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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浪歌手的情人]

 

苦难后的大军,他获得的是一杯清澈的水,以及一棵叫做幸福的植物。

愿你亦作如是观。

 

大军是我的兄弟,年龄比我大,一口漂亮的络腮短髯。他喜欢压低帽檐,呼呼哈哈地闷笑,腼腆地把自己藏在胡子里。

他的胡子比一般人的头发都要来得黑亮硬挺,我拔过一根,用来剔指甲缝,居然剔得很干净。

大军是仫佬族人,因为他的缘故,我一直坚信那个民族的男子都是帅气到可怕的胡须男。后来,我在广西参加过一次依饭节,发现我之前的认知不仅没错且有不足。

大军留胡子的时候长得像梁家辉,某些角度简直一模一样。无论眼神或者举止,一种不经意间的十足明星范儿。口音也像,规避不了的广西口音像足了拧着舌-头讲普通话的香港艺人。《寒战》上映的时候,我坐在巨大的荧幕前嘿嘿笑个不停,一看见梁家辉出镜就乐,我和旁边的人唠叨,“真像哦,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旁边的小明冷不丁地抬起一根手指指着屏幕问我:“他穿西服也这么有范儿吗?”

 

……我的兄弟大军,年近四十的男人,他从未穿过西服,他一辈子穿过的衣服加起来再翻倍都抵不上梁家辉的那一身西服的季末折后价。屏幕上梁家辉的条纹套装是有插花眼的,袖口的纽扣是可以开合的,是配得上3.0以上排量的豪车出席任何一场香槟酒会都不露怯的,每一平方尺的单价是一定超过房价的。

而我的兄弟,他最贵的衣服是一件皮夹克,颜色诡异,材质可疑,做工粗犷,针脚奇异,由于经年缺乏保养,硬得像盔甲。他经常脱下来把它立在地上,是的,是立在地上,稳稳地扎撒着两只粗壮的袖管,阴郁得像个无头的甲士。

有次下冰雨,他拿来当雨衣,雨停后脖梗子上一圈棕色。我说:“我擦,皮衣还有掉色的。” 他指着那件皮衣说:“是啊,不经历风雨都不知道你是这种本色。”

那件皮衣犀牛一样地坨在我们面前,霸气地,腾腾地蒸着热气。

我觉得他的本色还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穿着的那条牛仔裤。他一直穿了六七年,两只膝盖处从里往外磨出了两个洞。前两年他自己动手把它改成了七分短裤,每当边缘磨损成小草裙的时候,他就把它改得短一点儿,再短一点儿,直到隐约露出平角底裤的边儿。他一年四季穿着,冬天也不例外。

 

我的兄弟大军很穷,万幸,他也从未奢望把西装革履所折射的生活,作为这场人生旅程的行进目标。他自有他的本色,自有他的随遇而安。

我的兄弟大军是个流浪歌手,真名叫安军。我和他认识在七八年前的丽江。

 

那个叫做丽江的丽江

那时候我在丽江的身份也是流浪歌手,每天在四方街的青鸟酒吧和小石桥的布拉格门前卖唱,搭档是后来的丽江鼓王大松。那时候全丽江只有三四只手鼓,大松有一只,我有一只,两个人叮叮咚咚地敲着,一边唱些奇奇怪怪的歌,旁边摆上啤酒,每天从下午开开心心玩到黄昏。

有时候,有人会背着冬不拉加入,比如野孩子乐队的张佺,有时候穿着婚纱的人会蹲在我们面前取景,后来还带着新生的宝宝回丽江看我们。

灼热的阳光、啤酒和音乐……那时街头卖唱是件有趣的事情。

我和大松蹭住在菜刀客栈里,同吃同住,卖唱的收入有富余的时候就拿来请人吃饭。那时结交了太多形迹可疑的过客:在手腕上画手表的抑郁症青年、从不穿鞋的老教授、有自杀倾向的上海小白领、极端的环保主义者、当了一辈子国安的刀疤男、修茅山术的北欧女-子、轻车简行的知名CEO……

来了又来,来了又走,各种川流不息。有一次,一个陕西口音的过客微笑地打着饱嗝说:“一饭之恩只能来世相报了,我正在被通缉……”

大军就是那个时期认识的,是大松从街上捡来的。

 

我正蹲在院子里,用炒菜铲子挖坑种三角梅,他背着吉他和手鼓侧身过铁门,满脸满眉毛的微笑,趋步过来用力地和我握手,回头问大松:“那个,你们今晚真的吃腊排骨?唔,腊排骨的味道还是很好吃的。”然后,他很诚恳地看着我说:“我很会蒸米饭。”

他不仅会蒸米饭,还很会吃米饭,他把吃饭叫做“干饭”,干掉的干—必须咬牙切齿地发音才能契合他说这个词时候的神韵。

多年过后,我认真总结我认识的各色吃货们:有的奇能吃辣、有的嗜食生食、有的蹭了半辈子的饭,还有的简直是山寨版的蔡澜。而在饭量上,大军是其中当之无愧的冠军。他吃米饭是不用碗的,一般是用汤盆,冒尖的一小盆,菜铺在上面。他有把专用的勺子,用了很多年,小花铲那么大,我有一回试了一下,根本塞-不进嘴里去。

他对朋友表达感情最极致的措辞就是:“我那里还有菜,我热一热,再炒一锅饭。”然后,他咂咂嘴,仿佛已经捧起了碗,整颗脑袋都已经笼罩在了饭香中。

我没见过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有他那么享受的,他甚至是眯起眼睛陶醉其中。

我自小长在鲁地,筵礼家教甚严,养成的习惯是箸不过颌、碗不离桌,大军不一样,他太原生态了,永远是把碗擎到脸上,45 度倾斜着那只小盆,与他对坐看不见他的嘴。而且他有个很神奇的本事,会翻着手腕儿在饭桌上挨个盘子练擒拿,他可以一筷子夹走小半盘菜,这简直是神技,反正我怎么练都练不会。

很多信徒在正餐前会默语诵祷,南无诸天真神,他也有这种仪式化的习惯,每次吃饭前都会虔诚地说:“吃饱了才有力气讨生活。”

他顿顿都说,哪怕是宵夜的时候。但这句话我一直没当回事。

 

刚相识的时候,我发现只要他吃饱饭以后,歌都唱得无比动听。他一般用一首《红河谷》开场,有时候是《浪子心声》,然后开始唱原创:

姑娘和小伙子相依偎倚/ 你们的旅途快不快乐

如果他是真心喜欢你/ 那你要好好把他来把握

我多么希望和你们一样/ 带着爱人四处去流浪

假如她是真心喜欢我/ 那我要好好把她来把握……

 

有了大军的加入,卖唱一下子变得热闹了许多,也明显地引人注目了许多,很多人来和他合影,“梁家辉梁家辉”地喊他。他摆了一个琴盒在面前:边走边唱,支持原创。

那时候一般他弹琴,我或者大松打鼓,大家轮流当主唱。印象里几乎每次卖唱都会被里三层外三层围观,偶尔,人群中会有漂亮姑娘时隐时现地注视,琴盒里也偶尔会有鲜红的百元大钞,每首歌结束都有喝彩声,不时有人会递过来两瓶啤酒:兄弟,唱得好着呢,喝口酒润润嗓子。

那个辰光的丽江是个美好的小地方。有一个对美好地方的定义是:兼容并包,友善且和睦。

我很庆幸,曾体味过那个曾经美好的丽江。

好吧,我说的不是丽江,我追忆的、感慨的、毕生寻觅的,只是一个叫做丽江的丽江。

你难道不是吗?

 

街头卖唱的岁月

那时丽江古城的流浪歌手很少很少,随便往哪儿一戳都是个小地标。不像后来,纳西族的小弟弟们练了三个和弦也满大街地跑来跑去卖唱,手鼓打得山响,吉他抡得像电风扇,也学当年的我们,也在面前点红蜡烛。但生猛无比,为了争地盘经常打得头破血流,有时候还拿吉他打对方的头,吉他啊!那可是吉他啊!有趣的是,他们面前也都摆着个琴盒,上面的字是一模一样的:边走边唱,支持原创。打小在旁边城中村里长大的流浪歌手,那满身历尽沧桑风尘仆仆的感觉真是学都学不来,膜拜一个……你问他唱的是什么,他也气宇轩昂地说“原创民谣”……好吧,许巍的《蓝莲花》是你的原创,五月天也是你的民谣……

这种情况, 是在大军来丽江半年后慢慢开始泛滥的。他很无奈,一些不懂事的小歌手在他经常定点卖唱的花台上泼油,他就拿外套兜来土铺在上面,然后垫着外套卖唱。第二天土上又是一层油……

于是被迫换地方,把大石桥边最黄金的位置让给那帮别着刀子卖唱的兄弟,他找一座行人稀疏的小桥,萧萧瑟瑟地开唱。偶尔趁着人家没开工的时候坐回老位置,做贼一般,一边观望一边开工。但那时往往夜色已阑珊,行人渐渐微醺,肯放下钞票的少,借酒来踹琴盒的多,他也不生气,反而问人家喜欢听什么歌,要不要听首原创。但喝醉的人很多不知道什么是原创,于是他就唱《再回首》,唱得醉酒的人泪光晶莹、浑身颤-抖,然后哇哇大吐。

我说:“我擦,这个世界怎么了,这么多浪子。”

他说:“他们的心累了。”

 

大军和我不一样,和大松也不一样,每天不挣到一定的额度他是不肯收工的。

收成好的时候,他是笑眯眯的,半夜坐在小火塘的角落里,笑眯眯地逗逗单身女游客,问人家是不是从成都来的。有时候连着数天风雨如晦没办法开工,他神经质地一口接一口叹气,抠手指,各种坐立不安。他应该是很缺钱吧,可奇怪的是花钱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吝啬。

那时大家吃住在一起,午饭在院子里自己做,他抢着跑忠义市场买菜,洋芋或空心菜,永远是这两样。晚饭在小馆子解决,他又抢着埋单,不过是几份米线、两盘冷拼,抢得和干仗一样,卖唱的收入越差,他埋单的次数就越多,谁都拗不过他。我那时候瘦,他说,大冰多吃点儿,多吃点儿,还用筷子给我夹菜。

他不会用公筷,也并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有信用卡和存款,还有一个电视主持人的身份。

 

 

于我而言,最初街头卖唱是件好玩儿的事,是种新鲜的人生体验。

从拉萨唱到丽江后,每天的卖唱慢慢演变成了仪式化的例行日程,履行得比吃饭睡觉还要认真,不唱就好像少了点儿什么。而大军加入后,街头卖唱又慢慢地变成了一种必须要履行的义务,我很喜欢看到生意好的时候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成功人士的嘴脸,我希望他能多赚点儿。年复一年,后来只要在丽江,就会每天去帮大军打鼓,一直到今天。

可是光卖唱能挣几个钱呢,每天吃点儿饭、交个房租就口袋空空了,抽烟基本靠蹭,喝酒基本靠赊。我有个流浪歌手兄弟叫金刚柱子,第一届雪山音乐节的时候结识的。他燃臂供佛,左胳膊上有三个大香疤。柱子有一首描写流浪歌手生态的歌叫《接着操练》:

那一天房东大姐说/你再加五十块钱/ 下一个月我的脸上又多了一丝疲倦/一天天啊东奔西跑为了赚点小钱/ 吃一点饭买个拨片/ 换几根琴弦……

柱子后来出家,不能弹吉他让他很难受,听说还俗后一直继续安贫乐道接着操练,但依旧交不起房租。

 

丽江的卖唱市场竞争渐渐白热化,考虑再三,我和另外一个兄弟路平决定盗版自己的音乐作品。最初,我们尝试着做了一批CD ,用最原始的手段DIY ,去批发电脑光盘一张张地翻刻,刻坏过路平一台光驱。封套是牛皮纸手工糊的,封面手绘。

定价的时候,我们有分歧,老路说:“10 元一张。”

老路啊老路,丽江粑粑都5 元一个了……

老路说:“那15 元一张。”

老路啊老路,风花雪月都20 元一瓶了。

老路说:“贼他妈……30 元!”

老路啊老路,愿意掏30 元买一张流浪歌手专辑的人,还会在乎多掏20元吗?

 

老路和我最初50 元一张卖原创专辑的时候,一直是低着头弹琴的,完全是一副昧了良心的模样。奇怪得很,卖得出奇地好,第一天卖出了16 张碟,这相当于单纯卖唱一个星期的收入啊。晚上数钱的时候,老路、大军、大松围成一圈,一张张做贼心虚、红扑扑的脸……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想就好笑。

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坐在我济南的家中,一张张整理两岸三地N 个知名歌星的签名EP ,撇着嘴念那些龙飞凤舞的赠言时,我念起当年那些未曾沾染人间烟火的民谣,我依旧浪荡天涯的兄弟,那些放声高歌的青春,仅仅只值50 元吗?

 

大军是丽江第三个卖原创CD 的,他简直就是为此而生的。他那不叫卖,快成批发了,我见证过他一天卖23 张专辑的时候。他说:“这简直就是在捡钱啊。”他开始在专辑上签名,不管买的人乐不乐意都觍着脸跟人家说:“说不定有一天会有收藏价值。”好玩儿的是,不乏很多受宠若惊的脸频频冲他点头,然后各种讨价还价。

大军一直很感谢我当年的倡议,他说:“大冰,你是个改变了丽江流浪歌手产业结构的人,你真厉害,你真不愧是上过大学的。”哥,这和上不上大学有关系吗?我大学学的是油画好不好。可他坚持认为我这个举动让他起码少奋斗了五年,我打小不喜欢人家和我矫情,经常一句话堵他回去:“都丽江了,还奋什么斗。”

那时候我是个偏执的青年,还不是很懂生活。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回丽江,生活重心转移到西藏。经年累月背着包,一座接一座地去转山转湖,从阿尼玛卿岗日到马湖鬼湖,断过肋骨也断过手指,经历了人生中最无牵无挂的一段时光,很快乐,算是第二次童年。再回丽江的时候,在古城口大水车旁遇见大军,他远远地搓着手开心地向我走来,边走边喊:“哎哟……大冰回来了!晚上来店里吃饭。”他的脸笑得像一朵花。

“店?什么店?你都开店了啊,大军,你哪儿来的钱?”

“你太久没有回来了,我卖唱卖CD 挣出来一家小酒吧。”

“大军大军,老路呢?”

“老路也挣出来一家小酒吧,还买了一把新吉他。”

“大军大军,大松呢?”

“大松开了家小鼓店,又能艳遇又挣钱。来,我帮你背包,吃完饭咱们开工卖唱去,卖唱完了跟我去酒吧开工。”

 

大军的店在酒吧街,他盘下来一家小小的二楼店铺,开了一个小得令人发指的小酒吧,做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巨大招牌叫海轮风,木头楼梯也陡峭得令人发指。我摸摸原木的吧台,窄小的桌子椅子,二手的音箱,电熔的麦克,像模像样的话筒架。想到这一切都是卖碟换来的,我忍不住地乐。我问他,这是个什么风格定位的酒吧,他想都不想地说,原创民谣。他捧着碗说:“又能挣钱又能唱自己喜欢的歌……我的人生简直圆满了,大冰你下次来我应该就能请得起你吃松茸炖鸡了……”

我到今天都没吃上他承诺的松茸炖鸡。没多久,大军的酒吧就倒闭了。

三个月,还是半年,我记不清了,他赔得很惨。他的原创民谣到底是没-干-过那些张嘴“拉萨的酒吧里呀什么酒都有……”闭嘴“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卓玛拉……”的酒吧街驻场歌手们。

 

丽江的酒吧街是中国南部人流最熙攘的一条街,那些跟着导游小旗的人们来自全国各地的二线以下城市,一水儿地热爱“凤凰传奇”的人们,人家喜欢的是声嘶力竭的“中国好声音”,不待见低吟慢唱。而所有的酒吧为了拉客,往死里拼音量。没人是来消费音乐的,音乐在丽江的酒吧街不过是一块块桌布,用来铺上各色洋酒、各种杯盏,以及各种黑丝大腿和各种装逼、各种吹牛。

在这块桌布上情欲是王道,连桌布本身都是浸渍着荷尔蒙的,歌手会在演唱的间隙不遗余力地撮合单身男女们,顺水推舟的女-人们矜持地笑着,我见过她们钱包夹层中偶露峥嵘的避孕套。

每个酒吧门前都站着盛装民族服饰的年轻小MM:“大哥找艳遇不,大哥来吧,我们家的漂亮妹子最多……”触目惊心的纳西普通话,-撩-人得很,意志稍不坚定,脚步就会偏移方向。

 

 

我始终觉得丽江酒吧街的酒吧不能称之为酒吧,那些锣鼓喧天的酒吧,比大多数城市的夜场都要来得热闹和浮躁。相比之下,北京后海银锭桥和当年三里屯酒吧街是那么的纯洁。现在想想,在这样的地方想靠清淡的民谣谋生,无异于腌臜处种莲花,唉,喂牛牡丹反被踹,大军的选择本就是一种活该。

于是,大军重新回归街头。

 

破屋偏逢连夜雨,街头的生意开始难做了。自打丽江古城开收古城维护费的那天起,城管执法的力度骤然增强。流浪歌手被当成非法流动经营者,每天被撵得狼奔豕走。对策也迅速出现了,诞生了一个新的岗位,专门负责望风,一见制服出现,立马风紧扯呼、暗语相赠。毕竟道高一丈,人家执法队员换了便服,夹在听歌的人群中鼓掌,还蹲下来问问碟片的价位,然后笑笑地抓住吉他:“不好意思兄弟,琴没收了。”

就这样,出现了流浪歌手和城管执法队员之间的激烈对抗,半年的时间连着发生了好几起流血冲突。一把吉他往往意味着一个流浪歌手的全部身家,愿意为此拼命的,大有人在。

大军也被数次没收过吉他,我目睹过一回,据说那是一把跟了他十年的吉他,他和旁人不一样,完全不反抗,低着头收纳碟片、口琴、摇铃,脸上一抹笑,逆来顺受的一抹笑。

被同行欺辱,被游人轻蔑,被制服制裁,他永远是淡定相对,这几乎让我以为他是个有信仰的人。

我不想卖碟了。

于我而言,在丽江卖唱更多的是一种生活方式,并非真的要靠几张CD 来维系生活。世道艰辛,谋生不易,再和大军卖唱的时候,实在是不忍心把自己的碟片摆出来。我多卖一张,无形中等同他就少卖一张。但他不肯,每每坚持两张专辑并排放在面前,有人要买他就说是两张一套,一套一百元。问津者往往嫌贵,问只买一张可不可以,他就力推我的碟,还替我唱专辑中的歌。他那时并不知晓我其他的职业身份,我每每尴尬万分地接过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他从未有求于我,只是用一种最朴素的江湖道义来处世:哪怕让自己唯一的谋生手段打折,也要兼顾兄弟的温饱。后来,他知晓了我的根底儿后,依旧是卖唱时力推我的碟片。我说,我不缺这个钱啊。他说,你开销一定很大,挣点儿钱换张返程的机票也是好的哦……

这都不是钱不钱的事,我知道,这些年他只是习惯了如此待我。

行文至此驻笔片刻,感慨良多。

江湖十年灯,摇摇曳曳,映照过不少人情练达、世态炎凉。

这条路上,同行者良莠皆存,秉侠义古风者于其中不过二三子,大军是其中一人。于情,他是个兄弟,于义,他算一位落拓街头的君子。

我是个好交朋友的人,号码簿里一度几千张名片,我也是个酷爱折腾的人,十年来大起大落,风光过,落拓过,经历过几次巅峰和低谷,也经历过几次生死。起起伏伏间的倥偬,翻翻手机,屡屡发现能打个电话聊聊心事的人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33 岁后,在给自己的朋友圈子做加法时,我开始越来越谨慎。

该做做减法了。

筛盘摇来摇去,留下的才会是金子。

 

拍一部胸无大志的电影

那个艰难的时期一起卖唱的还有后来D 调酒吧的路平、跑调酒吧的靳松、小植、凡间酒吧的晴天等等一批人。大家因为民谣音乐相识,后来这些人被誉为丽江民谣的代表,分别开了自己的酒吧或火塘,组了自己的乐队,有了稳定的收入,在豆瓣上开了自己的音乐人小站,开始全国巡演,在地下半地下的民谣圈里一个接一个扬名立万。

往事经年,个中亦有阋于墙的兄弟,而当时那种相互扶持集体劳作,一瓶饮料分着喝的时光却永留我心,故而在记忆里,那个时期的卖唱,有了一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意味,恍如聚义梁山。

大军经常扮演烂好人的角色,有些初到丽江的歌者找到他,希望和他结伴卖唱,他从不懂得拒绝,等到人家轻车熟路了,堂而皇之地在旁边另立门户,抢白得他没了生意。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猫和虎的寓言故事他亲身验证了一次又一次,只好一次次作战略转移。从最初的大石桥到布拉格门前,到后来的万子桥、三眼井,越退越游人稀疏。他只好靠拉长卖唱的时间来换效益,之前是每天唱两个小时,后来加到三个半。

2008 年奥运会前,我回丽江避运,当时路平的D 调酒吧已经开得有声有色,之前一起卖唱的兄弟们以D 调为根据地,继续着半共产主义的生活。

世俗的眼中,这是一群胸无大志的人们,每天喝茶、弹琴、微醺、恋爱,在青石板路上消磨着寒冷的年华,几乎算是一群站在入世和出世边缘的一群异形。曾经我一度这么认为:大家在一起不过是共同简述一种生活方式,不过是一场慢生活。

我从未听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和我谈起过梦想二字,除了大军。他的那个想法生生地把我吓了一跳。

 

大军在某个夏天的傍晚对我说:“我想拍部电影。”

这个男人对电影行当策划执行的了解,几乎等同于一个清朝人对高铁运营系统的认知,而且这个男人又是一个那么一穷二白的流浪歌手而已。

我说,你开玩笑吧,你有病吧,你开玩笑也开个靠谱点儿的玩笑哦。你也太吓人了吧,你……

没想到更吓人的还在后面,他居然真的就摸摸索索地开始干了起来。

不知他查了多少百度信息,跑了多少次新华书店,他居然在短短一两个月内完成了一个独立制片人基本应该了解的一切。他从丽江旅游学院找到了一个热血文艺青年当视觉导演,从文联找到了一个同样热血的文艺女中年当编剧,还挨个和一起卖唱的歌手兄弟们打招呼:

“你来当个剧务吧,你来演个角色吧……”他还找开摄影工作室的朋友借灯,找开黑车的朋友借车拉道具。他简直是在赤拳入白刃,空手套白狼。

 

他那时候把路平酒吧的二楼当成临时办公室,那里连张桌子都没有,大家盘腿坐着整夜开会。我参与过一次他的剧本策划会,我相信除了我以外,那都是一群一辈子没开过几次会的人(除了小学班会), 策划会开得和相亲茶话会似的,小桌子上摆着花生和类似喜糖的东西,每个发言的人居然还都一本正经地起立,发完言还集体鼓掌。他们把路平的账本拿来,在反面记录会议纪要,当书记的人字不好,写了一会儿就不认识自己之前写的字了,于是撕下来重写。每撕一张,路平就一哆嗦,撕一张就一哆嗦。

剧本讲的是一个丽江混混和一个孤儿院病童的故事。一大一小两个人,两条平行线偶尔交错,然后小孤儿在丽江混混身上寻觅父爱,丽江混混为了病童,去履行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承诺。失去生活方向的中年男人、垂危的孩子,两个人彼此颠覆了对方痛楚的人生。

剧情不是多么起伏跌宕,也没什么矛盾冲突,算基本成立吧。但论及分镜头方案的时候,简直是要把一锅海鲜疙瘩汤泼了一地,各种不靠谱的想法纷纷暴露了出来:他们计划把家用DV 绑在竹竿上当摇臂,用滑板代替轨道车,居然还画了分镜头画稿,上面中景接中景接中景……我坐了一会儿,觉得这基本是在扯淡,我怕管不住自己的嘴,忍不住会大放厥词,就偷偷先行尿遁了。一下楼,看见路平默默地坐在火塘边,捧着残缺的账本,默默运气。

后来,路平在片中饰演了一名反派。

 

片子开拍的时候我去了新加坡,在克拉码头和一个叫小钻石的姑娘玩塔罗牌,并学会了调制正宗的“新加坡司令”。再回丽江时,大军的片子快要杀青了。我很惊奇他是怎么做到的,跟着去看了最后的两场戏。大军扮演的是那个丽江混混,有个脏脏的小男孩儿演病童。那个小小的男孩儿像小猫一样乖,眼睛比嘴大,大耳朵薄薄的,几乎是透明的,站在大军身边刚刚到他的腰。

那场戏是拍一次分离:大军和小脏孩儿四目相对,然后各自转身留下背影。按照计划,两个人对视半分钟,转身后分别走出20 米出画,但实拍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儿变化。那个小孩子转身后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忘了走,也忘了回头,仿佛整颗心都被摘走了。那种茫然若失,揪心得很,任何导演都难以导出他那副体态神情。我的鼻子忽然酸得很,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最无助的瞬间……四下里一片安静,终于有个担任剧务的姑娘呜咽着哭出声来。

我问:“大军,你是从哪儿找来这么棒的小演员的?”

他说:“我去孤儿院取景,这个孩子趴在栏杆上看着我……他饭量不小,以后一定能长个高个儿。”

我有个小小的疑惑,我不记得丽江孤儿院的围墙有栏杆。但我知道我的兄弟大军不会和我说半句假话。我没再追问,去吧台给他调了一杯“新加坡司令”,他尝了一口问:“你不觉得太甜了吗?”

这部电影的名字叫《我想飞》。高清视界、奥运之美,松下高清影像现场电影节四等奖—是这部电影所获得的奖。

出人意料,居然获奖了。

 

几乎是零投入的公益电影,当然不可能走院线。但据说在部分城市的观影会上反应热烈,由此也引发了一小股针对滇西北地区孤儿院的志愿者风潮,但几乎没人知晓这始于一个丽江流浪歌手的一次疯狂梦想。无论如何,此举善莫大焉。

该大片儿在丽江的一个电影吧里曾放过一次,大家一边嘻嘻哈哈地看,一边啃着瓜子和辣鸭脖。大军也跟着一起看,看了一会儿跑出去啃鸭脖子了。有几个人坚持看到了最后,看完演职员表上自己的名字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然后,此事告一段落。

奇怪的是,大军之后再没提过自己拍过电影这回事,好像没发生过一样。他的梦想完成了,完成了就放下了,放得还很干净,甚至没当成人际交往时的谈资。

有时候,我不确定大军是少根筋还是足够智慧。行于心而不驻于心,在这件事儿上,他活得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都洒脱得太多。

我曾揣测过,是否这个电影里的故事曾经真实发生过,是否真实的主角就是大军。

他或许是因为未能对某一个逝去的小生命完成承诺,才想在光影中虚拟地画上一个句号吧。若我揣测的是真的,那么,那些胡子拉碴满面风尘的男人,内心该是多么的柔软。

那个脏脏的小孩子,后来经常会来找他玩,不怎么说话,只是依偎在他身边。大军给他炒饭一次打四五个鸡蛋进去,还给他揩鼻涕,亮亮的鼻涕丝儿黏在手指上,他一点儿也不嫌弃,仿佛他就是父亲。

 

生一张16万元的专辑

他还做过一件傻缺的事。

他一直二到现在,或者未来。

他循环不停地二着。

 

我们一开始卖碟都是找支电熔麦克,跑到朋友酒吧里录现场版,然后把Demo 用电脑光驱刻录出来。我们把这种碟叫毛片,取其手段原始、技术粗糙之意。往好里说是原汁原味,但给专业音乐制作人听的话,无异于一次性饭盒里盛着夹生饺子、没褪干净鸡毛的黄焖鸡。可一般购买者谁在乎这个啊,再说民谣听的是歌词内涵,本就和技术品质没太大关系。

我坚持以上看法和想法,一直到现在都懒得在配器和录音上下太大功夫,即便录歌也万分抵触各种Midi 手段。

他却不,卖了两年毛片后,轴劲儿上来了。不过是一个日日混嚼谷的流浪歌手,却把所有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东求西告地筹钱,奔成都,跑广州,租录音棚,买版号,托朋友找知名的音乐制作人,自己监棚给自己录制专辑。他花干净了身上的每一分钱,带着母带一路搭顺风车回丽江,饿得马瘦毛长,一见面就和我抱怨广州的碗太小菜太贵。

我听了下他录制的这张专辑,叫《风雨情深》。厚厚的外壳,铮亮的黑胶盘,制作精良,内外兼修,编曲和录音不亚于一个出道歌手的专辑品质。我问他共多少钱,他说没多少。

“那到底是多少?”

他假装满不在乎地说:“16 万。”

说完,脖子都是僵的。

 

16 万!一辆Smart 微型车的价钱,一套发烧单发,一个二线歌手一场商演的报价。一个中产阶级或许可以满不在乎地报出这个金额,但无产阶级的大军你满不在乎个什么劲儿啊你?16 万,一张碟你卖50 元,卖3200 张碟你才能回本。你能保证丽江天天不下雨吗?这里半年是雨季!你能保证琴被没收的时候,碟片不会被没收吗?

我替他心痛,马后炮地骂他:“花个一万两万元的品质比之前的Demo 好点儿就行了,你有几个钱能糟蹋?你不需要打榜,又不需要拿金曲奖。”

大军很包容地看着我说:“可那是我自己写的歌啊。”

我形容不出那种眼神儿,好像他是个戴红箍的,我是个随地吐痰的。

“那好吧,那我帮你推推歌吧,说不定哪一首忽然爆红网络,半个季度你就回本了。你说好不好,我说,你觉得呢?唉,我和你说话呢,大军……”

他“嗯嗯嗯”地应承着,聋子都听得出那种敷衍。“你和我敷衍个什么劲儿啊!你又不用担心欠我的人情。你不是缺钱吗?你是缺钱还是烧钱?”我知道他是个没什么世俗野心的人,但作为一个在实用主义者中长大的人,我不是很明白这些折腾所为何求。

后来我发现,这次折腾只是刚刚开始。

 

新碟出来后,他继续以卖唱为生,计划着还完了债,攒够了钱再出第二张!他甚至已经把第三张碟的封面都找人画好了。我计算了一下投入产出比,回想了一下自己认识的那些心狠手辣的理财经理,没有一个黑心理财经理的手段有大军对他自己狠。他是跟钱有多大仇啊,摁着自己脑袋,大头儿朝下往井里栽。

一起卖唱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店了,一个接一个地在丽江租得起院子了,他依旧在三步一亭、五步一岗的流浪歌手们的夹缝中讨生活。他自己给自己规定了每天的销售额度,每天下半夜才收工回家蒸饭,每天卖唱的时间几近五个小时。

 

或许是因为品质的提升确有药效,他名气慢慢地越来越大,开始有人慕名来听他唱歌,主动买碟。我后来认识一些朋友,很会唱歌,他们当中有些人甚至可以好到在“中国好声音”的舞台上称王称霸,在“快男超女”的舞台上加冕桂冠,可如果把他们都放在没有反送音箱的街头,我坚信没有人能唱得像大军那样动听,一个都没有。

你见过不做作不装逼不孤傲清高也不谄媚满脸的流浪歌手吗?

当下的大军就是。他唱歌的时候简直可以用不卑不亢来形容,你若给他鼓掌,他面带微笑,宠辱不惊。他收钱的时候几乎是一种理直气壮,他说:“我的碟好啊,什么电脑都能放出声音来……”他说这句话时,我常常暗暗咽下一口血,眼前飞过一只乌鸦,尾巴上拴着个牌子,上面写着:16 万元。

自从开始卖新碟,他就变得很有亲和力,甚至会很自信地赞美认真听歌的人们:“哎呀,谢谢你专门来听我唱歌,我的碟好啊,什么电脑都能放出来……你长得这么漂亮,你是从成都来的吧。”

在他的脑子里,所有漂亮的姑娘都是从成都来的,哪怕人家讲的是广东话。

关于姑娘,我知道和他有关的故事有三个。

 

睡着的人怎能叫醒另一个做梦的人

小洋芋是上海MM ,典型的公司白领,挤地铁、吃盒饭,在朝九晚五的日子里理智度过漫漫人生:理智的同事、理智的家人、理智的生日派对和相亲、理智地麻木不仁。

于是,她攒了年假来丽江放空,没想到遇见了他,一开始是艳遇,然后骤跌进了真爱。大军是她的安眠药,她心甘情愿地跌进了一场深睡眠。

 

小洋芋毅然决然地辞职,告别所有清醒的日子,剃了光头陪他浪荡在丽江街头。昂着的青皮脑袋,就像一颗圆圆的青皮西瓜,半蹲在他旁边打手鼓。他唱歌,她就打鼓,双眼微睨,乍一看像个刚还俗的大尼姑。颠覆一种生活方式,爱上一个流浪歌手,跟他卖唱在街头,是小洋芋的修行。她从不喊大军的名字,只喊一声“喂”,大军却很喜欢喊她的名字“小洋—芋”,胡子拉碴的男人拉长声音喊,有种微妙的温柔。他给她起的这个外号,实惠又管饱的意思。

这个有点儿二的姑娘,一点儿也不像是个爱上流浪歌手的文艺女青年。她胸部饱满红唇也饱满,嘴上永远叼着半支烟。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爱喝酒不爱说话,别人讲笑话的时候,她永远是冷冷地破梗的那一个。

我坐在自己的小酒吧逗客人玩:“有只鸟在天上飞,它只用一只翅膀飞,你们说为什么?”她在一旁不等别人思索,立马接口:“因为它愿意!”“还有一只鸟也在天上飞,它只有一只翅膀……”她依旧不看脸色地接话:“因为它很坚强,唉,这个冷笑话我早就知道了。”

除了大军,她说话做事都不太在乎其他人的感受,一点儿也没有上海女-人的缜密精致。20 大几发育良好的大姑娘了,依旧仿佛一个叛逆期的不良少-女。

我却觉得懂她,她只是理智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刚刚开始体验青春期。她正试着在自己的梦中选择自己发育的方式。有好几回,我看着她,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像拍17 岁的自己那样。

 

她在丽江结识的朋友不多,天天糖黏豆一样贴在他旁边。对他却是发自真心地好,屁颠儿屁颠儿的,再饥一顿饱一顿也受得,再不遮雨的出租屋也住得。眼耳口鼻舌身意,她关闭了部分感官,并未觉得苦。

我常去他们租住的小木屋蹭饭。楼下是厨房,有口好大的锅,楼上除了床和琴,别无长物。床单是扎染布的,摸上去粗粗的。他们搞来一块灰色的地毯铺在地板上,算是沙发、餐垫和茶海。那是个梦幻的小屋,起风的时候,整栋小木头房子会有节奏地轻轻地吱吱嘎嘎,像是一对耐力持久的爱侣,缠缠-绵绵地在行周公之礼。

和所有情侣一样,两个人也吵架,一个生气了“噔噔噔”在前面走,一个背着吉他急促促地后面追,把青石板的路踩出一连串清脆的响。不吵架的时候,两个人偶尔会勾着小指走过大石桥,甩啊甩,把清寒的日子搅拌得浓郁而稠。

他们动过成家的念头,一起回过上海,返回丽江后却不曾提及和家长们交涉的情况。用脚后跟也能想出大军所遭遇的尴尬,在上一代人眼里,不管他长得有多帅气,终究不过是个流浪歌手。

他发梦攒钱做专辑,她理所应当地配合,手打鼓打裂了就缠上胶布继续打。那些白日梦,别人再劝他,她也不劝,她不是支持或理解他的追求,只是理所当然地配合。睡着的人怎么能叫醒另一个做梦的人,于她而言,丽江本身就是一场梦游。

她在丽江街头晒黑了脸,修持着这份亦幻亦真的感情,整整陪了他两年。

后来两个人的梦做完了。

按照大部分丽江爱情故事走向,小洋芋顺理成章地回归十里洋场。

他俩之间或许有过生离死别,但非外人能知晓得了。此类有始无终的故事在丽江不稀罕,常住民有自己的一套伦理体系,那是锋利而冰凉的一套体系:无所谓谁对谁错……不过是一场擦肩而过。

我却还记得小洋芋写的歌词:

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管刮风还是下雨/ 晴天时候陪着你/ 阴天依偎在一起/ 你是我今晨的奇迹/ 漫长的一天我们在一起/ 如果上天安排你明天离去/ 走遍天涯我要找到你……

少-女情怀总是诗,小洋芋的这首,写给的是一个叫大军的流浪歌手。

大军老唱这首歌,不论小洋芋在的时候还是离开后的数年。我听不出歌声中有什么变化,他唱得很坦然。有人故意提起小洋芋,来暗贬这个故事的有始无终,他不解释,我却能懂他。

 

我有个杭州朋友叫负小一,他说他从不会把“一直”“永远”这样笃定的词挂在嘴边,他说:“除非到死之前那一刻,人都没资格轻易使用永远二字。”

我有个济南弟弟叫纪宇,他肋骨上的文身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有位师父叫释寂德大和尚,他开示我时说:“有一种逻辑关系叫信心、愿力、修行。”

小洋芋呢?

爱做梦的小洋芋,梦醒了的小洋芋……滚啊滚进了丽江红尘,又滚回了另一个红尘的小洋芋哦,你说梦话时秉承的是怎样的信心?

为何那么快让自己遗憾地醒来?

 

2010 年,小洋芋重回丽江,不过已然是游客的身份。她皮肤变得白嫩,留起了长发,还穿着宝姿的套装裙。小洋芋重新变回了那个清醒理智的小白领,坐在我的小酒吧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大声地笑大口地喝酒。

她坐的不是我的小酒吧,是她已经放弃了的丽江。

我见不得那些欲盖弥彰的伤心,把她撵了出去。自此再也没见过她。熙熙攘攘的丽江,相忘于江湖的人们,安安全全的清清醒醒的不

爱做梦的人们,我自此再也没见过这个曾经爱梦游的女-人。

 

别把浮躁生活当成长

我觉得小斑马和大军之间的故事,是她艺术人生中罕见的一次疯狂。

故事很简单:艳遇。

 

小斑马是一个北京女歌手,薄有微名,容颜姣好,有一首作品网上甚火,算是个冉冉升起的小明星。按理说在那个浮夸的圈子里,浮沉的男男女女都是理智而功利的。在那个圈子里,口服海王金樽的男人把人脉资源看得比亲情重,佯醉的女-人永远记得遁去洗手间PS 自己的容颜,不男不女的人潜藏锋芒却比鹫鹰还要利爪尖牙,所有人都是阿加莎笔下的潜在大反派,所有人都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好演员,包括她在内,这个漂亮的小明星。

她来丽江度假,听了大军的歌,惊艳于他独特的男人气,看上了他,或者说上了他。同行圈里人一开始没当回事,后来惊讶于她撕掉了机票、推掉了

工作行程的举动。他们不可理喻她的离经叛道,说她脑子进水了。吃腻了筵席的人偶尔也会爱上吃盒饭的,这是我的理解。就像热衷

于爬雪山的往往是北上广的中产阶级,人缺什么就会想什么,然后在心里把那点儿新鲜感无限放大,怪只怪现世的平坦生活没有太心跳的起伏。意外的是,他也接受了她,或者说不意外,吃惯了盒饭的人偶尔也会迷恋筵席的……你看,多么坚硬冰凉的辩证法。

我心里一直把大军的生活状态看作一种修行,也一直认为他的人生态度不会为什么东西所动,故而一开始没太当回事儿,管天管地管不着兄弟艳遇……但没想到的是,大军动了真格。

她一次次飞来丽江看他,撕机票,各种对未来的许诺,各种依依不舍的眼泪。这份来自陌生世界的温度融化了他固有的修行。于是,某一天睡醒后,他买了生平第一张机票。吉他都没拎,去了北京。

我擦,吉他都没拎!吉他啊!

 

那段时间,靳松和小植正在北漂。他们在南池子大街的胡同里租了间小房子,简陋无比,他俩吃住都在里面。和所有北漂一样,为了一个模糊的未来踮起脚尖去碰运气。

时逢中秋前后,我路过北京,就去探望一下他们,正好碰上大军风尘仆仆刚刚抵达。他说,怎么机场离天安门这么远?比丽江到大理都远。他忙着洗脸、刮胡子、梳头发、整理衣服,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初次约会的高二男生模样。他尝试着和我谈这个女歌手,描述她的美丽,“我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他又向我问起通县的房租,向我打探环线地铁该怎么坐。我惊悚地发现他隐隐约约有扎根北京的打算。那么多人壮士断腕才得以逃离的北京,他打算一脑袋撞进来。

我坐下来和靳松、小植玩会儿音乐,他也兴致勃勃地加入,非要让我听听他的新歌。那些新歌曲调都是欢快的,甚至欢快到轻佻的程度,他不停地说:“大冰鼓可以打快一点儿,快起来吧,快……”

……你妹,之前老是嫌我打得快。间隙,我用手机给大家合影,他坐在其中,表情像个闯进婚宴的陌生人。转眼到黄昏,我想请大家去喝点儿,大军说不去了不去了。然后,他问靳松借琴。他说:“我晚上有约会,我要给我女朋友一个惊喜。”

女朋友?都女朋友了?

我和靳松说:“大军约会的不仅仅是一份奇异的爱情,他约会的还有‘北京’二字,以及这两个字背后所涵指的那个陌生的世界,他今天是个机会主义者。”

靳松是个很木的人,他的反应速度很慢很慢,他用筷子拨弄着一盘炒菠菜,考虑了很长一会儿然后说:“我们都一样。”

一语成谶,几年后靳松帮我印证了这句话,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是夜,大军没回来,他买了第二天最早的车票回了丽江。

机会主义者的大军和那个漂亮的女歌手的故事,戛然而止在那个晚上。

又一个韩剧经典剧情:斯人已为人妇,那不过是一次出轨。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不否认她的温度,却无法认可她的纯度。

曾经一只脚踩进过那个圈子的我,见闻过太多“有守门员也可以进球”的种种实例。某种意义上,爱用下半身思考的人们会认为大军不仅没吃亏反而占了天大的便宜,可是我觉得他只是莫名其妙地被当了一回进球前锋:以为那是颗从天而降的玻璃心,到头来,不过是颗偶尔钻进他脚下的橡胶球。

那起初的时候,大军他是怎么想的呢?他在来北京的路上,心里想要的其实是什么呢?

也未必单纯只是爱情吧。

 

2012 年,有个叫宋冬野的民谣歌手在豆瓣上声名鹊起,我特别喜欢他的一首歌叫《斑马斑马》,尤其中意其中一段歌词:

斑马斑马/ 你回到了你的家/ 而我浪费着我寒冷的年华

斑马斑马/ 你还记得我吗/ 我是只会唱歌儿的傻瓜

你的城市没有一扇门/ 为我打开啊/ 我终究还要回到路上……

这段歌词给我带来了一个和大军相关的意象:他走在闷热的长安街上,路过一个个巨大的楼宇阴影,哼着歌,两手空空。

当年冬天,靳松和小植也离开了北京,终止了他们机会主义者路线的尝试。此后的他们重新回归到滇西北的风花雪月中,弹琴唱歌喝茶慢生活,安安静静地怡然自得。我替他们庆幸,却一直对靳松当初那句话耿耿于怀,他曾悲观地说:我们都一样。

我的兄弟呀,哈哈哈哈,中弹后再把疤痕当作一次成长?一生那么短,我们为什么非要这样。

这个故事,我想讲的不仅仅是艳遇、斑马或失望。

站在某一个角度,我只是感觉很多东西一开始本可以规避:比如一段康庄的歧路,一个貌似绚烂的机会,比如一个虚妄的方向。

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不要让我把浮躁的生活当作成长……”

 

一颗爱上榴莲的甜瓜

这个女生,我们称她为流浪歌手的情人,老狼那首歌的每句歌词都与她无比贴切。

她给大军生了个孩子。

 

大军终于遇见了一个从成都来的姑娘,她是个在成都上大学的河南女孩儿,家境殷实,前途光明,是个酷爱旅行的青涩大学生。在含苞待放的年纪,路过丽江,一遇大军误终生。

这些年无论是豆瓣网、天涯网或者人人网,有一类故事经久不衰,总有人写,总有人读:丽江或拉萨,单身旅行的男男女女爱上了一家客栈的掌柜或是一个酒吧的老板,各种义无反顾,各种Fall in love 。短则三五天长则三五个月,扮演完第N 任老板娘的角色后,迅速地伤心,迅速地逃离,然后在网上书中人前藕断丝连地恩怨,或者把回忆里所有画面美图秀秀成阿宝色。

身为一名资深丽江混混,我目睹的此类故事简直可以船载斗量。在丽江这个奇怪的垃圾堆上,每天,甚至每分钟都有这种花儿在骤然开放,或者嗖呼凋谢,她们都是没有根的。

路过的人恣意欢狎,回头却指责古城的艳俗、肉欲的洪流、浪子的滥情,却总不肯正视己身扮演的角色。来期许心动的人们,来体验新生活的人们,来疗伤的人们,本质上你们都是伟大的消费者。别惋叹自己在这个古城里分泌的多巴胺,本质上,那些都是你构架故事的一部分,古城以及里面的常住民都是配角,本质上都是在被你消费。你以为只有你受伤,只有你损失吗?浪子就不是人就没有心就不配期许真爱吗?你以为只有自己在埋单吗?!

足够有勇气的话,初心够净洁的话,你会这么矫情吗?

 

和那些艳遇消费者不同,第三个女孩子爱上的是流浪歌手大军,赌上的是自己的整个青春。

她嫁给了他。

她基本算是慕名来听大军唱歌的那一类人,本想在街边站一会儿,买张碟要个签名就去吃丽江粑粑、冰粉凉宵、烤玉米炸洋芋的。结果第一首歌听完,人就傻在月亮下面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空气,只剩下一个抱着吉他的胡须男坐在水云间。

她那时的神情,应该和别的过路女-人不同吧,胸腔里有咚咚的雷声,眼睛里有星星,脸上还带着没完全代谢干净的孩子气,新买的薄薄绣花裙扑扑簌簌在晚风里……没喝酒就醉得双颊绯红。

一个晚上的失眠就让她长大成人了。她的身\_体还是孩子,却有了一颗百转千柔的女-人心。她开始尾随着他,一个夜晚接一个夜晚默默地听他唱歌,眼里全是敬仰和爱意,心中满是绮丽童话的序言,人却永远远远地站在角落。

就像洪启的歌词说的那样:

我站在你梦里看着你把我想/ 我站在你心里看着你的迷茫

我望着你身影寂寞时摇晃的模样/ 我想着你唇红黑夜里孤独的流淌

我站在远远的那个角落/ 我蹲在远远的那个墙角

我站在你妈妈看不到的地方/ 等着你……

一夜夜辗转不寐,一天天跟踪尾随,那个遥不可及的男子是星系的轴心,让她沿着轨道不停公转,让她不停自转到晕头转向。爱煞了这个男人,却始终没勇气上前搭讪,她在他身上耗光了累世劫摞起的暗恋。

直到某一个擦肩而过的五一街转角,两个人同时停下脚步,一个垂下眼帘一个抬起眼睛,两两相望。

这一望,司马光砸缸。

 

她回去终止了学业,告别了热衷于读陆琪大妈的玩伴们,把所有漂亮衣服送人的送人处理的处理,背着铺盖卷儿来了丽江。她甚至还拎着一只超大号的电饭煲。她说:“从今天起,我给你做饭吃。”

大军应该是她爱上的第一个人,她是一颗爱上榴莲的甜瓜。

奇妙的是,她居然获得了双亲的祝福:“去吧姑娘,好好和他过日子。”

她很认真地去过她的日子了,她给他生了个孩子。

我见过她的父亲,一个和蔼的小老头,一笑满脸的皱纹。老头把小外孙放在膝盖上,骑马一样地颠着,身旁一壶普洱茶。他说:“两口子么,肉吃得,菜也要吃得……”

老人家应该阅历过半世沧桑无常,能欣许这门亲事,真是个神奇的老人家。他向我夸孩子的下巴长得像大军,我吭哧了半天不敢接话,见惯了大军满脸的胡子,现在这个小家伙脸肉嘟嘟的、滑溜溜的,看起来实在不像。大军整天把孩子捧在脸上蹭来蹭去,孩子的脸居然没被蹭破,小孩子真是种很神奇的东西。

 

一切润滑得像颗巧克力糖果,带有馥郁的果仁儿香,那是童话的味道。

自此,由她陪着大军在街头卖唱,天天听他唱一样的歌,谁也没有她听得认真,推销碟片也没有人比她更敬业,那口气那神情,俨然在推介格莱美金曲。稍微有人表露出不认可大军的音乐的神情,她就目光如电地两把利剑狠扎过去,仿佛有人在剜她的肉。

有一回,我开玩笑点评我们游牧民谣诸位歌者的作品:路平是摇滚底子民谣皮,靳松是苦逼苦逼再苦逼,小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大军是糙老爷们儿玩旖旎……

她听了以后几乎和我翻脸,炒的菜里辣椒比平时多了两倍。

我向她告饶:“好了,好了,我错了,我眼泪都辣出来了,我错了给杯水行吗……我错了,能不给滚开水吗?”

 

有她为伴,大军的卖唱生涯一下子变得天雨宝华缤纷而落。和之前的随意吟唱不同,大军抱着琴的姿势居然变得挺胸凹肚。他开始习惯唱歌的时候微微侧向她那一方,开始习惯冲着她呼呼哈哈的男子气地笑。

有被感染的旅人在微博里描写他们:多么幸福的歌者,最忠实的粉丝亦是自己的家人,琴盒里的每一分钱,都是外公为小外孙挣的奶粉钱……这位仁兄认为她是大军的女儿?! 这种说法是坚决错误的!虽然很像,但我们要假装不像。

我大体估判过他们两人的年龄差距,香港回归的时候,一个已近而立,一个还在幼儿园里牙牙学语。我一直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好,从没有过对着90 后小女生叫嫂子的经验。2010 年游牧民谣第一次全国巡演时,大军带着他的90 后新婚小媳妇儿参与了杭州站演出,人前人后不要老脸地脸贴脸地搀着她,那时候宝宝还在肚子里。我送他们去酒店的时候帮忙拎了下箱子,她挺了挺肚子冲我说:“宝宝,咱们谢谢大冰哥哥……”我擦,哥哥?我都三十多了,你一个90 后打算生了孩子还让孩子喊我哥?

 

每天收工后,大军都揣着钱去给她买裙子。

他披着自己那件古董皮衣,一家一家店不重样地买各种各样的裙子:民国黑裙、彝族长褶裙、棉布白裙、碎碎的绣花裙,很快就挂满了整个衣橱。刚结婚的时候,他给她买修身的裙子,怀孕时他给她定做。据说她躺在床-上预产的时候,穿的都是华丽丽的尼泊尔长裙,惹得隔壁临床的产妇尖着指甲一下又一下地拧自己的老公:你看人家,你看人家,你看人家。

她曾偷偷地和我说:“大冰哥,要不然你劝劝他……买点儿别的也行哦。”

小嫂子或者老妹儿,我劝什么劝呢?这个年纪的小萝莉们还在淘宝上积攒着买家信用,你却提前成为了一个操劳的小妇-人。你的歌手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一扇朝北的窗,他恨他不能交给爱人的生命,他怕他不能带来幸福的旋律,他不能把星斗变成你手上的钻石,那就让他给你继续买裙子吧,给他一个宣泄爱意的闸口吧。

她穿着他买的裙子,认认真真地爱他和他的音乐,爱到肋骨里。

她的人生白纸一样的单纯,浓墨重彩地印满了他,他是她世界的君主,而她和孩子是他的佛。

 

丽江人民每天下午的生活无外乎三样:泡茶、遛狗、晒太阳。大军现下每天下午的生活:练琴、晒老婆、遛孩子。他把三者结合为一体,乐此不疲。于是你会看见在五一街主街和王家庄巷交会的那片阳光里,一家三口悠闲地坐在墙根,流浪歌手大军弹琴给老婆听,顺便唱唱川子的《挣钱花》给孩子搞搞音乐幼教。流浪歌手的情人一会儿含情脉脉地看着大军,一会儿看看孩子。不到一岁的孩子吐着泡泡,冲每一个大咪咪的路人咿咿呀呀,路人的相机咔嚓咔嚓地响,笑得胸前波涛汹涌,一边还笑着对同伴说:“你看你看,那孩子还戴着墨镜。”

这幅画面长留我心,若你有缘丽江街头得见,也驻足观望一下吧,货真价实的治愈系。

我希望有生之年,大军不会有第四个女孩儿的故事发生。

 

这一辈子,总有些奇妙的东西会从天而降。有些落在身后,有些落在面前,落给每个人的东西都不一样。它们天雨宝华缤纷而落,却难免明珠投暗,世人常不识、不知、不屑。摊开手心去接一下又如何,总有一样,值得你去虔心忠诚。

 

幸福的出口,有那么单一吗?

写这篇文章时,我窝在济南文化东路松果餐厅的角落里,一边打字,一边和一个脸蛋像苹果一样的服务员斗智斗勇。算了一下,已半年未回丽江。半年未见了,有那么一点儿想大军,没我给他敲鼓,不知道碟片卖得怎样。

上次从丽江离开的前夜,大家喝了一夜的酒,靳松弹着吉他,老兵送来烧烤,大冰的小屋清清净净,满地空酒瓶。摇曳的烛火里,我慨叹了那些死在滇西北的朋友,又回顾了这些年共同走过的路。我借着酒劲儿问他:“大军,这么多年,有件事我一直没搞明白……你怎么这么能吃啊你。”

我没见过他喝醉过,可那次他醉得直摇晃肩膀,他盯着脚尖和我说:“我挨过饿。”

彼时,他酒气满身满脸赭红。

 

这个男人在仫佬山寨长大,成年之前吃肉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过来。年少时迫于生计,跟着同乡在离家千里的建筑工地打工,扛水泥,切割钢筋,在没有保护的脚手架上结束了自己的青春期。

他因为饭量大而被工头奚落,为了唱一次街头卡拉OK 而生平第一次进理发店。被欠薪,讨薪水被打成重伤,见识了江湖郎中的虎狼药,同乡冷漠的脸,然后带着满腹委屈和对这个世界的不解去流浪。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乡村里被迫接受不同程度的屈辱,他住过收容所,也住过水泥管,偶尔靠力气换来一些粮食,却始终被饥饿的恐怖笼罩。

弱冠之年,在一个遥远的城市结识了好心的流浪歌手,他尊称那人为老师,老师把所会的所有吉他知识倾囊相授—不过是几个最基本的吉他和弦,却由此拯救了他接下来的人生,他说:“自打会流畅地扫弦那天开始,我就再没有考虑过自杀。”

接下来的日子,唱过地下通道,也唱过乡村的红白喜事班子,依旧是流浪,路却越来越晴朗,挣了钱就买米,自己做饭,一开始熬粥,后来煮饭,后来偶尔做蛋炒饭,他向我描述那些年每一次吃完蛋炒饭后的那种幸福,“简直和性高潮一样悸动人心,”他说,“我从未浪费过一粒粮食。”

整整十年的流浪,三十岁的时候流浪到云南大理,他那时已经历练成一个对音乐有独到见解的歌者,生活这所学校生生地把他磨砺成了一个感慨万千的老人。用往昔的岁月当引子,他开始自己写歌编曲。这个半辈子活在琴弦上的男人,书读得不多,歌词却至纯,音乐诉求大有古风,他的歌有别于其他任何温饱之余才去练琴的大师们。沧桑,但不矫情也不苦涩。

他开始在艺术家扎堆的大理有了名气,后来一鸣惊人的民谣歌手川子曾是他的街头搭档。他自己开了家小小的酒吧,娶了一个白族姑娘,有了一个孩子。奈何世事多舛,每天辛苦经营也抵不住水涨船高的房租和形形色色的税费,他的酒吧倒闭了。祸不单行,文化差异又导致了婚姻的破裂,爱人抱着孩子说,你走吧。他说,好吧我走吧,我每个月会邮钱回来的。他后来做到了。

于是,二度上路继续流浪,一路重操旧业卖唱为生,他路过丽江的时候被我们捡到。莫名其妙地,自此扎根在了丽江,依旧做他的流浪歌手,每天唱的都是自己的原创。从卖唱到卖碟,这个饱经沧桑的中年男人的人生在音乐中再一次得到了的升华,他偏执地辛苦卖艺,攒钱做专辑,乐陶陶在自己建筑的那个单纯的音乐世界里。

 

“真希望有一天我是抱着吉他唱歌时死去,”他说,“我希望这样走完这一生。”他又说:“你是我的朋友,大冰,没有你我现在不会过得这么好,我们在一起真的很开心……我那儿还有些菜,一会儿我去炒一锅饭……”他醉得前仰后合,跳舞一样炒着饭。睡眼惺忪的小媳妇在他背后切着葱花,满脸的温柔。我那天捧着大碗,坐在他小木屋的马扎上,吃了一碗又添了一碗,

没吃完,到底剩了半碗。他接过来,两口替我吃完。

这些年,那些事他只说过一回,我全都记住了,我想我再也不会问起他的过去。我很后悔那次的发问,但我总结不好后悔的原因。

 

听歌的人们保持安静,此刻吹来的是什么地方的风。

这从不是个公平的世界,在这个繁花似锦的时代,我们依旧无法规避匮乏之苦,无法逃脱恐怖的笼罩,周遭总是浸渍着或深或浅的苦难。在冠冕堂皇的纸张上,“苦难”这两个字总是和励志,和什么奋发图强的桥段相结合,然后在形形色色的故事里统统指向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我认为这种欲扬先抑是肤浅的。

世俗意义上,大军一定不是一个成功者,他的一生或许都和物质主义的成功无缘,可谁说不成功的人士,就是不幸福的?指向幸福的出口,有那么单一吗?

有人说安全感是幸福生活的基础。好吧,在涉及安全感的层面,他过得亦是你我眼中最没有安全感的生活,没有三险一金,没车没房,漂泊无根的人生,老无所依的将来。是啊,多么没有安全感,想想就觉得心怯。但他又不是活给我们看的,安全感的建立,途径有那么单一吗?

在小市民哲学的罐子里待得太久,我们容易忘记了什么叫鸟瞰。

苦难后的大军,当他香香甜甜地吃着他最爱的大米饭时,当他揽着肯跟随他浪迹天涯的爱人时,他获得的是一杯清澈的水,以及一棵叫做幸福的植物。大军历经坎坷,一颗心却并未畸形,当我把他当下的人生状态贯穿起来品读时,我那么羡慕他那至简至纯的生活,那么羡慕他那些指向幸福人生的出口,这一切,和你我定向思维中的成功无关。

愿你亦作如是观。

 

大军现在每天还卖唱在丽江街头,如果某个午夜的路灯下你遇见他,请买一张他的专辑,他会有机会多挣一点儿奶粉钱,你会有机会介入一段一感三叹的幸福人生。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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