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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我行天涯]

 

我还没变老,但心里已经装满了。

很多东西满得已经溢出了来,很多事情已经记不太清楚,很多人也已经模糊了长相或姓名。

 

我还没变老,但心里已经装满了。很多东西满得已经溢了出来,很多事情已经记不太清楚,很多人也已经模糊了长相或姓名。

围炉夜话, 皆是浪荡路上的游子们。

砖垒的小火塘篝火熊熊,木柴噼噼啪--啪轻响着。酒是鹤庆大麦,下酒菜是淋过香油、切得细细的猪耳朵。解开衣襟,叼起一根“兰州”,把酒瓶子斜插进炭灰里,温温的,喝起来才惬意。

盛在塑料袋里的小菜却没处搁,有人随手拽出一本垫桌角的书,撕下几页铺在火塘沿上。先下筷子的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围过去一看,其中一张纸上赫然是我抱着手鼓的照片。

四下兴致勃勃地传阅那本残书,都想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玉照。还真有找到的,于是你争我抢,书一不小心落入火中,大燃特燃起来。残页化做黑蝶,袅袅曼舞,火光中书皮上的几个柔软的大字开始扭曲变形。

这是一本描述丽江的书,据说销量很不错,再版了好几回。

于是大家都笑而不语,这等专门用来忽悠游客、穷尽矫情之所能的书本该随手焚来才是。

话题就此围绕着在路上途经的地域,开始漫无边际展开。

混在丽江,漂在拉萨,侠隐在大理,那什么在阳朔?

 

有兄弟问我:“你颠颠儿地蹿了那么多地方,阳朔于你而言是怎样的?”

我没什么发言权,到目前为止,我只专程去过阳朔四次。两次独行,一次拼车自驾,最后一次是去参加一位红颜老友的婚礼。

我发现我和阳朔这个地方很不兼容。我租过自行车,没骑出两里地就被雨水给浇了回来。尝过啤酒鱼,被满嘴小鱼刺搞得很恼火。漂流过,但同渡的是个不停给客户打电话的南宁生意人。陪朋友找漂亮美眉搭讪过,后来发现是个酒托。我去阳朔的那几次要不然热得闷死人,要不然骤然变天冻死人。卖唱行走江湖的那几年,也曾在阳朔唱过,在西街的小雨里发着烧打着喷嚏一边唱一边止不住流清鼻涕。

甚至,这个地方还给过我一次意外的打击……

 

西街往事

我第一次阳朔之行时,西街已然是大名得享,已经是传奇的地方了。

有道是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我第一次阳朔之行纯属阴错阳差。我这么阳春白雪、志趣高洁的人,本计划去涠洲岛考察一下海鲜烹饪,顺便搞点儿不要钱的香蕉吃吃,结果在南宁误了班车。

我在车站旁买了碗米粉,蹲在路边等粉凉。百无聊赖中,身旁驶过一辆挂着阳朔牌子的中巴车,售票员一个劲儿喊:最后一班车,最后一班车……电光火石间,我心有戚戚然地忆起了生平错过的那些班车,脑子一热,端着米粉就上了车。

有道是扬鞭策马寻野花,管他要去哪儿疙瘩。吃不了涠洲岛的香蕉,那就去尝尝阳朔的啤酒鱼呗。我爱喝啤酒,但还没吃过啤酒烧的鱼,不觉口内生津期待无比,乘兴杀将去哉。

后来,我认识了一对儿叫江山、江东的兄弟,他们都擅长烧菜。弟弟江东送过我一瓶包装罕见的桂林三花酒,把我喝成了个醉猫。哥哥江山长得像年轻时的刘德华,在丽江古城开一家叫“角落巷肴”的广西菜馆,是个隐于市井的怪人。他是我认识的所有开饭店的人里最有文人气质的,他家店门口长年放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所谓和谐,就是我们给你们做饭吃,然后你们为我们解决了温饱,这样,大家就都不用挨饿了。除了小黑板,白墙上还用秃头毛笔写了几段话:我没多大出息,顶多有点儿不可能被和谐的理想主义,我想开一辈子的角落小店,想在老掉牙后,看老掉牙的你们蹒跚而至,安坐一隅,点几个小菜,叫一壶酒,将过往的岁月煎炒烹炸,细嚼慢咽。

江山家的蒜香排骨和啤酒鱼是招牌菜,需要预订才能吃到。他一直以为我很爱吃他烧的啤酒鱼,每次给我烧鱼都捡最肥美大只的,可以盛满一整个大铁盘子。却不知我碍于情面探出的筷子,每次都附带着深深的心理阴影。

 

初到阳朔,就收获了一份见面礼—刚下车就是一场劈头冰雨。我瞅着窗外渗着寒气的雨线,摸摸身上的单衣,心里直犯嘀咕。从南宁到阳朔不过个把小时的路程,怎么就从夏末直接一脑袋栽进晚秋了呢?

我把外套脱下来蒙在鼓面,短短几分钟身上就被淋得冰凉。黑咕隆咚的车站外,三两辆形迹可疑的私家出租车,司机烟头一明一暗的,也不招揽乘客,就那么沉默地盯着人看。更沉默的是巍巍的山影,那一大撮黑漆漆的山,可能是晚上的原因,看上去轮廓怪异得完全不像山,反倒像人工培打出来的大沙雕,近在咫尺地横在眼前。

晚上十点多,我摸到了西街入口处。青旅客满,俺囊中-羞-涩住不起更贵的客栈,于是孤魂野鬼一样抱着鼓踱步街心。旅途中少不了窘迫尴尬的时候,按理说这雨真算不上什么,可我清楚记得那晚真是憋了一肚子火想骂人。不是因为雨中流落街头,而是因为所流落的街头让人着实无语。

我之前心理预设得太好了,结果狠狠地失望了。那时候大家刚刚开始开骂丽江的商业化,不少人拿大理和阳朔来反证,说相比阳朔,丽江已经堕落。我抱着规避尘嚣的心态来淋冰雨的,没想到打眼一瞅先看见满坑满谷的灯箱招牌。可能我去的时候不对,没赶上阳朔滋润又丰饶的西街风土,眼前的西街简直是丽江酒吧街的小翻版,一家接一家的店里咕咚咕咚放着慢摇音乐,隔着玻璃能看见店里跳艳舞的大白腿女郎……

有那么一会儿,我很替丽江叫屈,蛮后悔跟着一帮人一起骂丽江的浮华。山外有山,看来在浮华层面,阳朔比丽江有潜质多了去了,正所谓:当时若不登高望,谁信东流海洋深。

半夜之前,摸进了一家看起来是不插电的小酒吧。老板在摆弄着木吉他,我扛着手鼓和他套磁。聊了一会儿吉米·亨德里克斯后,获得了在一个八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二十块钱睡到天亮的机会,没有枕头……那真是印象深刻的一晚,那天晚上真正认识了什么是蟑螂。它很瘦,很矫健,爬得很迅猛。我想抓没抓住,原来蟑螂跑起来是那么快。

我睡到下午,鼻塞-—潮气太重,哥们儿感冒了。

小酒吧不需要打散工的乐手,我的手鼓也配合不上人家那动不动就异军突起的即兴Solo 。我讪讪地道谢出门,玻璃门怎么推也推不开。背后一声断喝:往里拉!

门外依旧阴雨绵绵--湿--鞋面,目所及处一片潮乎乎的浅白烟云,依旧是满目招牌,但多出来不少攒动的脑袋—横穿马路居然靠挤。一下子,就让我觉得回到丽江古城七一街喽。

迤逦长街,长叹噫兮。

苍茫茫大地颠过,于斯地竟上无片瓦遮身。罢了罢了,吃完啤酒鱼直接扯呼算了,我就不信涠洲岛还会有这么多招牌,这么多跟团的游人。

转身将欲行,顺手抄兜,指尖触及袋底的那一刹那,虎躯一震菊花一紧,踉跄跄止住脚步。

妈的!钱包哪儿去了!

呜呼哀哉。这正是屋漏又遇连夜雨,咳嗽偏逢大姨妈……

含泪蓦然回首,撑着油纸伞翩翩在雨巷中来往的人们啊,你们哪一个是钳我钱包的贼。

我没有中年健妇立马当街跏趺呼天抢地的勇气,想破口大骂又寻思广西人一准儿听不懂我的山东国骂……

罢了,罢了。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手鼓不是还在肩膀上么。存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留得肩头手鼓在,何愁没有猪头肉。大冰不哭,咱站起来开工干活挣车票钱。

 

我不是矫情,那时是真没什么钱。虽然有个主持人的职业身份,但能带来的不过仅仅是人前相对体面的生活,人后和其他工薪一族一样,为信用卡债头痛。体制内的主持人不比签约公司有经纪人的自由人,当年我在体制内每月只有固定的死工资,这个行业偏又是加薪最慢的,真不像外人想得那么待遇丰厚。挣外快的途径也有,但实在是厌恶去唱堂会,一年里有数的几次商演都是碍于情面实在推脱不掉才去敷衍一下。几年下来,稍有富余的积蓄也都捐助给各大航空公司和敬爱的铁道系统了。

说实话,最初背着手鼓满世界溜达,实在是因为那时家底不厚所迫而致。只不过有些事情你老做老做,没什么意义别人也给你附加上意义了。后来,不少人把我不带银行卡背着乐器穷游的行为褒许成一种浪漫的流浪,我不知道-脸-红了多少回。我也想买张头等舱机票舒舒服服飞拉萨、飞三亚、飞乌鲁木齐哦,但不舍得花那个冤枉钱。我也曾当过房奴,有三年的时间,几张银行卡里的金额加在一起连个万元户都不是。加上老想着让工作和旅行互不耽误,所以一度每年只接一档节目,自在是自在,但除了温饱实在算不上有钱人,所以我不穷游,我怎么游?

好在心态一直比较恒定。我穷美术生出身,从小就跟着一帮淡泊明志的穷画师求学,受其影响,成年后真没把财富看得太重。年轻的时候不太在乎,当下皈依三宝后就更懒得去刻意求财了,上天厚待我,给了我一个基本的衣食无忧,已让我很知足了,人生太短、韶华易逝,未必要再在这上面耗费太多人生。

不见得非要失恋失业、人生受挫的人才会选择吉卜赛式的流浪生活,如果推动双-腿迈向未知旅途的力量是来自我心,那又与财富何干呢?爱旅行那就去旅行,大不了有多少钱就走多远的路,有多大本事就靠本事混多远的天涯。所以,帮店家画壁画、街头敲鼓卖唱或兜售自己的民谣碟片,一直靠这种方式走了好多年,去了不少地方,结识了许多过客散人、浪子游侠。

经年累月下来,攒了不少江湖弟兄。从漠河到台北,每到一地总有管饭管宿的朋友排队招待,他们管我叫“丽江的大冰”或者“拉萨的大冰”或者“唱民谣的那个大冰”,没有一个拿主持人的身份标签来界定我,彼此之间也没有功利往来,只是单纯的性情相交。如此这般做朋友,让人怎能不惜缘。

这两年经济上稍有缓和,国内出行的次数渐少,开始计划梦寐了多年的环球之旅。计划情况允许的话就正儿八经地走上五年。

我知道我可以分分钟让自己的心态重新调回到当年的阳光灿烂中,也一定会和以往一样,新交不少散布天下的同道中人。

但,我永远也无法再敲响当年的那只手鼓了。

 

伴我行天涯

那是一只来自加德满都的手鼓。

和印尼产的、泰国产的、非洲产的不一样,它质地没那么好,鼓皮很厚。最初鼓面粗糙得很,历经上万次的击打磨砺,皮色已然发润。它声音虽然发闷,却是我最钟爱的一只手鼓。

我先后拥有过十几只不同国别、不同款式的鼓,它是其中最特殊的一只。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鼓。

那时候,拉萨会玩津贝手鼓的人不多,偶尔有的,也是尼泊尔产的。一个瘦瘦的男孩子对一个瘦瘦的小姑娘说:“你去尼泊尔旅行的时候,帮我带一只手鼓回来吧。”

他是个大家都很喜欢的男孩子。

她是个瘦瘦的、像风马旗一样伶仃在风里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故事,只记得他们都是那种沉默寡言,笑起来温暖腼腆的孩子。

这只鼓在加德满都的街头映入女生的眼帘。没怎么讨价还价,廉价的它就背负在女孩行囊侧畔,一路耐受着喜马拉雅山麓的坎坷颠沛,一路颠沛过尚在修建中的中尼公路。

鼓到拉萨的时候,人却不在了,永远留在了拉萨河畔。

……

那么年轻的一个男孩子,一句话都没留下,就永远消失在了拉

萨河湍急的漩涡里。所有人都在难受,所有人都不愿相信他就这么没有了。

据说,他是在河边拍照的时候,多往河滩里走了两步。

就两步。

两步就走完了一个轮回。

或许他只是个来人世间历劫的天人,菩萨把他收回去了。

……

他死去一年后的一个中午,我盘腿坐在那个姑娘小小的饰品店里,分抽着一根白沙烟。我一眼看到了角落里这只鼓,鼓面上落满灰尘。

轻轻搬到膝旁,轻轻敲响它,因震动而轻轻扬起的灰尘腾挪在光明中。

那么奇怪的低音,厚重得好像叹息,又像割在手臂上的钝钝刀锋。

我把它抱到藏医院路灼热的下午阳光里,翻飞手指,最坚硬的四二拍也化解不了它固有的冷峻,最华彩的马蹄音抡指也化解不了它固有的坚定。

光明甜茶馆复杂的气味,乞讨的小普木晒皴的面颊,跏趺问心的安多喇嘛喃喃的藏语百字明咒,轰鸣的4500 越野车牛一样喘息着行过我身前。

我汗水涔涔乱掉了呼吸,手掌红肿隐隐作痛。它斜靠在我膝前,像块石头。

姑娘叼着烟头蹲在马路牙子上打哆嗦。她说:“你背走吧,背走吧,送给你了,赶紧走,赶紧走吧…… ”

逆着暴虐的阳光走在藏医院路上,我怀中是阴郁的冰冷。

我背走那只鼓以后,没再和那姑娘怎么接触过,谁也没躲着谁,谁也没主动联系过谁。

 

男孩忌日那天,我背着鼓去拉萨河,往水里丢花祭他。那么湍急的流水,花却滞留在水面,魔术般地原地打转。

兄弟,我不敢敲响这面鼓,怕惊扰你永久的酣眠,亦怕扰了众人的沉默。

在岸边石头上,点燃一排烟,低着头,和大家一起低颂《金刚度忘经》。

兄弟,后来我背着你的鼓流浪到了珠穆朗玛峰,在日喀则它让我收获了使我内心得以强大八年的一次感动。

兄弟,后来我背着你的鼓又浪荡了一次川藏线,敲鼓给康巴姑娘听,敲鼓给支教义工听,敲鼓给格萨尔王说唱艺人听。我在德格巴帮乡借来唐卡师的笔,在鼓面上画了七宝花纹,写了一行字:伴我行天涯。

兄弟,我背着你的鼓回到了丽江,坐在布拉格餐吧门前的阳光里,敲着鼓写了一首歌,叫做《陪我到可可西里去看海》。

兄弟,后来我背着你的鼓去阿尼玛卿,去锡林郭勒,去德令哈,去巴音布鲁克……敲给血性的巴盟人听,敲给撒拉老人听,敲给弹冬不拉的哈萨克听。我背着你的鼓去了狮城新加坡,坐在克拉码头的桥上唱哭了一个叫小钻石的不良少-女,让她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兄弟,我背着你的鼓体验了各种交通工具,游历了大半个中国,一直游历到阳朔。

然后,我在西街上遗失了它。

丢鼓的位置在一座石板桥的桥头。

我开工半小时后接了一个电话,手鼓就并排放在身旁。等我挂了电话,它已不见了。

我把电话回拨回去,迁怒于那个远在连云港的熟人,再挂了电话以后,我为自己的无理而懊恼无比。后来过年过节的时候,他给我发过短信,我没脸回复。

 

鼓丢了以后,我沿着西街找了几个来回,又找了县前街,一直找到天黑。我去派出所报案,一个民警问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长得像盘子吗?”我画图给他看,另一个中年民警问这只手鼓值多少钱,当他知道大体的价位后很善意地宽慰我说:“要不你别找了,再买一个好了。”

我有买,后来买了不止一只,最远的有从西非海岸漂洋过海而来的整块木头雕的,最贵重的有从突尼斯订购的骆驼皮鼓,可都没办法替代它。托尼泊尔的朋友给搞一只一模一样的,她们捎回来一对金属坎布拉手鼓,告诉我说:“不好意思,你要的那种材质的手鼓,几年前就没人在加都兜售了。”

第二天离开阳朔前,有新认识的朋友请我吃啤酒鱼。我被鱼刺扎得嗓子生疼,停了筷子,慢慢梳理满心的懊恼。

好像是丢失了朋友托管在我这里的一件贵重东西,我满心内疚,好像失信于人一样。不知道是谁拿走了这只鼓,或许只是一次恶作剧,只为开玩笑吧,或许出于种种原因没有找到我还给我。

我不怪你,要怪只怪我自己。

我不止一次和人说,多希望能再敲响它,可再没找到一只有那样音色的鼓。不少人笑我矫情,唯独我的兄弟丽江鼓王大松表示理解我,大松送我一只尺寸相近的托宁手鼓,后来我一直敲那只漂亮的托宁,敲了好几年,一直敲到2011 年游牧民谣全国巡演结束。漂亮的托宁声音清脆又通透,有一种涉世未深的干净,和深沉忧郁的它完全是两极。

希望拥有它的人能够善待它,别蘸水擦洗它,潮--湿--的天气莫用吹风机烘干它,鼓皮是会开裂的。它或许还在阳朔吧,又或许在天涯海角的某一个小酒吧。

不知它后来伴谁行天涯。

我上次去阳朔时又坐在了那天唱歌的桥头,没再背鼓而是背了一只Hang drum 。

我的兄弟老张坐在旁边弹吉他,成捆啤酒和我们的碟片摆在面前,一个叫大狮子的深圳帅哥帮我们收银子。那天晚上热闹到爆棚,几十个人围在我们身旁合唱。

我们唱: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一家,第一个他是混丽江的人呢,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二家,第二个他是混拉萨的人呢,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三家,第三个他是混阳朔的人呢,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四家,第四个他是个老流浪歌手哦,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五家,第五个他是个小客栈老板哦,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六家,第六个他是个破酒吧掌柜哦,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七家,第七个他多么的有安全感啊,但是他不爱我呀。

(哎)第七个有车有房有信用卡!但是他不爱我呀!

……

 

第二天就要出嫁的可笑同学在一旁笑,笑得脸都要烂了,她的老公法师在一旁唱得比谁都要起劲。

法师在阳朔开懒人窝客栈已多年,他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曾推开他家客栈的门,问:“请问你们见过一只很丑的手鼓没有,上面有一行字。”

当年的法师对我说:“兄弟,别着急,喝杯水先歇一歇。”

他递给我一杯水,我喝完后什么也没说,就匆匆跑去下一家了。

如今的法师应该早就忘记了这一幕,他在合唱的间隙递给我一瓶啤酒,问我:“大冰,第一次来阳朔吧,觉得阳朔怎么样?”

 

阳朔挺好哦,这个小城是我往昔人生某一段的终结者,就好像欠着一笔债一样,它提醒我需要还。只是,我还干净了吗?

弹吉他的老张当晚酩酊大醉,拽着我讲他即将辞去的工作,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即将面临的命运转折。我心不在焉听他说着,一边听旁边“小马的天空”里的鼓声。现在的阳朔和丽江一样,已经有很多人开始玩手鼓了,整条街上鼓声此起彼伏。我在想,如果每一只手鼓背后都有一段深邃的故事,这座热闹的小城是否能承载得了呢?

第二天,可笑同学和法师同学婚礼。他们人缘好,全国各地飞过来观礼的朋友近两百人。我主持完仪式后,指挥大家把法师扔进游泳池里。他刚爬上来,又被丢进去。水花溅得池边的人们满身都是--湿--的,大家高兴得哈哈大笑,法师在水里一起一浮,白衬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发达的胸大肌,两点全露,他捂着胸口也高兴得哈哈大笑。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法师,当年的一杯水今天用一游泳池水来报,够不够?

……

弹吉他的老张回到重庆后辞去了设计师的工作,在江北开了一家叫“末冬末秋”的艺术酒吧。开业的时候,我去重庆找他玩儿,他未能免俗,在酒吧里也放了两只手鼓。老张又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抱着吉他唱一些三俗的歌。

我搬起其中一只手鼓,坐在舞台边上舞起双手。灯红酒绿的重庆夜晚,酒吧里满满当当全是人,人们并不怎么听歌,都在开开心心地喝酒聊天,划拳扯淡。

人群里有一束目光久久地看着我,我抬头,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立马转去了别处。稍后,又转回头来,冲我微笑了一下。

我早就不使用登山背包了,早就习惯了拖着拉杆箱跑来跑去。我还没变老,但心里已经装满了,很多东西满得已经溢出来了,很多事情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很多人也已经模糊了长相或姓名。

有些债以为已经了结了,看来还没还干净。

 

我就不上前和你打招呼了。抱歉,你为他买的那只鼓,被我遗失在了阳朔。……

 

相续

我还会再去阳朔。

同样是知名旅行目的地,阳朔没有腾冲香醇,没有平遥古拙,没有兴城质朴,没有敦煌肃杀,没有双廊清高,没有沙溪清幽,没有元阳别致,没有兴义原始,没有荔波秀丽,没有喀纳斯壮丽,没有涠洲岛亲切,没有鼓浪屿矫情,没有台儿庄雕饰,没有丽江浮华,没有凤凰艳俗。剔却屏绕的山景,它甚至没有北京后海银锭桥畔来得耐人寻味。它哪儿都不如,但哪儿的特点它都兼容一点儿。

五味杂陈的阳朔,或许这也是某些人中意它的原因吧。

酒喝干,又斟满。

人生本无定数,回首已是天涯,五味杂陈的劣酒,总好过温吞水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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