剪报上的消息。另外一个原因是我听别人口头转述的一则奇谈,来自于我朋友的母亲写给他的一封信,在信中他母亲提到自己在佛蒙特州的哈德威克的见闻。见闻的内容跟其他的新闻报道在本质上如出一辙,不过,综合所有的传闻故事,能发现这些故事发生的地点集中在三个独立的区域:第一个区域跟威努斯基河有关,这条河流经佛蒙特州首府蒙彼利埃市附近;第二个区域附属于西河流域,位于康涅狄格州的温德姆县,在佛蒙特州的努凡镇之外;第三个区域则是帕苏姆斯克河流域,位于林登维尔的咯里多尼亚县,也在佛蒙特州。虽然传闻中也提到过其他河流和分支,但是最终都归结为这三个流域。乡下人之间流传的那些故事里,无非就是看到一个或者多个非常奇异又令人不安的东西漂在洪水里,沿着人迹罕至的山上流下来。很多人都倾向于将这些事情跟那些古老的已经快要被遗忘的隐秘传说联系起来,很多老年人借着这个机会将这些传说又重新传播开来。
那些看到水中漂浮物的人都认为自己看到的东西是长着器官的躯体,而且在过去从未见过。虽然在洪灾爆发的悲惨时期,水流中裹挟着人类的尸体是正常的现象,但是那些亲眼目睹水中奇怪躯体的目击者们却坚持认为,虽然那些躯体的尺寸大小和外部轮廓跟人类有相似之处,但他们能断定那绝不是人类的。目击者们还说,那些物种也不是整个佛蒙特地区任何已知的生物。那些生物通体都是粉红色的,长度大约有五英尺,身体表面长有外壳,上面长着很多对巨大的背鳍和膜状的翅膀,以及多组节肢,而在正常情况下应该长有头的位置,却长着一颗结构复杂的椭球体,上面覆盖大量短小的触须。不同地方的人们看到的漂浮物竟然具有惊人的一致性,这一点让我印象很深刻。不过一想到那些曾经传遍了整个山区的古老传说,这些东西便不那么令人震惊了,因为那些传说已经被描绘得很生动了,或许还添加了相关目击者们的想象在里面。而我当时认为,那些目击者中的每一个人都不过是相当天真幼稚又头脑简单的乡下人罢了,而他们看到的漂浮物,也只不过是在激荡的漩涡中面目全非、泡发肿胀的人类尸体或者农场里的动物尸体,因此便没有理会那些乡下人把本已要被遗忘的民间传说跟这些东西异想天开地联系在一起。
那些古老的民间传说本身具有很奇异的特性,内容反映出其受印第安神话故事的影响,然而又表达得隐晦不清、闪烁其词,因而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当代的人们遗忘了。虽然我从来没有真正去过佛蒙特州,不过通过研读伊莱·达文波特写下的极其珍贵的著作,我对这些古老的民间传说已经很了解了。伊莱·达文波特在他的著作中使用了大量口头材料,这些口头材料大多记录于1839年之前,受访者是那些最古老的一代美国人。我惊讶地发现,这本著作中写到的那些传说故事,跟我在新罕布什尔州访问过的那些年长的乡下人口中描述的传说惊人的相似。将其中的内容进行简单的总结会发现,里面暗示着一种不为人知的怪物物种,它们通常潜伏在偏远的山脉中,或是山脉最高峰上面的丛林深处,或是黑暗的山谷之中,山谷里有从无名的源头流下来的溪流。这些生物深居简出,几乎不可能被发现,但是仍然有很多人说能够证明它们真实存在过,他们曾经去连狼群都避之不及的遥远地方探险,就在那些山坡上,在深深的山谷和陡峭的峡谷中,他们曾经发现过那些神秘的生物。
那些探险者们在小溪边的泥土里和裸露的地表上发现了一些奇怪的脚印和爪印,还有一些石头摆成的奇怪的环形阵列,旁边长满了杂草,但是都快要枯死了,整个景象包括石块堆放的位置以及整体造型也不像是自然能够形成的。还有人发现了一些位于群山之中深不可测的洞穴,洞穴通向外面的洞口被建造者给堵上了,很明显是故意为之,并非偶然。洞穴的外面还有很多奇怪的脚印,显示那些洞穴的建造者们曾经来回进出过洞穴,这里的脚印数量明显比别的地方要多,不过不知道那些探险家对脚印方向的辨别是否准确。不过探险者们见过的最可怕的现象,就是他们之中有人曾经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在黄昏时分的偏远山谷里,或者在那些位于正常登山路线上的陡峭密林里,看到某些东西。
如果探险者们对那些偶然现象的描述并没有那么一致的话,事情或许还没有那么令人不安。然而事实上,几乎所有的传言都有很多点相似之处,比如,有的探险者声称自己发现的生物是一种身形十分巨大、通体淡红色的螃蟹类生物,身上长了很多对腿,后背的中间位置长了一对巨大的类似蝙蝠身上长的翅膀。有的时候,这种生物走路会用身上所有的腿一起爬行,有的时候它们就只用最后两条腿走路,前面的那几对腿就用来搬运大的物体。有一次,探险者们发现这种生物大量出现,它们组成一队,在森林里的一条浅浅的河道里缓慢地行进,三只组成一排,井然有序。还有一次,探险者们发现这些生物中的一只在飞——那是一个夜晚,它先是从一座光秃秃的孤山山顶上起飞,挥动着背上巨大的翅膀,满月的月光一下子映出了它的轮廓,它随即便消失在了天空之中。
总的来讲,这些生物似乎对人类爱答不理,不会接近人类,然而有那么几次,有几个爱冒险的人的失踪也跟它们有关。那些人要么是把自己的房子建得离某些山谷太近了,要么是把房子建得比某些山顶高太多了。渐渐地,很多地方便成了默认的不适宜居住的地方,这种观念已延续了相当长的时间,甚至形成此种观念的最初原因都已经被人们遗忘了。人们仅仅是望向某些附近的山崖便会吓得浑身颤抖,即使他们尽量不去回忆有多少人曾经失踪过,又有多少农庄被烧成了灰烬,埋葬在那可怕、低矮的绿色山坡之中。
不过根据那些最古老的传说,那些生物好像只会伤害侵犯它们领地的人类。在后来的传说中,才渐渐提到它们开始对人类产生了好奇,并且试图在人类的世界中建立自己的秘密基地。很多传说中都提到,早晨的时候,人们会在农庄的窗户周围发现形状奇怪的爪子印。在那些明显能看出那些生物去过的地方附近,也偶尔会发生人类失踪的事件。除此之外还有些传闻提到:那些独自走在丛林小路和货车车道上的旅行者们有时会听到某些嗡嗡的声音在模仿人类的声音对他们说话,并向他们提出令人吃惊的提议;而在那些房屋庭院紧挨原始密林的人家里,小孩子们常常会被他们听到或看到的东西吓得惊慌失措。在最后出现的传说中,不可思议地提到了一些隐士和居住在偏远地区的农民,他们在自己人生中的某些时间段经历了令人厌恶的精神转变,自那之后其他人都对他们避之不及,并且私下里说他们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那些奇怪的生物。在1800年前后,一个位于东北部的郡里,甚至指责、诅咒那些古怪并且不受欢迎的隐居者,将他们看作那些令人厌恶的生物的同盟或是代理人的行为逐渐流行开来。在这些传说产生之后,迷信思想逐步消退,与那些可怕的生物有紧密联系的地方也逐渐被人们遗弃了。
至于那些生物到底是什么东西,自然也是说法各有不同。通常人们提到它们的时候会说“那些东西”或者“那些古老的东西”,不过也有一些其他的叫法曾经在不同地区短暂流行过。或许大多数清教徒移民索性将这种生物直接当作了魔鬼的亲信,并以此为基础进行了一些充满敬畏之心的神学方面的猜测。而那些保留了凯尔特神话观念传统的人们——主要是那些在新罕布什尔州居住、有着苏格兰与爱尔兰血统的人们,他们的家族曾经获得了温特沃思总督的殖民许可,最后定居在了佛蒙特州——这些人都含糊地将这些生物与那些邪恶的精灵,以及在沼泽和丘陵里生活的“小人”联系在一起。他们还会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零碎的咒语来保护自己。不过在各种说法之中,还要数印第安人的观念最不可思议。尽管不同的部落内部流传着不同版本的传说故事,然而这些故事在一些关键的细节上还是明显一致的,所有人都一致认为,这种生物不是从我们所在的地球孕育出来的。
彭纳库克人的神话故事将那些生物描述得最为连贯和生动。在他们的神话故事中,把那些生物称作是“长着翅膀的东西”,说它们从天空中的大熊座飞来,并在我们的星球上寻找山脉开矿,从而得到了一种无法在其他星球上找到的矿石。然而它们并不生活在那些矿山之中,神话故事里说,它们仅仅在那里建造了一些前哨战点,然后就带着大量的矿石一直向北方飞去,飞回它们自己的星球。它们只会伤害那些与它们过分接近或者试图去窥探和监视它们的人类。地球上的动物们并不担心会被它们捕杀,而是对它们带有本能的憎恨和敌意,因而都刻意躲避它们。它们不能吃地球上的任何动物或者其他食物,从来都是从其他的星球上将食物带到地球来。接近它们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有的时候会有一些年轻的没有经验的打猎者们误入了它们所在的山脉之中,便再也没能回来。如果在夜里的森林中遇到它们也同样不是什么好事,它们会试图模仿人类说话的声音,发出类似蜜蜂的嗡嗡声。它们知道地球上所有的语言,包括彭纳库克人、休伦人以及五组同盟的人,然而却好像不需要拥有或者使用自己的语言。它们彼此之间用头部交流,靠着头部不同方式的颜色变化去表达不同的意思。
不过当然了,所有这些无论是白种人的还是印第安人的神话故事,都在19世纪渐渐消失了。偶尔也会有些神话故事再次死灰复燃,不过也都很快销声匿迹了。后来,佛蒙特州人的生活习惯逐渐稳定下来了。根据某个固有的习惯,他们形成了固定的行走路线和适宜居住的地点,然而越来越少有人能记起究竟是怎样恐惧和逃避的心理促使前人制定下了这样的习俗,甚至人们都不记得祖先们曾经怀有这样一种恐惧或者逃避的心理。现在的大多数人只是简单地知道丘陵中的某些地方是非常危险的,那里的土地贫瘠,也种不出什么赖以生存的食物,并且一般说来住在那里也是相当不吉利的。同时他们也知道,通常情况下,最好能远离那些地方。最终,受到传统风俗和经济利益的影响而形成的生活习惯深深地留存在了那些被人们认可的聚居地上,因而不会再有人因为任何理由走出自己所在的安全地区。那些可怕的生物曾经出现过的丘陵也因此被荒废了,再也没有人去过那里,不过这倒不是人们刻意为之,而仅仅是无意识的行为。除非是在某些极为罕见的、局部发生的恐慌时期,不然只有那些喜欢大惊小怪的老奶奶们以及那些喜欢回忆过去的耄耋老人还会喃喃地说起那些居住在丘陵禁地里的生物。不过那些老人们也认同一个观点,那就是现在没有必要再去惧怕那些生物了,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环境和居住地点,也会待在自己的居住地不擅自出走,也就不会再去那些生物曾经选择的领地了。
我过去的阅读经历,以及从新罕布什尔州收集到的民间故事中,已经让我对这些传说故事十分熟悉了。因此当洪水期间的奇异见闻开始流传的时候,我很容易地猜到这些传闻是基于多么富于想象力的背景之上。为此,我费了很大一番工夫向我的朋友们解释这些东西。然而当看到几个喜好争论的朋友还是坚持认为这些报道里可能还有包含某种真实的内容时,我对此感到十分可笑。这些朋友努力指出那些早期的传说延续了相当长的时间,而且传说的内容也具有相当的一致性。同时,介于从未有人真正勘查过佛蒙特州内的群山的事实,因此断言那中间可能居住着什么,或者没有居住着什么,都不是一件明智之举。即使我向他们保证这些神话全部同属于一个广为人知、适用于绝大多数人类的固定模式,并且是由人类那能够创造出同类型幻想的早期想象经历决定的,他们也不愿向我的观点妥协。
我发现,如果我试图去跟那些我的反对者们争论是毫无意义的。即便是我知道,佛蒙特地区的神话故事跟那些广为人知的、将自然界人格化的神话故事在本质上并没有很大的差别。那些将自然界人格化的神话故事里,充满了古代世界里的各种神话人物,例如法翁、德律阿德斯和萨堤尔,还有生活在近代希腊的kallikanzari ,以及在荒凉的威尔士和爱尔兰地区生活的奇怪、矮小又可怕的穴居种族,生活得十分隐蔽。我也知道,如果我向那些反对者们指出另一个更加具有惊人相似性的例子,也是同样无济于事的。这个例子讲的是生活在尼泊尔山区的部落相信,在喜马拉雅山脉的最高处的冰层和岩石山峰之间,潜伏着一种可怕的“米·戈”或者“令人讨厌的雪人”。果不其然,当我向他们提出这个例子的时候,他们又转而使用这个例子作为反驳我的依据。他们声称,这种传说的存在恰好暗示了某种古代传说确实存在过,也就是说,这表明我们的地球上曾经确实存在过某种奇怪又古老的物种,在人类产生并统治了它们的生存区域之后,不得不被迫躲藏起来,可以想见,虽然它们的数量在不断递减,但是依旧存活到了相对较近的时期,甚至有可能直到现在还有一部分幸存下来的物种存活于世。
我越是嘲笑那些反对我的朋友们的理论,他们就越是固执地坚信这些理论。而且,就算是没有这些遗传下来的古代神话传说作支撑,最近的报道也太过于清楚、统一、详细了,而且用一种理智到近乎平淡的方式讲述出来,这一点实在是令人没有办法完全忽视。有那么两三个对报道内容狂热追捧的极端分子甚至宣称,这些报道暗示着在古老的印第安神话故事中提到的那些隐居的生物很有可能不是起源于我们所在的地球。他们甚至还引用了查尔斯·福特所著的离奇夸张的书中内容来为自己辩护,声称书中提到曾有很多从别的世界和外太空来的空中旅行者经常造访地球。不过,大多数反对者都只是些浪漫主义者。他们所做的,仅仅是坚持试图将那些异想天开的认知搬进现实世界中来而已。这些认知中就包括“潜伏的小人”一说,源于亚瑟·马钦曾经流行一时的恐怖小说杰作。
II
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和那些反对者们的激烈辩论很自然地被媒体发现,最终以写给《阿卡姆广告报》的书信形式刊登出来。部分书信又转而刊登在了佛蒙特州各个地区的新闻报刊上面,其中就包括那些在洪水时期出现各种奇怪见闻的地区。其中《拉特兰先驱报》用了半个版面的篇幅刊登了从我和反对者双方书信中提炼出的内容摘要;而《布拉特尔伯勒改革者报》则是将我写过的有关历史学和神话学的研究总结中的一篇完整地再次刊登了一遍,并在旁边的一个名为“流浪作家”的反思专栏里附上了一些评论,这些评论的观点是支持和赞同我对那些传说所持的怀疑态度的。等到1928年春天的时候,我已经几乎成了佛蒙特州人人皆知的名人了,尽管我之前还从未去过那里。也就是这个时候,一个叫亨利·埃克利的人给我寄来了一封挑战信。这封信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并且让我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开始对那片葱绿色的山崖和淙淙的森林小溪感到着迷。
现在我对亨利·温特沃思·埃克利的了解大部分都是从我和他的邻居以及独子的往来书信中得来的。在去拜访过他那座位置偏僻的农庄之后,我与他的邻居以及他住在加利福尼亚州的独子互通了许多信件。通过这些信件,我发现他出身于一个历史悠久而且在当地十分显赫的家族,这个家族曾经培养出许多法官、律师、行政官员以及有教养的农场主。不过,到了埃克利这一代人的时候,他的家族在精神思想上逐渐从实际事务转向了纯学术性质的研究,而他已经是最后一位留守在故乡的家族代表了。他在佛蒙特州州立大学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在数学、天文学、生物学、人类学以及民俗学等领域都有颇有名气了。然而我以前从未听说过他这个人,他也没有在跟我联系的过程中透露很多关于自己的细节。可是就在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认定他是一个品格良好、才智过人又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同时又是一个远离了世俗世界和人情世故的隐居者。
尽管他在信中描述的内容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我却立刻不由自主地拿出了比对待其他反对者更加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对待他。我这么做是出于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他曾经真的非常接近那些真实发生的奇异现象,他曾亲眼目睹并接触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因而才做出了一些奇异又荒诞的猜想;另一个原因是,他能像一个真正的科学研究者那样,愿意将自己的研究结论放在一个待论证的位置上。而且,他从不将个人的偏好置于首位,而是一直坚持使用那些他认为是确凿的证据作为自己的研究依据,指导自己的研究工作。他的这些做法都非常难得。然而,我还是从一开始就觉得他的观点是错误的,只不过这些错误也是聪明的错误,也值得赞扬。除此之外,我也从未像他的朋友们那样,将他的想法以及他对那些葱翠却荒凉的群山表现出的恐惧全都归因于他的神经错乱。我能感受到,他身上一定背负着很多的故事,同时也知道他描述的一切肯定存在着某些有待考察的奇特背景,不过我感觉这些背景肯定和他想象出来的那些荒谬的缘由没有什么关系。可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他寄来的一些材料和证据,而正是这些证据开始让我对这件事情的认知发生了改观,也让那些奇异传闻的源头变得扑朔迷离。
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我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埃克利介绍自己的那封长信尽量完整地誊写出来,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说明他的观点。而且,这封信也已经成为了我思想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里程碑。这封信现在已经不在我这里了,但是里面的每一个不详的字句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并且在这里我有必要重申,我相信这封信的作者埃克利先生是一个神志健全、头脑清楚的人。以下就是他寄给我的那封信的内容,当我展开它的时候,信纸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字体像是古人所创,内容艰涩难懂,很显然,它的作者埃克利先生与身外的世界没有什么联系,一直过着一种安静的学者生活。
乡村免费邮递2号信箱
汤森镇,温德姆县
佛蒙特州
1928年5月5日
马萨诸塞州,阿卡姆
索顿斯托尔大街118号
艾伯特·N.威尔马斯先生收尊敬的先生:
您好!我曾经饶有兴致地读过1928年4月23日的《布拉特尔伯勒改革者报》,那上面刊登着您的一封信,内容是您对去年夏天的洪水事件报道中奇怪生物尸体消息的看法,以及这些报道与流传在本地的古怪民间传说中的描述具有一致性的情况。我能够理解,您作为一个局外人,自然会站在自己的立场去发表观点。我也能够理解为什么“流浪作家”的评论文章也赞同您的观点。原因很简单,但凡是佛蒙特州内受过教育的人都会普遍地产生跟您相同的想法。我现在已经五十七岁了,就在我年轻的时候,也就是进行相关研究之前,我也是抱着跟您相同的态度去看待这些事情的。然而,就在我进行了广泛的研究,并且反复钻研了达文波特的著作之后,我的想法开始产生,并且这些想法驱使我去了附近的部分人迹罕至的山林里进行实地勘察。自那之后,我对这些奇怪的事情的想法发生了彻底的改观。
最初指引我开始从事这方面研究的,是那些年长又愚昧的老农民告诉我的许多怪诞又古老的传说。但是,研究进行到了现在,我却更希望自己当初根本就不会去接触这些东西。我可以毫不自谦地说,人类学与民俗学的课题正是我所熟悉和擅长的领域,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陌生。我曾在大学里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去研习相关的内容,也跟大多数在这一领域享有盛名的一流专家相熟,比如泰勒、卢伯克、弗雷泽、卡特勒法热、默里、奥斯本、基思、布勒、G.艾略特·史密斯等等。对我来说,听到这个世界上还潜藏着某些与人类一样古老的秘密种族的故事也丝毫不稀奇。我还阅读了那些刊登在《拉特兰先驱报》的重印本,上面有您本人书写的信件以及您的反对者写的信件。所以,我想我已经了解了您现在跟反对者们的争论目前正停留在哪个阶段上。
但我现在想说的是,虽然从道理上讲,几乎所有的证据和推理都是有利于您这一边的,但是我恐怕还是要告诉您,您的反对者们或许要比您更接近事实的真相。甚至您的反对者们也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比想象中更接近事实的真相。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仅仅是停留在理论的层面,因而不可能知道我所了解到的情况。如果我对于这件事情的了解和他们一样少的话,我就不会觉得他们现在的判断是正确的,我就会完全站在您这一边。
您一定能感觉到,我已经啰嗦了很长的时间,还没谈到我想说的重点上去,这也许是因为我真的已经害怕再谈论起那些可怕的事情了。但我最终还是要向您表达此封信的核心内容,那就是我确实发现了有把握的证据,能够证明那些可怕的生物真的就居住在那些人迹罕至的高山丛林之中。尽管我并没有亲眼见到新闻报道里讲的那些漂浮在洪水里的尸体,但是我过去曾经真的见过像它们一样的东西,不过此时我很害怕谈论自己是在什么场合下见到它们的。我见过它们的脚印,甚至最近我还在我家附近见过那种脚印(我住在汤森镇南边埃克利家族的老宅里,就在黑山的边上),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我现在才敢鼓起勇气告诉您。我也曾无意中听到丛林之中的某些地方传来了某些声音,而这些声音我甚至都不敢开始在信中提及。
我在一个地方反复地听到了那些声音好多次。于是我就拿了一台留声机放到了那里,那台留声机里有刻录设备和一张空白的蜡盘,那些生物发出的声响就被刻录在了蜡盘里。我很想让您尝试着听一下我刻录下来的声音。我曾用播放设备给一些住在附近的老人听过我录制下来的声音,其中的一个声音几乎将他们吓得瘫倒在地,因为这个声音他们曾从自己的祖母那里听到过一模一样的,祖母们曾一边讲述一边模仿那些声音(就是达文波特曾在书里提到过的密林里的嗡嗡声)。我知道当有人说他“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时,大多数人会怎样看待他。但是我希望您能够在下结论前先听一听我刻录下来的那些声音,同时也去问一问那些在边远地区生活的人们对此声音作何感想。如果您能够解释说这些声音只不过是些很稀松平常的声响,那样最好,但是您一定会跟我一样感受得到,那些声音的背后肯定还隐藏着什么东西。您也知道的,无风不起浪,那些声音一定不可能是凭空发出的。
现在,我写信给您的目的并不是要向您发起一场辩论,而是向您提供一些我认为您一定会深感兴趣的信息。这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私下交往,在公开的场合里,我还是会支持您的观点。因为某些情况让我意识到,人们对这些事情了解得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我现在的研究工作已经完全变成私人行为了,我也绝不会在公开场合发表自己的任何观点从而吸引公众的注意力,更不希望人们根据我的研究去寻找我曾探索过的那些地方。我想说的是,真的有一些非人类的生物在时时刻刻监视着我们,并且在我们人类之中还有些为他们服务的间谍正在收集我们的信息。我说的都是真的,而且真实情况会更加可怕。这些信息是一个可怜的家伙告诉我的,如果他神志健全的话(但是我认为他的确是清醒正常的)。他也是为那些生物服务的人类间谍中的一员,我从他那里获得了大部分的线索和资料。可是后来他自杀了,不过我有理由相信现在除了他之外还有别的间谍存在。
这些生物来自另一个星球,它们能在星际空间里存活,也能在其中飞梭穿行。它们的翅膀虽然笨拙但有力,能够借助某种方法抵抗以太,使得它们能在星际空间里飞行。但是这些翅膀对方向的控制力很弱,所以在地球上起不了什么作用。如果这封信看到这里,您还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疯子,打算不理会我说的一切的话,我会在将来的信件中详细地向您解释。据我所知,这些生物来到地球是为了寻找一些深埋在矿山之下的金属矿,而且我想我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我们不去干涉它们所做的事情,它们就不会伤害我们,但是谁也不敢保证如果我们对它们太过好奇的话,它们会对我们做些什么。不过当然了,一支装备精良的人类军队能够彻底摧毁它们的矿区,而这也正是它们所担心的事情。不过如果真的发生了冲突,就会有更多的这种生物会从地球之外的星际空间来到地球上支援它们,会有许多,数量多到我们根本无法想象,届时,它们就会轻易地征服地球。但是到目前为止,它们还没这么做,因为它们觉得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它们宁愿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免得给自己找麻烦。
我觉得自己已经发现了它们太多的秘密,因此它们可能想要除掉我。我在东边圆山的密林中发现了一块黑色的大石头,上面还刻着一些已经部分磨损的我不认识的象形文字。就在我把这块大石头搬回家之后,所有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如果它们认为我已经搜集到太多关于它们的信息,它们就会杀掉我,或者把我带离地球,带到它们来的地方。它们偶尔会带走一些人类学者,用这种方式来时刻保持对人类世界的了解。
谈到这里,就引申出我向您写信的第二个目的了。换句话说,我想极力地劝阻您同反对者们进行激烈的争论,希望您不要再将这件事情公开化了。人们必须远离那些生物出没的群山,为了能够达到这个目的,现在公众对这件事情的好奇心就不能再被你们的争论唤起了。如今推销商和地产商已经大量地涌入佛蒙特州,他们在荒芜的土地和山脉搭建起廉价的平房向人们推销,并带着大批的观光客到那里看房,天晓得危险是不是已经临近了。
我本人很是希望继续与您保持联系,如果您愿意,我会试着把我的那张唱片和黑色的石头(照片拍不出细节,因为上面磨损太厉害了)一并寄给您。我说“试着”,是因为我总觉得那些生物有能力影响我这么做。村子附近的一座农场里,有个叫布朗的家伙,他平日里总是阴沉着脸,行为鬼鬼祟祟,我觉得他应该也是为那些生物服务的间谍。它们正在试图一步步切断我与咱们这个世界的联系,因为我对它们的世界知道得太多了。
它们有各种各样令人吃惊的方法侦察我在干什么。您甚至很有可能都收不到我寄给您的这封信。如果事情变得更加糟糕的话,我想我就不得不离开这一带的乡村,搬到加利福尼亚州的圣地亚哥,和儿子一起住。但是,要离开自己出生的故乡,离开延续了六代人的家族宅地,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因为那些生物已经注意到了这里,我也不敢再把房子转手卖给别人。它们似乎想要拿回那块黑色的石头,并且毁掉我用留声机刻下的声音记录,但是我会尽自己的能力去保护这些东西,我不会让它们得手的。我养的大型警犬总能将它们吓退,因为目前它们的数量还不多,而且它们行动起来也很笨拙。就像我说的,它们的翅膀并不擅长在地球上作短距离飞行。我就快要破译出那块石头了——通过一种可怕的方法——您在民俗学方面的丰富学识或许能为我提供一些被我遗漏的线索。我认为您应该很清楚那些关于人类在地球出现之前的恐怖神话,那些故事讲述了是犹格·索托斯和克苏鲁的轮回传说,《死灵之书》里就提到过这些神话。我曾经见过一本这本书的复印版,而且我还听说您那里也有一本,就妥善地保管在你们大学的图书馆里。
最后,威尔马斯先生,我认为我们各自的研究工作会对我们双方都有很大的帮助。可是我也不希望让您陷入任何危险之中,因为我想我应该提前警告您:拿到黑色的石头和录音之后,您的处境将陷入危险。但我也认为,您会为了获得知识而甘愿冒这个风险。不管您需要什么,我都可以开车到努凡镇或布拉特尔伯勒邮寄给你,因为那两个地方的快递运输方式更加值得信任一些。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的生活过得相当与世隔绝,因为我根本没办法再雇佣仆人或帮手了,那些可怕的生物总是在晚上试图接近我的房子,那些看门犬总是叫个不停,因此没有人愿意待在我的家里当仆人。不过我还是很庆幸在我妻子尚在人世的时候,我并没有在这些事情上陷得如此之深,因为这可能会把她给吓坏的。
真心地希望我的这封信没有过分打扰到您,也希望您会决定继续与我保持联系,而不是把我写给您的这封信当作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扔进垃圾桶里。
您忠实的,
亨利·W.埃克利
附言:我还将自己拍摄到的某些照片额外冲洗了几份给您,我想这些照片有助于证明我在这封信里谈到的一些事情。我探访的那些老人们都认为这些照片真实得可怕。如果您有兴趣看看,我也可以很快寄给您。
很难描述我第一次看完这封奇怪的来信之后内心的感受。平常我读到的那些反对者们的论调都相当平庸无趣,但总能逗我发笑,遵照常理,我应该对这封比那些理论更加夸张荒谬的信件报以更大声的嘲笑才对。然而这封信件所用的语气却透着某些奇异的力量,让我不得用一种充满矛盾的严肃态度来对待它。这倒不是因为我在某个瞬间真的相信了他的话,认为地球上真的存在着从别的星球来的隐藏的生物种族,而是在我经过了几番严肃认真的怀疑之后,竟然开始对他产生了奇怪的信任感,觉得他不仅神志健全,而且态度相当真诚。并且我也相信,他确实在跟某些真实但很不正常的现象作斗争,这些现象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只有通过这样充满想象力的方式来表述。我反复思考了很久,感觉实际情况可能和他想的并不一样,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件事情也不像是毫无研究价值。总之这封信给我的感觉是,这个人似乎对某些事情过分激动和惊慌了,但我也并没有认为他所有的话都是毫无缘由的胡言乱语。因为从某种意义来说,他的表述非常清晰而且富有逻辑性。而且,毕竟他所说的情况跟某些古老的神话故事,甚至是最夸张的印第安人的神话故事,都令人困惑地相吻合。
而且我相信,他可能真的偶然在群山之中听到了某些令人不安的声音,也真的找到了那块他在信里提到的黑色石头,这些事情都可能是真实发生的,但是他以此得出的那些结论也太过疯狂了,而这些结论可能也是受到了那个自称是外来生物的间谍、之后又自杀了的男人的启发。这样便能很容易地推理出,那个男人一定是彻底疯掉了,但是他向埃克利说的那些反常的、不合逻辑的话却使得天真的埃克利相信了他的故事,因为埃克利原本就长期进行民俗学的研究工作而对此类事情半信半疑。至于事情最近的发展,比如那些住在他附近的粗陋的乡下人也像埃克利一样,以为他的房子会在午夜被某些离奇神秘的东西包围,因此他才无法留住任何仆人和帮手。不过当然了,那些看门的警犬确实应该在夜里叫过。
至于那张刻录了声音的蜡盘唱片,我除了选择相信他确实是通过他所说的方法得到的之外,别无他法。而且那张蜡盘里肯定是记录下了某些声音,而我猜测那些声音或许是某些动物发出的,容易让人迷惑,误以为是人类发出的声响;也可能是某些行踪隐蔽、只在夜晚出来活动的人类交谈时的声音,而这些人甚至可能已经退化成低等的动物了。想到这里,我又想到了那块刻着象形文字的黑色石头,并开始推测它到底意味着什么。然后我就想起了那些埃克利说他准备寄给我的照片,到底是什么样的照片,能让那些老人们感到那么可怕又那么确信无疑?
我又重新读了一遍那封字迹潦草的信件,然后产生了过去从未有过的感觉——我的那些轻信了新闻报道的反对者们的观点或许比我自己认为的要更加接近事实。毕竟,在那些无人问津的荒野群山之中,或许真的存在某些外貌畸形的野人,尽管连那些传说故事中也从未提及这种来自外星球的怪物。那么,如果真是这样,那些出现在泛滥洪水里的奇怪的生物尸体也就不那么令人难以置信了。这样说来,如果认为那些古老的传说和最近的新闻报道背后都有大量的现实基础,是否会显得过于草率和冒昧呢?尽管我早已放下了这些疑惑,可是亨利·埃克利仅仅靠着一封如此疯狂的信件就让我重新拾起了这些想法,我不禁感到惭愧不堪。
最后,我还是回复了埃克利的信,在信中我采用了一种友好的语气表达了我对他的来信的兴趣,并请他提供更多的细节。他的回信几乎是立刻就随着返程的邮政车送到了我的手上。他在信中像他之前许诺的那样,夹带了几张用柯达相机拍摄下的场景和物品,照片上展示的画面正是他在之前的信中提到的东西。当我把这些照片从信封里拿出来的时候,我扫了它们一眼,竟然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惊骇感,那种感觉仿佛是在接近某些被禁止接触的东西一样。因为尽管大部分照片都很模糊,却有一种很强烈的暗示的力量,而且它们本身确实是真实的照片,这一事实又将这种可怕的力量进一步地加强了。通过这些真实的照片,我能够直观地观察到上面呈现出来的景象,而且我相信,我看到的这些照片都是不包含任何偏见、差错或谎言的。
我越是盯着这些照片看,就越觉得我先前对埃克利以及他在信中说的那些事情的判断太过严厉,所做出的评价也有失公允。可以确定的是,这些照片是一些明确的证据,能证明在佛蒙特州的群山里的确存在着某些神秘的东西。而且这种东西远远超出了我们对寻常事物的认知程度和范围。这些照片里面最可怕的就是一张脚印的照片了,那张照片拍摄的背景是一片阳光照耀下的荒芜的山坡,山坡上有一小片泥地,脚印就在这片泥地上。我只看了一眼就能够辨认出,这张照片绝对不是手法粗劣的伪造品,因为照片里轮廓清晰的鹅卵石与草叶的尺寸大小都很清楚,这就让二次曝光之类的造假把戏几乎无法实现。我刚才说照片里的影像是“脚印”,其实如果说成是“爪印”的话应该更加贴切。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办法很确切地描述出这个印迹,只能很保守地说它非常像是螃蟹之类的东西的爪子,而且它的头尾方向我也很难辨别出来。这个印记踩得并不深,也不像是刚踩上去没多久的样子,但能看出它的尺寸似乎与人类脚掌的平均大小差不多。从中心点开始,有数对锯齿状的钳子向相反的方向分布。如果说这个生物身上只有这一种运动器官,那么它的运动方式也实在是太令人费解了。
还有一张照片,很明显是在一个很深的阴影里使用相机的定时曝光功能拍摄下来的。照片里有一处林地洞穴的入口,有一块形状规则的圆形石头堵在了洞穴的门口。洞门前的土地光秃秃的,可以辨认出上面有一些奇怪的密集的痕迹,交织成网状。当我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这张照片时,我不安地发现,这些痕迹放大后和上一张照片中的脚印非常相似。我要说的第三张照片显示的是一座荒山的山顶,上面竖立着很多石头,那些石头的摆放方式很像是德鲁伊教仪式里的环形石阵。这个神秘石环附近的草经过踩踏,已经被压倒和退化了,但是我拿着放大镜去仔细观察这张照片,也没在里面找到任何脚印。从照片上那些无人居住的山脉可以很明显地看出,照片所拍摄的地方确实极其遥远,连绵起伏的山脉构成了照片的背景,向远处延伸,直到消失在模糊的地平线。
如果说这些照片中的那些脚印最令人不安,那么最令人感到奇怪的则是那块在圆山的密林里发现的黑色大石头。很明显埃克利是在他书房的桌子上拍下这张照片的,因为我看到照片的背景里有很多排书籍以及一幅弥尔顿的半身像。那块黑色的石头与相机保持垂直,轮廓很不规则,表面弯曲,宽大约一英尺,高大约两英尺,语言很难对这个物体的表面或者整体的形状进行准确描述。我甚至都无法想象它是依据一个多么古怪的几何学原理切割出来的,我这里说它是切割而成的,因为在上面的确有人工切割的痕迹。此外,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样能够让我感觉如此怪异的东西,并且如此确定地相信它不属于这个世界。至于石头表面上刻的象形文字,我只能辨认出其中的一小部分,但就是这一两个我辨认出的符号就足以让我大惊失色了。不过这些符号当然也不排除伪造的可能,毕竟除了我之外,肯定还有其他人读过由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编写的那本可怕而又可憎的《死灵之书》,而那几个我辨认出的符号在书里出现过。不过即便如此,这件事情还是令我不寒而栗,因为过去的研究经历让我很自然地将这些符号同那些最令人胆战心惊和渎神的传闻联系在了一起,那些传闻里讲述了早在地球和太阳系内其他世界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的疯狂事物的传说。
剩下的五张照片中,有三张拍摄的是一些沼泽和山丘的场景,那些场景里似乎存在着某些隐匿而危险的住民居住过的痕迹。另外一张照片里是地面上的一个奇怪的记号,那个记号的位置就在离埃克利的房子很近的地方。他说拍摄这张照片的前一天晚上,听到看门的警犬叫得比平时要凶得多,当天清晨时分他就在自己的房子附近看到了这个记号。照片拍得相当模糊不清,因此单凭这张照片是没有办法得出什么肯定的结论的,不过可以看得出它的轮廓跟那些在荒芜的山地里拍到的痕迹或爪印很相似。最后一张照片拍摄的是埃克利自己的家,他的房子建造得很整齐,涂成了白色,共分两层,还带一个阁楼,房子看上去特别古老,感觉至少得有一个多世纪的历史了。门前的草坪被维护得很好,有一条两边镶着石子的小路通向一扇雕刻得相当雅致的前门,那扇门颇有乔治王朝时期的风格。草坪上有几只身形壮硕的看门警犬,正蹲坐在一个面色和蔼的男人附近。那个男人留着很短的灰色胡子,我猜这个男人应该就是埃克利本人了,而这张照片应该是他自己一个人完成拍摄的,因为从照片中能看出来他的右手里握着一个球形按钮,按钮由一根软管连接至相机,那个按钮可以控制相机进行拍摄。
仔细地看完那些照片之后,我又转而开始阅读那封冗长的、最近才写完的信。于是接下来的三个小时的时间里,我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恐怖深渊之中。在之前的那封信中,埃克利只是粗略地提到过他在某些山林中遇到的怪事,而在这封信里,他展开了详细的描写。他将自己在夜里偶然听到的声音和话语大段大段地誊写在信中,用很长的篇幅去描述他在黄昏时分在山上茂密的灌木丛里看到的粉红色东西。他还讲述了一个可怕的关于宇宙故事,在这个故事中,他将自己的渊博学识和那个自称是间谍、后来又自杀了的疯子的话融合在一起,从而提炼出了这个可怕的故事。我在信中看到了某些我曾在别处听说过的、连接着最令人胆寒的事物的名讳和词句,例如:犹格斯、伟大的克苏鲁、撒托古亚、犹格·索托斯、拉莱耶、奈亚拉托提普、阿撒托斯、哈斯塔、伊安、冷原、哈利之湖、贝斯穆拉、黄色印记、利莫里亚—卡斯洛斯、布朗,以及Magnum Innominandum 。同时,我感觉自己被拖拽进了无可名状的万古永世,以及不可思议的巨大维度,那是古老的外太空的存在,那是《死灵之书》的作者也只能用最模糊的方法去猜测的世界,是那些来自外界的存在恣意横行的古老世界。信中的文字向我讲述了那些原初生命生活的深渊,还有从那些深渊中汩汩流淌出的溪流,就在那些溪流之中,有一条不起眼的分支,最终与我们地球的命运纠结交汇在了一起。
我感到头脑一阵眩晕,我简直不能相信,过去自己一直努力地向世人解释,那些最反常、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说是可笑的、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如今却开始将自己的认知推翻,选择去相信那些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一系列能够证明那些生物真实存在的重要证据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势不可挡;而埃克利的研究态度又是那么冷静而严谨,并且他对这件事情的想象是不包含那些疯狂的、狂热的、歇斯底里的、过度夸张的思辨之外的态度,因此对我的想法和判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当我将这封可怕的信件读完并放在一边时,我便能够理解他心中的恐惧,并决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阻止人们接近那些耸立在荒野里的、鬼怪出没的群山。再回到现在,时间已经冲淡了我脑海中对这件事情的印象,并且使我有些怀疑自己过去的亲身经历与那些可怖的疑惑,但我仍然不会去引述那些埃克利信里的内容,甚至不会将那些内容写在纸上。我感到很庆幸,现在我跟埃克利的通信,以及他寄给我的蜡盘和照片都已经消失了,并且我也希望那颗在海王星之外的新的行星永远不会被人们发现,很快我就会解释这其中的原因。
就在我认真研究了埃克利寄给我的信件之后,我便不再参与关于佛蒙特州恐怖事物的公开辩论。不过之前那些反对者们还是会公开向我提出质疑,我选择不再去回应他们,或者是向他们许诺自己会在将来向他们作出回应。在我的努力下,最终,这场争论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在五月下旬和整个六月,我一直与埃克利保持着书信联系,然而,偶尔也会出现信件丢失的情况,因此我们就不得不去努力回忆各自的立场,并靠着脑中的记忆费力地重新写一遍。总的来说,我们一直努力去做的事情,就是对各种隐秘的神话传说交流彼此的看法,进而把那些出没在佛蒙特州的恐怖事件和上古世界的传说整理出一个更加清晰的关联和脉络。
首先,我和埃克利已经基本达成共识,认为那些偏远山林里的生物和那些出没在喜马拉雅山脉里的可怕的米·戈是同一种东西,是同样具有肉身的恶魔。另外,我们还做出了一些关于动物学方面的有趣推测,为了进行相关研究我不得不向我们大学里的德克斯特教授求教,尽管埃克利曾经跟我强调过,不能向任何我们两人之外的人透露我们之间的事情。如果说我违反了我们之间的规定,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我认为当前的状况下很有必要发布一个警示,警告人们远离佛蒙特州的偏远群山,并且同时警告那些勇敢的探险者们,不要去喜马拉雅山的群峰里探险了,因为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计划去征服那里的高峰。我认为,这么做比保持沉默更有益于公众的安全。此外,还有一件我们需要明确的事情,那就是破译那些刻在那块散发着邪恶力量的黑色大石头上的象形文字。如果我们能破译成功,或许能使我们掌握某些过去从未有人知晓的、更加深刻又令人眩晕的秘密。
III
月底的时候,那张蜡盘唱片终于送来了。这一次埃克利选择从布拉特尔伯勒走海运邮寄到我手中,因为信件丢失的事件发生之后,他便觉得他家北部的铁路支线的运输状况已经不能够再次信任了。他愈发强烈地察觉到自己的身边存在越来越多的间谍行动,尤其是在我们丢失了几次信件之后,这种感觉得到了更加强烈的印证。并且他告诉我,他能够确定现在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在暗中为那群隐匿的生物服务,做它们的工具和代理人,监控他的行动并通报给它们。在这类人中,他第一个怀疑的是个名叫沃尔特·布朗的农民,这个阴沉乖戾的家伙在山坡上一处靠近密林的破旧小屋里独居,有人经常看见他似乎在布拉特尔伯勒、贝洛斯福尔斯、努凡以及南伦敦德里等市镇的街头巷尾晃荡,同时做出一些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的举动。他在信中肯定地说,有一次在某个场合下,他还碰巧在偷听到的可怕对话中听见了布朗的声音。另外,他还曾在布朗的房子附近发现过一个脚印或爪印,这或许是尤为不祥的一点:因为,那个痕迹就在布朗的脚印不远处,挨得太近了——而且,布朗的脚印还正对着那个痕迹的。
因此,埃克利开着他的福特车,穿过佛蒙特州荒凉的乡间小路,到达了布拉特尔伯勒港口,从那里将蜡盘唱片通过海运邮寄到了我这里。信中还夹带了一张便条,在便条里他向我坦白他现在已经害怕独自一人穿过那些小路了,除非是在天亮的时候,否则他都不敢去汤森镇买生活用品。他反复声明,除非是居住在距离那些可疑的寂静群山非常遥远的地方,否则对这些事情知道得太多不会有任何用处。他还告诉我,他很快就要搬去加利福尼亚和他儿子住在一起了,尽管对他来说,放弃一个汇聚了自己所有回忆和祖先感情的地方是件很难的事情。
我从学校里的行政办公楼里借来了一部播放机,并在将那张蜡盘唱片放进播放机之前,又仔细地翻阅了一遍埃克利寄给我的各种信件,从中找出对于这张蜡盘唱片的相关解释。他说这张蜡盘唱片是在1915年5月1日的凌晨1点钟左右录下的,位置是在一个被封住的山洞洞口前。黑山从里氏沼泽中隆起,其西部山脉的茂密森林之中有一个山洞,这张蜡盘唱片就是在这个山洞前刻录下来的。那附近总是会回荡着一些不正常的声音,正是因为如此,埃克利才会带着留声机、录音机和空白的蜡盘到那里,希望能捕捉到一部分声音。以往的经验告诉他,流行于欧洲的隐秘传说中提到,五月前夕的时候,会有可怕的午夜拜鬼仪式,因此在5月1日凌晨去录音可能会比其他时候去更有可能捕捉到那些声音。最后的结果果然没有令他失望,他成功地得到了部分录音。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能在那个地方听到同样的声音。
不同于大多数在森林里偶然听到的声音,这张蜡盘唱片上记录的声音更像是一种举行仪式的声音,其中包括了一个明显听起来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但埃克利一直没能确定那是谁的嗓音。那个声音应该不是出自信中提到的间谍布朗,因为听起来更像是一个修养良好的人。不过,蜡盘唱片里记录下来的第二个声音才是真正的关键所在——因为那是一种像是被诅咒了的嗡嗡声,音色与人类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然而却是发出了人类的语言,更加令人震惊的是,那些英文词汇还带着一种学者的腔调,并且相当精通语法。
埃克利寄给我的几样东西,包括播放机和口述录音设备,都不能一直维持正常的工作状态,时好时坏。而且,当时埃克利录音的位置也不利于捕捉到清晰的声音。一是因为他离声音发出的位置比较远,二是因为洞穴被封堵,那些生物举行仪式的声音大都被挡在了洞穴里。因此,蜡盘唱片里能够记录下来的声音着实有限,都是零散的声音片段。埃克利还同时寄给我一份手抄本,里面的内容是他认为他能够辨认出的部分英文词句。就在我调试好播放机准备播放之前,我又重新浏览了一遍这份手抄本,里面的词句并不是直白地表达恐怖感,而是带有一种隐晦的诡秘,然而这些词句的来源以及那些生物获取它的方式却给这份抄本附带上了无法用文字表述的神秘的恐怖感。现在,我将在这里默写下所有我能记得的部分,并且我能够肯定我的记忆是准确无误的,因为我不仅认真读了那份手抄本,而且还用心地将那张蜡盘唱片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听过。因此那些词句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绝不会那么容易地被我忘掉。
(这里听到的是一些我无法辨认的声音)
(一个有教养的男性人类的声音)
……是森林之王,哪怕是……以及来自冷原部落的礼物……因此,从夜空里的黑洞到宇宙里的港湾,再从宇宙里的港湾回到夜空里的黑洞,永远赞美伟大的克苏鲁、赞美撒托古亚、赞美那连名字都不能够提起的神。永远赞美它们,永远赞美伟大无疆的森林之王黑山羊。耶!莎布·尼古拉丝!那孕育千万子孙的黑山羊!
(一个模仿着人类说话的嗡嗡声)
啊!莎布·尼古拉丝!那孕育千万子孙的森之黑山羊!
(人类的声音)
它已经穿过森林之王,正在……七与九,走下缟玛瑙铺成的台阶……供奉深渊之中的神灵阿撒托斯,是您将奇迹交付于我……挥舞着夜之翼飞越太空,飞越那……到达犹格斯星,它是最年轻的孩子,独自在那黑暗的以太边缘波动旋转……
(嗡嗡的声音)
……走出去,走到人类之中去,找到通向他们的道路。深渊之中的神灵也许会知道。奈亚拉托提普,万能的使者,一切事情都必须向它禀报。而它将会幻化成人类的模样,戴上蜡质的面具,将躯体隐藏在长袍之中,从七日之地降临,去嘲笑……
(人类的声音)
奈亚拉托提普,万能的使者,穿越虚空为犹格斯带来奇妙愉悦之人,百万受恩宠者之祖先,高视阔步,于……之中穿行……
(蜡盘转到了最后,声音停止了)
这就是我播放蜡盘唱片后听到的一切。我的内心升起一丝恐惧和犹豫,不情愿地放下唱臂,听着一开始蓝宝石唱针刮擦唱片边缘的声音。很高兴自己最先听到的是人类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的,又很模糊,但那是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声音,很浑厚,好像还带有一点儿波士顿口音,肯定不是佛蒙特州当地的山民。我听着这微弱却又挑动心弦的声音,似乎在埃克利仔细撰写的抄本上找到了一样的文字。男人的声音开口用波士顿口音吟诵道:“耶!莎布·尼古拉丝!孕育千万子孙的黑山羊!”
这时,我又听到另一个声音。虽然我当时已经读过埃克利的信,早有心理准备,但直到如今,每当回忆起那个撼动我内心的声音时,我依然会颤抖个不停,因为实在是太震撼了。后来,我向其他人描述过这张蜡盘唱片上的录音,但所有人都认为我描述的蜡盘唱片里的声音不过是些劣质的伪造品和胡言乱语。可是,他们毕竟没有亲耳听过那张该受诅咒的唱片,也没有读过埃克利的信,尤其是那第二封令人毛骨悚然同时充满恐怖细节的长信。如果他们听过、看过,没准儿他们的看法会有改变。说到底,全是怪我自己一直听从埃克利的话,没在其他人面前播放过那张蜡盘唱片。而更让我觉得无比惋惜的是,我们的往来书信也全都丢失了。但是,我听过那个声音,有着明确的直观感受,又了解蜡盘唱片的背景及相关的情况,因此对我来说那个声音着实令人恐惧。它紧接在那个人类的声音之后,仿佛是一种仪式性的应答。在我的想象中,那似乎是一种回荡在位于世界之外、凡人无法想象的地狱里的恐怖回音,穿越过不可思议的深渊最终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距离我最后一次播放那张亵渎神明的蜡盘已过去了两年多,但直到现在,这两年来,我仍能听到那恶魔似的微弱嗡嗡声,那声音就像是第一次传到我耳边一样。
“耶!莎布·尼古拉丝!孕育千万子孙的森之黑山羊!”
可是,虽然那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荡,但我至今都无法准确分析它的特征,更无法具体地将其描述出来。它听起来就像是将一只令人嫌恶的巨大昆虫发出的嗡嗡声,硬生生挤压成了一种异类种族使用的语言——虽然吐字清晰,但我敢肯定发出这种声音的器官肯定与人类,甚至与一切哺乳动物的声带都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那种声音不论在音色、音调、振幅还是泛音上,都显得相当怪异,与任何人、任何地球生物所发出来的声音都截然不同。第一次听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时,我几乎被吓昏了过去,只能头晕目眩、心不在焉地继续听着蜡盘唱片播放剩下的部分。而等到这个嗡嗡声开始诵念那段较长的话语时,那种在早前听到较短部分时感受到的无以复加的邪恶感觉更加强烈了。直到最后,蜡盘唱片在那个操着波士顿口音的人类所发出的清晰声音中戛然而止,而我仍呆呆地坐在原地,长久地盯着那台自动停下来的机器。
然后,我又挣扎着反复听了很多遍那张令我目瞪口呆的蜡盘唱片,并且对照着埃克利信件中的注释,竭尽全力地分析其中的内容,并写下自己的想法。如果现在让我把我们得出的所有结论都说出来,那将是一件既令人惶恐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不过我可以透露一点我们达成一致的观点,那就是我们两人都认为,我们发现了一条可信的线索,或许可以通过这条线索探寻到某些神秘又原始的人类宗教,以及这些宗教所奉行的某些最令人厌恶的最原始的习俗。我们很容易就发现,这些隐匿的外来生物似乎与人类中的某些成员结成了某种古老又精心安排的同盟关系。然而,我们还不知道这种同盟关系延伸的范围有多广,也不知道同盟目前的状况和先前时期的状况相比产生了什么变化,因为我们找不到任何实际的办法和线索进行推测,顶多就是为我们留下了无限的空间,让我们去进行各种恐怖的胡思乱想和猜测。似乎在人类与那些难以名状的无尽虚空之间,曾经在某些明确的时代里,建立起了某种可怕的、古老的联系。这就意味着,那些发生在我们地球上的亵渎神明的事件,或许是从那颗围绕在太阳系边缘、暗淡无光的犹格斯星上传来的。但是从我们目前发现的情况来看,犹格斯或许只不过是某个恐怖的星际种族的前哨,它们真正的源头还在更远的地方,甚至远在爱因斯坦认为的时空连续统一体和人类已知的最远的宇宙之外。
另一方面,我们还在继续讨论那块黑色的石头,并试图选择一个最妥当的方法,将它运送到阿卡姆。因为埃克利认为,如果让我去拜访他进行这些噩梦般的研究的地方,是极不明智的做法。出于某种原因,埃克利一直都不敢去信任任何一种普通的或者是人们正常会选择的运输路线。经过了一番考虑,最后,他决定亲自带着那块石头穿过乡村前往贝洛斯福尔斯,到了那里之后,再将那块石头装上火车,通过波士顿—缅因州铁路系统运输,途径基恩、温琴登以及菲奇堡等地,最终到达我这里。尽管这个方案会让他不得不独自一人驾车,经过一些比平常驶往布拉特尔伯勒的主要干线更加可怕的地段,例如更加偏僻的乡间小路和密林遍布的山路,他还是坚持这么做。埃克利告诉我,上次给我邮寄蜡盘唱片和播放机的时候,他曾注意到有一个男人在布拉特尔伯勒邮局的邮件收发处附近徘徊,并且这个男人的表情和举止让埃克利觉得颇为不安。他还注意到,那个男人似乎非常焦虑,甚至都不能跟邮局的工作人员好好交流。紧接着,那个男人便搭上了托运蜡盘唱片和播放机的火车。经历了这些让他不安的事情之后,埃克利向我坦白,在他收到我的回信,明确得知我已经顺利收到了蜡盘唱片和播放机之前,他一直都不能完完全全地安下心来。
就在6月的第二个星期里,又发生了一起丢失信件的事件——我寄出的另一封信又失踪了。埃克利一直等不到我的信,便给我寄来了的一封语气焦虑的信件询问,我才知道信寄丢了。自那次丢信事件之后,他叮嘱我不要再把信件寄到汤森镇去,而是将邮寄地址改为布拉特尔伯勒的存局候领处,等待他亲自去取。他说,无论信件到达的多么频繁,他都愿意开着自己的汽车,或者乘坐长途公共客车线(这条线路就在最近取代了铁路支线提供的慢车客运业务)到布拉特尔伯勒去亲自取信。我能够感受到埃克利正在变得越来越焦虑,因为他开始条分缕析地在信中描述那些令他感到害怕的细节,例如他家的看门犬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会咆哮得愈发频繁,以及清晨来临时,他又会在自家农庄庭院后方的小路和泥地里发现刚刚留下的爪印。还有一次,他告诉我他真的看到了一大排爪印,看上去是一大队生物留下的。这排爪印的正对面是一排由看门犬留下来的、同样密密麻麻又坚定有力的脚印,很显然它们当时形成了对峙的场面。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他还寄给我一张让我看了感到非常不安和憎恶的柯达照片。他在信中说,就在他发现那些爪印之前的那个夜晚,他家的看门犬狂吠了一整夜。
6月18日是一个周三,那天早晨,我接到一封来自贝洛斯福尔斯的电报。在这封电报中,埃克利告诉我那块黑色石头已经在寄给我的路上了,他选择了之前沟通过的波士顿—缅因州的铁路系统,由5508号列车负责运输。列车于中午十二点十五分(标准时间)离开贝洛斯福尔斯火车站,并于当天下午的四点十二分抵达波士顿北站。这样就可以大体推算出包裹最晚应该会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抵达阿卡姆。因此,整个星期四的上午,我都在等这件包裹。但中午的时候,那块黑色的石头还没有出现。于是,我给快递局打了个电话,却被告知他们没有收到任何寄运给我的货物。我逐渐开始感到惊慌,并且立刻给波士顿北站的快递代理局打了一通长途电话。当得知我的货物根本没有出现在火车站时,我反而镇定了下来,并没有感到太意外。5508号火车前一天抵站时仅仅晚点了三十五分钟,但是列车上并没有任何邮寄给我的包裹。不过,快递代理局的工作人员向我保证会对此事展开调查。当天晚上,我连夜写了封信寄给埃克利,向他大致描述了事件的经过,然后才睡去。
我不得不说,波士顿警方的办事效率还是很值得赞扬的。因为就在我报案之后的第二天下午,他们就向我提交了一份调查报告,并且快递代理局的工作人员在得知了事情经过后的第一时间给我打来了电话。根据搭乘5508号火车的铁路快递员回忆,那天似乎的确有一件蹊跷的事情发生,并且可能与我丢失的包裹密切相关。就在列车到达波士顿北站的前一天,下午一点钟左右的时候,当时列车停靠在新罕布什尔州的基恩站,这位员工与一个说话声音十分奇怪的男人发生了一起争执。那个男人十分瘦弱,说话声音沙哑,衣着打扮土气,像个乡下人。
那个员工还告诉我,那个土里土气的男人自称名叫“斯坦利·亚当斯”,表现得十分激动,坚持说列车上有一个很沉的盒子是他的,然而他既不是该趟列车上的人,也不是列车公司通讯录里的登记在册人员。他的嗓音非常古怪,是一种很厚重又低沉的声音,而且还夹杂着嗡嗡声。而且在听到他的说话声之后,那名员工突然感到一阵极其反常的头晕目眩,并且变得昏昏欲睡。这位员工甚至已经无法清晰地回忆起这次对话究竟是如何结束的了,不过他记得,直到火车开动要驶离站台的时候,他才开始逐渐清醒过来。波士顿快递代理局的其他工作人员还告诉我,这位员工虽然很年轻,但是已经在公司工作了很长时间了,大家都对他的背景和为人十分了解,都觉得他是个非常诚实可靠的人。
得到这些消息的当天晚上,我去警方那里得到了那名员工的名字和住址,并且立即亲自去波士顿上门拜访了他。他是个性格直率、讨人喜欢的家伙,但是我也发现,除了之前已经描述过的情况之外,他再也讲不出更多具体的细节了。而且奇怪的是,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再认出那个跟他发生争执的奇怪的乡下人。在我意识到他已经不能向我提供更多信息之后,我立即回到了阿卡姆的家中,坐到桌子跟前开始写信,分别给埃克利、快递代理局、波士顿警察局以及基恩火车站的负责人各写了一封,直到凌晨才写完。我在信中告诉各方,我意识到这个有着奇怪声音,并且对那位年轻员工施加了古怪影响的男人在整场离奇不祥的包裹丢失事件中起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我希望基恩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能够配合我调取电报局的信息记录,从而发现更多有利于让我们了解那个男人的信息,以及了解他是在何时、何地以及如何开始向那个年轻职员开始询问的。
然而不幸的是,我不得不说,最后这些努力和调查都无疾而终。的确有人曾经注意到,6月18日下午的早些时候,那个有着奇怪嗓音的男子曾于出现在基恩火车站附近,而且还有另外一个看起来游手好闲的男人跟他一伙,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箱子。但是目击者对那两个人一无所知,在那天之前就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事发之后就更没有再遇到了。而且根据目前的调查显示,那两个人都没有去过电报局,也没有在电报局收发过任何信息。同时铁路局方面也查不到任何关于那块黑色石头被寄送到5508号列车的信息。埃克利当然也跟我一起加入了调查的行列,他甚至还亲自去了基恩火车站,向火车站附近的人们询问当天的事情。不过埃克利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相比于我而言,更有点儿宿命论。他似乎认为包裹丢失的事件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是事态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一个充满威胁意味的不祥预兆。也就是说,他对重新找到石头也不抱有任何希望了。他告诉我,那些隐匿在群山里的外来生物和它们在人类中选中的代理人,毫无疑问都会某种催眠书或者是心灵感应术。在一封信中他还暗示说,他甚至感觉那块石头已经不再存在于我们的地球之上了。就我个人而言,我对包裹丢失的事件感到相当愤怒。因为我觉得如果包裹没有丢失的话,自己至少还有一丝机会,能从那些古老又模糊不清的象形文字中发现一些深奥的、令人惊异的东西,可是现在连这个机会也被切断了。倘若不是埃克利在这一事件之后紧接着又寄来一系列信件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恐怕这件事会在我心中反复想起,次次戳痛我的心,让我感到愤怒,无法释怀。埃克利在随后寄来的急信里告诉我,他发现整个群山里的恐怖情形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全新的局面,这一消息立即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IV
可怜的埃克利用颤抖着的手写下了一封手稿,信中他告诉我,那些神秘的外来生物已经对他开始了新一轮的逼近,而且这次的决心更加坚定。在每一个没有月亮或者月光暗淡的夜晚,埃克利家的看门警犬都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甚至连埃克利在大白天开车经过一些僻静的小路时,那些生物都试图对他发动袭击。8月2日,埃克利驾驶自己的汽车回到自己的村庄,就在高速路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时,他发现了一截树干横在路中间,同时,陪在他身边的两只大型犬开始疯狂地咆哮,这让他意识到附近肯定潜伏着某些东西。如果当时那两条大型犬没有陪在他身边,会发生什么呢?埃克利连想都不敢去想。自那之后,他无论去哪里,只要是出门,都会带至少两只忠诚又强壮的看门犬陪着自己。紧接着,在8月5日和6日,埃克利又经历了几次公路袭击事件,有一次甚至有人试图向他开枪,还好子弹只是擦过了他的车。当时车上的看门犬不停地咆哮,意味着对面的丛林中一定藏着某些邪恶的东西。
8月15日那天,我又收到一封埃克利寄来的信,信中他的语气颇为慌乱,也让我感到很不安。我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埃克利能够暂时把自己孤僻寡言的行事风格放到一边,转而寻求法律的援助。他告诉我,在8月12日晚上到13日早上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他的农庄外面子弹横飞,13日早晨,他发现自己那十二只看门犬中的三只已经中弹死去了。此外,路上还有大量爪印和脚印,其中还包括沃尔特·布朗留下的足迹。埃克利曾打电话到布拉特尔伯勒,想要再买更多的看门犬,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电话线就被掐断了。随后,埃克利便只好亲自驾驶汽车去了一趟布拉特尔伯勒,并在那里了解到电话线被掐断的原因。线路工人们在穿越努凡北部荒凉群山的密林里发现,主要的电话线缆在那里被割断了,并且作案手法熟练。他还告诉我,他在布拉特尔伯勒新买了四只强壮的猎犬,还为自己的大口径连发步枪买了几箱弹药,打算开车一并带回家。这封信是他在布拉特尔伯勒的邮局里写的,在没有任何延误的情况下,很顺利地就到了我的手上。
看完这封信,我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发生了转变,由科学研究的态度迅速变为个人亲身感受到的惊恐和焦虑。我不禁为独自居住在偏远农场里的埃克利感到担心,同时也有点为自己的安全感到担忧,因为毕竟我现在已经与那些发生在群山里的怪事脱离不了关系了。那些生物的活动范围在不断扩张。我在心里想,它们会将我卷入那些恐怖的事件中去,甚至将我完全吞噬吗?我立即给埃克利写了回信,并在信里敦促他去寻求帮助,并且暗示他,如果他不愿意寻求外界的帮助,那么我就会自行采取行动。我还在信中提到,尽管我知道他不愿意将我牵扯进来,但是我仍然愿意亲自前往佛蒙特州,并协助他向有关当局解释当前的情况。然而,我收到的回复仅仅是一封来自贝洛斯福尔斯的电报,上面写道:
感谢你的好意,但是你什么都不能做。千万不要擅自行动,否则会给我们双方都带来伤害。等我解释。
亨利·艾克利
然而事情依旧没有好转,反而进一步恶化起来。我写信回复了埃克利的电报,但不久之后,埃克利便寄来了一封笔迹潦草的短信,信中告诉我一条令人惊骇的消息:他不仅没有收到我向他提议的那封信,更是从来没有向我拍过任何电报,更别提那封电报的内容很明显是对我的回复了。得知这件事情之后,埃克利急忙赶往贝洛斯福尔斯,在那里进行了一些仓促的调查工作,最后发现这封电报是由一个沙色头发的怪人发送的,那个人说话的嗓音很厚重,还带有古怪的嗡嗡声,但除了这些信息之外,再没有别的线索了。邮局的工作人员向埃克利展示了那个怪人用铅笔潦草写下的电报原稿,但是埃克利根本没有见过那上面的字迹,那个人对他来说完全陌生。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电报的上埃克利的署名被写错了,把“A—K—E—L—E—Y”拼写成了“A—K—E—L—Y”,漏写了第二个字母“E”。这就不可避免地让人把这件事情与那些生物联想到一起,尽管危险已经愈发明显了,埃克利还是那么淡定地向我描述发生的一切。
埃克利还告诉我,又有更多的看门犬相继死去,因此他不得不再去买一些回来补充。而且,现在每到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和袭击者们都会展开枪战,枪战已经成了无月夜里的家常便饭,因此他还得补充一些枪械。在这段时间里,他经常能在道路与农场后方的区域里发现大量的爪印,其中还混杂着布朗的脚印,以及至少一两个穿了鞋的人类的脚印。埃克利向我承认,事态确实已经发展到了极其糟糕的地步。因此他打算不久之后或许该搬去加利福尼亚州跟自己的儿子一起生活,到时候不管能不能将这座老房子卖出去,他都顾不得了。但是,毕竟这座老房子是他唯一真正认为是自己家园的地方,难以割舍,想要离开绝非易事。因此他需要想方设法再在这里待得更久一些,他心想,或许自己可以试着吓跑那些入侵者,尤其是如果他能公开表示放弃所有努力,不再进一步去刺探那些生物的秘密的话。
看完这封信,我立刻回复了他,在信中我再次提到了向他提供帮助的建议,并告诉他我希望能亲自拜访他,并且协助他说服当局相信他所面临的可怕险境。他给我寄来了回信,这一次,跟过去模棱两可、容易让我猜想的态度不同,他对我的提议似乎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反感。不过他也向我再次表达了自己想要再拖延一阵子的想法,他想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打理好,并慢慢说服自己去接受这个事实,最终离开这个被自己几乎是病态地珍爱着的故乡。人们一直都在用怀疑与轻蔑的眼光看待他的研究和猜想,所以他最好还是不要引发村子里的骚动,安安静静地离开那里,免得让大家一传十十传百地怀疑他的精神是否健全。他自己也承认,这样不正常的日子实在是过够了,但如果有可能,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够体面地离开自己的家乡。
这封信是8月28日寄到我这里来的,我尽快给他写了回信并寄给他,信中我尽我所能地鼓励和支持了他的想法。显然,我对他的鼓励还是起了作用的,因为我发现,当他回信确认收到我的消息时,不像以前那样过多叙述自己的担忧和害怕的情绪了。不过尽管如此,他仍旧不太乐观,并且在信中告诉我,他认为最近一段时间那些生物没有来骚扰他,只是因为满月时节的明亮月光把它们给吓退了。他还祈祷着这段时间的夜晚不要出现太多乌云密布的情况,并且含糊地表达,当月亮开始亏缺时,他便会搬到布拉特尔伯勒去。于是我又写了一封洋溢着鼓励和肯定的信给他,想让他坚定自己的想法。九月五日,我收到了一封埃克利的信,但是从信的内容来看,这封信显然不是针对我上一封鼓励他的信而写的,而是继上一封信后紧接着寄来的。面对现在这封信,我再也写不出任何充满希望的回应了。鉴于这封信的重要性,我觉得还是应该把它的全文完整地引述下来为好,我会尽自己所能去回忆那份令人极其不安的手稿,然后记录下来。它的内容大体如下:
星期一
亲爱的威尔马斯:
对于你刚收到的上一封信而言,这是一封令人沮丧的附言。昨晚阴云密布,虽然没有下雨,但是也没有任何一丝月光能够穿透浓密的云层照射下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糟糕透了,虽然我们俩都曾有过侥幸地逃过此劫的想法,但是我感觉自己的死期还是越来越近了。午夜过后,我听到有些东西降落在了我的屋顶上,我养的所有看门犬都冲了出去,查看那到底是什么。随后我就听到了那些生物在房子附近猛扑、到处乱窜,还有一只试图从低矮的侧房跳上屋顶。那上面发生了一场可怕的打斗,我听到一阵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恐怖的嗡嗡声,紧接着又闻到了一阵令人作呕的气味。几乎是在同时,有好几颗子弹打穿窗户,险些打中我。我认为那些生物组建的大队人马一定是趁着看门犬被屋顶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的时候接近了房子。到底是什么东西落在屋顶上了,我还不太清楚,但是我猜,恐怕那些生物一直在学习如何更好地控制自己身上那能够在宇宙空间里飞行的翅膀。我熄灭了屋子里的灯,然后利用几扇窗户当作射击孔,把步枪架在窗户上,向上方倾斜着扫射了一圈,估摸着子弹射击的高度应该刚好不会打中看门犬。扫射之后,它们当晚对我的袭击似乎是结束了。早上我出门,在院子里发现了几大摊血迹,血迹旁边还有几摊绿色而且黏稠的东西,那东西的气味是我所闻过的最糟糕的味道了。我又爬到屋顶去观察上面的情况,并在那里发现了更多的绿色黏稠液体。一共有五只看门犬被杀死了,它们不只是被袭击者杀害的,其中有一只很可能是我误杀的,我可能是瞄准得太低而击中了其中的一只,因为尸体的后背上中了一枪。现在,我正在修理经过一夜枪战后破损的窗户,并准备再去一趟布拉特尔伯勒购买更多的看门犬。我想那个养狗场的人一定会以为我疯了。过一阵子我会再给你写信的。我估计自己会在一或两周之后准备好搬家,虽然一想到要搬家的事就好像要杀了我一样。
埃克利急笔
然而,以上这封信这并不是埃克利在收到我的鼓励信件之前寄出的唯一一封信。第二天,也就是9月6日,早晨的时候我又收到了他寄来的另一封信。他在信纸上写下的字迹潦草得跟发疯了一般,看完这封信之后,我整个人都泄了气,同时也陷入了彻底的困惑和迷茫之中,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这一次,我还是选择了同上次一样的方式,按照我的记忆尽可能如实地在这里引述这封信的内容。
星期二
云层还是没有散开,所以今夜仍然没有月亮。而且,月亮已经过了满月时节,开始逐渐亏缺了。如果我不知道它们会在电缆修好的同一时间再次将它切断,那我肯定会给房子街上的线缆通上电,再配上一个大探照灯来替代月亮吓退那些生物。
我觉得自己快疯了,我甚至觉得写给你所有的信都只是出自我的噩梦或者臆想。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就已经够糟糕了,但是这次我要告诉你的事情,简直糟糕得无以复加。那些袭击我的生物和人类昨天夜里对我说话了。那些生物用那种应该被诅咒的嗡嗡声向我讲述了一些我根本不敢向你复述的事情。我的看门犬当时叫喊得厉害,但是我仍然能听见它们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看门犬的狂吠声,而且一旦它们的声音被狗叫声盖过了,就会出现一个人类的声音协助它们再次被我听到。不要卷入这些事件中来,威尔马斯,你要置身事外,这件事情比你和我曾经设想过的状况要可怕得多。那些生物现在不打算让我去加利福尼亚了,他们想要活捉我并把我带走,让我继续以某种理论上和精神上相当于活着的状态跟它们生活在一起。他们不仅会把我带去犹格斯,而且还会去犹格斯之外的地方,远离银河系,甚至可能是超越宇宙最后一道弧形边缘之外的地方。我警告它们,我绝不会任凭它们带我去任何它们想带我去的地方,也不会让它们用计划好的可怕方法带走我,但是恐怕我对它们的这些警告并没有什么威慑力。我所居住的地方实在太偏僻,不久之后它们便能和夜晚一样,在白天的时候出现在我房子附近。又有六只狗被杀死了,而且当我今天驾车开往布拉特尔伯勒,穿过很多段被密林覆盖的公路的时候,总觉得那些东西自始至终都在我附近跟踪我。
现在我觉得自己错了,我不该试图把播放机、蜡盘唱片和那块黑色的石头寄给你。你最好赶在一切都太晚之前毁掉那张唱片。如果我明天还能待在这里的话,我会再写一封信给你。当然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安排好要带走的书籍和其他的东西顺利抵达布拉特尔伯勒,并且寄宿在那里。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抛下这一切逃之夭夭,但是我头脑中有某些东西却阻止我这么做。我也可以悄悄地逃到布拉特尔伯勒,在那里我应该是安全的,但是我觉得去了那里和待在现在的家里是一样的,都像个关在牢里的囚徒。而且我好像知道了,即使我抛下这一切逃走,也跑不了多远。这一切都太可怕了,你千万不要搅和进来。
您的,
埃克利
收到这封可怕的信之后,我一整夜都睡不着觉,并且开始彻底怀疑埃克利的神志到底还有几分是清醒的。我认为那封信里所说的内容完全是疯言疯语,但是考虑到过去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我又觉得这封信的表达方式具有一种强大得可怕的说服力。这一次,我没有试图马上回复这封信,而是觉得最好还是再等等,说不定过几天埃克利就能有时间回复我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了,到时候我再作打算。可就在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埃克利对我上次信件的回信。但是信中讲述的新情况却使得它带来的、任何名义上的回复都显得黯然失色。信纸上的字迹十分潦草,而且满是污渍,似乎是在一个相当疯狂和仓促的过程中写下的。现在我要把自己能够回忆起的信里的内容尽可能地复述出来:
星期三
威尔马斯:
我收到了你的来信,但现在再讨论任何解决方法都是毫无用处的。我已经彻底放弃反抗了。我甚至都在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意志力去赶跑它们,因为即使我愿意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选择逃跑,也无法彻底摆脱它们。它们还是会抓住我的。
昨天我竟然收到了它们给我的一封信。那是我在布拉特尔伯勒的时候,乡村免费邮递的邮递员给我的。信件从贝洛斯福尔斯打印出来并加盖了那里的邮戳,而信里写的则是它们将对我做些什么,至于具体的内容,我不能再复述给你了。你自己也要小心!并且记得毁掉那张唱片。最近一段时间,夜里一直乌云密布,月亮也一直处于不断亏缺的状态。我真希望自己敢于去寻求帮助,如果有人肯帮我,说不定会让我打起精神,意志更加坚定一些,但是无论谁敢到我这里来,都一定会觉得我疯了,除非他们恰好遇到了某些证据。毕竟我不能完全找不到理由就要求别人到我这里来,因为我与所有人都断绝联系很多年了。
但是,威尔马斯,我还没有把最糟的情况告诉你,准备好迎接下面的噩耗吧,看完你会感到更加震惊的。而且,我现在告诉你的都是实情,那就是我已经真实地看到并且接触到了一只袭击我的生物,最起码也是触碰到了它身体的一部分。我的天啊,那东西真是太可怕了!当然,我接触到的是它的尸体,如果它活着我是绝不敢靠近的。今天早上我的一条看门犬跑来向我示意它发现了异常,随后我就在狗舍附近找到了那具尸体。我试图将它保存在木棚里,作为证据去说服别人相信我所言并非疯言疯语,但谁能想得到,不出几个小时,它就自行蒸发消失了。到最后什么也没留下。你也是知道的,那些前段时间洪水暴发后出现在河里的尸体,往往也只能在洪水泛滥之后的第一个早晨才能看得到,过了那个时候就没有人再说见过了。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最糟糕的是,我试图把它的照片拍下来寄给你,但当我洗出相片时,上面除了小木棚之外竟然什么都看不到!这些东西到底是由什么构成的?我能看到它,也能真实地触摸到它,而且它们也留下过脚印,因此它们肯定是由某些物质构成的实体。但究竟是什么样的物质呢?我没法准确地描述它的形状。它像是一只巨大的螃蟹,在某个应该是头部的位置上,长了许多由厚实、黏性的东西形成的角锥状的肉环或肉瘤,上面覆盖着许许多多触角。我在之前的信中提到的那种黏稠的绿色液体应该是它的血液或者体液。现在每分钟都有更多的这样的生物降临到地球上来。
沃尔特·布朗失踪了,过去他经常在这一带的村子里的街头巷尾游荡,而最近我都没有看到他的踪迹。我猜测自己一定是在跟那些生物的激烈枪战中开枪打中了他,但那些生物似乎一直在努力将它们死去的或者受伤的同伴带走,所以布朗或许也在被我开枪打死后被带走了。
今天下午我去镇子上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麻烦,恐怕它们已经不再接近我了,因为它们认为我肯定不会逃走了。我现在是在布拉特尔伯勒邮局里对你写下这些话。或许这次的通信就是永别了。如果我真的遇难,请你写信给我儿子乔治·古迪纳夫·埃克利。他的收信地址是:加利福尼亚州圣迭戈,普莱森特大街176号。但是你们千万不要到这里来找我。如果你在一个星期之后没有再次收到我的消息,也没有在报纸的新闻里看到跟我相关的报道的话,就写信给我的儿子。
现在我要打出手里剩下的最后两张牌了——如果我还有足够坚强的意志力去做的话。首先,我会尝试用毒气对付它们(我弄到了所需的化学物质,也为自己和看门犬准备好了防毒面具),如果这个办法不起作用,我就会去找治安官寻求保护。如果他们觉得我说的都是疯言疯语,就会把我锁进精神病院。我认为去精神病院里待着都比从家里等着那些东西来袭击我要好得多。也许我可以让治安官们注意我家房子周围的那些生物留下的脚印,虽然那些脚印都很模糊,但是每天早晨都会有新的脚印出现。不过,我猜治安官们也许会说那些脚印是我用某种方法伪造出来的,因为他们一直都觉得我是个古怪的家伙。
我一定要想办法找个政府的警察在我家里待上一夜,亲眼看一看我说的并不是疯话,但是那些生物可能会知道我的计划,然后在那个夜晚不靠近我的房子。现在只要我在晚上试图打电话,它们就会立即切断我的电线。这让架线工一直都觉得非常奇怪,而且他们甚至还怀疑是我自己在反复切断电话线,因此早在一个星期前他们就不再愿意为我维修电线了。他们走了,就不能为我作证了。
我可以去找一些无知的乡下来人为我作证,教他们说证词,为我向治安官证明那些恐怖的事情都是真的,但是所有人听了我说的说辞之后都会发出嘲笑。因为毕竟他们早在很久之前就开始刻意避开我的住处了,因此不知道任何关于我的消息,也不了解最近发生的事情。你无论如何都没法让那些灰头土脸的农夫们走一英里的路来找我。而且,邮递员从他们那里听说了我找他们说证词的事情,也拿这事取笑我。我的天啊,如果我敢告诉他其实这些恐怖事件是真实的该有多好!我觉得我应该试着让邮递员也看到那些爪印,但是他从来都只是在下午的时候过来送信,而到那时那些脚印通常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如果我用一个盒子或者平底锅,盖在一个脚印上将它保存下来,邮递员肯定又会把那当成一个伪造的东西或者是我跟他开的一个恶意玩笑。
我真希望自己没有选择做一个隐士,这样的话人们就会像以前一样过来串门。除了那些无知的乡下人之外,我从来不敢向任何其他人展示那块黑色的石头和柯达相机拍下的照片,或者是播放那张蜡盘唱片。因为他们肯定会说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我编造出来的,除了嘲笑我他们什么也不会做。但是我应该还是会试着向他们展示那些我拍过的照片。那些生物能够留下清晰的爪印,但是它们本身却并不能在照片上留下影像。今天早晨那东西消失殆尽前,居然没有一个除了我之外的人能亲眼看到,真是太可惜了!
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在意别人能不能看得到这些证据。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我甚至觉得精神病院也算是个不错的落脚之地。至少那里的医生们可以帮助我下定决心彻底远离并忘记这座房子。也许这才是唯一能够拯救我的方法。
如果你一周之后还是没有收到我的任何消息,就写信给我的儿子乔治。再见了威尔马斯,毁掉那张蜡盘唱片,不要卷入这件事情。
你的朋友,
埃克利
坦白地说,这封信将我投入了最黑暗的恐惧之中。我不知道该在回信中说些什么,最后只能潦草地写上几句不连贯的话,对他提出些鼓励和建议,然后用挂号信寄了回去。我记得自己在信里敦促埃克利立刻搬到布拉特尔伯勒去,并设法寻求当局的保护;我还记得自己说过,会带着蜡盘唱片赶过去,并协助埃克利说服当局相信他是神志清醒的。此外,我觉得自己在信中也提到过,到了该将这件事情的真相公之于众的时候了,要警告人们警惕和远离潜伏在我们之中的异类。迫于当时我感受到的巨大压力,我已经完完全全地相信了埃克利所说的一切。不过,我还是认为他之所以没能给那只死去的怪物拍下一张照片,是因为他自己过于激动和兴奋,拍摄时滑动了相机才没有拍到,而并不是因为怪物本身具有某些奇异的特性可以让它在相机中隐形。
V
在我寄出那封慌张到语无伦次的信后,9月8日星期六的下午,我收到了埃克利的回信。这封信与以往他写给我的信存在很奇怪的反差:语气十分镇定,字迹也非常干净整洁,而且很明显是用一台新的打字机打出来的。在这封奇怪的信中,他再三向我保证他不会出事,并且邀请我去他那里。埃克利怎么会产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呢?我想这一定预示着偏远群山里的恐怖事态发生了重大改变。现在,我会像以往那样,根据自己的记忆完整地复述这封信的里内容,并且基于某些特殊的原因,我尽可能地保留了这封信本来的写作风格。这封信盖着贝洛斯福尔斯的邮戳,而且,除了信的正文之外,连埃克利自己的署名也是用机器打上去的,而只有那些刚学会用打字机写信的新手才会经常犯这种错误。不过,信件的内容却非常准确,没有什么错别字,这便不太像是初学者的作风了。因此,我推测埃克利一定是在过去用过打字机,或许是他在大学里的那段时候吧,只是现在生疏了。虽然这封信勉强地抚平了我的情绪,让我微微放松些,但在这种放松之下却仍潜伏着一丝不安的感觉。如果说埃克利在万分惊恐的状态下仍然能够保持清醒正常,那么现在他放松镇定下来之后,是否依然能够保证自己是神志健全的呢?另外他所谓的“得到关系的改善……”究竟是指什么?整封信所表达的观点与埃克利以往的态度真的是截然相反!总之,以下就是那封信的大体内容了,仍旧是我根据自己那引以为傲的记忆力仔细誊写下来的结果。
佛蒙特州,汤森镇
1928年9月6日,星期四
我亲爱的威尔马斯:
我现在感到特别高兴,因为我可以告诉你,不必再受我之前所写之信的困扰了,你那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也不必再为我告诉你的那些傻事感到焦虑了。我把那些事说成是“傻事”,主要是指那些在我极度恐慌的状态下写下的胡言乱语,而不是之前详细叙述的奇异现象。那些现象都是真实发生的,而且也足够重要。但是我的问题就在于,我以前对待它们选择的是一种非常不恰当的态度。
我记得在之前的信中,我跟你提到过那些袭击我的生物正在试图与我进行交流,并且进而与我进行面对面的沟通。昨天夜里,这种语言上的交流成为现实。为了回应某些信号后,我同意让那些围在外面的生物派遣一个信使进入我的房子与我交流,当然了,这里我需要跟你简单说明一下,这个信使是一个人类。他向我讲述了许多你和我甚至从未开始思考的情况,同时也向我清楚地证明了,我们之前完全误会和曲解了这些外来生物在地球上保持秘密领地的真实意图。
那些邪恶的神话传说里讲到,那些生物带给人类什么东西,然后又想要与地球保持怎样的联系,但这些内容似乎全都是一些对寓言的愚昧误解。当然了,这些寓言是由拥有不同文化背景和思维习惯的生物创造出来的,因而与我们所能想象得到的任何事情都存在很大差异。所以,我自己过去的那些猜测,和那些无知的农民以及野蛮的印第安人所做出的猜想一样,远远地偏离了事实的真相。那些我过去认为是病态的、可耻的而且极不光彩的事情,事实上是非常值得敬畏的,能够带来强烈感受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光荣的。人类在面对同自己完全陌生的异类时,永远会倾向于带有憎恶、恐惧或畏缩的感情色彩,而我之前对它们的种种猜测和评论也完全是处于这些不恰当的情绪之中。
现在,一想到我在好几个夜晚曾与它们产生过枪战和冲突,并对这些外来的又不可思议的生物造成了很多打击和伤害,我就感到无比的后悔和抱歉。如果我能在一开始就同意与它们进行和平又理智的对话该有多好!不过它们并没有因此对我产生任何怨恨,因为它们身体产生情感的组织与我们很不相同。它们是非常不幸的,因为它们在佛蒙特州找到的几个人类联络人都是地位很卑微的乡下人,例如已故的沃尔特·布朗,是他让我对那些生物产生了极大的偏见。然而事实上,它们从未故意伤害人类,反而总是被我们人类无情地错怪并遭到人类的窥探。有一伙邪恶的人组织了一个秘密的教团(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人与哈斯塔和黄色印记有关,以你对神秘学的了解,应该会知道我想表达的意思),代表着从其他不同维度而来的可怕力量,致力于追踪并伤害那些生物。为了对付这些邪恶的人,那些生物采取了非常激烈的警戒措施——但这些措施并不是用来反抗普通人类的。顺便告诉你,我还了解到,我们之间丢失的许多信件并不像我们之前猜测的那样被那些生物偷走,而都是被那些怀有恶意的邪教密使们截断的。
那些外来的生物们想要的,仅仅是我们能与它们和平相处,互相之间不侵犯,此外它们还想增加与人类智者们的紧密交往。我们人类的发明与科学设备让我们得以不断扩展我们的知识领域与活动范围,这就使得外来生物们在地球上秘密维持必要前哨的想法越来越不可能维持,因此最后一项,在两个族群间建立智者层面的融洽关系就是绝对必要的。这些外来生物很希望能够更加全面地了解人类,也希望能让人类中的一部分哲学与科学界的权威更好地了解它们。在我们双方进行了知识上的交流之后,就会互相理解,进而化解所有的误解。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够建立起一种令所有人都满意的相处模式。那些认为它们在试图奴役或腐化人类的想法,是完全荒谬又可笑的。
现在,作为改善我们双方紧密关系的开始,那些外来生物们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我作为它们在地球上的主要解说人,因为我对它们的了解已经相当多了。昨天晚上,它们向我讲述了很多事情,让我知道了许多最令人震惊、最能拓展人类视野的事实,而且接下来,它们还会通过口头或者文字的方式向我传达更多的事实。现阶段,我还没被要求去外层空间旅行,不过倒是很希望自己能够在将来去外层空间看一看。那些生物们会使用某些特殊的方法协助我完成这样的旅行,而这样的旅行所带来的体验会超越迄今为止人类习以为常的所有经验。我的房子也不会再受到包围和袭击。所有的一切都将回归正常,那些看门犬也不需要再为我服务了。现在,我不再感到恐惧,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已经得到的知识与思想奇遇为我带来的丰富恩惠。而这样的体验,过去只有少数几个人曾分享过。
这些外来的生物可能是所有内在或外在时空中最奇妙的有机生命体,它们是一个跨越宇宙的种族的成员,并且相对于它们,其他所有的各类生命体都仅仅是基于它们退化而成的变体。如果要用术语去描述那些构成它们生命体的物质的话,它们就更加接近于植物而不是动物,而且它们还有某种类似真菌的结构。不过,它们体内还存在一种类似叶绿素的物质,并且使用一套非常单一的营养系统,这就将它们与真正的茎叶类真菌完全区分开来。事实上,构成这种生命体的物质形式,与我们宇宙之内的任何部分都完全不同,因为构成这种物质的电子有着与其他物质完全不同的振动频率。这也就是为什么尽管我们能够用肉眼看到这些生物,但是它们却无法被我们用已知世界中的普通相机和胶卷拍摄并成像的原因。然而,如果我们能够完全了解这些原因,那么任何一个出色的人类化学家都能调配出一种感光乳剂,在洗相片时使用,就可以记录下它们的影像。
这个物种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们能以完整的物质形态穿越没有热量和空气的星际空间,但如果没有机械的帮助或者神奇的手术移植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在它们的种族中,只有少部分像佛蒙特州族群那样,长有能够抵挡得住以太的强大能量的翅膀。而那些在旧世界里的族群,居住在一些相当偏远的群山之中,就只能通过其他方式抵达地球。这样的族群从外表上看,更接近于动物的生命形式,而且也与我们所认识的物质有着相似的构造,不过与居住在佛蒙特州的族群相比,它们更像是平行进化的产物,而非有着密切亲缘关系的同类。佛蒙特州族群的脑容量比现存的其他族群都要大,但这并不意味着居住在我们山区里的有翼种族就是进化到最高级的物种。它们相互之间通常通过心灵感应术进行交流,不过它们也有基本的发声器官,只要进行一点小型外科手术(因为它们在外科手术方面的专业性已经达到了令人类感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所以动手术对于它们来说实在是非常普通和日常的事情),它们就可以大致模仿那些依旧使用语言的有机体生物体所发出的声音。
在这些生命体的聚居地中,同我们地球相距最近的是一颗我们尚未发现的、几乎不发光的行星。这颗行星位于海王星之外,是太阳系中的第九颗行星,也就是太阳系的最外围。正如我们推测的那样,这颗行星就是在某些古老的、受监禁的著作中神秘暗示到的那个东西——“犹格斯”。只要努力促进同人类之间的精神层面的紧密交流,在不远的将来就会出现一个奇怪的景象:那些生命体会密切关注着我们的星球。倘若天文学家对这些思潮足够敏感,并且那些外来生命体也希望他们这么做的话,天文学家们就会发现犹格斯星球的存在,不过如果事情真如我所料,我将一点儿也不会感到惊讶。不过当然了,犹格斯星只是冰山一角一样的踏脚石,因为这些生物的主体部分都聚居在一些有着奇异系统的深渊之中,而那些深渊完全在任何人类想象力的最远边界之外。在我们人类的认知范围内,认为时间和空间所构成的整体便是整个宇宙的整体了,然而在那些生命体的认知中,我们所认为的宇宙整体,不过是一个属于它们管辖范围内的、真正的无限空间里的一颗渺小的原子罢了。现在,任何一个人类的大脑所能认知的关于这个无限空间的知识,终于向我敞开了。而自人类出现以来,拥有过这些学识的人总共也不超过五十个。
威尔马斯,一开始你很可能会以为我是在胡说八道,但是等到一个适当的时候,你还是会佩服我偶然发现的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希望与你尽可能地一同分享这个机会。为此我必须要告诉你成千上万件事情,但是这些事情都不能写在纸上通过书信跟你交流。以前的时候我一直警告你不要来找我。但是现在一切都安全了,我很高兴能亲自废止那些警告,并诚挚地邀请你来我这里。
你可以在你的大学开始一个新的学期之前,来我这里旅行一次吗?如果你能来的话,我保证你将体验到一段愉快得不可思议的旅程。来的时候记得带上那张蜡盘唱片和我寄给你的所有信件,咱们需要把这些材料放在一起进行研究分析,进而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成一个庞大又完整的故事全貌。你也可以把那些用柯达相机拍摄的照片一并带过来,因为我最近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刺激了,似乎遗失了所有的底片和照片。不过,我还得为这些通过摸索与试探得来的材料填补上多么大量的事实啊,还有为了补充这些附加事实,我得有一个多么庞大的策划啊!
不要犹豫了威尔马斯,现在已没有人监视和刺探我了,你来找我的时候也不会遇到任何反常或是令你不安的事情。你就直接过来吧,我的汽车会停在布拉特尔伯勒火车站那里接你。请你做好尽可能长时间待在我这里的准备,并且期待着跟我一起整夜整夜地探讨那些超越所有人类想象的事情。但是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因为这件事情还不能透露给复杂的公众社会。
开往布拉特尔伯勒的列车服务相当不错,你可以在波士顿乘车的时候拿到一张时刻表。然后你就可以搭乘波士顿—缅因州铁路系统的列车到格林菲尔德,然后换乘短途列车抵达布拉特尔伯勒。我建议你搭乘一趟在时间安排上很方便的列车,那就是下午4点10分从波士顿开出的那趟列车。那辆车将于傍晚7点35分抵达格林菲尔德,随后在当天晚上的9点19分便会有另一趟列车离开那里,并于10点01分的时候抵达布拉特尔伯勒。只要是在工作日,你就能搭上这些列车。请告诉我你选好哪天来我这里,我会安排我的汽车在火车站外面随时接应你。
请原谅我现在是用打字机写信给你,但是你也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我写信时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字迹因而愈发潦草了。所以我觉得自己无法再继续书写长篇大论的手稿了。于是昨天的时候我在布拉特尔伯勒买到了这台新的歌罗娜牌打字机,现在看来它的使用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我十分期待你的回复,也希望能够在不久的将来见到你带着那张蜡盘唱片和所有的信件,还有那些柯达照片一起来我到这里。
预致谢意
你的朋友亨利·埃克利
尊敬的艾伯特·N.威尔马斯先生收
马萨诸塞州,阿卡姆
米斯卡塔尼克大学
我拿着这封奇怪的、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信件反复阅读了一遍又一遍,并且进行了深入的思考,然而我却不能恰当地描述出我在阅读和思考时产生的复杂情绪。我曾说过,在读过信后,我便立刻放松了下来,但同时又隐约感到有些不安。但这样的表述仅仅是对我内心复杂多变的、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潜意识的感觉进行了一个粗浅的描述。事实上,我的内心思绪既包含着宽慰和放松,又包含着不安的担忧。首先,这封信与之前的一系列可怕的信件相比,内容上出现了几乎截然相反的变化,埃克利的情绪从彻头彻尾的恐惧变成了冷静的自鸣得意,甚至还带有些狂喜到得意忘形,这种变化简直犹如闪电般迅速,毫无预兆并且彻底,令我措手不及。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相信,在短短的一天之中,埃克利的精神和心理观念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何况他在周三的时候还给我写过一封狂躁到极点的简报。我还是觉得,不管那天夜里那些生物向他透露了多么令他感到宽慰的秘密,都不至于令他产生如此彻底的转变。在某些时刻,我的头脑甚至被一种相互矛盾的不真实感占据了,让我开始怀疑这些来自远方的信件所讲述的整段奇异故事是不是某种半虚幻的梦境,而这梦境的大部分内容都源于我头脑中的想象。然后我想起了那张记录了某些声音的蜡盘唱片,于是陷入了更加强烈的困惑之中。
不管怎么说,这封信似乎都与我所预想的任何情况都完全不一样!而当我仔细地分析自己对整件事情的印象时发现,它由两个有明显区别的层面构成。从第一层面来看,假定埃克利在过去是一个头脑清楚、神志正常的人,并且现在仍然是这样,那么在这种前提下,这种根本性的变化本身就显得过于迅速、过于令人无法想象了。从第二层面来看,埃克利自己的行为方式、处事态度以及语言表达都产生了远远超出正常的、可预料范围的变化。他整个人的个性和性格仿佛都经历了一场诡异的突变,而且这种突变是如此彻底,如果说他前后态度的巨变都是在他神志保持正常的情况下产生的,那么我就根本没有办法理解和调和他表现出的这两种对立的态度。不管是他在写信时的用词选择,还是单词的拼写习惯,都发生了非常微妙的变化。我对于散文风格的文本有一种学术的敏感,因此能够敏锐地察觉到他在最普通的反应和回应节奏方面出现了深刻的分歧。不过当然了,能让埃克利的情绪发生如此颠覆性转变的灾难或者启示,一定是极端强烈的!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封信似乎又很符合埃克利自己的风格。比如在他的信中同样有着跟过去一样的对探寻无限世界的热情,而这种热情跟那些守旧的学者风格的求知欲如出一辙。我不止一次或者说我有很多次,怀疑这些信件中有虚假部分,或者说在我和埃克利之外,还有某个怀有恶意的中间人替代埃克利与我通信。那么这次的信中对我的邀请,希望我能够亲自去检验这封信的真实性的做法,就能够证明这封信是真的吗?
星期六的晚上,我没有休息,而是一直坐在椅子上反复思考隐藏在这封信背后的含义和奇事。我的大脑在过去的四个月里,一直都要被迫面对一系列接踵而来的诡异事件,着实令我感到头痛不已。如今我又要带着跟过去同样的怀疑态度,重新开始研究一系列新产生的、令人震惊的材料,再度重复起之前在面对这些怪事的时候经历过的心路历程。我想了很久,一直到黎明之前的时候,我内心强烈的兴趣和好奇才开始渐渐取代了先前那种被困惑和不安占据的情绪。不论是疯狂还是理智,不论是本质上的转变还是心情上的放松,埃克利的确很有可能在自己敢于冒险进行的研究调查过程中产生了巨大的转变,或许某些情况的变化在极短的时间内让他的处境不再危险了。不管这种变化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仅仅是他幻想出来的,都为他展现出了某些全新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宇宙图景,以及超越了人类认知能力范围的知识。在见到这封信时,我那对于未知世界的热情一下子就被点燃了,那种极力打破知识边界的想法深深触动了我的内心。我深深地认为,为了摆脱那些令人发狂的、令人厌倦的时间与空间的边界和自然法则,与广博的外部世界取得联系,从而接近那些黑暗的、深不可测的、与无穷与终极有关的秘密,这样伟大的壮举当然值得一个人用生命、灵魂与理智去冒险!况且,埃克利也告诉我,现在已经不存在任何危险了。他现在热情地邀请我去拜访他,而不再像过去那样警告我远离他的住处。一想到他即将同我分享的那些秘密,我就感到非常兴奋。我们将坐在那间不久前还被围攻过的偏僻农庄里促膝长谈,身边放着那张可怕的蜡盘唱片和一堆我们过去往来的信件,其中包含了埃克利早前所做的所有推论,而埃克利本人前不久还与一个从外层空间来的密探进行了接触和交流,这一切场景对我来说都有一种几乎令人着迷到晕厥的强大魅力。
因此,在星期天的早晨,我给埃克利发了封电报。在电报中我告诉他,如果他方便的话,我将在下个星期的星期三,也就是9月12日的时候前往布拉特尔伯勒与他会面。我接受了他的大部分建议,不过仅仅在选择列车线路的问题上没有接受他的安排。坦白地说,我并不希望自己在夜深时分抵达佛蒙特州的那一片阴森森的地区。所以我没有选择他建议的列车路线,而是自己打电话到火车站查询了时刻表,然后自行设计了另一套列车线路。我准备早起搭乘早上八点零七分开往波士顿的正点列车,这样就能够赶上九点二十五分开往格林菲尔德的那趟列车,最后于中午十二点二十二分的时候抵达格林菲尔德。这趟列车正好与一趟开往布拉特尔伯勒的列车相接,这样我就能够在下午一点零八分的时候抵达布拉特尔伯勒了。我这样的安排,会比在夜里十点零一分与埃克利会面,比与他一同乘车进入那片重峦叠嶂、深藏无穷秘密的山区要安全得多。
我在电报里简述了自己的行程安排,并且在当天晚上就收到了埃克利的回复,他认可了我的这一计划,我感到很高兴。他的电报内容如下:
我对你的安排很满意,将于星期三一点零八分与你会面。不要忘记带上蜡盘唱片、所有的信件和照片。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的出行目的地。期待揭晓伟大的启示。
埃克利
为埃克利发电报的人刚把电报发给他,就马上收到了收据。电报是一定要从汤森镇火车站派正式的信使,或者是借助电话网络系统发送,也就是说,埃克利家里的电话系统已经恢复正常了。之前我的潜意识里一直在怀疑这封令我产生无比困惑的信件到底是不是埃克利本人亲自书写,这样一来,萦绕在我心头的那些疑虑便全部烟消云散了。这让我整个人都感到非常放松,事实上,我几乎无法形容自己那时候已经放松到了什么程度,因为所有的疑虑都被深深地埋葬掉了。所以那天晚上我终于睡了个好觉,睡得很沉很安稳。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一直忙着为这趟旅行做各方面的准备,内心十分急切。
VI
星期三的时候,我终于按照计划,开始了前往佛蒙特州的旅行。我随身带了一只小型旅行箱,里面塞满了简单的生活必需品和科学研究的资料,其中就包括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蜡盘唱片、我用柯达相机拍摄的相片以及埃克利寄给我的全部信件。按照埃克利的要求,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这次出门的目的地,因为我能意识到,即便事态已经出现了的最令人欣慰的转机,这仍是一件属于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极度私密的事情。我本人作为一名受过专业知识训练的、已经有了一些思想准备的人,在与某些来自外层空间的陌生生物展开实际的精神上的接触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茫然失措。既然如此,那么谁又能知道如此有冲击力的事情,会对大批毫不知情、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普通人类产生怎样的影响呢?我在波士顿火车站换乘了列车,随后便开始了一路向西的长途旅行。列车逐渐离开我所熟悉的地方,进入那片我几乎一无所知的区域。恐惧与敢于冒险的期盼在我内心同时挣扎着,而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两方面哪一方面更突出。沿途我经过的地方有:沃尔瑟姆市、康科德市、艾尔镇、菲奇堡市、加德纳市、阿瑟尔镇。
我搭乘的列车在抵达格林菲尔德的时候晚点了七分钟,不过好在我需要换乘的北上快车也延后发车了。我匆匆忙忙地完成换乘,内心里产生出一种莫名紧张到窒息的感觉,伴随着列车的轰鸣声,穿过正午过后的阳光,列车驶入了一片我经常在信里读到、却从未涉足过的土地。在此之前我一生的所有时光都是在更加都市化与机械化的南部及沿海地带度过的,然而现在我知道火车正驶向一片完全不同的新英格兰土地,这片土地比我过去生活的城市原始得多也古老得多,并且尚未遭到人类的开发和破坏;这里没有任何一个外来者,也没有工厂里冒出的黑烟,更没有广告牌和混凝土路,是一个在任何方面都没有经历现代化的地方。这里生存着古怪的土著居民,从世世代代的延续中幸存,他们深深扎根于此,最终成为这片土地真正孕育出的产物之一——这些代代相传的土著居民们保留着某些奇特而古老的记忆,并为某些鲜为人知、不可思议同时也极少被提及的信仰提供了丰富的土壤。
透过车窗,我可以时不时地看到阳光照耀下的蓝色的康涅狄格河。等到火车驶离诺斯菲尔德镇后,列车便从康涅狄格河上横跨了过去。不久,前方隐约浮现出了郁郁葱葱的神秘群山,后来列车员经过我这里,我才知道自己终于到达了佛蒙特州。列车员叮嘱我把表往回调一小时,因为北方的丘陵地区不使用最新的夏令时制。就在我将时针往前回拨一小时的同时,仿佛感到自己的日历也向前翻了一个世纪。
火车一直沿着靠近河岸很近的地方行驶,随后穿过了新罕布什尔州,我能看到远处陡峭的旺塔斯蒂凯山峰斜坡向我这里逐渐逼近,那片山峰集聚了很多奇异又古老的神话故事。随后,我的左侧出现了市区的街道,右侧的河流里出现了一个葱绿的小岛。人们纷纷起身,向车门处涌去,于是我也站起来跟上了他们。走下车门,我向上看去,看到了布拉特尔伯勒火车站里停靠的一排排长长的列车。
我观察了一会儿停在火车站门口的那一排正在等人的汽车,心中犹豫着,不知道到底哪一辆才是埃克利的福特车。然而,就在我找到埃克利的汽车之前,我的身份就已经先被别人发现了。不过显然这个认出我的男人并不是埃克利本人,他向我走过来,一边伸出手迎接我,一边用成熟稳重的语气询问我是否就是来自阿卡姆的艾伯特·N.威尔马斯。我判断他不是埃克利,原因是他跟我之前收到的照片上的人毫无相似之处。照片上的埃克利蓄着胡须、头发灰白,而眼前的这个男人要年轻得多,穿着打扮都很时髦,像个城里人,而且仅仅蓄着一撮黑色的小胡子,更像是在城市里生活的人。可是,他那有涵养的说话声却让我有一种模糊而又古怪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令我有些心神不宁,却又没办法回忆起自己曾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
于是我便询问起他的身份,他解释说自己是埃克利的一个朋友,代表东道主埃克利从汤森镇赶来接待我。他说埃克利突然患上了某种哮喘方面的疾病,觉得自己不适合暴露在户外的空气里进行一趟长途旅行。不过幸好埃克利的病情并不严重,因此不会对我的拜访计划产生什么影响。这个男人向我介绍他自己的名字叫诺伊斯,我也不清楚这位诺伊斯先生对埃克利的研究和发现到底了解多少,不过他那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似乎向我暗示着,他只是一个对整件事情知之甚少的圈外人。我突然之间想到,埃克利曾经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居然还能找到这样一个随时都能帮上忙的朋友,着实令我感到有些诧异。但是我并没有因为这点疑惑而停下前进的脚步,而是径直钻进了他指给我的那辆汽车里。根据埃克利之前在信中的描述,我原本想象着他的福特车会是那种老式的小型汽车,没想到是一辆外观清洁干净、款式新潮的大车,也就是说,这辆车显然是诺伊斯的。汽车前面挂的是马萨诸塞州的牌照,牌照上面还有当年那个十分好笑的“神圣鳕鱼”标志。因此我猜测,这位诺伊斯先生只是在夏季短暂居在汤森镇而已。
我在车里坐稳之后,诺伊斯也爬了进车里,坐在我身边的驾驶座上,然后立即发动了汽车。我很庆幸他并没有对我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因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怪的紧张气氛,让我不想跟他进行过多地交流。我们顺着车道平稳地爬上一个斜坡,随后向右转进入了主干道。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着小镇,让小镇看起来非常迷人。它就跟我少年记忆里的那些新英格兰地区的古老小镇一样,在午后的阳光里慵懒地打着盹。那里的屋顶、尖塔、烟囱和砖墙错落有致地搭配在一起,它们构成的轮廓里有某些东西触动了我的心弦,让我产生了对古老祖先的怀旧之情。我甚至可以说,自己正站在一片区域的入口,这个区域仿佛被施了魔法,在漫长的时光里层层堆积,并且没有遭到外界丝毫的破坏。在这里,古老而奇怪的东西得以生长和长存,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它们从未被打扰过。
就在我们的汽车经过并驶离布拉特尔伯勒的时候,我的心中那种拘束与不安的感觉变得愈发强烈起来,因为在这片群山林立的乡野之地里,存在着某些模糊的征兆——这里到处都是高耸着的、凶险的、令人感到压迫感的花岗岩陡坡,上面郁郁葱葱地长满了树木,这一切似乎都在暗示着某些隐晦的秘密,以及某些自远古时期存活至今的生物,而我并不知道它们是否会对人类的到访充满敌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一直沿着一条又宽又浅的河流行驶,这条河流是从北方某些不知名的山脉中流淌下来汇聚而成的。当诺伊斯先生说这就是西河时,我不禁浑身颤抖起来。因为我回想起来,以前在报纸上报道得沸沸扬扬的大新闻,也就是在那次洪水事件爆发之后,人们发现了大量长得像螃蟹一样的病态的生物,其中有一只生物的尸体就是漂浮在这条西河上,并被人们发现。
渐渐地我们周围的乡村景象变得更加原生和荒芜起来。我看到那些从遥远的过去遗留下来的古桥,令人生畏地悬架在山峰之间;沿着河流的方向有一条与之平行的铁路轨道,几乎已经被废弃了,上面似乎正散发着某种隐约可见的荒凉气息;我还看到很多令人生畏的巨大河谷,河谷的周围耸立起巨大的悬崖峭壁,那些鳞次栉比的山峰上面郁郁葱葱,树丛掩映之下是灰白色的朴实无华的花岗岩,一种新英格兰地区常见的原始花岗岩;山峰之间还有许多峡谷,从这些峡谷之间奔涌出很多不羁的湍流,这些湍流又汇聚到了河里,因此这条河流便承载了那些掩藏在这万千群山之中令人无法想象的秘密;路上时不时会有很多狭窄的岔路出现,但是都很隐蔽不容易被发现,因为它们往往都是在繁茂密实的大片森林中硬挤出来的一条小路。或许这些大片的森林中的古老树木上面,就隐匿潜伏着许多自然界的神灵。当我看到这一切时,我不由得想起埃克利曾经在信中提到过,他就是驾驶着汽车沿着这条路行驶时,遭到了他无法看清楚的神秘力量的骚扰。此时此刻我感同身受,毫不怀疑他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很快,不出一个小时,我们便抵达了努凡这个古雅又精致的小镇。人类曾经凭借着无情的征服与彻底的占有,将现在我们所熟知的世界范围明确地据为己有,而这座努凡小镇便是我们与人类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在这之后,我们便舍弃了一切对于眼前的、有形的以及时间所能及的事物的依赖,进入了一片寂静而又不真实的奇妙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一条如缎带一般的狭窄小路,以一种仿佛是有知觉的、有意图的任性多变在无人居住的葱郁山丘和几近荒芜的空旷河谷间起起伏伏,蜿蜒曲折。除了我们乘坐的汽车发出的声响之外,我的耳朵里唯一还能听到的声音,便是那些从幽暗森林里的无数隐秘泉眼中流淌而出的奇妙溪流所发出的潺潺水声。
那些低矮的、半球形的山丘之间的紧密又狭窄的空间现在变得着实吓人,让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它们的山势甚至比我根据传闻想象出的情形更加陡峭与险峻,同时也与那个我们所知的平凡的客观世界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那些人迹罕至的浓郁密林绵延在无人能及的峭壁上,似乎隐匿着一些怪异而又不可思议的东西。甚至我觉得就连这些群山所组成的轮廓也都暗含了某些早在亘古以前就已被遗忘的奇特意义,仿佛是神话传说中的巨人族留下的象形文字符号,而这个种族的往日光辉如今只存在于我们极少数的梦境深处。所有关于过去世界的传说,以及所有亨利·埃克利寄给我的信件和物品里提到的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结论一起涌入了我的脑海中,将此时此刻越来越强烈的紧张和危险气氛推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我这趟旅程的目的,以及在它之前发生的那些令人恐惧的怪事突然一起向我袭来,让我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意,甚至超过了我对于那些奇怪的科学研究的热情。
我的向导诺伊斯先生肯定是已经留意到了我心神不宁的情绪,因为原本他只是偶尔开心地跟我聊聊沿途的景色,现在随着公路变得越来越荒芜、越来越不规则,我们的汽车也得减速通过颠簸的路段,他的言语也逐渐变成了滔滔不绝的讲述。他跟我说起乡间野外的美丽与神秘,并且在言谈间也向我透露了他对埃克利进行的民俗学说研究也有所了解。他礼貌地向我提出了一些问题,通过这些问题可以明显猜出,他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进行某些科学方面的研究,而且也知道我带来了一些至关重要的资料,然而他对埃克利最后所触及到的那些深奥而可畏的知识却没有流露出任何称赞或是欣赏的情感。
诺伊斯先生的举止表现得非常令人愉悦,也很正常得体,体现出了一个城里人的素养。我本该因为他的表现而逐渐平静下来,打消心底的疑虑,但奇怪的是,当我们沿着蜿蜒颠簸的公路,穿过散布着山丘与密林的陌生荒野时,我感到自己的情绪反而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起来。有时候,诺伊斯似乎是在试探我,好像是想弄清楚我对这片土地上的可怕秘密到底了解多少。而且随着他每次跟我多说一句话,我都感到他说话的声音里带有一种模糊的、带有挑逗性的、又令人困惑的感觉,所谓的“熟悉感”就变得更加强烈一些。尽管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健康正常而且显得很有教养,但是对我来说并不是一种普通的或者说健康的熟悉感。不知为何,我总会把这种熟悉的感觉与某些已经被我遗忘的梦魇联系到一起,而且我觉得如果自己真的辨认出了这种熟悉感,很可能会因此变得疯狂。倘若此时我找不出任何一个好的理由让我继续这趟旅行,那我很可能就会就此打住,掉头回家了。事实上,我不能就这么放弃,因为我还记得,等我坚持着抵达目的地之后,就可以与埃克利本人展开一场冷静又科学的讨论了,而这样的讨论一定能够对我稳定心神、重新振作起来大有裨益。
此外,当我们驾车神奇般地在起伏不定的崇山峻岭中穿梭时,我仿佛感到这片土地有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魔力,还透着一股异常的令人镇静的宇宙之美。时间似乎都迷失在了我们身后的迷宫里。在我们的周围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花海,犹如仙境一般,微风拂过,花海如同波浪般绵延起伏,那些存在于逝去岁月里的美好与可爱也一同重现在了这片美景里:盛开在秋季的色彩艳丽的花朵,镶嵌在古老的树林和纯净的草场边缘;在远处辽阔的空地上,渺小的棕色农庄蜷曲在巨大的古木密林之间,若隐若现地匍匐在那散布着野蔷薇花和葱郁草甸的垂直断崖下方。甚至就连太阳的光线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超凡的魅力,就好像有某些与众不同的氛围或蒸气覆盖在整个地区的上空。除了偶尔能在早期意大利艺术家们的作品背景之外,我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如此神奇的景象。索多玛与莱昂纳多的画作中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场景,但只是通过远距离表现出的场景,而且是画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拱廊的拱顶上。而现在,我们就亲身置身于这样一幅巨大的画卷中,而且我似乎感到,身边这些奇妙的魔法是我生来就知晓的,甚至是从祖先那里继承而来的,虽然我曾经一直在徒劳地苦苦寻觅。
我们的车爬上一个大陡坡的顶端,并在那里旋转了一个钝角,然后就突然停了下来。在我的左边,是一片保养得很好的草坪,一直延伸到路边,草坪和路以一排刷成白色的石头为明显的边界。草坪里还矗立着一栋白色的、两层半高的房子,其庞大程度不同于一般的房子,还为整个地区增添了几分雅致。在房子的右侧后方还有一些毗邻的、以拱廊相连的建筑物,包括谷仓、棚子和风车之类的东西。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曾经出现在埃克利寄给我的照片里,所以当我看到路边用马口铁铸成的邮箱上刻着亨利·埃克利的名字时,我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在房子的后方有相当的一段距离,是一片树木稀少的平坦的沼泽地。在这片沼泽地的后面,有一面陡峭山坡拔地而起,上面覆盖着浓密的森林,山坡的尽头是参差不齐的、植被茂密的山顶。这个山顶我认识,就是黑山的峰顶,由此可以推测我们现在已经爬到了半山腰的位置了。
我正打算打开车门下车去取自己的小行李箱,诺伊斯让我稍等一会儿,他要先进去跟埃克利说一声我来了。然后他还补充说,他在别的地方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已经不能再在这里多耽搁一分钟的时间了。说完他就飞快地走上通向房子的小路。我还是决定先从车里出来,伸伸胳膊和腿脚,放松一下,因为等我见到埃克利之后,会跟他坐着进行一场长时间的讨论。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在的位置就是埃克利曾在信中描述过的他遭到围攻的现场,信中提到的可怕场景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因此,我的焦虑和紧张的情绪再度达到了极点。说实在的,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跟那些外来生物和禁区世界扯上关系,我就对接下来的谈话怕得要命。
通常来说,与那些全然怪异的事物产生紧密的联系是令人感到恐惧而非激动的。更别说我已经联想到埃克利正是在这一小段满是尘土的道路上发现了那些可怕生物的踪迹,而且在经历过那充满恐惧和死亡的无月夜晚之后,埃克利还在这里发现了那些散发着恶臭的绿色脓水。想到这里,我更是高兴不起来了。而且不经意间,我还留意到周围似乎连一条埃克利的看门犬都没有。难道他在与那些外来生物和解之后,就立即将所有的看门犬都卖掉了吗?如果换作是我,我可不会像埃克利那样,对那些生物承诺的和平相处那么有信心,也不会相信埃克利最后那封奇怪的信里提到的和平条约会有多么真诚和深厚。毕竟埃克利只是个简单朴素的、没有什么处世经验的人。或许,在这场新的联盟的表象之下,正涌动着某些隐藏得更深、而且也更加凶险的暗流呢?
伴随着我的思绪,我的眼睛望向了那片满是尘土的路面,那上面曾经承载着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证据。过去的几天里一直很干燥,不规则的路面上留下了各种各样混杂在一起的痕迹。尽管这片荒芜的地区本应该没有什么人来,可现在我却看到路面上遍布着车辙。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丝模糊的好奇心,开始默默地回忆和勾画那些不规则的痕迹的大体轮廓,同时努力地抑制住关于这个地方的记忆及其暗示的、不断涌现出的可怕幻象。在周围如葬礼般寂静的气氛里,在远方的溪流里隐约传来的含混不清又微妙的流水声中,层层叠叠的葱翠山峰和覆盖着黑色密林的断崖险境间,扼住了狭窄的地平线,弥漫着某些令人感到威胁和不安的气息。
这时一幅景象迅速地进入了我的意识中,令那些模糊不清的威胁和不断涌现的幻象似乎变得渺小平淡、微不足道起来。我刚才说过,我是怀着一丝模糊又悠闲的好奇心去打量着路上留下的各种各样的痕迹。但是突然之间,这种好奇心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令人晕厥的恐惧感扼杀了。因为,尽管那些尘土中的痕迹大多都很混乱,并且重叠在一起,不太可能吸引我那不经意的扫视,但我那焦虑不安的目光还是捕捉到了一些细节,比如通向房子的小道和大路相接的地方。同时我也绝望而又确定无疑地认出了这些细节所蕴含的可怕深意。在收到埃克利寄来的柯达照片后,我曾花上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凝视照片里那些属于外来者的爪印。啊,我说的绝不是空话。我对那些生物留下的令人嫌恶的痕迹简直再熟悉不过了,而且从爪印那模糊不清的方向也能看出,这绝不是属于地球上的任何生物所能够制造出的恐怖。我绝不会在心中留存任何的宽容,允许自己有机会认错那些生物的爪印。客观地说,在我的眼前,的的确确存在着至少三处爪印,而且,留下的时间正是在几个小时之前。这些爪印跟那些从埃克利的家中进进出出、数目多得出乎我意料的模糊人类脚印混在一起,却显得格外地引人注目。这是那些活生生的来自犹格斯的真菌类生物留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踪迹。
我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抑制住了内心想要发出尖叫的冲动。因为,假设我真的相信埃克利信里所说的情况,那么肯定还会发生更多我预想不到的事情。而且埃克利曾经在信中告诉过我,他已经与那些生物达成了和解。由此说来,如果有一部分生物来到埃克利的房子拜访他,就不能说是不正常的事情了。只是,我的恐惧感还是比这些自我安慰更加强烈。我在心里问自己,难道真的能有人在第一次见到这些来自外空深渊的活生生的生物留下的爪印时,还能表现得无动于衷吗?就在这时,我看到诺伊斯推开了门,快步向我走来。我想,我必须保持镇定,不能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恐慌,因为我觉得这位亲切友好的诺伊斯先生对埃克利的研究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他一直在对禁区世界进行最深刻又最惊人的调查和研究。
诺伊斯匆匆忙忙地走过来告诉我,埃克利得知我来的消息很高兴,现在正在准备见我,不过他得了突发性哮喘病,跟我沟通起来会比较吃力,可能会让他在未来的一两天里无法胜任一个称职的东道主。哮喘病发作的时候会对他的身体造成很大的影响,而且总是伴随着令他虚弱的高烧和全身无力的症状。当这些症状持续发作时,他的身体状况根本就吃不消,因此他不得不压低声音说话,并且走动时也非常笨拙和虚弱。他的脚和脚踝也肿胀得很厉害,所以他只得将它们包扎得严严实实,就像一个患上痛风的老守卫一样。埃克利今天的状况就很糟糕,所以我可能在很大程度上都需要自己照顾自己了,不过他仍然很渴望跟我进行交谈。我可以去前厅左手边的书房里找他,不过那里面的窗帘全都拉上了,因为他在生病期间不能接触到阳光,他的眼睛现在对光线非常敏感。
诺伊斯向我转达了这些信息之后,就跟我道别了,然后坐进他的汽车里开向了北方,而我也开始慢慢走向埃克利的房子。诺伊斯走的时候,房门是半开着的。我没有径直走进去,而是在距离房门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将周边的情况仔细观察了一番,试图搞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我产生了如此模糊又古怪的感觉。库房和谷仓看起来相当整洁、其貌不扬,并且我注意到埃克利那辆破旧的老福特车就停在那间宽敞的、没有上锁的库房里。就在这时,我终于找到了一直让我感到古怪的原因了。那就是这周围彻底的寂静。通常来说,一个农场里最起码会养各种各样的家畜,那么这些家畜就应该发出一些噪音,但是在这里,我没有发现任何生命的迹象。埃克利养的那些母鸡和猪都去哪儿了?埃克利曾经在信里提到过,他还养了几头奶牛,或许那几头奶牛是放出去吃草了吧,而那些看门犬也可能已经被卖掉了。然而,我竟然连一丁点儿母鸡发出的咯咯声和猪发出的咕噜声也没听到,这就真的有些不太正常了。
我没有在小路上逗留太久,而是果断地走进了半开着的房门,并在进去之后把房门关上了。这个动作让我产生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心理效应。而当我意识到自己已被关进房子里的时候,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从心底里渴望着能马上逃离这里。倒不是因为房子里面看起来非常凶险不祥,恰恰相反,我觉得眼前这条优雅的殖民时代晚期风格的走廊建造得相当有品位,也非常欣赏它的设计者表现出的品位和修养。真正促使我产生逃跑想法的是某些更加细微的、难以琢磨的东西。或许,这种东西就是我闻到的某种古怪的气味。但是同时我心里也清楚,即便古老的农庄保养得再好,有点发霉的古怪味道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VII
我不想被这些阴暗的疑虑压倒,于是去努力回忆诺伊斯走之前嘱咐我的话,并且推开了我左手边那扇装着六块镶板与黄铜门闩的白色大门。进门之前我就想到里面的光线会比较暗,但是门后的房间比我想象中的更加黑暗。而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我留意到刚才闻到的那种奇怪的气味变得更加浓烈了。同时,空气里似乎飘荡着某种微弱的像是幻觉一般的旋律或是颤动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紧闭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一丝光亮,借着这点微弱的光,我隐约看到了一些东西,然后就听到了一阵带有歉意的咳嗽声或者是低声说话的声音。我的注意力立即随着这些声音转移到了房间远处一个更加黑暗的角落,那里摆放着一张大大的安乐椅。在那片深邃的阴影里,我隐约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脸和一双手,都反着白色的光。他似乎在试图张嘴跟我说话,于是我立刻走上前去跟他问好。虽然光线很暗,但我的直觉告诉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埃克利本人,也就是邀请我进行这趟旅行的东道主。我曾反复仔细地观察过柯达照片里的埃克利,我认得他那张目光坚定又饱经风霜的脸,还有脸上参差不齐的灰白色的胡须,我绝不会认错的。
但是当我再次仔细地打量他时,我的心情却变得很复杂,掺进了焦虑和悲伤的情绪。因为我从埃克利的脸上能看出他病得很重,他的面部紧绷着、十分僵硬、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呆呆地盯着我。但是我知道,在这副面目之下,一定还隐藏着除了哮喘病之外的问题。我也想到,前一段时间他经历了一系列的恐怖事件,那些事件制造出的紧张情绪肯定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健康。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击垮任何一个普通人吗?即使是比这个怀着大无畏的精神进行禁区世界研究的科学家更加年轻的人,恐怕也难逃崩溃的厄运吧。我想埃克利恐怕是在这种过度紧张和全面崩溃的状态里待了太久,以至于突然降临的和解和安慰来得太迟了,已经无法将他从这种状态中解救出来了。他骨瘦如柴的双手搭在膝盖上,整个人看上去非常虚弱、毫无生气、十分可怜。他的身上套着一件宽松的晨袍,并且用一条鲜艳的黄色围巾或是兜帽之类的东西遮住了头顶和脖子的上半部分,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这时,我注意到他正在尝试跟我说话,而说话的方式正是刚才跟我打招呼时发出的那种干咳般的低语。一开始那种低语的声音很难捕捉,因为他那一簇灰白色的胡子掩盖住了嘴唇所用的动作,另外他声音里的某些东西也让我感到极度地不安。但是在我集中注意力去听这种声音之后,竟然出乎意料地很快听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他说话的口音绝不是出自一个乡下人之口,甚至言语之间的斟字酌句也很得体,至少要比我通过我们之间的往来信件所预期的情况要好得多。“我猜您就是威尔马斯先生吧?请原谅,我现在不能起身迎接你。诺伊斯先生一定已经告诉你了,我病得很重,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让你按照原计划来到我这里。正如我在给你的最后一封信里所写的那样,我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告诉你了,等明天我感觉好一些的时候会一一讲给你听。我们之间保持通信这么久,今天终于见到你本人了,我激动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当然,你也把那些东西一并带来了吧?包括柯达相片和那张蜡盘唱片?诺伊斯刚才把你的小行李箱放在大厅里了,我猜你已经看到了。恐怕今晚你在很大程度上要自己照顾自己了。你的房间在楼上,就是这间房子的正上方,你能在楼梯的尽头找到浴室,浴室的门是开着的。餐厅里已经为你准备好了食物,你从右手边的门穿过去就到了,你想什么时候去餐厅吃东西都可以。明天我或许能尽好一个主人的职责,但是现在我浑身虚弱无力。
“在我这里你不要拘束,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你带着自己的行李箱上楼之前,可以先把那些信、柯达照片以及蜡盘唱片拿出来放在这里的桌子上。明天我们将在这里一起讨论这些东西。你也可以看到,我的留声机就放在那个角落里。
“不必了,谢谢你,你帮不了我什么。哮喘病已经伴随我很多年了。晚上之前你安安静静地回到这里来,我们或许能简单地谈一谈,然后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回你的房间休息。我就在这儿休息,或许会整晚都睡在这里,我平常的时候也经常直接睡在这里。等到明天早上的时候,我就会好很多了,就能和你一起研究那些急需我们研究的东西了。当然,你已经意识到了,我们所要面对的事物有着绝对惊人的属性。对于我们来说,以及对于这地球上的极少一部分人来说,时间与空间的深渊最终将在我们面前展开,这些知识将超越人类任何科学或哲学的概念范围。
“你知道吗?爱因斯坦错了,某些物体和力量能比光速运动得更快。通过某些合适的协助,我就可以在时间中任意穿梭,回到过去或者去向未来,从而真实地目睹和感受地球遥远的远古时代和未来的新纪元。你甚至无法想象这些生物将科学发展到了一个怎样的程度,它们能够对任何一个生命有机体的思想和身体做任何它们想做的事情!我非常期待着能够去访问其他的行星,甚至是别的恒星和星系。我访问的第一颗星球将是犹格斯星,它是离我们的地球最近的一个生命世界,而且上面全是那种生物。它就位于我们太阳系的最边缘的位置,是一颗古怪的黑暗的星球,而且,地球上的天文学家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它的存在。我之前在与你通信时一定也告诉过你,在合适的时候,这些生物将会直接与我们进行思想上的交流,并且引导人类发现犹格斯星,或者通过它们在人类中发展的盟友,给地球上的科学家们一个暗示,从而引导人类科学家们发现犹格斯星。
“犹格斯星上有许多宏伟的城市,城里高塔林立,其材料就是我试图寄给你的那种黑色的石头。那块石头也是从犹格斯星带到地球上的。犹格斯星距离太阳太遥远了,太阳的光照到它的亮度跟一颗普通的恒星的光亮差不多,但是那些生物根本不需要阳光,也不会在自己的大房子和寺庙的墙上修建窗户,因为它们拥有其他的敏锐的感官,阳光反而会混淆、妨碍甚至伤害它们的感官,因为它们最初来自于一个超越时间与空间之外的黑暗宇宙,那里不存在任何光亮。拜访犹格斯会令任何心智脆弱的人发疯——然而我即将要去那里了。犹格斯星上有很多神秘的巨石建成的大桥,大桥底下流淌着黑色的沥青河。那些大桥是由某些更加古老的种族修建起来的,早在这些生物从宇宙的终极缝隙里降临到犹格斯之前,这个种族就已经灭绝并被彻底遗忘了。如果任何一个人类能够一直保持头脑清醒并描述出他在犹格斯星上见到的景象,那么他就足以成为像但丁或者爱伦·坡那样的人物。
“不过请你记住,这个有着真菌花园和无窗城市的黑暗世界并不是真的那么可怕。只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它似乎是可怕的。或许那些生物在远古时代第一次探索犹格斯星时,也像我们害怕它们的世界一样充满了恐惧。你知道,它们在很久之前就降临到犹格斯星上了。那个时候,传说中属于克苏鲁的时代还尚未结束,如今沉没在水底的拉莱耶还耸立在水面之上,它们记住关于这座城市的一切。它们中的一部分也一直待在地球的内部,通过地表上某些无人知晓的开口连接,而其中一些开口就藏在佛蒙特州的群山里。在这些开口的下面,就是人类一无所知的生命体创造的各种伟大的世界。在那些世界里,被蓝色光芒点亮的昆扬、被红色光芒点亮的幽嘶和完全黑暗无光的恩凯。那可怕的撒托古亚就来自恩凯,你知道的,撒托古亚是一个没有固定形状的、长得像蟾蜍一般的神创生物,在《纳克特抄本》《死灵之书》以及经由亚特兰蒂斯大祭司卡拉卡夏·唐保存下来的科摩利奥姆神话体系中都有提到。
“不过我们还是以后再谈这些吧,现在肯定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了。你最好还是把那些东西从袋子里拿出来,去吃点东西,然后再回到这里踏实坐下,我们再接着聊。”
我听从了埃克利的建议,缓缓地转过身去,拿起了自己的小行李箱,取出那些东西并存放好,然后上楼进了为我安排的房间。那些出现在路边的爪印在我的脑中仍然记忆犹新,而埃克利低声跟我讲述的那些话语更是对我产生了奇怪的影响。种种迹象都暗示着,他对那颗人类未知的、居住着真菌类生物的星球——禁忌之地犹格斯星——知之甚多,这种想法让我整个人感到毛骨悚然,甚至比我想象的更加剧烈。我为埃克利的病痛感到非常惋惜,但是却也不得不承认,他那嘶哑的低语声虽然让人心生怜悯,但也同样也让我感到莫名的憎恶。如果他能在谈论犹格斯星及其阴暗的秘密时不表现得那么得意洋洋该有多好!
我来到埃克利为我准备的房间,里面布置得很好,让我感到非常满意。房间里既没有楼下那种发霉的怪味道,也感觉不到那种让人觉得心神不宁的振颤。我将我的小行李箱留在了房间里,然后走下楼去,和埃克利打了个招呼,并享用了他为我准备的午餐。餐厅就在书房的边上,而且,我还看到厨房也在同一个方向上稍远些的地方。餐桌上的食物很丰盛,有成排的三明治、蛋糕和奶酪在等着我去品尝。我还看到,桌子上放了一套茶杯和茶托,旁边配备了保温壶,这让我很高兴,因为这说明埃克利都没有忘记给我准备热咖啡。我将眼前这些美味大快朵颐之后,为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咖啡,却发现在这一细节上的烹饪标准略有瑕疵:我在喝下第一勺咖啡时就尝出了一种略微有些辛辣的令人不悦的味道。于是,我把杯子放到一边,没有再继续喝下去。吃饭的时候,我想到埃克利一直都静静地坐在隔壁黑暗的房间里那张大椅子上,于是就走过去邀请他跟我共进午餐,但他低声说他这会儿吃不下任何东西。过一会儿,等他入睡之前会喝一点麦乳精,而这些麦乳精就是他今天一整天所要吃的东西了。
吃过晚餐后,我坚持自己收拾了餐桌,并在厨房的水槽里清洗了所有的盘子,顺便把我不喜欢的那杯咖啡倒掉了。随后我回到了黑暗的书房里,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埃克利附近的角落里,准备等他跟我开始一场他有兴趣的谈话。我带来的那些信件、柯达照片和蜡盘唱片还放在房间中央的那张大桌子上,但是目前看来,我们的谈话是不会需要用到它们的。在我坐下不久之后,我甚至都忽略了那股之前闻到过的奇怪味道,以及刚才听到的奇怪的振颤声响。
我之前提到过,埃克利曾在他的一些信里提到过一些事情,尤其是在篇幅最长的第二封信里所讲的事情;而我从不敢转述和引用里面的文字,甚至不敢用文字去记录到纸上。这种犹豫的情形在那天夜里带给我更加强烈的压迫感,因此同样的,我也不会把那个夜晚我在偏远的群山中的黑暗房间里所听到的呢喃低语记录下来。我甚至丝毫不敢透露我所听到的沙哑的声音以及它带来的、呈现在我眼前的、来自宇宙的恐怖。很久之前埃克利就已经知道很多可怕的事情了,但是在他与那些外来生物和解之后所知晓的恐怖事件,已经远远超越了任何神志健全的人能够承受的极限。即使是到现在,我仍然完全拒绝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他向我暗示关于终极无穷的结构,关于不同维度的并置,关于我们所知道的宇宙时空在由无尽的宇宙原子连接而成的无尽链条中的可怕位置,以及由这一链条的每个环节组成的那个拥有弧度、棱角、物质与类物质电磁集合体的超级宇宙。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神志健全的人类能够如此危险地接近那基本实体的奥秘,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有机体的大脑能如此接近那超越了形式、力量与对称性的混沌中的绝对毁灭。从我们的谈话中,我了解了克苏鲁最初来自何处,也知道了为什么历史上有一半以上的伟大恒星都只是短暂地出现旋即消失不见。在埃克利与我交谈的过程中,他数次欲言又止、胆怯地暂停谈话,而在他的这些暗示中,我猜测到了那些隐藏在大麦哲伦星系和球状星团背后的秘密,以及古老的道家寓言掩盖下的黑暗真相。他向我坦率地吐露了杜勒斯的本质,同时我也从中得知了廷达罗斯猎犬的秘密,不过其来源无从知晓。众蛇之父伊格的传说对我来说也不再模糊不清了。而当埃克利向我讲述位于角度空间之外的可怕的核能混沌时,也就是那个《死灵之书》里仁慈地用“阿撒托斯”这个名讳去掩盖其可怕本质的混沌时,我感到了极度的厌恶。埃克利还向我具体澄清了那些秘密传播的神话故事里暗示的污秽梦魇,这一切都太令人震惊了。他的描述里透出毫不掩饰的、病态的憎恶,这种憎恶完全超越了那些远古和中世纪的神秘主义者所能做出的、最为大胆的叙述。因此我不可避免地开始相信,那些第一批传播这些被诅咒的传说的人类,一定曾经与跟埃克利结盟的外来生物进行过交流,甚至可能曾经拜访过埃克利现在正打算去的宇宙之外的疆域。
埃克利向我提起了那块黑色的石头,以及那上面暗示的秘密。听了他的话,我不禁感到,自己没有收到那件邮递黑色石头的包裹是一件万分幸运的事情。而且,我对于石头上刻着的那些象形文字的内容也猜测得完全正确!而此时埃克利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一系列他无意中发现的可怕的事实。实际上,他不仅仅完全接受这些事实,而且他现在渴望着对这可怕的深渊进行更加深刻的探究。我很想知道,自从他最后一次给我写信之后,究竟跟什么样的生物进行了交流,而且,那些生物中的很大一部分是否也跟他最初提到的那个密使一样,都是人类。这时,我的大脑神经已绷紧到了让我无法忍受的地步,并且开始在意这间黑暗房间里持续不断的古怪气味和那些不知不觉间不断加剧的隐约振颤,并在此基础上产生出了各种各样疯狂的想法。
夜幕正在降临,这时我不禁回忆起了埃克利曾在信中描述的那些发生在夜里的恐怖经历,这令我不寒而栗,并且下意识地想到,今晚也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同时我也很不看好这座农庄的选址位置,因为它就在那被密林覆盖的巨大山坡投射下的阴影之中,而这山坡就通往黑山那人迹罕至的峰顶。在得到埃克利的允许后,我点燃了一只小油灯,并将它的火光拨暗,然后放到了远处的一个书柜上,书柜的旁边有一尊阴森森的弥尔顿半身像。但很快我就对自己的做法感到很后悔,因为微弱的油灯让埃克利那张毫无表情的、紧绷着的面孔与无精打采的双手看起来极其怪异,如同死尸一般。我觉得他看起来似乎已经丧失行动能力了,但是偶尔又能看到他微微地点头。
埃克利对我说完那些话后,我完全无法想象明天他还能说出怎样一些更加深奥隐晦的秘密。不过最后的时候他还是向我透露了一些关于明天的谈话主题:他将会访问犹格斯星和犹格斯星之外的宇宙世界,甚至我有可能跟他共同参与到这场旅行之中。我一听到他说建议我一起参与这场穿越宇宙的航行时,我表现得惊慌失措。然而我的反应却让埃克利感到好笑,因为我发现,在看到我流露出恐惧神情之后,他的头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接下来,他非常绅士地告诉我人类该如何完成这场看似无法完成的星际真空旅行,而且已经有几个人类成功做到过。他的话似乎意味着,人类的确不需要用自己完整的身体进行这场旅行,因为那些外来生物已经找到了一种方法,借助它们那叹为观止的外科手术、生物学、化学以及机械技术,将人类的大脑和与之共存的身体构造分离开来,只带着人类的大脑进行旅行。
那些生物研究出了一种方法,能做到对人体不造成任何伤害的情况下,将人体的大脑提取出来,并且还能保证剩下的人体器官在失去大脑的情况下继续维持活的状态。而那团赤裸的、小巧的大脑将被浸泡在一种液体里,装进用金属铸造的圆缸中,圆缸中的液体也会时常补充,一直保持加满的状态。而圆缸本身则是由某种从犹格斯星上开采出来的金属铸造的,能够隔绝以太,从而达到完全密封的效果。圆缸上有几个特定的电极接头,可以任意连接某些精心设计的仪器设备,从而为大脑提供视觉、听觉和语言这三种重要的机能。对于这些有翼的真菌类生物来说,携带着装有人类大脑的完好无损的圆缸穿越太空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样一来,那些生物就可以在穿越星际空间,抵达任何一个建立着它们文明的星球之后,找出数量充足的可调整的设备与人类的大脑相连,从而提供其他的一些机能。因此,通过一些简单的装配工作,这些旅行中的人类大脑便能在横穿及超越时空连续体的每个阶段,都获得一套有着完整感官知觉和语言能力的新生命,不过这种生命形式是没有躯体的、纯粹由机械模拟的形式。这就好比是在旅行的过程中随身携带了一张留声机唱片,并在任何配有留声机的地方播放这张唱片,如此简单易行。这样的旅行方式当然不会存在任何的问题,埃克利也不会因此感到害怕。况且,这样的旅行不是已经被一次又一次精彩地完成了吗?
说到这里,他那呆滞的、我原以为已经丧失行动能力的双手竟然举了起来,然后指向了远处房间另一边一个很高的架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我看到了那个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一排金属圆缸,数量有接近二十个。我过去从未见过这种圆缸,它们大约有一英尺高,直径略小于一英尺,每个圆缸正面的弧形表面上,都镶嵌着三个等腰三角形的奇怪的插孔。其中有一个圆缸的两个插孔上连接着两个样式独特的机器,这两个机器就摆在圆缸的后方。不需要埃克利告诉我,我就知道这套设备意味着什么。我开始像得了疟疾一样浑身发抖。然后我看到埃克利的手又指向了一个很近的角落,那里杂乱地堆着一些复杂的装置,还有一些连接线缆和插头,其中有几个装置跟架子上那两个摆在圆缸后面的装置十分相似。
“威尔马斯先生,你看我这里有四种不同的设备,”埃克利又开始低声跟我说话了,“这四种设备中的每一种都具备三个不同的功能,所以这些设备一共就具备十二种功能了。你看那架子上摆放的圆缸,那些圆缸里总共装了四种不同的生物:其中有三个圆缸里装着人类,六个圆缸里装着不能依靠肉体在太空里航行的真菌生物,两个圆缸里装着从海王星来的生物(我的天啊,如果你能看看这些生物在它们自己星球上时是什么样子该有多好!),剩下的第四种生物是来自银河系之外的一个特别有意思的黑暗星球的中心洞穴。在位于圆山里的主要基地里,你偶尔也会看到更多的圆缸和机器,这些装置里装着来自宇宙之外的生物的大脑,它们拥有不同的感官,而这些感官与你我所知道的一切感官都不相同。这些大脑来自于最遥远的外太空的同盟和探索家,通过这些特殊的装置,它们能够获得不同的感官和表达能力,这些感官和表达能力能够瞬间让它们适应,同时也让不同物种的听众理解它们想传递的信息。不同的宇宙里有不同的生物,它们也会建设各自主要的基地,例如圆山就是一个各个宇宙间交流广泛的基地。当然了,它们只借给我最普通类型的设备供我做实验使用。
“你过来,我给你指三台机器,你把它们取出来放到桌子上。第一台是那个高高的、前面安装了两只玻璃透镜的机器,第二台是那个带着真空管和音箱的盒子,最后一台是那个顶端有金属圆盘的设备。好了,现在你去找那个贴着‘B—67’标签的圆缸吧。你得站在那张温莎椅上才能够着那个架子。那个圆缸是不是很重?别担心。记住一定要确定是编号B—67无误。别去触碰那一台崭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圆缸,那个圆缸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正在与两个测试仪器连在一起。把贴着‘B—67’标签的圆缸放到桌子上,摆在靠近你刚才取下来的三台机器的位置,找到三个机器上的三个转盘式开关,并把它们都调到最左端。
“现在把那台带透镜的机器的电线接到圆缸顶部的插孔里,对,就是那儿!把带真空管的机器接在圆缸下方左手边的那个插孔里,然后把带金属圆盘的仪器连到外侧的插孔里。现在把机器上所有的转盘式开关转到最右端——先转带透镜的机器,再转带金属圆盘的那个机器,最后转带真空管的机器。这就对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一整套设备就相当于一个人类,跟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一样的人类。明天我将会让你体验其他的。”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当时会像奴隶一样完全听从埃克利对我说的那些呢喃低语,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判断埃克利的精神状态是疯癫还是正常。经历了跟埃克利之前的谈话后,我应该已经准备好如何应对所有情况了,但是埃克利指导我进行各种机器操作的过程像极了滑稽的哑剧表演,也实在像是典型的由癫狂的发明家和科学家构思出的怪诞奇想,虽然之前在与埃克利进行谈话时,我并没有心生疑虑,但是现在我开始有些怀疑了,因为埃克利喃喃地讲述的内容已经完全超越了一切人类社会的理念,但是我又不禁在心里问自己,难道在更加遥远的外太空里就真的不存在其他生物吗?难道能仅仅因为它们缺乏切实又具体的证据就断定它们荒诞不经吗?
我的大脑陷入了一片混乱,感到头晕目眩。接着,我渐渐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一种混杂着摩擦和呼呼的声音,是从刚才连到圆缸上的三台机器里发出的。但是很快这种混杂的声音又完全消失在了彻底的寂静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我会听到一个声音从这些机器里传出来吗?若果真如此,那么我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它不是某个隐藏在别处、正在严密监视着我们的人,通过某些巧妙伪装的无线电设备对我们说话呢?直到现在,我仍不愿意为自己听到的东西赌咒发誓,我也不知道自己面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似乎确实发生了些什么。
简而言之,那台装有真空管和音箱的机器开始说话了。通过它发出的声音可以判断,它说话的内容有一个重点,而且也具备思考能力。因此,毫无疑问这个通过机器说话的人就在我们的周围,而且正在观察着我们。那个声音很响亮,带有金属质感,毫无生气,并且在发音的每个细节上都显露出确定无疑的机器特性。这个声音不能产生音调或是情绪变化,而是带有极度的精确和从容,用一种类似刮擦的声音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
这套机器对我说:“威尔马斯先生,我希望我没有吓到您。我其实是跟您一样的一个人类,只不过我除了大脑之外的肉身现在正安全地存放在圆山内部接受适当的养生照顾,就在这间房间东面大约一英里半的地方。所以现在我就相当于是跟您在一起,我的大脑就存放在您眼前的这个圆缸里,同时我也可以通过这些电子振动器看到您、听到您的声音并且和您交流。一个星期之后我将踏上穿越宇宙的旅途,就像我以前曾经多次成功完成的那样。我也很荣幸这次旅行能够得到埃克利先生的陪伴,同时我也希望您能跟我们一同前往。我亲眼见过您,也听说过您的名声,还密切地跟踪了您与我们共同的朋友埃克利之间的书信往来。当然了,我承认自己的确是那些与来到我们星球的外来生物结成同盟的人类中的一个。我第一次遇见它们是在喜马拉雅山脉,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在许多方面给予它们帮助。作为回报,它们也让我体验到了仅有极少数人类才得以享有的经历。”
“如果我告诉您我已经到过三十七个不同的天体,其中包括行星、暗星还有一些不容易去定义的天体,您能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吗?其中有八个天体在我们所处的银河系之外,有两个则位于我们这个弯曲的时间和空间的宇宙之外。所有这些对我来说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它们非常敏捷又熟练地将我的大脑和身体分割开来,并将我的大脑移走,整个操作过程甚至不能被简单地称之为外科手术。这些到访的外来生物有很多种提取方法,各种提取过程对于它们来说都非常简易顺畅,甚至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而且,当大脑脱离人体之后,人的身躯将不再变老。在这里我需要补充一句,事实上,与人体分离之后的大脑可以依靠这些机械设备和偶尔更换的保存液带来的有限的营养供给,变成一个永远不朽的东西。”
“总之,我由衷地希望您能够下定决心同我和埃克利先生一起出发。那些外来生物们很渴望能够认识像您这样有学识的人类,同时也希望向你们真实地展现那些伟大的深渊,那些深渊大多数的人类只能在充满愚昧和幻想的梦境中才可以见到。第一次与它们见面的时候您或许会感到很奇怪,但是我知道您不会在意这些的。我认为诺伊斯先生也会跟我们一起去的,对,就是那个毫无疑虑地开着他自己的车把您带到这儿的那个人。他好几年前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了——我猜您一定已经认出了他的声音,因为埃克利先生寄的那张蜡盘唱片里记录了很多声音,而其中的一个声音就是诺伊斯先生的。”
听到这里我大吃一惊,猛烈地惊跳了一下,于是那个声音停顿了一小会儿,才开始总结今天的谈话。“所以,威尔马斯先生,我会把我的提议留给您考虑,不过我只是再补充一句,像您这样一个对未知世界和民俗学有极大热情的人,真的不应该错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没有什么值得担心和害怕的。在所有的转变过程中您都不会感到痛苦,而且沉浸在这样一个完全机械化的感官世界中,有许多值得享受的东西。当这些电极断开连接后,大脑仅仅会进入一种格外生动和奇妙的睡眠状态。”
“现在,如果您不介意,我们或许需要中止谈话了,等到明天再继续。晚安,威尔马斯先生。您要做的只是把所有的开关都转回左边,而且不需要在意前两个开关的顺序,但您最好能把带透镜的设备的开关留到最后关。晚安,埃克利先生——请好好招待我们的客人!准备好关闭那些开关了吗?”
说到这里谈话就结束了。我机械地遵从了那个声音的要求,关掉了三个开关,却依旧精神恍惚,并且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充满了疑惑。当我听到埃克利低声跟我说话,让我把桌子上的所有设备都放回原位时,我的头脑仍然沉浸在眩晕之中。埃克利并没有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发表任何评论,事实上也没有什么评论能够充分表达我超负荷的身心。我听到埃克利跟我说,我可以把油灯带到自己房间里去,因此我猜想他或许是想独自一人歇息在这片黑暗之中。也的确到了他该休息的时候了,因为整个下午和晚上我们都在谈话,即便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也会感到筋疲力尽。我强忍着头晕跟埃克利道了一声晚安,虽然我当时随身带了一把很不错的袖珍手电筒,但还是拿着油灯走上了楼梯。
我心里还是有一丝高兴的,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楼下那个总是弥漫着奇怪气味和模糊的振颤感的书房了,但是一想到自己目前身处的环境,以及即将遇到的外来势力,我就还是摆脱不了那种混合了恐惧、危险以及关于宇宙的不正常现象的可怕感觉:这个地区是一片偏僻的荒野;那个黑压压的、神秘的、被密林覆盖的山坡就矗立在这栋房子后面很近的地方;房子旁边的路上留有很多奇怪的脚印;埃克利待在黑暗里,饱受病痛折磨却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对我喃喃低语;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圆缸和机器;还有,尤其是那个让我进行奇怪的手术,并参加更加奇怪的旅行的邀请。所有的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是如此全新和陌生,它们突然之间接二连三地发生,涌入了我的生活,带着一种逐渐累加的力量冲击着我,消耗着我的意志,甚至还几乎耗尽了我的体力。
我想起那台机器告诉我的话,一路开车带我来这里的诺伊斯先生居然是留声机唱片里记录的人类声音之一,而且是作为人类司仪参加了那场诡异的拜鬼仪式,这着实令我感到震惊,不过我事先的确也从他的声音里觉察到了一丝模糊的、令我厌恶却又熟悉的感觉。另外一个令我感到震惊的事情是,不管什么时候我停下来想要分析这件事的时候,我对东道主埃克利表现出的态度也让自己难以置信。因为尽管在过去的书信来往中,我本能地认为埃克利跟信中透露出的样子应该是一样的,然而在我真正跟他见面交流之后,此时此刻,我却发现这个人跟信中的他截然不同,而且令我感到排斥和厌恶。他饱受病痛折磨,这本该唤起我对他的同情,然而实际上正相反,看到他那副样子反而让我觉得不寒而栗。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僵硬、呆滞,简直就像是一具死尸,而且,他那没完没了的呢喃低语更是让我感到嫌恶,甚至觉得那声音根本就不是人类发出的。
我突然间意识到,埃克利发出的那种呢喃低语的声音似乎跟我之前听到过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奇怪的是,尽管他那被胡子遮住的嘴唇几乎动不了,但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有着一种潜在的力量和穿透性,根本不像是一个哮喘患者应该发出的喘息声,这实在令我诧异。虽然我跟埃克利之间隔着整整一个房间的距离,但是我仍然能够听懂他说话的意思。有那么一两次,我甚至能感到,那声音虽然模糊却似乎带有某种穿透力,就好像是埃克利的声音其实并没有那么有气无力,只不过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而他这么做的原因,我却无从猜测。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从他说话的声音中觉察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东西。而此刻,当我试图重新衡量整件事情时,我觉得自己能跟着这种感觉回溯到一种潜意识中的熟悉,就像是我能从诺伊斯的声音里觉察出模糊的、不祥的感觉一样。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暗示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听到这种声音的。
不过有一件事情我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我绝对不会再在这里多待一夜。我对科学的热情已经在恐惧和嫌恶中消散得无影无踪。此刻,除了尽快逃脱这张由病态和反常的揭示所编织的网之外,我什么都不想做。我现在已经知道得够多了。我已经能够确定,人类和宇宙之间的联系的确是存在的,但是也不意味着正常的人类就应该涉足其中,而那无疑是需要远离的。
某些亵渎神明的力量似乎包围着我,令人窒息地压下来,压迫着我的各种感官。睡觉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了,所以我仅仅熄灭了油灯,然后和衣而卧。虽然我这么做显得有些荒唐,但是当时我确实已经做好准备应付某些未知的突发事件:我的右手紧紧地握着我带来的左轮手枪,左手则紧紧地抓着埃克利给我的袖珍手电筒。楼下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我可以想象出,我的东道主埃克利现在一直如死尸一般僵硬地坐在黑暗里。
当我听到从房间某处传来的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时,我甚至产生了模糊的感激之情,庆幸自己还能听到一点正常的声音。不过这也提醒了我,让我想起了这个地区的另一个让我感到不安的特征——这里没有任何活的动物。我可以肯定,这附近没有任何农场里养的牲畜,而且现在我还意识到,我连野外的生物在夜间活动时应该正常发出的声音都完全听不到。要不是远方还有一些我看不见的溪水在流动时发出不祥的、潺潺的声音,我会觉得这一片寂静太过反常了。这是一种来自于星际间的沉寂,同时我也在想,是怎样一种产生于星际间的、触不可及的瘟疫在威胁着这片地区。我回想起古老的神话传说里常说,狗和其他的野兽总是厌恶外来生物,同时也开始思索那些留在小路上的痕迹可能透露着什么。
VIII
没想到我一走神就陷入了昏睡。不要问我睡了多久,也不要问我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多少是纯粹的梦境。如果我告诉你,我在某一时刻醒了过来,并且听到和看到了某些事情,你一定会说,那个时候我还在梦中没有醒来,而且,直到我最后冲出农庄的那一刻,之前所有的时间我一直都在梦中。当时我冲出房子,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小木棚,我记得之前在那里见过一辆老福特车,而后,我钻进车里,紧紧地攥着方向盘,在那些生物出没的群山里疯狂而又漫无目的地疾驰,最后,经历了好几个小时的颠簸和曲折,我最终穿越了险恶的密林,抵达了一个小村庄,而这个小村庄后来证明是汤森镇。你当然也许会无视我所说的一切怪事,并且认为所有的柯达照片、蜡盘唱片里的各种声音、圆缸和其他设备发出的各种声音,以及其他类似的证据全部是我编造的谎言,都只是我借用现在已经失踪的亨利·埃克利自导自演的一场骗局。你甚至还会认为,整个事件都是埃克利和其他的怪人合作,精心制造的一起无聊又愚蠢的恶作剧。也就是说,正是埃克利自己在基恩火车站偷走了黑色石头的快递包裹,并让诺伊斯制作了那张可怕的蜡盘唱片。然而奇怪的是,诺伊斯的身份直到现在也没有得到确认,虽然他肯定经常在埃克利的周围地区活动,但是埃克利家附近地区的所有村民都说完全不认识这个人。我现在特别希望自己能在逃跑前停顿片刻,记录下诺伊斯的车牌号码,又或许我什么都不做才是更好的选择。因为不管你怎么说,也不管我有时会如何尝试着去说服自己,有一件事情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那些令人憎恶的外来势力一定就潜伏在那些几乎是不为人所知的群山里。而且,那些势力还拥有很多渗透进人类世界的间谍与密探。因此,从今以后我想要做的一切事情,就是与这些势力以及它们的人类密探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我把整个事件都告诉了治安官,然后就跟随搜索队赶到了埃克利的农庄。但是,等我们到达那里时,埃克利早就没影儿了,任何线索都没留下,只看到书房角落里的安乐椅旁边扔着他宽松的晨袍、黄色的头巾以及裹脚布,也不知道屋子里有没有其他衣物被他带走。不过他饲养的看门犬和家畜确实都消失了,而且房子的外墙和部分内墙上都发现了奇怪的弹孔。但是除此之外,再没有发现其他任何可疑的线索。屋子里甚至都没有找到圆缸和机器,我用行李箱带来的证据也不见了,连那个奇怪的气味和模糊的振颤感都消失了,甚至连小路上密密麻麻的脚印也没有了,直到最后,我也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怀疑的怪东西。
从埃克利的家里逃出来之后,我在布拉特尔伯勒待了一周,并找了各种各样认识埃克利的当地人询问关于他的事情,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消息让我更加坚信整件事并不是一场虚构的梦境或者幻觉。我发现了种种奇怪的事实:埃克利的确曾经购买过大量的看门犬、军火和化学品,而且他的电话线也总是被莫名其妙地切断,这些事实都是有记录可查的。同时,所有认识他的人,包括他在加利福尼亚的儿子,都承认他偶尔会对奇怪的研究发表评论,并且这些评论和研究存在着某种相互吻合的统一之处。市民们都一致认为他疯了,而且不假思索地断定我们查到的所有证据都是他在精神错乱时设计的狡诈骗局,甚至可能还得到了一些古怪的合伙人的教唆和协助。然而,那些地位低贱的乡下人的说法跟市民们就完全不一样,他们全都维护埃克利曾经对他们说过的每一个细节。埃克利曾经给一部分村民展示过他拍摄的柯达相片和那块黑色石头,也为他们播放过那张令人不寒而栗的蜡盘唱片,那些村民都觉得那些脚印和奇怪的嗡嗡声响跟古老的神话传说里描述的并无二致。
那些村民们还说,在埃克利发现那块黑色的石头之后,他们便开始在埃克利的农庄附近越来越频繁地发现某些可疑的情况与声音。现在,除了邮递员和其他临时拜访的、心智坚定的人之外,其他人纷纷回避那个地方。众所周知,黑山和圆山都是经常闹鬼的地方,我甚至都找不到一个曾仔细探索过那里的人。从很久以前,就会偶尔发生当地人在那片地区失踪的事情,而这些失踪人口里现在也增加了那个几乎过着流浪汉生活的沃尔特·布朗,埃克利曾在写给我的书信中提到过这个人。此外,我还遇到了一个农夫,他自称曾经在洪水事件里亲眼看到泛滥的西河里漂浮的古怪尸体,当时新闻报道河里有好几具尸体,他见过其中的一具。不过他描述的故事实在是太令人困惑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价值。
离开布拉特尔伯勒时,我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踏入佛蒙特州半步,而且我也非常确定,自己将会遵从这个决定不动摇。那些荒山野岭肯定是可怕的宇宙种族建立的秘密前哨。报纸上称观测到了位于海王星之外的第九大行星时,我便更加确定自己的结论。正如那些外来势力曾经说过的那样,那颗行星一定会被人类观测到。天文学家们用一个恰当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名字,命名了这颗新的行星:冥王星。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有没意识到“冥王星”这个名字有多么恰当。毫无疑问,我相信这颗行星就是黑暗的犹格斯星。而当我试图去搞清楚,为什么犹格斯星上的可怕住民会选择在这个特殊的时刻,用这种方式让地球上的人类发现它们的星球,我不禁不寒而栗起来。这些恶魔般的生物可能正在逐步采取一些新的策略,目的是危害地球和地球上的居民,虽然我一直在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切或许只是我的幻想罢了,但都是徒劳。
但是,我还是要把那个夜晚在埃克利农庄里发生的恐怖事件的最终结局讲出来。正如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我穿着衣服躺在床上很久之后,终于陷入了混乱的昏睡,虽然只是打了个盹,但是那段睡眠里充满了奇怪的梦,让我瞥见了很多怪异又荒诞的风景。我不知道是什么唤醒了我,但在那一刻,我很确定自己是清醒的。我产生的第一个混乱的感觉是,我察觉到了卧室外面的大厅地板上发出了一阵隐晦的嘎吱嘎吱声,然后就是一个笨拙地摸索门闩的低沉声音。然而,这些声音几乎在一瞬间就停止了。后来,我才开始产生真正清晰的感觉,我听到了卧室下方的书房里传来几个不同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有好几个人在说话,并且我断定他们是在争论着什么。
我仔细倾听了几秒钟之后,便完全清醒了过来,因为如果在听到那些声音之后,还会产生任何试图继续睡下去的想法都是荒谬可笑的。我听到的声音声调多变,很是奇怪。但是,只要有任何人听过那张被诅咒的蜡盘唱片,都能毫无疑问地听出其中的至少两个声音。我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我知道此刻自己正跟那些来自深不可测的太空的无名怪物共处在同一个屋檐下。因为我十分清楚,我听出的那两个声音,正是那些外来生物在与人类沟通交流时发出的那种亵渎神明的嗡嗡声。那两个声音存在个体上的差异,音调高低不同,口音不同,语速也不一样,但是都属于同样令人憎恶的种类。
我听到的第三个声音毫无疑问来自那个会发出声音的机器,那个机器跟某个装有与人体分离的大脑的圆缸连接后,就可以发出那样的声音。我确信自己不会认错这个声音,因为在今晚跟埃克利的谈话过程中,我曾听过这个声音,响亮、富有金属质感又毫无生气,是一种没有任何音调和情绪变化的刮擦声和咔哒咔哒声,带有冷峻的精准与考量,绝对令我难以忘记,也不可能记错。当时,我并没有停下来细想,所以毫不怀疑地认为那个刮擦音就源于之前跟我交谈过的圆缸和装置。但是稍后我又想到,只要是连接上那个能发出声音的机器,任何一个人类的大脑都能发出那个相同的声音,而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语言的种类、节奏、语速以及发音等细节上的区别。在这场可怕的讨论中,我还听到了两个真实的人类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人显然是个粗鲁的乡下人,我应该不认识,而另一个人带有柔和的波士顿口音,我想,他就是之前开车带我来到这里的诺伊斯先生。
我努力地想要听清楚它们的谈话声,然而房间的地板非常厚实和牢固,阻碍了声音的传导。不过我还是察觉到楼下的房间里能听得到很多刮擦和骚动的声音,还有在地板上拖拽摩擦的声响。这些声音让我不可避免地想象到楼下的房间里一定有很多活的东西在动,而且数量一定远远超过我能够辨认出的那几个声音。我很难准确地描述自己听到的那种骚动,因为几乎没有什么合适的声音可以拿来跟这种声音相比较。楼下时不时地传来物体在房间里移动和穿行的声音,似乎是有意识的活物在活动。它们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一个坚硬的物体表面在地板上散漫地移动碰撞发出的咔哒声,就好像是兽角或者硬橡胶构成的粗糙表面在跟地板碰撞。如果换成一种更加具体但是不那么精确的比喻来说,就像是有人穿着宽松的、破裂开的木头鞋在打磨过的木地板上拖着脚走路,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至于是什么样的东西制造了这些声响,我实在不想去深究。
过了一会儿之后,我就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区分出任何连续的对话,因为我听到的都是分散的单独的词句,其中还包括埃克利和我的名字,时不时地从下面的房间传来,尤其是那一套发声的圆缸和设备,更是反复提到了我和埃克利的名字。但是我并不知道连续的上下文内容,所以我们的名字所表达的意义便无从猜起。即便是到了现在,我仍然拒绝根据这些零散的词语去做任何明确的揣测,那些可怕的东西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暗示而非启发。我敢肯定,书房里的生物们正在召开一场可怕又畸形的秘密会议,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这场会议究竟在商议什么令人震惊的内容。虽然埃克利此前向我保证说那些外来生物对人类是友善的,但奇怪的是,我此时却明显感受到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恶意与亵渎的气息。
我又耐心地听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可以清楚地区分开不同的声音,尽管我还是捕捉不到其中的任何一个声音所说的具体内容,但是我似乎已经能够领会其中一些说话者大体的情绪状态,例如:有一个嗡嗡的声音表现出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性;而那套圆缸设备发出的机械的声音——尽管是人造设备,声音响亮且规整——似乎处在一个从属和恳求的位置上;同时诺伊斯的声音里则透露出一种安抚和调和的语气。除了这三个声音之外的其他声音我就无法去尝试着解读了。但是,我并没有听到埃克利发出的那种我熟悉的的呢喃低语声,不过我也知道,他的声音那么虚弱,是肯定没有办法穿透结实的地板传到我耳朵里的。
我会试着写下自己所能听到的部分不连贯的词句和声音片段,并且尽我所能地将这些声音的发声者区分并且标记出来。起初,我能辨识出的一些语句是从那台能发出声音的机器中听出的。
(机器发出声音)
“……是我自己带来的……交回那些信和蜡盘唱片……了结吧……接纳……看到的和听到的……你真该死……并非人的力量,毕竟……全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圆缸……上帝啊……”
(第一个嗡嗡声)
“……我们停下的时间……渺小和人类……埃克利……大脑……说……”
(第二个嗡嗡声)
“……奈亚拉托提普……威尔马斯……那些蜡盘唱片和信件……拙劣的骗局……”
(诺伊斯)
“……(一个很难正确发音的单词或者名字,可能是N’gah—Kthun)……无害的……和平……几个星期……戏剧性的……以前就告诉过你……”
(第一个嗡嗡的声音)
“……没有理由……原计划……效果……诺伊斯可以监视……圆山……新的圆缸……诺伊斯的汽车……”
(诺伊斯的声音)
“……好吧……请便吧……在这里……休息……地方……”
(出现了好几个声音,无法分辨)
(有许多脚步声,包括那种特别松散的骚动声或者是咔哒声)
(奇怪的拍打声)
(汽车发动的声音,之后开远了)
(一片寂静)
以上就是我竖着耳朵捕捉到的对话的内容,当时我就在那片险恶的群山中、在那座外来生物出没的农庄里,僵直地躺在诡异的二楼的床上,穿戴整齐,右手紧握着左轮手枪,左手抓着袖珍手电筒。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当时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但是直到最后的回声也逐渐消散,又过了好一会儿,一种说不清楚的麻痹无力感一直让我整个人呆滞迟缓,动弹不得。我听到楼下某个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木质康涅狄格州大钟发出从容的嘀答声,最后我辨认出了一个睡着的人发出的不规律的打鼾声。那一定是埃克利的声音,刚才那场奇怪的会议结束之后,他一定是打起了盹。而且我确实也认为他应该好好睡一觉。
可是我却拿不定主意该想些什么或者该做点什么。毕竟,我刚才听到的对话已经超出了之前我所了解到的信息范围,这又会引导我作何想法呢?难道我不知道那些无名的外来者现在应该已经可以自由地造访埃克利的农庄了吗?毫无疑问,埃克利肯定也对它们的意外拜访感到惊讶。然而,从我听到的那些只言片语的对话中,却存在着某些东西让我感到无穷的寒意,同时也激起了我心中最奇异、最恐怖的猜疑,让我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够真正地醒过来,并证明刚才我听到的一切都只是梦境。我觉得自己在潜意识里一定已经捕捉到了某些东西,只是我的感官还没有辨别出来。但埃克利又会怎样呢?难道他不是我的朋友吗?如果这一切意味着对我会产生任何害处,那么他难道就不会对那些外来生物表示抗拒吗?楼下传来他平静的打鼾声,似乎正在嘲笑我脑中所有的那些被突然放大了的恐惧。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埃克利是被那些外来生物利用了,它们将埃克利作为引诱我带着信件、照片和蜡盘唱片来到这片群山里的诱饵?因为我们已经窥探到了它们太多的秘密,所以它们正打算一石二鸟,一举将我们两个人都毁灭掉呢?此刻我再一次回想起埃克利在倒数第二封信和最后一封信之间发生的态度上的巨大转变,是那么的突兀和不自然。我的本能告诉我,这其中一定有蹊跷,眼见并不为实,或许我在这里经历的一切都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那杯我没有喝下去的味道怪异的咖啡,会不会有某些躲在暗中的、我不知道的生物在里面下了药?我现在必须立刻跟埃克利好好谈一谈,并且恢复他的理智,不要被那些生物操控。它们向埃克利承诺会向他揭示宇宙的秘密,以此迷惑住他,但是现在他必须恢复理智,我们必须在一切还不算太晚之前逃离这里。如果他的意志力不够强大到让他下定决心跟那些生物决裂,并重获自由,我可以帮他。或者就算我不能说服他离开这里,最起码我可以自己离开。我敢肯定,埃克利一定会允许我开走他的老福特车,然后将它留在布拉特尔伯勒的某个汽车修理厂里。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辆车就放在小木棚里,门也没有上锁,并且大开着,显然是因为埃克利觉得危险已经过去了。我相信那辆车的性能可以随时满足一次说走就走的行程。虽然在晚上跟埃克利谈话的过程中和过程后,我都对埃克利产生了短暂的反感情绪,但是此时那些情绪都已经完全消散了。他现在的处境跟我很相似,因此我们必须紧紧地团结在一起。我知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很不好,我也很不忍心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他给叫醒,但是我知道自己必这样做。照现在的状况,我是不能在这个地方一直待到明天早上的,那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最后,我感觉自己终于可以活动了,于是我积极地伸展身体,恢复了对身体肌肉的控制。我十分谨慎地从床上爬起来,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身体反应而非下意识的行为。我找到并带上了自己的帽子,拿上我的小行李箱,然后借着手电筒的光向楼下走去。我感到很紧张,右手依旧紧紧地攥着那把左轮手枪,用来保护左手里同时拿着的手电筒和行李箱。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表现得如此警觉,其实我此刻只是去叫醒这座房子里的另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居住者而已。
随着我半踮着脚走下嘎吱作响的楼梯,来到一楼的大厅,我能够更加清楚地听到沉睡者的打鼾声,并且察觉到那个声音来自我左边的房间,那个房间是一间我没进去过的起居室。而我的右边就是书房了,里面漆黑一片,刚才我听到的各种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门并没有闩上,于是我将它径直推开,顺着手电筒的光线找到了鼾声的源头,最终将光线照到了睡觉的人的脸上。但是就在下一秒钟,我急忙关掉了手电筒,并且像一只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踱回了大厅里。这一次我的谨慎举动不仅仅是出于本能的反应,更是有据可循。因为,睡在那张长椅上的人根本就不是埃克利,而是之前驾车带我来这里的向导诺伊斯!
此时我无从猜测周围的真实情况,但是常识告诉我,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在吵醒任何人之前,尽可能地查明一切。回到大厅后,我轻轻地关上了身后起居室的门,并插上了门闩,希望能尽量降低吵醒诺伊斯的可能性。接着我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黑暗的书房,希望能在那里找到埃克利。不管埃克利是睡着还是醒着,他应该会待在那张角落里的大椅子上,那里显然是他最喜欢的休息场所。当我走近时,我手电筒的光线照到了屋子中央的桌子上,上面摆着那些令人厌恶的圆缸中的一个。那个圆缸上面连接了具备视觉和听觉的设备,旁边还放了一个能发出声音的机器,随时都可以与圆缸连接。我猜想,这个圆缸一定是我刚才听到的那场恐怖会议中发出声音的那个圆缸,里面装着一个人类的大脑。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产生了一股反常的冲动,想要把那个发声的机器连到圆缸上,听听它会跟我说些什么。
我猜这个圆缸现在一定已经察觉到我的存在了,因为连接在圆缸上的视觉设备和听觉设备一定不会忽视我手电筒发射出的亮光以及我踮着脚走路时地板发出的轻微吱呀声。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敢乱动这套设备。而且我不经意间发现,这个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圆缸上有埃克利的名字,它正是我之前跟埃克利夜间谈话时看到的摆在架子上的圆缸,而且埃克利还叮嘱我不要去碰。如今我再想起这个瞬间,总是为自己当时的胆怯感到遗憾和后悔,如果自己当时能够鼓足勇气把发声装置连到圆缸上该有多好!天知道它会向我吐露什么样的秘密,并且向我解释我对它的身份的可怕疑虑和问题。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没去碰它,或许对我们都有好处。
接着,我把手电筒从桌子转向了书房的角落。我本以为埃克利应该就躺在那张大安乐椅上,却困惑地发现椅子上空无一人,更别提是醒着或睡着了。那件我熟悉的老式晨袍从椅子一直垂落到地板上,几乎覆盖了整个椅子。晨袍的附近散落着那条黄色的围巾和那些我觉得很奇怪的大块裹脚布。就在我犹豫着,试图去推测埃克利会去哪里,他为何突然丢掉了自己在病房里必须要穿的病服的时候,我注意到,房间里的奇怪气味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振颤感觉也全都消失了。这怪味和振颤感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呢?奇怪的是,我突然想到,这些现象我都只在埃克利的周围发现过。在那个时候,他坐着的地方,气味和振颤感最强烈,然而除了他所在的书房,甚至只要是出了书房的门,就完全感受不到。于是,我停了一会儿,将手电筒漫无目的地在黑暗的书房里照来照去,同时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这些奇异现象该作如何解释。
我多么希望自己当时能悄悄地离开那里,不要将手电筒照回那张空荡荡的椅子。但事实是,我并没有悄悄地离开,我捂着嘴巴发出了一声尖叫。我的尖声一定惊扰到了大厅那头正在睡觉的诺伊斯,尽管并没有完全吵醒他。我的尖叫声和诺伊斯并未被打断的持续鼾声,是我在这座充满了病态的农庄里听到的最后的声音。声音最后消散在了这座闹鬼的高山那覆盖着黑暗森林的山峰之下,在这片阴森森的乡间土地上,在偏远的葱翠群山和仿佛在低声诅咒的潺潺溪流里,穿越宇宙的恐怖全部聚集于此。
在当时的情况下,我连滚带爬地疯狂逃跑,竟然都没有丢下手电筒、行李箱和左轮手枪,简直是个奇迹,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事实上,当时我努力保证自己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先撤出书房,再撤出农庄,一路拖拽着自己的身体和那些行李物件安全地逃到小木棚里的老福特车上,然后开动了这辆堪称古董的老汽车冲进了无月的黑夜里,向着某个我也不知道的安全地点急驰而去。之后的那段旅程就像是爱伦·坡或者兰波作品里的一段精神错乱的描写,亦或是多雷的画作里描绘的癫疯景象。不过最终,我还是想方设法回到了汤森镇。到此为止我终于摆脱了那场噩梦一般的经历。如果我的头脑和神志依然是坚不可摧的,那么我就感到万幸了。有的时候我很害怕年复一年的时间会带给我什么,尤其是后来那颗新的行星“冥王星”被如此离奇地发现之后。
我在之前已经提到过了,就在我还在埃克利的屋子里时,我拿着手电筒在房间里照了一圈,最后重新照回了那张空的安乐椅上。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注意到那把椅子上还摆放着一些别的东西。那些东西就在松散堆放的晨袍旁边,因而并不怎么起眼。那些东西一共有三个,但是等调查员们到达现场之后,并没有发现其中的任何一个。正如我从一开始说的那样,其实并不存在任何实际上的可视的恐怖,真正的恐怖是它们让人推断和联想出的东西。即使是到了现在,我仍然会在某些时刻半信半疑,几乎就要相信别人的话了,以为自己所有的经历都只是梦境,是神经过于紧张而产生的错觉和幻想。
我在埃克利的椅子上看到的那三个东西,构造精致得令人憎恶,上面安置了精致的金属夹子,能让它们附在某些有机体的上面,至于那些有机体到底是什么,我已不敢再做任何猜测。不管我内心深处的恐惧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我都希望,虔诚地希望,它们只是一个艺术大师制作的腊制品。伟大的上帝啊!那个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呢喃低语者,那可怕的气味,那振颤的声音!它是巫师,是间谍,是叛徒,是外来者……那可怕的、刻意压低的嗡嗡声……一直放在架子上的那个崭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圆缸里的东西……可怜的人啊……那种“令人叹为观止的外科手术技术、生物学技术、化学技术以及机械技术……”
那些放在安乐椅上的东西,自始至终都完美得天衣无缝,即使每个最微小的细节都惊人地相似,它的身份,就是亨利·温特沃思·埃克利的面孔与双手!
(战樱 译)
本篇小说首次发表在1931年8月出版的《诡丽幻谭》上。小说写于1930年2月24日到同年9月26日,作品的起源可以回溯至1927年甚至更早以前,那时洛夫克拉夫特平生第一次到访佛蒙特州,他深深沉醉于那里未被破坏的美好景象,于是有感而发,写下了一篇意味深长的文章《佛蒙特州的最初印象》,这篇文章后来便被编入了本篇小说之中形成一体。小说的背景设定是主人公亨利·埃克利的农家住宅,他的朋友韦什特·奥顿和亚瑟·古迪纳夫也住在那里。在本篇小说中,洛夫克拉夫特巧妙地将冥王星的发现融入到故事中去,事实上在洛夫克拉夫特开始撰写这个故事之后的一个月,冥王星的发现才被正式公之于众。
1931年8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此处可能是指Kallikantzaros,一种在安纳托利亚神话故事中出现的恶毒的小妖精,生活在地下,仅在圣诞节之后的十二天才会到地面活动。
◎拉丁语,意为不可提及的伟大存在。
◎科摩利奥姆(Commoriom),由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创作,虚构的史前内容系列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