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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宅梦魇

The Dreams in the Witch House

沃尔特·吉尔曼不知道,究竟是那些梦导致了发烧,还是发烧导致了那些梦。这座古老的镇子里,阴气沉沉、溃烂生脓的恐怖氛围萦绕着一切,在发霉的、不洁的阁楼里——没躺倒在简陋的铁架床上睡觉时,他就在这里写作、研究,同数字与公式搏斗。他的双耳愈发敏感,到了超乎寻常、无法承受的地步,所以他很早之前就关掉了壁炉架上的廉价时钟,因为它的嘀嗒声在他听来如炮火般震耳。到了夜晚,外面的黑暗城市的微弱纷扰声、遍布蛀虫的隔墙中老鼠小步疾行的阴恻恻的声响、百年老宅隐蔽处的木料发出的嘎吱声,对他而言都如同刺耳的喧嚣。黑暗中似乎总是充满了无法解释的声响,但有的时候,他更害怕现在能听见的这些声音变弱,以至于让自己听见某种别的声音——潜伏在那些声响之后的更微弱的声响,这令他不寒而栗。

他正身在一成不变、萦绕着种种传说的阿卡姆城,这里有密集的复斜式屋顶,有的摇摇欲坠、有的业已凹陷,在该地区黑暗的旧时光里,女巫们曾在这些屋顶底下的阁楼里躲避国王的卫兵。他目前栖身的阁楼房间更是充满了可怖的记忆,城中没有哪个地方可以与其相提并论,因为老女巫凯齐娅·梅森就曾居住在这栋屋宅的这个房间里——此人最终是如何从塞勒姆监狱逃脱的,至今无人能解释。那是在1692年,狱卒发了疯,胡言乱语说看见一个小小的、长着白色獠牙、浑身是毛的东西从凯齐娅的牢房里窜了出来,而就连科顿·马瑟也无法解释,为何牢房的墙上会用某种黏稠的红色液体画满了曲线与角。

也许吉尔曼不该如此用功研究的。非欧几何与量子物理学已经够令人头昏脑涨了,如果再把它们和民间传说结合起来,试图追寻在阴森恐怖的哥特故事以及人们围炉夜谈时疯狂的流言的背后,可能存在着何种古怪的多重现实,你就很难摆脱精神上的紧张了。吉尔曼来自马萨诸塞州北部的黑弗里尔,但直到来阿卡姆上大学后,他才开始将数学与旧时候的奇异传说联想到一起。这座陈旧城镇里的某些事物隐约地激发了他的想象力。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教授们曾敦促他放松些,还主动替他减免了一些课程。除此之外,他们还阻止他继续从大学图书馆里那间上了锁的密室借阅可疑的古书。可这些预防措施都来得太晚了,吉尔曼仍然从令人畏惧的书籍——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死灵之书》、《伊波恩之书》的残本,以及被禁的冯·容兹所著的《无名祭祀书》中找到了一些可怕的暗示,和他那些关于空间的性质,以及已知与未知维度之间如何相连的抽象公式联系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房间就位于古老的女巫之宅中——其实,那正是他选择在此居住的原因。关于凯齐娅·梅森的审判,埃克塞斯县拥有大量的记录,而她迫于压力向法庭交代的内容最令吉尔曼痴迷不已。她告诉霍索恩法官,画出某种直线与曲线就能为人们指出方向,穿越空间之壁,抵达这个空间之外的其他空间。她还暗示,在草甸山之外的黑暗的白石山谷里、在河中的无人岛上,会举办某种午夜集会,集会上常常用到这些直线与曲线。她还提到了“黑色男子”,提到了自己的誓约,以及她新获得的秘密名号“奈哈布”。然后,她就在牢房的墙壁上画下那些线条,从此消失了。

吉尔曼相信关于凯齐娅的种种奇异事迹,得知她的住所在两百三十五年之后的今天仍然屹立未倒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古怪的兴奋。他听见阿卡姆坊间悄悄流传着一些话:凯齐娅始终存在于那座老宅与狭窄的街道中;老宅及其他房屋里的某些住客睡醒后,曾发现身上留下了不平整的人类齿痕;临近五朔节和万圣节时,人们能听到宛如孩童的哭号声;那些可怖的时节刚刚过去之后,老宅的阁楼里时常散发出恶臭;还有,那个浑身是毛、尖牙利齿的小东西总是出没于这座日渐腐坏的老宅与城镇中,古怪的是,它还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分里用脸鼻去蹭人。听到这些传言后,他便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要在这里住下了。在这儿找间房并不难——因为这栋老宅不受欢迎、难以出租,早就被用作廉价的寄宿场所了。吉尔曼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想在这里找到什么,但他知道,一个17世纪的普通老妪突然产生了数学方面的高深见解,甚至可能超越了当今最前沿的普朗克、海森堡、爱因斯坦与德西特的研究,而这栋老宅的环境多多少少是她获得灵感的原因。

他把这栋宅子里所有墙纸已剥落、能够看到底下的木材与灰泥墙壁的地方研究了个遍,寻找神秘图案的踪迹。不到一个星期,他就搜寻到了东边阁楼的房间,此处即是凯齐娅曾经施展咒语的地方。这间房从一开始就是空的——从来没有谁愿意在此长时间逗留——但波兰籍房东唯恐租出这间房。但直到吉尔曼开始发烧的那几天为止,什么怪事也没发生。不见鬼气森森的凯齐娅在昏暗的走廊与卧室里窜来窜去,没有浑身是毛的小东西爬进他阴沉沉的高阁来用口鼻蹭他,也没找到女巫施咒的痕迹来奖励他不懈的追寻。有时他会在那些阴影笼罩、错综复杂的巷道里散步,这些小巷没铺地砖、散发着霉味,两旁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棕黑房屋。这些房屋不知年月几何,已经东倒西歪、摇摇欲坠,通过那些狭小的窗格发出嘲讽的睨视。他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古怪的事件,也隐隐约约察觉到,在平静的表面之下,该地可怖历史里存在过的一切也许都并没有消失——至少在这些黑暗、狭窄、最为盘曲复杂的巷道里是如此。他还曾两次划船前往河里那座名声不佳的岛,给矗立在此的一排排长满苔藓的灰色岩石画了幅素描:这些古老的石头被摆成了种种奇异的角度,其来历无人知晓。

吉尔曼的房间颇为宽敞,但呈古怪的不规则形状:北面的墙壁从远端到近端显然在向内逐渐倾斜,低矮的天花板也朝着同一个方向微微下沉。倾斜的内墙与房屋北侧笔直的外墙之间必然存在一个空间,但除了一个明显的耗子洞,以及另外几个被堵住的耗子洞之外,没有任何通道——也没有任何曾经存在的通道的痕迹——能通往那里。不过,从外面看来,那里曾经有扇窗户,但在很久以前就被木板封住了。天花板上方的顶楼——那地方的地板一定是倾斜的——同样无路可通。当吉尔曼爬上木梯,来到比阁楼其他部分都高、与上方的顶楼平齐的布满蛛网的空间时,发现这里曾经有道孔隙,但被年代久远的厚木板层层叠叠地封严实了,上面还钉着常见于殖民时代木工活儿中的粗壮木桩。然而,不论他费多少口舌,房东就是无动于衷,不肯让他去调查这两处封闭空间中的任何一处。

光阴流逝,他对自己房间那不规则的墙壁与天花板的兴趣与日俱增。他开始在这些奇怪的角度中读出了数学方面的涵义,为破解它们的用途提供了一些模糊的线索。他琢磨着,老凯齐娅之所以要住在这么个奇形怪状的房间里,必然是有适当的原因,她不是还声称,自己正是通过某种特殊的角度,跨越我们已知的世界边界,去了外面么?他的兴趣逐渐从倾斜墙面以外的未经探索的空间,转移到了他已经踏足的这个空间之上,因为现在看来,墙面之所以倾斜,似乎关乎后者的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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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从二月初开始发烧,并且做起了那些梦的。大约是从那时起,吉尔曼的房间中那些古怪的角度就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几乎令人迷醉的效果。随着阴冷的冬季渐深,他开始盯着下沉的天花板与朝内倾斜的墙壁的交汇处,越来越聚精会神。这段日子里,他为自己无法专注于正式的学业而深感忧虑,年终考试给他带来的焦躁也十分强烈。但异常灵敏的听觉给他造成的烦扰几乎不比这少。生命变成了一片没完没了、简直不堪忍受的嘈杂声,而且还有另一些声音——也许来自生命以外的领域——在听力范围的边缘颤动着,给予他一种持续不断的恐怖感。在切实存在的那些噪音当中,最可恶的当属老鼠在古老的隔墙中发出的动静了。它们抓挠墙壁的声响有时听来不像偷偷摸摸,倒像是故意的。当这种声音从倾斜的北墙中传来时,会混杂着一股干巴巴的咯咯声——当它从倾斜的天花板上方那密封了百年的顶楼中传来时,吉尔曼总是绷紧神经,仿佛某个可怕的怪物即将降临,它只是在等待时机,好最终完全吞噬他。

那些梦完全超出了理性的范围,而吉尔曼觉得,它们一定也是他研究数学和民间传说的结果。他的公式告诉他,在我们已知的三维空间之外,必然还存在某些不明的领域,而且老凯齐娅·梅森很可能——在某种不可揣度的力量的指导下——当真找到了去往那些领域的大门,对此他一直念念不忘。泛黄的县志中记载着她的供词,还有当初指控她的人的证言,都可怖地透露着一些超乎人类经验的东西——里面还描述到了她那蹿得飞快、浑身长毛的小小的使魔,尽管充满了叫人难以置信的细节,感觉却真实得吓人。

那个东西——比大老鼠大不了多少,被小城居民们古怪地叫作“布朗·詹金”——似乎是一群共感强烈之人出现大规模集体幻觉的产物,因为在1692年,至少有十一个人作证表示见过它。近年也有传言说它仍在出没,还有不少附和的声音,着实令人困惑又不安。目击者称,它有长长的毛,体形像老鼠却有一口尖牙,长着胡须的脸庞邪门地颇似人类,爪子也像小小的人手。它在老凯齐娅与恶魔之间传递信息,且靠吸食女巫之血维生——就像吸血鬼那样。它的声音像是一种令人憎恶的窃笑,而且它会说任何一种语言。在吉尔曼梦到的所有匪夷所思的可怖怪物中,没有哪一个比这只亵渎神灵的人鼠混合体更令他恐惧与反胃的了。比起他在清醒时因古老的记录和当下的传言而产生的联想,这个东西在他的幻觉中蹿来蹿去的形象要可恨一千倍。

大多数时候,吉尔曼都是梦见自己在下坠,坠入一连串没有尽头的深渊,里面充溢着无法解释的五颜六色的昏暗光芒,以及混乱得令人迷茫的声音。至于这些深渊由什么物质构成、在引力方面拥有怎样的特性,跟他本人又有什么关系,他都毫无头绪、无从解释。他既非在走也非在爬,既非在飞也非在游,既非在匍匐也非在蠕动,可始终维持着某种运动的状态,这种运动半是自发的、半是不由自主。他无法判断自身的状况,因为放眼望去,自己的胳膊、双腿、躯干仿佛都被某种古怪而混乱的透视法给切割开了;可他感觉自己的肉体和官能也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仿佛在斜面上产生了投影——却又与他平时的身材比例与特点保持着古怪的对应关系。

深渊并非空荡荡的,而是挤满了一团团色彩古怪、形状难以描述的物质,有些看似是有机体,有些看似是无机体。有几个像是有机体的东西几乎激起了他脑海深处某些模糊的记忆,但他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它们与什么东西拥有可笑的相似之处,或是会令他联想到什么。在后来的梦境中,他渐渐看出这些有机体好像可以分成各种类别,每一种似乎都拥有极其不同的行为模式和基本动机。这些东西当中,只有一类在他看来似乎稍稍比其他种类在行动上更有逻辑、更有意义一些。

所有的这些物体——不论有机体,还是无机体——都全然无法用言语描述,甚至超出了理解的范畴。吉尔曼有时会把这些无机体比作棱柱、迷宫、成堆的立方体和平面,还有巨石建筑;那些有机体则让他联想起各种各样的泡沫、章鱼和蜈蚣,活生生的印度教偶像,以及像蛇一般舞动的繁复的阿拉伯式花饰。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透着不可言说的危险与可怖;每当哪个有机体露出似乎注意到他了的动作,他都会感到一阵冰冷可憎的恐惧,往往被吓醒过来。至于那些有机体是如何动起来的,他所知道的不比自己是如何动起来的更多。后来,他还观察到了一种神秘的现象:某些物体会突然凭空出现,有些又会同样突兀地消失。深渊中弥漫着一种既像尖叫又像咆哮的声音,其音调、音色和韵律都无从分析,但似乎与所有那些变幻不定的物体在视觉上的模糊变化保持着同步。吉尔曼始终怀有一丝恐惧,怕这股难以捉摸、不断波动的声音会飙升到难以承受的强度。

但他并不是在这些充斥着异界物体的漩涡中看见布朗·詹金的。那个令人惊惧的小东西只出没在某些更浅、更尖锐的梦境里,这种梦会在他陷入完全的深眠之前纠缠他。当他躺在黑暗中、挣扎着保持清醒时,这间百年老屋里会亮起一道轻轻摇曳的微光,而一直占据着他脑海的倾斜墙面交界处会腾起一团紫雾。那个怪物会从墙角的老鼠洞中蹿出来,隔着凹陷的宽木板地面对着他喋喋不休,它那长着胡须的小小人脸上透着邪恶的期盼——不过所幸的是,每次在它靠近到足以用脸蹭他之前,这个梦就消散了。它有一口阴森可怖、长而尖锐的犬齿。吉尔曼试过每天都堵上那个老鼠洞,但一到夜晚,那些隔墙中真正的住户总是会啃烂堵住洞口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材料。有一次,他还让房东钉了块锡皮封住洞口,可第二天夜里,老鼠便在上面咬出了一个新的洞——打洞的过程中,它们还推出或者拖出了一小块古怪的骨头。

吉尔曼没有告诉医生他在发烧,因为他知道医生会吩咐自己去校医院检查,而如果他还想通过考试,就得把每分每秒都花在临时抱佛脚上头。他的微积分D和高级心理学已经不及格了,但在期末之前努力一把的话,也并非没有补救的希望。三月间,深眠前的浅梦中出现了新的元素。一团模糊的影子开始伴随着布朗·詹金那可怕的身影出现,并且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伛偻的老妇。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个新出现的形象格外令他不安,最终却想起,这是因为在废弃的码头附近错综复杂的黑暗小巷中,他曾有两次遇见过一个与之相似的丑陋老妇。两次相遇时,那个老丑妇都看似无缘无故地朝他投来了邪恶而轻蔑的瞪视,几乎令他不寒而栗——尤其是第一次,一只大得过分的老鼠刚好从阴影笼罩的隔壁巷口蹿过,令他不理智地想起了布朗·詹金。现在他琢磨着,那些混乱无序的梦只是反映了令他紧张害怕的东西。

他无法否认的是,这栋老宅子对自己的影响也并不健康,但出于早先那种病态的兴趣,他仍然固守在此。他坚持认为,夜间那些幻想仅仅是发烧造成的,只要烧退去,他就能摆脱可怖的幻象。不过,那些幻象生动、逼真得令人憎恶,而且每次醒来之后,他都依稀觉得自己所经历的比记得的更多。令他惊骇的是,他很肯定在那些无法回忆起的梦境中,自己曾与布朗·詹金以及那个老妇对话过,而且他们一直在怂恿他一起去某个地方,去见某个拥有更强大力量的第三方。

临近三月底时,他在数学领域取得了进展,尽管其他科目越发地令他头痛了。他在解决黎曼猜想的方面获得了一种直觉般的技能,对四维空间和其他那些难倒全班同学的问题的见解令厄珀姆教授啧啧称奇。一天下午,他们讨论到了空间可能存在反常的曲度,谈到了我们所在的宇宙与其他各种遥远的区域——最远的恒星、乃至跨越星系的深渊所在的区域,抑或甚至是那些远到近乎幻想、超出了爱因斯坦的时空连续体、我们只能试探性地揣测的宇宙区域——之间理论上存在互相接近甚至是接触的点。吉尔曼在这方面的见地令在场者无不拍案叫绝,尽管他画出的一些假想图让素来针对他神经兮兮、离群索居的怪僻的谣言更加甚嚣尘上了。他还严肃地提出,一个人——如果拥有了超出人类研究能力的数学知识——可以有目的性地从地球到达任何一个天体,只要它在宇宙模型的无限个点中的任何一个之上,这个理论令同学们摇头不已。

他说,要做到这一点,只需要两个步骤:第一,找到通道,离开我们已知的三维空间;第二,找到通道返回三维空间上的另一个点,这个点也许距出发地点无限遥远。可以想见,在很多情况下,这件事都能在不丢掉性命的前提下完成。任何一个人从三维空间里的任何一个点出发之后,都很可能在四维空间中存活下来;至于它能不能活过第二个步骤,取决于它选择回到三维空间中的哪一个异星区域了。某些星球上的居民也许能在特定的外星之上生存——尽管这些外星属于其他星系,或是属于其他时空连续体中的近似维度——不过,宇宙中必然也有大量的居民互换后不能生存的星体或片区,尽管它们在数学上是相邻的。

此外,居住在某个维度的生物能够活着进入未知的、不可理解的更高维的空间,甚至是无限高维度的空间——不论它们位于这个时空连续体之内,还是之外——反之亦然。在这方面人们只能猜想,不过可以相当肯定的是,从某个维度的空间进入更高维的空间时,生物体发生的变异不会导致肉体的损伤。对于最后一点推测,吉尔曼给不出清晰的依据,不过比起他在其他复杂问题上的条理分明,在这一点上的含糊其辞瑕不掩瑜。厄珀姆教授尤其喜欢他关于高等数学与某些魔法理论之间存在亲近关系的陈述,那些魔法理论是由难以言说的古代生物——也许是人类,也许是人类之前的某种存在——流传下来的,它们对宇宙及宇宙规律的认识远比我们高深。

四月初,吉尔曼开始深感担忧,因为他的低烧一直未退。同样令他焦虑的是,一些室友指出他会梦游。据说他似乎常常离开床铺,而且住他楼下的男人注意到,夜间的某几个钟头里他房间的地板会嘎吱作响。这人还说,曾在夜里听见鞋跟踩踏地面的声响;可吉尔曼很确信那人听错了,因为每天早晨他的鞋子和其他衣物都好好地摆在原处。在这座怪异的老宅子里,人们可能产生各种各样的幻听——毕竟就连吉尔曼本人,甚至在白天,不都开始切切实实地听见倾斜的墙面之后、下沉的天花板之上的黑暗空间中,传出了老鼠抓挠以外的声响了吗?他那双敏感得近乎病态的耳朵开始听见不知密封了多久的顶楼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有时这种幻觉还真实得令人发指。然而,他知道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梦游者;因为有两次,别人在夜里发现他不在房间,尽管他的衣服都原封未动。这是弗兰克·埃尔伍德告诉他的。埃尔伍德是他的同窗,因贫穷被迫住在这座不受欢迎的肮脏老宅中。他在凌晨学习时,上楼找吉尔曼请教一个微分方程的问题,结果却发现后者不在屋里:他敲门后不见回应,但因为急于求教,也知道吉尔曼不会怪罪他把自己轻轻戳醒,于是明知十分冒昧却还是推开了未上锁的房门。然而,他两次找上门时,吉尔曼都不在床上——被告知这一点后,吉尔曼好奇自己究竟能光着脚、仅穿着睡衣晃悠到哪儿去。他决定,如果再有人发现他梦游,他便要彻查此事,并且打算给走廊地板撒上面粉,这样就能看出自己的脚印通往哪里了。房门是唯一可能的出入口,因为窄小的窗户外面没有任何落脚点。

四月间,吉尔曼因发烧而变得敏锐的双耳开始备受一个迷信的织机修理工祷告声的折磨,他名叫乔·马苏勒维齐,就住在一楼。关于老凯齐娅的鬼魂以及那只浑身是毛、一口尖牙、到处蹭人的东西,马苏勒维齐没完没了地说过许多漫长的故事。他还说过,自己曾被它们纠缠得一塌糊涂,只有他的银制十字架——是圣斯坦尼斯劳斯教堂的伊万尼基神父赠给他驱邪用的——才能带给他安宁。现在他开始祈祷,是因为女巫的夜半集会日越来越近了。五朔节前夕正是魔女之夜,届时地狱最黑暗的恶魔将席卷大地,撒但的所有奴隶将聚集起来,在无名的仪式上行不可名状之事。这一天在阿卡姆总是个非常糟糕的日子,尽管住在米斯卡塔尼克大道和索顿斯托尔街的上流人士们都假装对此一无所知。城里会出些坏事——还很可能有一两个小孩会失踪。乔知道这些,是因为他住在老旧乡下的祖母曾从她的祖母那里听过这些传说。每到这个季节,还是数着念珠祈祷比较明智。凯齐娅和布朗·詹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靠近过乔的房间,或是保罗·乔伊斯基的房间,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了——当它们像这样暂时不现身时,多半没有好事。它们一定是在忙活什么。

4月16日的那天,吉尔曼去看了一趟医生,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体温并没有他担心的那么高。医生严厉地审问了他一番,然后建议他去看神经科的专家。他事后一想,很庆幸自己没去看更加喜欢提问的大学校医。老沃尔德伦过去就限制过他的行动,这次肯定也会让他休息一阵的——然而他不可能这么做,毕竟他已经快要在他的方程式上取得重大的成果了。他毫无疑问已经接近已知宇宙与四维空间的边界了,谁说得清他能走到多远呢?

不过,当这些念头在脑海中浮现时,他也不禁好奇自己这股古怪的信心从何而来。这种透着危险的迫近感,全都来自他日复一日涂写在纸张上的公式吗?密封的顶楼上传来的轻轻的、悄悄的、想象般的脚步声一直令他心神紧张。而现在,还有一种日益强烈的感觉在滋长:某人正不断地怂恿他去做某种他绝不能做的可怕之事。他的梦游症又是怎么回事?他在夜间去了哪里?那股隐隐约约的声音,即使在光天化日的清醒时分也会偶尔穿透那些令人发疯的可辨识的噪音,骚动他的耳膜,它又是什么东西?它的韵律与地球上的任何东西都不相符,例外的可能只是某一两种不可提及的巫术吟诵,有时他也担忧,这声音和他在那些全然陌生的梦中深渊里听到的缥缈的尖叫或咆哮声有相似之处。

与此同时,他的梦境愈发险恶起来。在深眠前的浅梦中,那个恶毒老妇的形象已经清晰可辨到令人胆寒了。吉尔曼也知道,她正是之前在那些陋巷中吓唬他的人。他不会认错那伛偻的背、长长的鼻子与干瘪的下巴,她那破得不成形状的棕色外衣也与他记忆中的如出一辙。她的表情中透着骇人的歹毒与兴高采烈,而他醒来时,总能回想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对他威逼利诱。他必须去见黑色男子,然后和他们所有人一起前往终极混沌的中央,觐见阿撒托斯的王座。她是那么说的。他独立的探索既已进展到了如今的程度,就必须以自身之血在阿撒托斯之书上签名,并取得新的秘密名号。而他之所以没有跟随她、布朗·詹金及另外一人前往回荡着蒙昧的尖细笛声的混沌朝见王座,只是因为他曾在《死灵之书》中读到过“阿撒托斯”这个名字,知道它代表着一个恐怖到不可言表的原初邪物。

老妇总是凭空出现在墙角,那个下沉的天花板与内倾的墙壁的交界处。比起地面,她出现的位置更靠近天花板,而且身体几近透明。每一晚当浅梦转变为深梦时,她都比前一晚更加接近他,形象也更加清晰。同样,布朗·詹金也一晚比一晚凑得更近,在怪异的紫色磷光中,它那口发黄的白色尖牙闪烁着骇人的微光。它那可憎又刺耳的窃笑声在吉尔曼的脑子里回荡,越来越挥之不去。早晨醒来时,他还能回想起它是如何吐出“阿撒托斯”与“死灵之书”这两个词的。

在深眠之中,一切也同样愈发清晰起来。吉尔曼察觉到,他周围这些昏暗的深渊应该属于四维空间。那些一举一动看似最不算漫无目的、莫名其妙的有机体,很可能就是我们地球上的生命体的投影,包括人类。其他的那些则属于它们自己的维度,甚至是他连想都不敢去想的地方。有两个看似没那么莫名其妙的活动物体——那是一大团色彩斑斓的椭圆形球体气泡构成的聚合体,以及一个拥有他从未见过的颜色并且表面的角度在迅速变幻的非常小的多面体——似乎注意到了他,跟着他走了一阵,当他在一堆巨大的棱柱、迷宫、立方体及平面体的聚合物、类似建筑一样的东西当中改变了方向时,它们继续朝前飘去。与此同时,那股缥缈的尖叫与咆哮声越来越嘹亮,似乎即将达到令人彻底无法承受的可怖高潮。

在4月19日与20日相交的那天夜里,事情发生了新的变化。吉尔曼在昏暗的深渊中半是自主地移动着,前面飘着那团气泡聚合体以及那个小型多面体,这时他注意到,在身边某一团巨大棱柱构成的聚合体的边缘,出现了一些规则的角。下一秒钟,他便脱离深渊,战栗着站在了一片崎岖的山坡上,沐浴在一片弥漫开来的强烈绿光中。他光着脚,穿着睡衣,刚想走动,却发现自己几乎抬不动腿。缭绕的蒸气遮挡了一切,他只看得见自己紧临着的斜坡。蒸气中传来一阵声响,由此产生的联想令他心生畏惧。

接着他便看见,两个身影正艰难缓慢地走向他——那个老妇,以及那个浑身长毛的小东西。老妇竭力爬着坡,并勉力把双臂交叉,摆出了一个古怪的姿势,与此同时,布朗·詹金明显很费劲儿地抬起它那人手般的可怖前臂,指往了某个方向。一阵并非他自主产生的冲动席卷而来,吉尔曼被拖动似的朝前行了几步——这方向是老妇手臂的角度以及布朗·詹金前臂指的方向所决定的。而他还未来得及走出三步,便又倏忽回到了昏暗的深渊中。几何形的影子在他周围翻腾,令他感到头晕目眩、度秒如年。最后,他在阴森老宅中拥有怪异角度的阁楼房间里醒了过来。

那天早上,他什么都做不了,一节课也没去上。一股未知的力量吸引着他,总将他的目光牵扯向某个莫名其妙的方向,因为他不禁老是盯着地板上的一处空白。白日流逝,他那茫然的视线改变着方向,到正午时分,他已经克服了盯着空地的冲动。下午两点,他外出用餐,穿过城中狭窄的巷道时,却发现自己总在朝着西南方向行走。他费了番劲儿,才在教堂街的一家餐馆停住了脚步。吃完饭后,他感觉那股拉扯自己的未知力量变得更加强劲了。看来他终究得找个神经科专家瞧瞧——也许,他的梦游与此有关——但同时,他可以至少先试试以自己的力量打破这个古怪的咒语。毫无疑问,他仍然能够抗拒那股牵引力,走向相反方向;所以,他拿出巨大的毅力,与它逆向而行,强迫自己刻意沿着加里森街往北走。当他走到横跨米斯卡塔尼克河的桥上之时,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紧抓着铁栏杆,朝河的上游望去,彼处就坐落着那座恶名远扬的岛,岛上那些古老的石头构成规则的线条,阴郁地矗立在午后的阳光下。

然后,他便吓了一跳。因为那座荒凉的岛上出现了一个清晰可辨的人影,他只看了两眼,便意识到它正是那名古怪的老妇,她那恶毒的面貌已经灾难般地印刻在了他的梦境中。她周围那片高高的草丛也在抖动,仿佛还有什么活物正贴着地面爬行。当老妇转身面向他时,他连忙从桥上逃走,躲进了水畔那些迷宫般的巷道中去。尽管隔着很远的距离,他仍感到从那名披着棕衣的佝偻老妇的轻蔑目光中,朝他涌来一股恐怖而不可战胜的邪恶。

那股力量仍然想将他拉向东南方,吉尔曼使上了十分的毅力,才强迫自己走回老宅子,爬上了摇摇晃晃的楼梯。有好几个钟头,他一言不发、漫无目的地坐在那里,目光渐渐挪向了西边。六点左右,他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乔·马苏勒维齐在两层楼之下哼哼唧唧做祷告的声音。绝望之中,他一把抓起帽子,走进了金色余晖笼罩的街道,任由那股已经变成朝南拉扯的牵引力拉着他往前走。一个小时后,在一片黑暗里,他来到了绞架溪对岸的开阔原野中。前方闪烁着几颗春天的星星。此刻,大步向前走的冲动变成了一步跳进太空的神秘冲动,而突然之间,他意识到那股牵引力的源头在何处了。

它来自天空。群星之中某个特定的点盯上了他,并且在召唤他。那个点似乎位于长蛇座与南船座之间,他还知道,自己从黎明时分醒来起,就开始被扯向那一点了。清晨时,它在他的脚下;午后,它升到了西南方;而现在,它大致位于南方,但正缓缓挪向西方。这个新迹象说明了什么?是他快疯了吗?这会持续多久?吉尔曼再次聚集起全部的毅力,逼自己转身走回那座邪恶的老宅。

马苏勒维齐正在门口等他,然后,他似乎既焦虑又不情不愿地悄声讲了一些新的迷信事件,是关于魔女之光的。前一天晚上,乔伊出门庆祝出去了——因为那天是马萨诸塞州的爱国者日——回来时已是后半夜。他从外面抬头望向宅子,第一眼看去,吉尔曼的窗户是黑的;可随后,他便瞧见里面亮起了一股微弱的紫光。他想提醒吉尔曼这件事,因为在阿卡姆人人都知道,凯齐娅的魔女之光总是伴随布朗·詹金以及那老妇本人的鬼魂出现,而那紫光正是魔女之光。他之前没有提起过这个,但现在他觉得必须告诉吉尔曼此事,因为它意味着凯齐娅和她那一口长牙的使魔正在纠缠这位年轻的绅士。有时候,他和保罗·乔伊斯基还有房东东布罗夫斯基觉得自己看到了,那股紫光从吉尔曼房间上头密封的顶楼中透过裂缝泄露出来。可他们一致认为该对此保持沉默。不过,事到如今,吉尔曼最好换一间房,并且从像伊万尼基神父那样的优秀教士那里要个十字架来。

听这人絮絮叨叨的同时,吉尔曼感到一股无名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他知道,乔伊头一夜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一定是半醉半醒的,但他提到阁楼里出现了紫光,这一点具有可怕的重大意义。在他那些比较清晰的浅梦中,正是这种轻轻摇曳的紫光始终环绕在老妇和那只浑身是毛的小东西周围。那些浅梦总是在他陷入未知的深渊之前出现,而若要说人清醒时也能看见这种梦中的光芒,实在是彻彻底底的疯话了。然而,这个家伙又能从哪儿得知这么一件怪事呢?莫非是他自己在整个宅子里梦游的时候也说了梦话?不,乔说了,他没有——不过他必须确认此事。弗兰克·埃尔伍德或许能告诉他点儿什么,尽管吉尔曼很不想去问他。

发烧——疯狂的梦——梦游症——幻听——来自空中某个点的牵引力——而现在,他还怀疑自己疯癫地说起了梦话!他必须停止研究,去看神经科专家,接受治疗。当他爬到埃尔伍德住的二楼时,发现这个年轻人外出了。他只好继续向上爬,回到自己的阁楼房间,在一片黑暗中坐下。那股力量仍在将他的视线朝西南方拉扯,但此外他还发现,自己专注地聆听起了上方的密封顶楼里的某种声响,半是想象着一道邪恶的紫光从正透过低矮倾斜的天花板上的细小缝隙渗下来。

那一晚吉尔曼入睡时,紫光倾泻在了他的身上,而且比以往更亮了。老女巫与浑身长毛的小东西——离他前所未有得近——用非人类的尖叫声与魔鬼似的手势嘲笑着他。陷入充满缥缈呼啸声的昏暗深渊后,他感到庆幸,尽管那团色彩斑斓的气泡聚集体以及万花筒似的小型多面体在追着他,令他觉得危险又恼火。然后,周围起了变化:一些由看起来滑溜溜的物质构成的相交的巨大平面笼罩在了他的上方与下方,最后,伴随着一阵精神失常的感觉,闪现出一片未知的陌生光芒,亮光中狂乱而难解难分地混合着黄色、深红与靓蓝。

他半坐半躺地出现在了一片高高的、围着奇异栏杆的台地上,底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建筑构成的密林——有稀奇古怪到叫人难以置信的尖顶,对称的平面、穹顶、宣礼塔、平放在尖塔上的圆盘,还有数不尽的更加疯狂的物体——其中一些是用石头建成,一些是用金属建成——都沐浴在一片有多重色彩的天空释放出的色彩驳杂、几近沸腾的强光里。他抬头一看,只见空中有三个巨大的火焰圆盘,每一个都有不同的颜色、位于不同的高度,悬在一片布满低矮山脉、一望无际的弯曲地平线之上。在他身后,目力所能及处,台地一层接一层地向上堆叠。下方的城市也延伸向了他视野的尽头,而他希望那个方向不要传来什么声响。

他轻易地爬起身来,发现脚下的地砖是一种抛过光、有纹路的石材,但他认不出它是什么。这种地砖还都被切割成了拥有古怪角度的形状,看上去并非那么不对称,只不过它们遵照的对称法则是一种他无法领会的怪异规律。这里的栏杆高及胸口,做工精致但古怪,每隔一小段距离还放置着一尊工艺精美但形象怪诞的雕像。这些雕像和所有的栏杆一样,似乎是由某种闪闪发亮的金属制成,但在这片混乱的杂色天光中,你猜不出它的颜色,也无从揣测它的性质。这些雕像呈现的是一种顶部隆起、形状像桶的东西,平行的臂向四面八方伸出,仿佛圆心周围射出的辐条。桶的顶部及底部还突着一些形似小球或灯泡的竖直结构。每个小球似的结构上,都汇聚着一圈五条长长的、扁平的如三角形般逐渐变尖的肢条,就像海星的触手,几乎是平直的,但比照中央的桶显得微微弯曲。桶下方的小球底部与长长的栏杆焊接在一起,但接触点十分脆弱,有好几处雕像都已经掉下来或者消失不见了。这些雕像高约四英寸半,算上尖细的臂,最大直径约有两英寸半。

吉尔曼起身后,感到光脚踩到的地砖很烫。在这里他彻底是孤身一人了,而他的第一个举动,就是走到栏杆跟前,眩晕地望向下方两千英尺处那片无边无际的巨大城市。他侧耳倾听时,仿佛听见一阵缥缈混杂的笛乐旋律从下方的狭窄街道中涌起,其中涵盖了各种音频频段。然后,他真希望能一睹当地居民的真容。没过多久,眼前的景象就令他头晕目眩起来,若非本能地抓住了闪闪发亮的栏杆,他肯定摔倒在地了。他的右手握住了一个突起的雕像,似乎帮他稳住了身子。然而,他用力过猛,这个尖细的雕像又焊接得异常脆弱,结果被他一把揪了下来。他仍处于茫然状态,于是一手继续握着这个雕像,另一手抓住了光滑栏杆的空处。

但现在,他那过分灵敏的双耳捕捉到了身后的一阵声响。他回头望向身后同一层的台地,只见有五个身影正在接近他,尽管算不上鬼鬼祟祟,但步子很轻。其中两个分别是那名恶毒的老妇与那只尖牙利齿、浑身是毛的小小畜牲。另外三只吓得他失去了意识——因为它们是高约八英尺的活物,形貌正与栏杆上那尖细的雕像如出一辙。它们蠕动着海星触手般的下肢,像蜘蛛一样朝他逼近。

吉尔曼在床上醒来,浑身被冷汗浸透了,而且他的脸庞、双手和双脚都感到痛楚。他一下子跳到地上,匆忙到狂乱地洗漱、穿好衣,仿佛他必须争分夺秒地尽快逃离这座宅子似的。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却再度感到自己只能牺牲掉这天的课程了。来自长蛇座与南船座之间某点的那股怪异的牵引力减弱了些,但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取代了它。现在,他感觉自己必须向北走——无限远的北方。他害怕穿过能望见米斯卡塔尼克河中的荒凉岛屿的那座桥,于是改走了皮博迪大道桥。他老是险些绊倒,因为他的双眼与双耳都牢牢留意着空荡荡的蓝色天空中极高的一点之上。一小时后,他让自己冷静了些,并且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城区。他的周遭唯有一大片荒凉的盐沼地,还有一条窄路朝前方伸去,通往印斯茅斯——一个古老的、半是被废弃的镇子,阿卡姆的人们都莫名地不愿去往那里。尽管源自北方的那股牵引力没有减弱,他还是一边抵抗着它,一边抵抗着另一股拉力,并且最终发现,他几乎可以做到让这两股力量互搏抵消。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城里,在冷饮柜接了些咖啡,又逼自己进了公共图书馆,漫无目的地翻阅起了休闲杂志。他碰见了几位朋友,他们都说他有古怪的晒伤,但他没把自己梦游的事告诉他们。三点钟时,他在一家餐馆吃了午饭,同时注意到,那股牵引力要么是减弱了,要么是分散了。在那之后,他找了家廉价电影院打发时间,那疯狂的影片在他眼前一遍又一遍地上演,他却丝毫也没留意它的内容。

晚上九点左右,他轻飘飘地朝家走去,脚步蹒跚地踏进古老的宅子。乔·马苏勒维齐在哼哼唧唧地念着听不清的祷词,吉尔曼则匆匆地走上了自己的阁楼房间,中途也没停下来看一看埃尔伍德是否在家。打开昏暗的电灯时,他大为震惊。他立即看出桌面上多了样原本不属于这里的东西,第二眼看去便确信无疑了:侧躺在桌面上的——因为它没法自个儿站立——正是那个奇异的尖细雕像,在之前的可怖梦境中,他把它从那排奇异的栏杆上掰下来了。每一丝细节都与梦境吻合。隆起的、桶形的中央躯干,辐射状的细臂,上下两端都有的球形结构,球上还伸出了扁平的、微微朝外弯曲的海星般的触手——都分毫不差。灯光之下,它看似是某种透着荧光的灰色,上面还有绿色的纹理。吉尔曼既恐惧又困惑地看见,这东西上的一个小球底部还有锯齿状的裂口,正是它曾与梦中的栏杆连接在一起的地方。

仅仅是因为困惑到了几近恍惚的地步,他才没有尖叫出声。梦与现实混淆在了一起,实在令人难以承受。茫然不知所措中,他一把抓起那尖细的玩意儿,跌跌撞撞地下楼朝东布罗夫斯基的住处走去。迷信的织机修理工仍在哼哼唧唧地祷告,声音穿过霉臭的走廊飘来,可吉尔曼已经不在乎这个了。房东此刻在家,并且欣然问候了他。不,他从未见过那玩意儿,对它一无所知。可他妻子说她中午整理房间的时候,曾发现某张床上有个古怪的锡器,也许就是指它。东布罗夫斯基唤了她一声,她便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是的,就是这玩意儿。她早先发现它在这名年轻绅士的床上——靠墙的那一侧。她觉得它看着实在古怪,不过这名年轻绅士的房里本来就有许许多多古怪的东西——书啦,古董啦,画着图画和标记的纸啦。她当然对它一无所知。

于是,吉尔曼在一片精神混乱之中爬回了楼上。他相信自己要么这会儿仍在做梦,要么就是他的梦游症严重到了难以置信的极端地步,以至于他去不知名的地方打劫了。他是从哪儿拿来这古怪至极的玩意儿的?他想不起自己曾在阿卡姆的任何一家博物馆里见过这东西。不过,它必定曾经位于某个地方;他在梦游中夺走它时看到的那地方的景致,一定就是他梦见那片围着栏杆的古怪台地的原因。

与此同时,他打算试着追查自己的梦游情况。他一边往楼上走,一边撒下了从房东那里借来的面粉——他向房东坦承了这么做的目的。途中,他顺道去了埃尔伍德的门前,却只见屋里一片漆黑。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把那个尖细的雕像放在桌上,然后便彻彻底底身心俱疲地和衣躺下了。他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下沉的天花板之上、密封的顶楼中传来了一些微弱的抓挠声和踩踏声,但此时他脑子太混乱,甚至都顾不上这个了。来自北方的神秘牵引力又变得十分强大起来,尽管它的源头似乎移到了空中低一些的位置。

在炫目的紫光梦境之中,那名老妇以及那个一口尖牙、浑身长毛的东西再度出现了,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这一回,它们当真来到了他跟前,而且他感到老妇那枯萎的双手一把抓住了自己。他被拉下床,带到了空无一物的地方,然后有那么一瞬间,他听见一股有节奏的咆哮,看见昏暗且无定形的缥缈深渊在他周围翻滚涌动。可这瞬间稍纵即逝,眼下他来到了一个简陋无窗的狭小建筑里,粗糙的房梁与木板朝上升去,在他头顶构成了一个尖顶,脚下的地板则古怪地倾斜着。地板上平放着一些矮箱子,里面装满了书,古旧和破损的程度形形色色。地板中央有一张桌子、一张长椅,显然是被固定在那里的。箱子顶上还摆放着不知是什么的小型物件,在强烈的紫光中,吉尔曼仿佛看见其中一个和之前令他无比困惑的那枚尖细雕像是同类。在房间的左边,地板戛然消失了,只有一个三角形的漆黑深坑,一记干巴巴的咯咯声后,深坑里爬出了那个浑身是毛、长着有胡子的人脸、一口黄牙的可憎小东西。

邪恶的老妇仍然紧紧抓着他,而桌子的对面站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一个高瘦的男人,皮肤漆黑,却没有一点黑种人的面部特征;他没有一丝胡须或头发,全身上下只穿着一袭由某种厚重的黑色布料制成的不成样子的袍子。因为隔着桌子和长椅的缘故,吉尔曼看不见他的双脚,可他必定穿着有跟的鞋,因为每当他挪动位置,便会响起哒哒的踩踏声。这个男人没有讲话,小小的、匀称的五官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仅是指了指一本摊开在桌上、大得惊人的书,与此同时,老妇把一只硕大的灰色鹅毛笔塞到了吉尔曼的右手里。一切都笼罩着一层强烈得叫人发疯的恐怖感,当那浑身是毛的东西隔着衣服触碰吉尔曼的肩膀,接着是左臂,最后狠狠一口咬在了他袖口底下的手腕上时,这种恐怖感登峰造极。血从伤口喷涌而出,吉尔曼随之倒下,不省人事。

醒来时已是二十二日的早晨,他感到左手腕很痛,还看见袖口上沾着已经干涸的棕色血迹。他的回忆是一团乱麻,唯独那个黑色男子出现在未知房间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一定是老鼠趁他睡觉的时候咬了他,才导致了噩梦中最为可怖的那一幕。他打开房门,只见除了阁楼另一头房间的粗鲁家伙留了脚印之外,走廊上的面粉并没有被践踏过。所以,他这次并没有梦游。可他们必须处理一下那些老鼠了。他打算和房东谈一谈。他再一次试着堵住那面斜墙底下的老鼠洞,把大小看似合适的烛台给塞了进去。他耳鸣得厉害,仿佛梦里听见的可怕声音此刻仍在耳中残留着回响。

他一边洗澡、换衣服,一边努力回想在那片紫光笼罩的房间之后,梦里又发生了些什么,然而脑海中浮现不出任何确切的记忆。那个场景一定与他头顶密封的顶楼有所关联,它已经开始如此猛烈地侵扰他的想象世界了,可对于之后发生的事情,他却只有朦朦胧胧的印象。似乎有缥缈、昏暗的深渊,在那之外还有更庞大、更黑的深渊——后者当中,一切固定的形状都不复存在了。他是被那团气泡聚合体以及小型多面体带去那里的,它们总是尾随着他;不过,它们和他一样,到达那片更远的充满终极黑暗的虚空之后,都化为了一缕缕透着微光的混浊薄雾。前方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一团体积更大的雾气,时不时地凝聚成某种无名的类似固定形体的东西。他觉得,他们并非是在沿直线行进,而是沿着某种陌生的曲线或者某种以太的涡流而行——这种涡流遵照的是任何在想象范围内的宇宙都不熟悉的物理及数学定律。最后,梦里似乎出现了一些巨大的、跃动的影子,出现了可怖的、似乎发出了声响的脉动,还有看不见的笛子吹出尖细而单调的管乐——不过这就是他能想起的全部了。吉尔曼认定,最后一部分梦中印象源自他读过的《死灵之书》,那一段讲的是盲目愚痴的存在阿撒托斯,它周围笼罩着古怪的东西,盘踞在混沌中央的黑色王座上,统治着所有的时间与空间。

把手腕上的血冲走后,只见伤口其实很小,而吉尔曼对被咬出的两个小孔感到困惑。他发现,自己躺过的床罩上面并没有血迹,但考虑到他皮肤上和手腕上的血量,这一点十分古怪。莫非他夜里是在房间内梦游,当老鼠咬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椅子上,或是停留在了别的什么不太合理的位置?他在各个角落搜寻起了棕色的血迹,却一无所获。他想,自己真该不仅仅把面粉撒在门外,连屋里也该撒上——不过,他已经不需要证据来证实自己会梦游了。他知道自己确实在梦游,而眼下要做的,是如何止住这个病。他必须向弗兰克·埃尔伍德寻求帮助。这天早晨,来自天外的那股古怪牵引力似乎减弱了些,但被另一种更加难以解释的感觉取代了。那是种隐隐约约但持续不断的想飞离目前局面的冲动,可他对自己希望飞向何方一无所知。当他从桌上拿起那个奇异的尖细雕像时,仿佛感到来自北方的牵引力略微变强了些,尽管如此,可那完全比不上他新产生的这股更加令人疑惑的冲动。

他拿着尖细的雕像来到了楼下埃尔伍德的房间,打起精神抵御着从底楼飘上来的织机修理工哼哼唧唧的祷告声。谢天谢地,埃尔伍德在家,正不安地来回走动着。在出门吃早餐、去大学上课之前,他们还有时间简短地谈一谈,于是吉尔曼迅速把自己最近的梦境与恐惧向他和盘托出了。埃尔伍德表示非常同情,也赞同他必须拿出对策。吉尔曼枯槁憔悴的容颜让他震惊,他还注意到吉尔曼那颇显反常的古怪晒伤,这一周也有其他人指出过这一点。不过,他也给不出什么意见。他从未见过吉尔曼梦游的样子,也不知道这尊怪诞的雕像是何物。但是一天晚上,他曾经听见住在吉尔曼楼下的法裔加拿大人在跟马苏勒维齐说话。他们告诉彼此,自己有多么害怕仅有几天之遥的魔女之夜的到来,还说了些同情那名可怜的、注定要完蛋的年轻绅士的话。住在吉尔曼楼下的德斯罗彻斯提到,他曾在夜里听见脚步声,有的有蹄,有的没有蹄;还说一天晚上他曾在恐惧中悄悄爬上楼,透过钥匙孔窥进吉尔曼的房间,只见里面闪耀着紫光。他告诉马苏勒维齐,当他看见那道紫光透过门缝渗出来后,就不敢继续看下去了。他还听见有人在低语——当他开始描述听见的内容时,便压低嗓门,叫人听不见了。

埃尔伍德想象不出这些迷信的家伙何以说出了这样的闲话,只是猜测,一来是因为吉尔曼在深夜里梦游以及说梦话的事情刺激了他们的想象,二来是因为当地人向来畏惧的五朔节快要到了。吉尔曼显然确实有说梦话的行为,而关于那道梦中紫光的疯狂说法,明显是德斯罗彻斯透过钥匙孔偷听到他的梦话之后传出去的。这些头脑简单的人对于任何怪异之谈,很容易听风就是雨。而说到对策,吉尔曼最好搬下楼,到埃尔伍德的房间来住,避免独自睡觉。如果他开始说话或起身,只要埃尔伍德醒着,就可以唤醒他。此外,他必须尽快去看专门的医生。同时,他们要把那尊古怪的雕像送去各处博物馆和一些教授跟前,就说是从公共垃圾桶里捡来的,看能否有人认出它来。另外,东布罗夫斯基必须着手毒杀墙里的老鼠了。

埃尔伍德的情谊给了吉尔曼力量,那天他去学校上了课。那些古怪的牵引力仍在拉扯他,但他试着忽略它们,并取得了不小的成功。在空闲时间,他把那尊怪诞的雕像拿给了好几位教授看,他们全都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却没有一人能就它是什么、来自哪里说出个所以然来。当天夜里,他睡在一张沙发上,是埃尔伍德让房东搬进他二楼的房间里来的。数周以来的头一次,吉尔曼彻底摆脱了令人不安的梦境。可他的烧依旧没有退,织机修理工哀怨的祈祷声也仍然令他感到焦躁。

接下来的几天里,吉尔德几乎完全没有受到病态的幻象的侵扰。埃尔伍德说,他没有显露出梦游或说梦话的迹象;与此同时,房东在四处投放了老鼠药。唯一令人烦扰的是那几个迷信的外国佬的闲话,他们的想象力实在是受到了大大的刺激。马苏勒维齐总是劝他去弄个十字架,最后终于强塞给了他一个,正是他说的接受过优秀的神父伊万尼基祝福的那个。德斯罗彻斯也有些话要说——他坚称,其实在吉尔曼刚搬下楼的头一两夜里,他还听见上方的空房间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保罗·乔伊斯基以为自己在夜里听见了走廊与楼梯上有响动,还说有人在轻轻推他的门,另外,东布罗夫斯基太太发誓说万圣节之后,她头一次亲眼看见了布朗·詹金。可这些天真之语没多大意义,吉尔曼只是随意地把那枚十字架挂在了埃尔伍德的衣橱的把手上头。

有那么三天,吉尔曼和埃尔伍德问遍了当地的博物馆,想弄清古怪雕像的来历,却一直毫无收获。不过,他们每到一处,都引发了人们强烈的兴趣:因为这尊雕像彻底不同于已知的物件,极大地挑战了科学界的好奇心。他们切下了雕像上一条小小的放射状触手,拿去做化学分析,得出的结果至今仍在学术圈里被议论纷纷。埃勒里教授从这块奇异的合金里发现了铂、铁、碲,但其中还混有至少三种高原子量的元素,我们的化学完全无法将其归类。它们不仅不与任何一种已知的元素发生反应,甚至无法被放进元素周期表中留给可能存在的未知元素的空位。这些元素的性质至今仍是未解之谜,尽管那尊雕像还被展览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博物馆里。

4月27日早晨,一个新的老鼠洞出现在了吉尔曼借住的房间里,但东布罗夫斯基当天就用锡片把它堵上了。老鼠药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因为墙里的抓挠声与疾行声没有减弱多少。埃尔伍德那天夜里要晚归,吉尔曼便等他回来。他不想独自入睡,尤其是因为之前的一天傍晚,他仿佛在暮色中看到了那位可憎的老妇,她曾经令人发指地进入了他的梦境。他想知道她是谁,以及在那片肮脏不堪的庭院的入口处,是什么东西在她周围的垃圾堆里把铁皮罐头撞得砰砰响。老妇似乎留意到了他,用险恶的目光睨着他——尽管这可能只是他的想象。第二天他俩都感到非常疲惫,知道自己到了夜里一定会睡得跟木头一样。夜幕降临时,他们昏昏欲睡地讨论着一直以来彻彻底底、并且很可能是有害地占据了吉尔曼身心的数学研究,推测它与古老的魔法及民间传说之间极可能存在黑暗的联系。他们谈到了老凯齐娅,而埃尔伍德也同意,吉尔曼认为她或许出于机缘巧合获得了某种古怪而重大的知识,这种想法具有很好的科学依据。这些女巫们所属的秘密会社往往守护着源自早已被遗忘的遥远纪元的惊人奥秘,并且将其代代相传:老凯齐娅掌握穿过次元之门的技艺,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传统的说法总是强调,物理屏障无法阻碍女巫的行动;而那些关于她们骑着扫帚柄穿过黑夜的古老传说,谁又说得清这背后隐藏着什么玄机呢?

至于一个现代的学生能否仅仅通过数学研究获得类似的能力,目前仍有待发现。吉尔曼补充道,假使他成功了,则很可能遭遇难以设想的危险境地:毕竟,谁又能预测,与他们相邻但平时不能相通的维度里面是什么样的情景呢?另一方面,还存在海量而奇特的可能性。在某些空间带中,时间可能并不存在,如果进入并停留在那里,你就能永远长生不老;当你进入原先的位面或是相似的位面时,几乎没有经历多少器官的新陈代谢及衰老。举个例子,进入一个没有时间的维度后,你可以重新出现在地球上的遥远未来,却和之前一样年轻。

对于是否曾有人做到这一点,没有谁能做出丝毫有把握的推测。古老的传说语焉不详、模棱两可,而历史上每一次有人尝试跨越禁忌的鸿沟之时,似乎都遭遇了来自外部空间的古怪而可怖的存在与信使,卷入了麻烦。那些隐秘的可怕势力自古以来就有一名副官或是信使:女巫会社崇拜的“黑色男子”,《死灵之书》中的“奈亚拉托提普”。此外还有一些碍事的麻烦:一些较为次要的信使或是中介——它们是些类似动物的东西,或是怪异的混合体,在传说中被描述为“女巫的使魔”。吉尔曼和埃尔伍德就寝后,实在困倦得无法继续讨论之时,他们听见半醉的乔·马苏勒维齐踉踉跄跄地走进宅子,他那绝望而狂野的哀怨祈祷声令他们不寒而栗。

当天晚上,吉尔曼再度看见了那道紫光。在梦中,他听到隔墙中传来一阵抓挠与啃噬的声响,还觉得有谁在笨拙地拨弄门闩。然后,他便看见那老妇和浑身是毛的小东西正穿过铺着地毯的地板,朝他逼近。老妇的脸庞上闪烁着一种冷酷的兴高采烈,那一口黄牙的小怪物则发出讥诮的窃笑,同时指了指在房间另一头的床上睡得很沉的埃尔伍德。一阵使人麻痹的恐惧令他完全没有叫喊出声。就像上次一样,丑陋的老妇抓住吉尔曼的肩膀,一把将他从床上拉出来,拽入了一片空荡荡的空间。再一次的,广阔无垠、充斥尖啸声的昏暗深渊从他身边一掠而过,可下一秒钟,他便出现在了一条黑暗泥泞、恶臭萦鼻的无名小巷里,四面八方都耸立着墙壁已然腐朽的古老房屋。

前方是那名穿长袍的黑色男子,他曾经出现在吉尔曼的另一个梦中的尖顶房屋里。那老妇站在离他更近的位置,一边抬手召唤他,一边露出傲慢的怪笑。布朗·詹金则用一种俏皮又亲昵的态度蹭着黑色男子的脚踝附近,而他的双脚基本被深深的泥给遮住了。右侧是一个黑暗的门洞,而黑色男子一言不发地朝里指了指。于是一脸怪相的老妇拽着吉尔曼的睡衣袖子,开始将他往门里拖。里面是萦绕着邪恶气息、不祥地嘎吱作响的楼梯。在楼梯上,老妇似乎散发出了微弱的紫光;最后,他们终于抵达了一个楼梯平台。老妇摸索着门闩,推开了门,以手势示意吉尔曼等着,然后便消失在了黑暗的门缝背后。

吉尔曼过分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声窒息般的骇人惨叫,接着那老妇便从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东西,并塞到了吉尔曼的手里,似乎是命令他来抱着它。他一看清这个东西,以及它脸上的表情,魔咒便被打破了。他依然茫然无措得叫不出声来,却不顾一切地猛冲下了恶臭的楼梯,回到了外面的泥路上;直到被候在那里的黑色男子一把攫住喉咙,他才停了下来。失去意识的同时,他听见那只长着獠牙、形似老鼠的怪物发出了微弱而尖细的窃笑。

29日清晨,吉尔曼在一片恐慌与混乱中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秒,他便知道出了某种严重的问题,因为他又回到了原先的阁楼房间,这里有倾斜的墙壁与下沉的天花板,而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没有铺过的床上。他的喉咙莫名疼痛,当他挣扎着坐起时,则更加恐惧地发现,自己的双脚与睡衣下摆上都沾满了棕色的泥巴。眼下,他的回忆模糊得一塌糊涂,但他至少知道自己一定是梦游了。埃尔伍德睡得太沉,没有听见也没能阻止他。地板上满是混乱的泥脚印,可奇怪的是,它们没有一直延伸到门口。吉尔曼越是看着这些足迹,就越是明确它们像什么:除了那些显然是他自己的脚印之外,还有一些更小的、几乎呈圆形的印记——就像是粗大的桌腿或椅腿,只不过它们大多从中裂为了两瓣。还有一些古怪的沾泥的老鼠脚印,一路从墙上新开的洞口中走出来,又走了回去。吉尔曼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见到外面并没有泥脚印时,纯粹的困惑与对于自己发了疯的恐惧使他非常痛苦。愈是回想起他那丑恶的梦境,他便愈觉得害怕,而当他听到两层楼之下的乔·马苏勒维齐那凄切的诵经声时,只是更加绝望了。他下楼来到埃尔伍德的房间,叫醒了这名收留他的主人,把自己怎么醒来的讲给他听,可埃尔伍德也想不出究竟可能发生了什么。吉尔曼去了哪儿,他是如何回到房间又没在走廊上留下脚印的,以及那些像家具腿儿一样的泥脚印为什么会和他的脚印混在一起、出现在阁楼房间里,这些都完全超乎想象。此外,吉尔曼的脖子上还有触目的乌青色印迹,仿佛他曾试图掐死自己似的。他抬手摸向那些印迹,却发现它们和自己的手掌大小根本不匹配。正当他们说话之际,德斯罗彻斯顺道找上门来,说他在凌晨曾听见头顶传来可怕的咯噔咯噔声。不,昨晚午夜之后,没人上过楼梯——尽管午夜之前他还听见阁楼里有微弱的脚步声,是那种小心翼翼下楼的足音,他很不喜欢。他还补充道,一年中的这个时节对阿卡姆来说是非常糟的。年轻的绅士最好佩戴好乔·马苏勒维齐给他的十字架。就连白天也不安全,因为黎明之后,宅子里曾响起过古怪的动静——特别是一阵尖细的、孩子哭号般的声音,但很快就戛然而止了。

这天早上,吉尔曼机械般地上了课,完全没能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一种骇人的忧虑与什么事情即将发生的感觉笼罩了他,而他仿佛是在等待某种灭顶之灾的降临。中午时分,他在大学食堂吃午餐,等待饭后甜点的时候,他拿起了邻座的一份报纸。他再也没能吃成那甜点:因为报纸头版上的一篇文章吓得他四肢瘫软、两眼发直,仅能掏钱付账、跌跌撞撞地返回埃尔伍德的房间。

头一天夜里,奥恩巷发生了一起奇怪的绑架案,一个名叫阿纳斯塔西亚·沃勒吉科的洗衣工——她脑子似乎有些问题——两岁大的孩子彻底消失了。这位母亲说,她已经害怕这种事情有一段时日了,可她之所以这么恐惧的原因太过怪诞,没有人会当真。她说,三月初以来,自己就时不时地在那一带看见布朗·詹金,从它的怪相和窃笑中她可以看出,小小的拉迪斯拉斯一定是被盯上了,要成为魔女之夜的可怖宴会的祭品。她曾经恳求邻居玛丽·曹奈克与他们同睡一间房,好保护孩子,可玛丽不敢。她没法报警,因为他们从不相信这种事。自打她记事起,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有小孩被掳走。她的朋友皮特·斯托瓦基也不愿伸出援手,因为他本就巴不得这小孩消失。

可真正让吉尔曼吓出一身冷汗的,是两名在外饮酒作乐的人的证言,他们刚好在午夜之后路过奥恩巷的巷口。他们承认自己当时醉着,可都发誓说自己瞧见了三个穿得怪模怪样的人鬼鬼祟祟地潜入黑暗的巷子。他们说,那三人分别是一个穿着硕大袍子的黑人,一个衣衫褴褛的矮小老妇,以及一个穿着睡衣的年轻白人。老妇在拉拽那个年轻人,而一只驯顺的老鼠正在黑人脚边的棕色泥地里摩蹭、打转。

吉尔曼茫然不知所措地坐了整整一下午,埃尔伍德——他在同一时间读到报纸,产生了可怕的联想——回家时正好瞧见他这个模样。这一次,他俩都不能再怀疑,某种严重得可怕的东西正在逼近他们。噩梦中的幻象与客观世界的现实之间,存在一种十分可怖、不堪设想的关系,这一点愈发明晰了。只有凭借极大的警醒,才可能阻止事态进一步地恶化。吉尔曼迟早必须去看专家,但不是现在,因为所有的报纸都在刊登那桩绑架案。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也很是费解,几欲发疯。有那么一会儿,吉尔曼和埃尔伍德悄声交流了一些最疯狂的理论。吉尔曼在空间及其维度的研究之上取得的成果,会不会比他意识到的要多呢?他是否其实已经溜出过我们的星球,去了我们未曾揣测、未曾想象过的地点?那些古怪又可怖的夜里,他去的地方又是哪里——如果他真的去了那些地方的话。充斥着呼啸声的昏暗深渊,绿色的山丘,烈日沸腾的台地,来自星辰的牵引力,手腕上的伤,无法解释的雕像,沾泥的双脚,喉咙上的淤痕,迷信的外国佬的谣言和恐惧——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在多大程度上用常理来判断一切?

那天他俩都彻夜无眠,第二天两人都旷了课,在家打盹。那是四月三十日,等黄昏降临,阴森的魔女聚会之夜就到来了,这正是所有那些外国佬和迷信的老家伙们惧怕的时刻。马苏勒维齐六点整就回了家,说磨坊的人们在窃窃私语,传言魔女之夜的狂欢是在草甸山之外的黑暗山谷里头举行的,那里有块寸草不生的古怪地方,立着那堆古老的白色石头。一些人甚至还告诉了警察,建议他们去那儿找找沃勒吉科失踪的孩子,可他们并不相信警察会有所行动。乔非让可怜的年轻绅士戴上他那枚镍制链条的十字架不可,为了安抚他,吉尔曼挂上十字架,把它塞在了衬衫里头。

那晚夜深以后,两名年轻人听着织机修理工在两层楼之下发出有节奏的祈祷声,在椅子里打起了瞌睡。吉尔曼一边听,一边点着脑袋,他那双敏锐得不合常理的耳朵似乎在拼命搜寻,寻找在这座古宅的噪音之外的那些微妙可怖的喁喁声。一些关于《死灵之书》与《黑书》的不健康回忆涌现而出,他还发现,自己正随着据说与魔女夜半聚会那极其黑暗的仪式有关的可怖韵律摇摆身体,那韵律来自我们所能理解的时间与空间之外。

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想倾听的是什么了——是在遥远的黑暗山谷中,狂欢庆贺者们那森然可怖的吟唱声。他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他们的计划?他为什么知道奈哈布及其侍从将在何时端着一只盈满的碗,跟在黑公鸡与黑山羊的后头?他看见埃尔伍德已经睡着了,想要出声叫醒他。然而不知为何,他没有叫出口。他不是自己的主人了。看来他终究在黑色男子的书上签了名?

接着,他那兴奋的、异乎寻常的听觉捕捉到了一阵风吹来的遥远音符。它来自连绵数英里的山丘、原野、街巷之外,可他依然认出它来。火堆一定已经点燃,舞者们一定也已经就位。他如何能阻止自己前往呢?一直以来纠缠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数学——民间传说——古宅——老凯齐娅——布朗·詹金……然后,他看见自己床旁边的墙壁上有了一个新的老鼠洞。在远处的吟唱声、近处的乔·马苏勒维齐的祈祷声之外,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一种偷偷摸摸但坚定不疑的抓挠声,就在隔墙里。他只希望电灯别熄灭。接下来,他便看见老鼠洞中伸出了那张长着獠牙与胡须的小脸——他最终意识到,这张受诅咒的小脸和老凯齐娅的面孔有种令人震惊的、讽刺的相似感。然后,他便听见门上传来了微弱的拨弄声。

尖啸的昏暗深渊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感到自己无助地落入了那团色彩斑斓的气泡聚合体的无形掌控之中。前方,那只万花筒似的小型多面体在飞速前进,一路穿过翻腾的虚空——这里有一股越来越高、越来越快的缥缈声音,似乎正逼近某个叫人难以形容又无法忍受的高潮。他仿佛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了——五朔节的韵律即将可怖地爆发,它那宏大的旋律中将汇集起一切原初与终极的时空的骚动,这些骚动声隐藏在物质宇宙之下,有时会少量溢出,微微渗进实体世界的每一层,在历史上某些可怕的时期向世界透露一点可怕的重要意义。

可这些都在瞬间消失了。他再度来到了那个狭窄的尖顶房间里,这里地板倾斜、亮着紫光,矮箱子上放着古旧的书籍,还有桌椅、古怪物件,房间的一侧是三角形的深坑。桌上躺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一个男婴,没穿衣服、昏迷不醒——桌子的另一边则站着那个可怖的老妇,她正斜睨着他,右手里拿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刀,刀柄奇形怪状。她的左手握着一只比例古怪的白色金属碗精细的侧把手,碗上还覆满了诡异的雕花。她正声音沙哑地吟诵着某种仪式祝词,用的是吉尔曼听不懂的语言,可听起来像一段小心翼翼引自《死灵之书》的话。

当眼前的场景变得清晰,他便瞧见老妇往前一躬腰,隔着桌面将空碗递了过来。他无法支配自己的动作,长长地伸出臂去,用双手接住了那只碗,发现它比看起来要轻。与此同时,布朗·詹金丑陋的身子从他左侧的三角形黑坑的边缘爬了出来。现在,老妇以手势示意他以某个特定的姿势举着碗,自己则将右手臂举高到极限,将那把奇形怪状的大刀举到了小小的白皮肤受害人的上方。那一嘴獠牙、浑身是毛的东西开始窃笑般地继续念起了那未知的祝词,女巫则哑着嗓子作出了可憎的回应。吉尔曼感到一阵痛楚又凄切的憎恶,这种感觉击穿了他精神与情感上的麻痹,轻轻的金属碗在他手中颤抖起来。一秒过后,那柄刀朝下挥去的动作彻底打破了他身上的魔咒。他扔下碗,它砸在地上发出了钟鸣般的回响,与此同时,他狂乱地伸出双手,想要阻止女巫可怖的行径。

转瞬之间,他沿着倾斜的地板朝上扑去,绕到了桌子的另一头,从老妇的手中扭下了刀子,把它咣当一声扔到了狭窄三角形深坑的边缘后头。然而下一瞬间,事态便逆转了:老妇那双杀气腾腾的爪子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她皱巴巴的脸因癫狂的暴怒而扭曲着。他感到廉价十字架的链子快被揉进脖子的肉里了,危急关头,他想到了这东西出现的话也许能影响邪恶的老妇。她的力量完全超出了人类的范畴,可当她继续掐着他的脖子时,他无力地在衬衫里摸索到了那枚金属十字架,扯断链子,将它拽了出来。

一见十字架,女巫似乎陷入了恐慌,手头也一松,让吉尔曼有时机彻底摆脱她。他将脖子从这双钢铁般的爪子中挣脱出来,要不是老妇马上又恢复了力气、朝他伸出魔爪,他肯定已经把她推下深坑了。这回他决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向老妇的喉咙伸出手去。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用十字架的链子缠住她的脖子,下一刻便用力勒紧,直到让她窒息。在她进行最后的挣扎时,他感到有东西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一看原来是布朗·詹金来救她了。他凶猛地一踢,便把这怪物送进了深坑,然后听见它发自遥远的下方的呜咽。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杀死了老妇,但当她倒下后,他便任由她躺在了地板上。然后,他转过身去,桌面上的景象几乎令他丧失了最后一丝理智。当女巫试着掐死他的时候,布朗·詹金——它有强健的肌肉和四只恶魔般灵敏的小手——一直没闲着,所以他的努力只是徒劳。吉尔曼阻止了她将刀插进受害人的胸膛,浑身是毛的渎神怪物却将黄牙插进了他的手腕。此刻,地板上的白碗已经满了,旁边则是那具毫无生气的小小尸体。

在做梦般的精神错乱中,吉尔曼听见一股阴森可怖、旋律诡异的女巫夜半聚会的吟唱声,从无限遥远的距离外传来。于是他知道,黑色男子一定在那里。他混乱的记忆与研究过的数学知识混杂到了一起,而他相信在潜意识里,他知道什么样的角度能带自己返回正常的世界——这将是他第一次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独自这么做。他很确信自己身在不知已被密封了多久的顶楼里,原先房间的上方,然而对于自己能否穿过倾斜的地板或是早就堵住的入口逃出生天,他深感怀疑。另外,从梦中的阁楼逃出去,是否只会让他逃进梦中的宅子呢?一个他本想前往的真实世界的反常投影。经历这一切之后,他已经全然搞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关系了。

经由缥缈深渊的返回之路会很可怕,因为那里会回荡着五朔节的韵律,而最终他也不得不听见隐藏其中、令他害怕得要命的宏大脉动。即便是现在,他也能察觉到一丝低回、可怕的颤动,它的节奏他恐怕太熟悉了。每到拜魔的时节,它总会涌起,渗入所有世界,召唤人们发动不可言说的仪式。拜魔聚会的一半吟唱,都是根据这股被人们偶然听见的微弱脉动声编出来的,而没有哪双人类的耳朵能承受这股脉动未经遮掩的完全形态。吉尔曼也想知道,他的本能能否将自己带回空间中的正确地点。他怎么能确定,自己不会出现在某个遥远星球亮着绿光的山上,或是银河系外触手怪居住的某个城市里的高处台地上,又或是愚痴的“魔神之首”阿撒托斯统治的终极虚空混沌的黑色漩涡里?

他纵身跳下之前,那道紫光熄灭了,留下他待在彻底的黑暗中。这意味着女巫——老凯齐娅——奈哈布死去了。除了拜魔仪式的遥远吟唱与布朗·詹金在深坑下方的呜咽声之外,他仿佛听见了另一股源自未知深处的更加狂野的哀叫。乔·马苏勒维齐——他正祈祷自己免受伏行之混沌的侵扰,祷告声已经变成了一股无法解释的胜利的尖叫——充满讽刺的现实正在侵蚀狂热梦境的漩涡——耶!莎布·尼古拉丝!孕育千万子孙的黑山羊……

距离黎明还有很长时间,他们便在那个有着古怪角度的老旧阁楼房间的地板上发现了吉尔曼,因为他发出了可怕的呼号,立即把德斯罗彻斯、乔伊斯基、东布罗夫斯基和马苏勒维齐都叫了上来,甚至吵醒了在椅子上睡得死沉沉的埃尔伍德。他还活着,双眼大瞪着,却仿佛失去了意识。他的喉咙上有意欲夺命的双手留下的淤痕,左手手腕上有个老鼠咬出的一看就很疼的伤口。他的衣服凌乱不堪,乔给的十字架也不见了。埃尔伍德不禁颤抖,甚至不敢去猜想他朋友的梦游症又有了什么新发展。马苏勒维齐似乎很是手足无措,因为他说他在祈祷时得到了一个“征兆”作为回应。当倾斜的隔墙之外有老鼠发出吱吱尖叫和呜咽声时,他狂乱地在胸前划起了十字。

吉尔曼被安顿在了埃尔伍德屋里的床上,同时他们去请了马尔科夫斯基医生——一位本地医生,他从不把可能让病人尴尬的事情透露出去。医生给吉尔曼来了两针皮下注射,让他放松下来,进入类似自然的睡眠状态。白天里,这位病人时不时恢复意识,把自己最新的梦支离破碎地讲给埃尔伍德听。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而一开始,一个令人不安的新事实就暴露了。

吉尔曼的听力最近变得异常灵敏,此时他却完全聋了。马尔科夫斯基医生再次被紧急召来,他告诉埃尔伍德,吉尔曼双耳的鼓膜均已破裂,就像是被某种强度超出人类的概念及承受力的惊人声音给震破的。至于这样一种声音是如何在过去几个小时里传进他的耳中,却没有吵醒米斯卡塔尼克山谷的全体居民,这位诚实的医生无法解释。

和吉尔曼交谈时,埃尔伍德就把自己要说的话写在纸上,这样一来两人的沟通还算顺畅。他俩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一整个混沌不堪的事件,只决定他们还是尽量少去想它为妙。不过,两人一致认为他们必须尽快搬出这所受诅咒的古老宅子。晚报都在报道说,黎明之前警方突袭了草甸山另一头山谷里的可疑狂欢者,还提到那里的白色石头是用于某种年代久远的迷信活动。没有人被捕,但有人目击到,那些四散的逃匿人员中有一名十分高大的黑人。另一篇文章则说,警方没有发现失踪儿童拉迪斯拉斯·沃勒吉科的蛛丝马迹。最可怖的事情在那天晚上降临了,埃尔伍德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他还因此精神崩溃,以至于在接下来的整个学期都没再去上过课。他觉得自己整个夜晚都听见隔墙中有老鼠在活动,可没怎么在意。接着,他与吉尔曼都就了寝,许久之后,一道惨烈的尖叫响了起来。埃尔伍德一跃而起,打开电灯,迅速冲向了吉尔曼的床。吉尔曼正在发出简直不像出自人类之口的叫声,仿佛遭受了什么无法描述的折磨。他在被单底下痛苦地扭动着,而一大片红色的痕迹开始在床单上蔓延开来。

埃尔伍德几乎不敢碰他,但渐渐地,他停止了尖叫与扭动。这时,东布罗夫斯基、乔伊斯基、德斯罗彻斯、马苏勒维齐以及顶层的租户都涌到了走廊上,房东则让妻子回去给马尔科夫斯基医生打电话。当一只形似硕鼠的东西突然从浸血的床单底下蹿出来,急速穿过地板钻进附近墙上一个新开的洞口时,所有人都不禁尖叫。医生到达后,开始扯掉可怖的被单,这时沃尔特·吉尔曼已经死了。

对于是什么杀死了吉尔曼,人们除了猜测之外不敢有别的举动。他的身体上出现了一个几乎被穿透的洞——什么东西把他的心脏给吃掉了。东布罗夫斯基为自己持续的毒鼠行动未见效而差点发了疯,再也顾不得出租房子,而是在一星期内就和所有的老租户一起搬进了胡桃木街上一所破败但没那么老旧的宅子。最难办的就是让乔·马苏勒维齐保持安静了,因为这个郁郁寡欢的织机修理工就再也没有清醒过,而是一直不断地哀叹,喃喃说些阴森可怕的事。

事情似乎是这样的:在那骇人的最后一夜,乔曾经弯腰去看从吉尔曼的床脚延伸向附近墙洞的那串猩红的老鼠足迹。这些足迹在地毯上是模糊不清的,但地毯边缘与贴墙板之间有一小块裸露的地面。马苏勒维齐在那里发现了十分可怕的东西——抑或说他自以为发现了,因为没有谁同意他的说法,除了大家都认为这些脚印确有古怪之处以外。地板上的这串足迹的确和普通的老鼠脚印大不相同,可即便是乔伊斯基和德斯罗彻斯,也不会承认它们像是四只小小的人手印出来的。

这座宅子再也没有租出去。东布罗夫斯基搬离不久,一股彻底沦为废墟的氛围便笼罩了它——人们都回避它,既是由于它过去的恶名,也是因为它新近散发出的恶臭。也许,前房东的毒鼠药终究发挥作用了,没过多久,这座宅子就成了整片社区嫌恶的存在。卫生官员发现,这股恶臭源自东面阁楼房间上方及侧面的密封空间,也一致认为那里头一定有数量惊人的死老鼠。不过,他们断定为此凿开密封空间、进行消毒是不值当的,因为恶臭很快就会消散,且当地人也并不过分讲究整洁。当地确实也流传着一些隐晦的传言,说是每年五朔节与万圣节刚过,这所魔女之宅的楼上就会飘出无法解释的恶臭。邻居们虽然不满却默许了他们的不作为,只是这股恶臭令这地方的名声更加糟糕了。最后,房屋检查员判定这座宅子作为住处是充满隐患的。

一直没人能够解释吉尔曼的梦境以及它们产生的环境。埃尔伍德对于这整桩事件的看法有时简直能令人发疯。他在第二年秋天返回了学校,于第三年的六月毕了业。他发现,城里那些阴森森的谣言减少了许多,而且事实上,自从吉尔曼死后,就再也没人说过自己看见了老凯齐娅或是布朗·詹金——尽管仍有人声称在废弃的老宅中听到了诡异的窃笑,直到那所宅子不复存在。

所幸的是,那年的最后几个月里,当某些事件骤然发生,令当地人重新开始议论纷纷的时候,埃尔伍德不在阿卡姆。当然,他后来也对传言有所耳闻,由此产生的黑暗而迷茫的猜想给了他难言的痛苦。但即使如此,这也比他本人就待在附近、或许还亲自看见那些场面要好多了。

1931年3月,一阵狂风吹垮了空荡荡的魔女之宅的房顶与庞大的烟囱,导致碎裂的砖块、发黑且生了苔藓的木瓦、腐烂的木板木材纷纷混乱地落下,掉入顶楼,砸穿了地板。整个阁楼层都被上头掉下的残骸给填满了,但没人愿意费力气清理这团乱麻,直到这所老宅不可避免地彻底倒塌。最后的一幕发生在当年的十二月,当一群忧惧不安的工人被迫清理吉尔曼的老房间时,谣言散布开来了。

在从古旧而倾斜的天花板的上方落下来的垃圾当中,工人们发现了一些东西,令他们停下工来报了警。不久之后,警方召来了验尸官以及大学里的几名教授。他们发现了一些骨头,尽管被压得很碎,却明显能看出是属于人类的。这些骨头的年代显然比较新,可它们之前只可能是藏在低矮倾斜的天花板上方的顶楼里的,那里应该已经密封已久、无人能进才对,这两点实在矛盾、令人迷惑。验尸官判断这些骨头有的属于幼儿,有的——是和腐烂的棕色碎布混合在一起的——却属于一名瘦小、驼背的老年女性。仔细筛查这些垃圾之后,他们还发现倒塌的废墟中有压着大量老鼠的细小骨头,其中有些年代较远的骸骨上存在小小的齿痕,其古怪之处至今仍然不时引起争议与思考。

他们还发现了其他的东西,包括许多混成一团的破烂的书籍与纸张,还有一些更加古旧的书籍与纸张彻底碎裂而成的发黄的齑粉。这些无一例外似乎都是关于最先进、最可怖的黑魔法的,其中某些物件的年代显然相当近,它们也和那些现代的人类骸骨一样,成了至今未解的谜团。更加令人迷惑的是,这些纸张的状态及上面的水印都显示它们的年份至少有一百五十年到两百年的巨大跨度,然而上头那些难以辨认的古旧字迹却绝对出自同一人之手。不过,在一些人看来,最大的谜团要数那些种类繁多、完全无法解释的物件了——其形状、材料、制作工艺以及用途,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它们散落在废墟中,显然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其中一个物件——它令几位米斯卡塔尼克的教授惊诧不已——是一尊受损严重的怪物雕像,乍看与吉尔曼交给该大学博物馆的古怪雕像很相似,只不过它更大,是用某种奇异的蓝色岩石而非金属制成,还自带一个拥有奇怪角度的底座,上头刻着无法解读的象形文字。

还有那只被压扁的轻飘飘的金属碗,人类学家与考古学家至今仍想解读其上怪异的雕花图案。人们发现这只碗时,里面有不祥的棕色污渍。那些外国佬与轻信谣言的老祖母们也爱围绕那个链子断掉的现代镍制十字架喋喋不休,它混杂在垃圾里,而乔·马苏勒维齐瑟瑟发抖地辨认出来,它就是数年前他送给可怜的吉尔曼的那一个。一些人相信这十字架是被老鼠拽进密封的顶楼的,另外一些人则认为它必然一直都躺在吉尔曼旧日房间里的某个角落。不过还有些人——包括乔自己在内——有另一套理论,它们过于疯狂诡异,任何清醒的头脑都难以接受。

当他们扯开吉尔曼的房间那堵倾斜的墙壁时,隔墙与宅子北面外墙之间的曾经密闭的三角形空间就被打开了,人们发现比起整个房间,那里头的建筑垃圾要少得多,尽管它的面积本身也小。不过,里面堆了一层可怖的古旧物质,吓得拆墙的工人们几近瘫痪。简要说来,这地方简直就是一个幼儿的纳骨堂,其中一些骨头年代较新,其余的却追溯到不同的时期,直至久远到骨质几乎化为齑粉。骨堆深处埋着一柄大刀,显然是古董,它的造型华丽怪异、充满异域色彩。

在这堆残骸中,坍塌的木板与烟囱上的水泥砖块之间夹着一个东西,比起人们在这座阴魂萦绕的受诅咒古宅中发现的其他任何东西,它注定要激起更多的迷惑、遮遮掩掩的恐惧,以及阿卡姆居民公然的迷信言论。它是一具巨大的、病态的老鼠骸骨,部分已被压坏。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比较解剖学系,它的奇异形状至今仍是学者们争论的话题,也令他们古怪地保持着缄默。关于这具骸骨,泄露出来的信息甚少。不过,当时发现它的工人用惊骇的语气悄悄流传着,这东西身上有长长的、棕色的毛发。

传言说,这具骸骨有着小小的爪子,其特征比起老鼠更像只极小的猴子。最离奇的是,它那小小的头骨上虽然长着凶狠的黄色獠牙,但从特定的角度看来,却像一只缩小的、极度退化过的人类颅骨。每当提起这渎神之物,工人们都会恐惧地在胸前划起十字。但是,由于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听见那个阴森诡异的尖细窃笑声了,稍后他们会去圣斯坦尼斯劳斯教堂,心怀感激地点支蜡烛。

(敬雁飞 译)


本篇小说是以阿卡姆作为主要地点的少数故事之一。小说写于1932年1月到2月28日,洛夫克拉夫特不愿意在任何地方发表这个故事,但是他的朋友却把它交给了《诡丽幻谭》,并在1933年7月刊中发表。小说中略显夸张的散文风格和某些传统的元素(例如,用十字架来吓女巫)似乎表明,在《疯狂山脉》被拒稿之后,洛夫克拉夫特正在经历着自我怀疑。然而,他对第四维度的设想是惊人的。

1933年7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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