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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手机的女孩儿]

 

像秋天里两片落下的树叶,在空中交错片刻,一片落入水中随波逐流,一片飘在风里浪荡天涯。

我再没遇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

 

她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不肯用手机的女孩儿。

从2003 年到2013 年,从拉萨到丽江,我再没遇见过她这样的女孩儿。

 

走路去珠峰

初次见她是在蜗牛的酒吧,我喝多了青稞酒,去讨白开水。拉萨晚秋的夜已经很凉了,她依然穿着很单薄的衣服,酷酷地抽着大前门。锡纸烫过的头发,包头的线帽,长得像极了瞿颖。那时候,开往拉萨的火车还未开通,混在拉萨的女孩子们还都是爷们儿一样的,一水儿的登山鞋,她却穿着带跟儿的小皮靴,看起来很神气。

不熟,我们没怎么说话,一起坐在吧台边吸溜吸溜喝着白开水。蜗牛裹着毯子在吧台里吸溜,我抄着手趴在吧台上吸溜,她背靠吧台双手捧着大杯子吸溜。三个人用此起彼伏的吸溜声来打发午夜的时间。蜗牛酒吧的背景音乐是-呻-吟一样的绵长吟诵,我记得是葛莎雀吉的《北奥明法身宫殿》。我们喝水的节奏和着葛莎雀吉缓慢的吟唱,像在练习一种奇怪的瑜伽。

 

第二次遇见她,是在藏医院路口。她给一个英国作家当临时翻译,满世界采访混在拉萨的人们。她冲我抿着嘴笑,抬起手做了个喝水的姿势。

我说:“唉,那个谁,留个手机号码给我,回头一起饭饭。”

她扭头和那个英国作家说:“你看,我还是蛮有市场的。”那个穿着雪白衬衫的威尔士女-人挑剔地打量了我一眼,矜持地歪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

我心说,你丫矜持个蛋啊,我又不是要请你吃饭,你腰那么粗,和头小牛似的……

我和她说:“快点快点,手机号给我。你的老板快要拿大蓝眼珠子瞪死我了。”

她跟我说:“抱歉啦,我没有手机,也不用手机,要不然你把你的手机送给我?”

我舍不得我的手机,那个爱立信大鲨鱼是我唯一的家用电器,于是很没脸地走开了。

已经是入夜光景了,那段时间治安很差,有人被打劫。走之前,我把随身带的英吉沙短刀借给了她,也没怎么多话,只叮嘱了她这个点儿最好别去的那几条巷子。

天地良心,真没有想泡她的意思,就是想和她这样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聊聊天、扯扯淡吃吃饭什么的而已。我那时候是个五讲四美、文明礼貌、又单纯又感性、还很随和的文艺小青年。

 

第三次见面是一周以后,她半夜来我的酒吧听歌。进门就窝进卡垫里,木木呆呆地一个人出神。我唱了一会儿歌,抬头看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一瓶酒开始喝。她失魂落魄,看也没看我一眼,所以我也没管她,继续唱我的歌。我唱了一首郑智化的《冬季怎么过》,唱完了以后瞅瞅她,她缩成一团靠在卡垫上,低着头,一点儿声音也不出,像睡着了一样。

我走过去戳戳她,发现泪水浸--湿----了整个膝盖。她原来在安静地,哗哗地流眼泪。

这是怎么个情况?这首《冬季怎么过》没什么毛病啊,怎么就把人家给惹哭了?这可如何是好。

冬季怎么过/ 在心里生把火/ 冬季怎么过/ 单身的被窝

冬季来临的时候/ 我总是想到我/ 明天是否依然/ 一个人生活

我究竟在害怕什么/ 是不是寂寞/ 想接受它的温柔/ 又不愿失去自由

冬季是一个迷惑/ 年年困扰我/ 年年我都在迷惑/ 年年这样过……

我蹲下来,说:“这个季节来混拉萨的,谁没点儿故事,不管你有多坎坷,也没必要让别人看到你哭成这个熊样儿哦。”……我觉得我挺会说话的一个人啊,怎么话一说完就把人家整哭出声儿来了呢?我想逗逗她让她笑一下,别哭出个高原反应什么的最后死在我酒

吧,就用话剧腔说:“朱丽叶,在秋天是没人会帮你擦去冬天眼泪的。”她埋着头说:“嗯嗯嗯……”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是有一小点儿难受,慢慢就好了呢……

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我回头看看酒吧里,一桌北欧穷老外已经彻底喝大了,头对头地趴在桌子上淌口水,另一桌是两个老房子着火的中年背包客,四目相对、浓情蜜意、呢喃不休地完全沉浸在二人世界。

我说:“好吧,我挺乐意陪你出去走走的,但你要把眼泪抹抹,鼻

子擤擤,不然一会儿出去了,别人以为我怎么招你了似的。”我一边忙活着穿外套一边问她:“说吧,咱们去哪儿?”我琢磨着公账不能动,但钱包里还有五十多块,要不然就出次血

带她去宇拓路吃个烤羊蹄儿吧。不是有位哲人说过这么一句格言么:女-人难过的时候,要不然带她逛逛街买买东西,要不然就喂她吃点食儿。反正看她这小细胳膊小细腰也吃不了多少……

她泪汪汪抬起头,说:“……去个比拉萨再远一点儿的地方。”我一下子就乐了。怎么个意思这是?演偶像剧呢?我说,好啊!我随手在身后的丝

绸大藏区地图上一点,说:“您觉得去这儿怎么样?”我回头顺着手臂

一看,手指点着的地方是喜马拉雅山的珠穆朗玛峰。她目光渺茫地看着地图上那一点,然后点点头说:“走。”那就走呗。

 

她用力裹紧-了衣服,推开门走进了拉萨深秋明亮的午夜。我把手鼓背了起来,想了想又放下了……最后还是背着出门了。一个半小时后,我开始后悔。

这时,我们已经横穿出了拉萨城,沿着河谷走在了国道上。拉萨城的灯火早已被抛到了身后,眼前只有黑漆漆的山和一条被月亮照得发白光的路,河一样地绵延曲折,没有尽头。

我心想坏了,看来这小姑娘是玩儿真的。我开始心痛那两桌注定跑单的客人。早知道就该先收钱再上酒,那桌北欧退伍兵指定是要在酒吧睡到天亮了,保不齐明天睡醒了以后他们会自己跑到吧台开酒胡喝。彬子骑车去纳木错了,二彬子找他的小女朋友干坏事儿去了,Niko 妹妹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会来浮游吧……我唯一那瓶为了撑门面才摆出来的瓷瓶派斯顿金色礼炮威士忌肯定保不住了,还有我自己都没舍得吃的新疆大葡萄干,都他妈便宜那帮维京海盗了……

不一会儿天就亮了。我实在是累了,赖在路边呼哧呼哧喘粗气。

开始有一辆辆车路过我们身边,呼呼地卷起一阵阵汽油味的风。我又冷又饿,掏了半天裤兜,掏出来一块阿尔卑斯奶糖,立马飞快地偷偷塞-进嘴里。一抬头,她没事人儿一样默默站在旁边看着我。

我瞅着她的鞋,我说:“哎哟,厉害啊你,穿个小靴子还能走这么远。你属藏羚羊的啊你。”

逗她她也不接茬,只是拿鞋尖踢地上的石子,踢了一会儿,自己跑到路边,伸出一只胳膊开始拦顺风车。她有个美丽的背影,修长的腿、纤细的脖颈和腰,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我嚼着糖看着她拦车,心想厉害啊,看来技术娴熟经验老到,是个搭顺风车的老手。

没过一会儿,我们搭上了一辆开向后藏方向的中巴车。司机是藏族人,满车都是藏族人。我挤在一个老阿尼旁边,老人家一身的羊肉味,和所有藏族老人一样,不停转着手里那个尺多长经筒。车每次一转弯,她手里转经筒的坠子就狠狠扇在我腮帮子上,我给扇急了,又不好和老人家发火,只好每被扇一次就大声喊一声:“丹玛泽左(呼神护卫佑持的意思)。”

我每喊一次,老人家就笑笑地看我一眼,后来还伸过一只手来摸摸我的脸,说:“哦,好孩子。”

她这时终于有了一点儿笑容,她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让出点儿躲避流星锤的空间。我紧贴着她坐着,心想这姑娘怎么这么瘦,隔着衣

服都感觉到骨头硌人。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玩着手指,说别问了,问了我也不说。我说,好吧。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她:“你小名儿叫什么?”她说:“我说了,别问了。”她左右望望,然后把目光放在了车外。我说:“OK ,我不问了……那怎么称呼您老人家?”她恶狠狠地叹了一口气……旁边的老阿尼笑笑地摇着转经筒,我觍脸去找阿尼搭讪。我问:

“阿尼,名热卡(老人家,您怎么称呼)?”老阿尼示意我等一下再说话,然后很神奇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吱吱响着的手机,开始接电话。我捅捅她,说:“你看你看,你连个手机都不趁,连人家老阿尼都用手机。还是诺基亚的。”按理说,她应该和我解释一下她不用手机的原因,但她没有。一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原因。就这样,我在二十啷当岁时,跟着一个不肯说名字也不肯用手机的女-人,一路颠簸,从拉萨去往珠峰的方向。

 

法力无边的羊湖

事实上,我们没在车上颠簸多久,到了羊湖,我们就被抛弃了。

这事说起来该怪我,不是第一次来羊湖,可那天羊卓雍措湖太美了,之前和之后都没见过那么美的羊卓雍措。趁着司机停车、大家下车方便的空当儿,我拽上她就往湖边走。

藏地三大圣湖,纳木错、玛旁雍措和羊卓雍措。我差点儿把半条命丢在纳木错边,还曾如释重负地把一个背了多年的重担放在了玛旁雍措旁。纳木错是神圣的,玛旁雍措是神秘的,至于羊卓雍措,于我而言是美丽而神奇的。

这是句废话,去过羊湖且双目健全的人,没人会说羊湖不美。

那天的羊湖雾气缭绕,美得和假的似的,比大明湖美多了,比喀纳斯湖美多了,比雨西湖美多了。那不是水,是一整块儿大得要命的玉石啊,幽幽的碧色,静止的水面,水面静止得让你觉得这哪儿是液体啊,简直就是固体。一直走到离湖面快五六米的地方,才能看到微风吹皱的一点儿涟漪,微微颤颤的,那湖水像是有弹性的。

我和她说:“这湖今天怎么和一大碗猕猴桃果冻一样?简直可以拿个大勺子挖着吃喽。”

她啧啧感慨着,我也啧啧感慨着。

我们就站在湖边啧啧感慨着,感慨了很久。羊湖是神湖,我跪在湖边磕了长头,祈祷羊卓雍措达钦姆大湖主保佑我接下来一路平安,别出车祸,零件完好地到珠峰。然后,我们踩着石头往回走,这时候发现,车跑了。

所以说,羊卓雍措真的是个法力无边的神湖,我只不过祈祷别出车祸,人家羊卓雍措达钦姆大湖主很负责任地从根儿上解决问题,直接把车给我弄没了。

车上的人应该喊过我们,估计我们走得太远又站在水边,所以没听到。现在,我就是想让老阿尼的转经筒扇我,也扇不着了。

我说:“怎么办,我饿了。”

她指指羊卓雍措说:“吃吧,果冻。”

后来,我们沿着湖边走了一会儿,看见一个新开的小饭铺,专门卖鱼的小饭铺。我俩绕着铺子转了一圈,又开始啧啧称奇。羊湖是神湖,藏民把所有的鱼都当成龙王的子孙,从来不吃,所以不论里面的高原luo鲤多么肥美,也没人煮它们。藏地原住民不吃鱼是个基本常识,这家小鱼馆儿的出现让我们很惊奇。

我咽着口水说:“你看,这棚子连扇玻璃窗都没有,肯定是怕不吃鱼的信徒来砸。”

烧鱼的味道飘了出来,她也开始咽口水。

我说:“你吃吗?”

她摇摇头说:“你不吃我就不吃。”

我说:“那我……吃不吃?”

她说:“好吧,那咱赶路吧。”

恩公!不吃鱼,咱炒个菜吃也行啊,下个面条吃也行啊,谁知道前面还有没有饭店了,难道还要绕着湖跑到南岸桑丁寺去找女活佛化斋不成?

我拽着她进屋坐下,其实算不上屋只是个棚子,紧挨着就是厨房。我在油腻腻的桌子上给她画了个羊卓雍措的环湖路线图,给她讲如果我们去桑丁寺找食儿吃的话,大约会饿死在哪个位置。我说,你看,羊卓雍措是个蝎子形的湖……

厨师兼服务员过来点单,一口“川普”:“朋友,你们打算来条几斤的鱼?”

我说:“我们不吃鱼,只来两碗面条吃吃就好。”

服务员掐着腰说:“哦,吃鱼的话,面条5 块钱一碗。不吃鱼的话面条二十元一碗。”

……你个天杀的!抢钱啊?

我吃完面条后,想把面碗一起带走,她把我拦住了。付完面钱,我身上只有十块钱了,那个服务员坏,找了我一张五块的,剩下的都是一毛一毛的。看起来厚厚一沓很富有的样子,闻起来一股子鱼腥味儿。她很客气地说:“你身上味儿太大了,走路的时候离我远那么一点点儿,可以吗?”

我很委屈很委屈地说:“你刚刚才吃了我一碗面!做人怎么能这么没有节操?”

她很迅速地把四个口袋都翻了一遍,翻出来一块口香糖,一串钥匙,一本护照证件夹,一个小卡片相机,还有我那把短英吉沙……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真心佩服她,我说:“且不说你一分钱都没有就拽着我去珠峰,单说昨天晚上你怎么就敢一分钱都不带地跑到我酒吧里去喝酒,你就不怕付不起酒钱被我把相机给砸了?”

我想翻翻她的护照,她打死不让翻。

我又跑到路对面摆了好多Pose 让她给我拍照片儿,她假装拍了半天,后来发现她,其实只拍了一张。

后来,羊卓雍措水边的小鱼馆有了窗户,还有了永固的四面墙壁,专门招待专程来吃高原luo鲤的游客。再后来,一度有一个传言说羊湖上了观光游艇项目,还要在湖边设置200 多个遮阳伞、沙滩椅供游客休息……也不知道最终到底叫停了没有。

我念起羊卓雍措达钦姆大湖主的无边法力,很替那些人们担心,主要担心他们停在湖边的车。

 

像个孩子

千辛万苦,走去日喀则。

我们从羊湖开始拦车,边走边拦。汉族司机看到我们是两个没背行李的徒步者,根本就不停车。快走死了,才拦到一辆藏族人的车,开了没多久就把我们撂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岔路边。我们继续走,走得热气腾腾,大汗淋漓,被风一吹立马冷得想蜕皮。我把手鼓扛着,甩着手臂走,她缩着肩膀走。

这姑娘有个不好的习惯,喜欢踢东西,她经常一边踢着路边小石子一边走,像个顽皮孩子。

途中,我们在路旁的藏族村子里借宿过一晚。她摘下包头的帽子后,女主人很稀罕地摸着她满头的锡纸烫,很惊喜地说:“哎呀,羊毛一样……”又拍拍我的手鼓,很开心地说:“哎呀……响的哟。”

 

大姐,手鼓不响还叫手鼓吗?

她和女主人拉姆睡在一起,我和男主人才让丹喝了一晚上酒。才让丹喝高了以后,张嘴说的全是藏语,一边说话一边大巴掌拍我后背。我会的藏语单词实在有限,只能一个劲儿应和:“欧呀!(是的)……欧呀!”我心里琢磨,这伙计怎么和我们胶东老家的大老爷们儿一个德行,喝完酒了就爱拍人。但我们老家人不拍人后背,只拍大腿。

早知道那是我们一路上住得最舒服的一个夜晚,我就该讨点儿热水洗洗脸、烫烫脚了。后来的一路上,我一直很后悔没这么做。

才让丹第二天非要送我们一程。他把我和她挤在一辆老摩托的后座上,一直送出我们很远。才让丹走的时候留给我们一小塑料袋油炸的果子。头天晚上喝酒的时候,才让丹表示很喜欢我的爱立信大鲨鱼手机。他像小孩子一样翻来覆去地把玩了很久,但什么也没说。我拎着果子琢磨要不干脆把大鲨鱼送给他得了……后来还是没舍得。所以果子我没太好意思吃,都留给她吃了。

 

吃完果子以后,我们又走了好久,一直没搭上车。中间有一辆自治区政府的车曾经停下来,给了我们两瓶矿泉水。我看车上还有空位,就说:“大哥,捎上我们一段儿吧。”

他说:“我们去日喀则出差……”

我说:“我们就是去日喀则哦。”

他说:“哦,你们再等等吧,后面好像有个车队。”

我们一直没等到后面的车队。那一路都是这样,藏族人的车明显比汉族人的车好搭。她说:“咱们不能怪那个大哥,人家还给了咱们两瓶水呢。”

我当然理解,我指指她的鞋再指指我的裤子。人家车里那么干净,当然不太乐意让咱们两个灰头土脸的人上车喽。她的小靴子现在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来了,鞋头破了一点儿,踢石头踢的。

后来,我们又遇到了两个骑自行车的人,装备精良地都穿着紧身秋裤、都戴着小头盔。我们互相打招呼。他们是计划去珠峰捡垃圾的志愿者。当他们知道我们要走路去珠峰的时候,很夸张地竖起大拇指说:“牛逼啊哥们儿,连个包都不背,就穿着这一身儿去珠峰?就这鞋?”

我们俩穿的都是日常棉服,她穿的小靴子,我脚上也是一双靴子。那时我是个很单纯很感性的小文艺青年,为了不让骑行者们看出我对他们--胯--下轱辘的羡慕之情,我尽量很淡定地和他们说:“徒步一定要穿1000 块钱的登山鞋吗?去珠峰一定需要专业羽绒服吗?上天赐予我们两只脚,难道这不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吗?若说装备,音乐就是我最好的装备!——我们要一路卖唱去珠峰!”

我举起手鼓摆Pose ,心想真惭愧,我走了两天还一次没敲过呢,哪儿唱过歌儿啊,光琢磨着蹭车找吃的了……

没想到这番话却深深打动了其中一个骑行者,他留给我一个电话。后来还在天涯社区发过帖子,描述他遇到了两个浪漫的宗教极端主义徒步者,把我们夸得和花儿似的。

几年后,他在杭州萧山机场的安检前拦住我,说他后来没再怎么玩骑行,再出行都是用纯走的。

当时我问,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他说:“你背着手鼓哦!”

我问:“你后来还去珠峰捡过垃圾没?”

他说:“捡啊!但不再是去珠峰捡,我觉得咱们这代人啊,不能老做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事儿……”

我急着过安检上飞机,没等他说完就跑了。

又过了几年,宁波PX 事件的时候,我在网络图片中看到过他那张愤怒的面孔。

愿他安好。

 

天快黑的时候,才走到日喀则城边。

那个季节的日喀则比想象中人要多点儿,街上一辆一辆的全是丰田4500 。听说是因为那几天扎什伦布寺有个什么活动。我们走到扎什伦布寺前的时候,已经饿成马了,站在扎什伦布寺前看了一会儿,我和她讲了讲世界上最高的强巴佛镀金铜像。高22 米,和一座楼房似的……我们往前走,路过一个个小饭店,各种香香的味道,连藏餐馆飘出来的味道都那么香。我心里这叫一个难受啊……我开玩笑说,不行咱们就找个包子铺儿什么的,你掩护,我去抢个包子给你吃吃……

她当了真,拦着说:“要不咱看看有什么能卖的吧。”

好像没什么能卖的……那个爱立信大鲨鱼是我唯一的家用电器,舍不得呀舍不得。

后来,我不止在一个地方看到这样一幕:一身冲锋衣的背包客举着一张白纸,写着“求路费”或“求饭钱”,旁边还放着登山杖和登山大包。其中有些是骗子,有些是为了好玩儿,应该也有些是真缺钱的吧。这种事情我从来没-干-过。真山穷水尽了,把冲锋衣卖了不行吗?把大包里的零碎儿卖点儿,不行吗?把手机卖了,不行吗?

我那爱立信大鲨鱼手机当时在日喀则的时候怎么没卖?

我不是还背着手鼓吗?我不是还有手艺在身上吗?我不是个已经背着手鼓在川藏滇藏线上一路卖唱走过好几个来回的流浪歌手么我?

我和她说:“你给我点儿力量,咱们来唱会儿歌挣点儿饭钱。”

她给我一飞吻。

我们在扎什伦布寺旁边的马路边坐下,帽子摘下来,摆在前面。我记得很清楚:晚上九点半的时候,开始卖唱挣饭钱。

我一直很喜欢那些一边摆摊一边行走天涯的孩子,就像我一直很喜欢我那些一边卖唱一边流浪江湖的兄弟。他们是有骨气有廉耻、相信自力更生的孩子。

人可以向往流浪,实践流浪,但流浪是个多么美好的词汇哦,无需和落魄挂钩,也不应该和乞讨画等号,它本应跟你自身的能力和魅力合二为一。穷游这个词儿没错,但穷游的精髓不是一分钱不带白吃白喝,真正的穷游者皆为能挣多少钱走多远的路,有多广的人脉行多远的天涯。偶尔厚着脸皮蹭车是可以的,但每时每刻都琢磨着靠占着陌生人的便宜往前走,那还不如回家坐电脑前学习痴汉电车、东京热来得崇高。

我们坐在日喀则街头自力更生地唱着歌,打算买点儿包子吃。夜色渐深,街上人不多,但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带着微笑走到我们面前,微笑着听一会儿,然后放下一点儿零钱。

藏民永远是乐善好施的,不论经济社会的辐射力怎么浸渍洗礼,都改变不了藏地文化基因里“布施”这一传统。这一点,是我对藏文化至今为止始终着迷的重要原因之一。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一毛一块地给散票子,但钱再少也是心意,善意的心意。

不一会儿,人品爆发了,帽子里有了大约几十块钱。饭钱肯定够了,我想看看能不能再多挣包烟钱,就没停下。

又唱了四五首歌,这时来了几个捡垃圾的小孩子,背着蛇皮袋子,吵吵闹闹地围着我们。他们听不懂汉语,但很起劲地和着手鼓打拍子。我给他们唱红星闪闪、唱花仙子、唱哆啦A 梦,唱我会的所有儿歌,实在没得唱了,就开始唱崔健和许巍。

其实唱什么都一样,这帮孩子未必就听过我唱的儿歌,人家未必不把崔健当儿歌听。他们不会说汉话,应该是一群周边农区来的、没上过学的孩子,叽叽喳喳的后藏方言,和拉萨口音差别极大。

我一边唱歌一边看着这帮孩子们乐,这边的孩子们好像有个习惯,就是不抠鼻子。每个人鼻孔眼上都糊着一块黑黑黄黄的鼻屎牛牛……加上一张黑一道白一道的花脸,那脸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汗水冲出来的一条条儿泥沟,清晰可见。衣服就更不用说了,我酒吧里的拖把也比他们的裤子能干净点儿。我让她帮忙拍了个照,那帮孩子推来推去的,谁也不肯好好和我合影。

我唱歌的间隙和她说:“接下来当是义务演出吧,反正挣的钱也够吃大包子了。”

她身旁坐着一个脏脏的小女孩儿,应该是其中年龄最小的。那小姑娘估计也就五岁的光景,一直吃着手指,盯着她锡纸烫的头发。

她摘下帽子,说:“来,你可以摸摸呀……”

我说:“你别整那些没用的,这小丫头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想到小姑娘听懂了,冲着她的方向,犹犹豫豫地伸出一只脏乎乎的小爪子。她把孩子的手抓住,一下子摁在自己头发上。

小姑娘“咯”的一声笑了出来,所有的孩子都叽叽嘎嘎地笑了起来,然后挨个来摸她的头发。这会儿轮到她笑了,一边笑一边说:“哎哟,别揪别揪……”。

玩了有好一会儿,又唱了几首歌。我累了,热乎乎的大包子在前方召唤我。我起身拍着-屁-股上的土,跟她说:“收工,走喽。”

那群流浪儿中有个年龄稍大的孩子,自始至终手一直插在口袋里。他盯着我起身的动作,忽然走了过来……

 

不论正在看这段文字的人是谁,我都想告诉你,我打这段文字时双手有多么颤-抖,呼吸有多么急促和粗重。

整整八年过去了,我已从一个单纯莽撞青年变成了一个圆滑世故的中年人,我早已失去了我的西藏的拉萨。可八年前的那一幕,一直在灸刺着我,一直在提醒着我这一辈子该去坚持哪些放弃哪些,该如何走接下来的路,到死之前该成长为一个怎样的人。

那个孩子掏出了一叠薄薄的毛票,用橡皮筋扎着,大约有七八张。又黑又脏的手,抽出里面最新的一张,递到我面前,放在我手里。

他对我说:“吐金纳( 谢谢)。”

每一个孩子都学着他的样子掏口袋,往我们手心里一毛一毛地放钱。

他们对我们说:“吐金纳(谢谢)。”

 

他们要捡多少垃圾才能换回这么一点点钱……我在拉萨见过一群和他们一样的小孩子,在街头跟着游客走出去好几条街,只为了等一个可乐罐。他们捡起空罐子,你争我夺地放在嘴边-舔-上半天。他们要捡几蛇皮袋垃圾才能换来一毛钱,他们要挣多少个一毛钱才能挣够一罐可乐……

可他们听我唱完歌后,给了我一毛钱,还对我说谢谢。

我嗓子发干,眼眶生疼,心口和胃里火烧火燎。我看看站在我左前方的她,她低着头在掉眼泪,手捂在嘴上,又在不出声地哭。

贡觉松,若我来世复为人身,护持我,让我远离心魔,永远是个善良的人。

让我永远是个像孩子一样的人吧。

……

孩子们慢慢变得安静,他们围在她左右,有的蹲在她脚边抬头看她。我和那群孩子一起,看着她哽咽到上气不接下气。

我沉默地看着她,孩子们奇怪地看着她。简易路灯的黄色光晕铺洒下来,我们站在一幅中古的油画里,画外是海拔四千多米的蓝色日喀则,以及满天神佛海会诸菩萨。

我们离开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一个带花的头绳。是那个小女孩递给她的,应该是从垃圾里捡到的。她噙着眼泪边走边戴,后来一直戴着,一直一直戴到了珠峰。从她那天晚上戴上起,我就没见她摘下来过。

……

八年了,那个头花你现在还留着吗?

 

一口真气过萨迦

一路向西走向萨迦,萨迦再往西是拉孜,然后是定日。

越往西走,投宿点越少,当时中尼公路正在修建,能搭的车也少。我们有时沿着路基走,有时绕着走,满身的灰土,脏得像两条土狗。蹭过工地的帐-篷,晚上一起吃大锅饭,吃完了给道班的人唱歌。都是些年轻的小伙子,我每唱完一首他们都问:“你还会不会现在其他的流行歌?”他们用干电池帮我们充电,已经关机数天的爱立信大鲨鱼一开机,短信箱立刻就满了。

拉萨的同学们在短信里对我抛店舍业的不辞而别表示了由衷的感慨和强烈的怀念,他们纷纷用一些生动的语气助词表达了他们心中激荡着的情愫,并对我重新回归后的情形做出了美好的畅想,情感之强烈,措辞之生猛,让我实在难以复述。事实上,我当时立马选择了拆电池关机。

我说:“你要不要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什么的。”

她说:“不必了,我不用手机。”

事实上,我当时唯一的这台家用电器在离开我之前,起到的最后一次作用并不是通信。接下来的旅途中,要不就是有电有插座的地方没万能充,要不就是有电有插座有万能充的地方没信号,再不然就是什么都没有。

有一段路,没吃没喝没车没找到地方住,我们并排坐在石头后面,差点儿冻死在凌晨。我怕她当真睡着被冻死了,就老找她说话,还一个劲儿讲鬼故事,还讲了凶恶的“念”神喜欢出没的红色山崖、恐怖的“赞”神喜欢恐怖的盘羊角。

后来把她给说烦了,狠狠地跺了我一脚。

反正脚都冻木了,我也不觉得太疼。

 

我们走路慢慢走出了默契,有了一个固定的节奏和方式。一般是我在前面走,她跟在我右后方,大约每走一个小时左右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没车的时候,路上安静得要人命,有车经过的时候老远就可以听到响动,让人精神一振,等车-屁-股都望不见的时候,又是要人命的安静。有时候,我实在闷得慌,非常想找人扯扯淡、聊聊天、磨磨牙,但很明显她不是个好的交流对象。我后来想,她真是个难得的话很少的女-人,这点很罕见,值得肯定。

其实她值得肯定的地方还有不少,比如体力和耐力。在海拔四千多米地方长时间行走绝对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尤其是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不过说来也怪,这一路我们走走停停,翻山越岭,她居然一次高原反应都没出现过。

我腿长一点儿,有时候会把她落下十几米,她就捡小石子儿丢我,养成习惯了以后,她懒得每次弯腰捡,就装了一口袋。我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你不嫌沉啊?你张嘴喊我一声又能怎么的!”

陕北人赶羊时有个羊铲,头羊领着羊群乱跑时,放羊娃用羊铲铲起一铲土石,准确地甩到乱跑的头羊前面,挡住它,让它按正确路线前进。陕北民歌《五哥放羊》里不是唱过么:……怀中又抱着放羊的铲。

藏区放羊的时候也喜欢用石头,但不是铲子,而是一种叫“鳄多”的甩石鞭。有牛皮做的,有牛毛做的,可以将鸡蛋大小的石头甩出去一两百米。这种鞭子神奇得很,不仅能拦羊,还是不错的武器。一百年前,抗击英军的江孜保卫战中,鳄多曾大显神威,击碎过一个又一个盎格鲁撒克逊强盗的脑袋瓜子。

我不是羊也不是英国流氓,所以我被石子儿砸中的时候会很委屈。

她有一回丢石子正好打在我后脑勺正中心,太疼了,疼得我虎躯一震菊花一紧。我是真被打急了,扭头噔噔地跑回去抽她,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连蹦带跳地往旁边的青稞地里跑。我追了两步就不追了,看她好像弯腰在地上找什么东西。我冲她吼:“你几个意思啊!还打算捡块砖头扔我啊?!”

她抬起头来,一脸铁青。她也冲我吼:“你追什么追,追什么追!—我踩着屎粑粑了”

在萨迦附近休息的时候,她袜子大脚趾的地方磨破了个洞。我们想了很多办法也没解决这个难题,后来我从衣服上想办法拽出来一根线把窟窿扎了个疙瘩。她走了一会儿嫌脚尖难受,自己又把那个窟窿给掏开了。弄到新袜子之前,她走路都别别扭扭的,像崴了脚一样。

那时候有车就搭,搭上藏族司机的车好几次,但语言不通,只要大方向没错人家去哪儿我们去哪儿,于是时常莫名其妙地投宿在一个离大路很远的地方。第二天想尽办法重新找回主路一看,我去!怎么又倒回前天路过的地方了。

我都已经记不太清楚路过村子的具体名字了,那时营养不良口内溃疡,高原反应眼花记性很差。但热萨乡的强工村,这个地名儿我一直没忘。

我们在强工村附近闯入了一次聚会。一群人傻乐傻乐地围着,我傻乐傻乐地敲鼓,有人傻乐傻乐地弹后藏六弦琴,几个半老不老的藏族老人傻乐傻乐地跳起了踢踏舞。全部的人里面,只有她不是傻乐傻乐的,她躲在藏榻后,一直忙着埋头往嘴里塞-油炸果子吃……丢死我的人了,怎么就没噎死她?

我跟老人们学了一会儿踢踏舞,我没藏袍穿,跳不出那个味儿来。

后来2007 年我看CCTV 的春晚,这才知道那就是著名的拉孜堆谐舞。我从沙发里站起来,跟着节奏踏出舞步,一踩一跺,一踩一跺……除夕的夜里,身后没有人在吃油炸果子,只有一扇开满烟花的落地窗。

 

天空中的石头龙达

海拔5248 米的嘉措拉山垭口是我一直无法忘却的地方。

我们到达嘉措拉山垭口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个人样儿,又瘦又脏,已经不知道多少天没刷牙洗脸梳头了,两个人头上顶着两块毡,手都撕不动。

嘉措拉山垭口是中尼公路的最高点。站在垭口处已经能很清楚地看到喜马拉雅群山了,一大堆雪白的峰峦横陈在眼前,完全一览无余,让人很有成就感,高兴得直想笑。翻过这个垭口就是定日县,也就意味着我们的珠峰之旅进入了倒计时。

有人站在垭口玛尼堆那儿往经幡上绑哈达,大风把哈达吹成一条直线,特有仪式感,特让人眼馋,这把我们俩羡慕坏了。

她问我:“咱们去把别人系上去的哈达解下来……然后咱们再系上去,这样算数吗?……”

我说:“你别说得那么可怜行不行,你让我想想办法行不行……”

她在拉萨浮游吧里哭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到心酸。一路上,不论她看起来有多么饥寒交迫,我都没有感觉到心酸。唯独嘉措拉垭口里她这一句可怜巴巴的话,忽然一下子让我心酸得无以名状。

我说的是实话。

 

她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吃剩下的捏好的糌粑,她像个赶集卖鸡蛋的农民一样站在我面前。起皮的嘴唇,深陷的两腮,和那个在拉萨的美丽女孩子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让我如何想办法?我只是个站在嘉措拉垭口大风里,和你一样灰头土脸的流浪汉,身无分文只有那半袋子糌粑,我该上哪儿去弄根哈达……

我说:“不一定非要系哈达哦。你见过康巴人过垭口是怎么敬山神的吗?他们朝天上使劲儿抛洒印满经文的彩色纸片,一边高声喊着阿拉索索,也就是所谓的抛龙达。龙达多有气势啊!比哈达更有形式美感!况且龙达不一定非要用经文纸片,白纸片儿也行,没白纸片儿树叶子也行,实在不行,石头子儿也行啊。”

我自己从没听说过抛石头子儿也算抛龙达……可我那会儿连一张白纸也没办法给她。我想山神是会原谅这种善意谎言的吧,总不至于打雷劈我吧。

我连忽悠带扯,她还真信了。立马连石子带土地抓了一把朝天抛洒,一边高喊“阿拉索索”……话说还真就那么巧,还真就遭报应了,迷眼了,迷眼了。

风横着吹!迷的是我的眼!

我立马用一声亲切的语气助词问候了她的大伯父,然后使劲揉眼。揉得眼泪哗哗的,我说:“等着!回头回拉萨了,我非给弄来十斤龙达让你抛不可……我累不死你个倒霉催的……”

她没理我。

我隔着指头缝看见她又朝天空抛了一把石头子龙达,又喊了一声“阿拉索索”。我忽然想起两句歌词:

寻遍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梦里每点缤纷,一消散哪可收。

 

流星划过珠穆朗玛

我当时唯一的家用电器(爱立信大鲨鱼R320 蓝色)在离开我之前,起到的最后一次作用并不是通信。我和它分离在定日边检站,它跟着一个开三菱越野的司机走了,它用离去换来了我们最后的上山盘缠,和过边检站的机会。

没有这条大鲨鱼的话,我们指定会功亏一篑在珠穆朗玛前,所以我永远缅怀它。

在大鲨鱼离开我的同时,她右脚靴子的鞋底部分也发出了离她而去的警告。我把手鼓的皮背带裁下来一长条,用罗马式打发帮她捆住了整只右脚。

快到绒布寺的时候,已经能看到珠峰的全貌了,还拍到了日照金顶。我想庆贺一下,就跑去花20 块钱买了一罐不知道什么年份的健力宝,我们分着喝,从舌-头爽到了脚指头,居然有了一种极致奢华的感觉。

晚上,我们住到了绒布寺对面的旅馆,服务员不肯还价,我们赖着不走,磨了半天,被安排到一间烧着柴火的屋子过夜。夯土地面冰凉冰凉的,我们和一屋子的藏族马夫围着火堆默默烤火。火烤得每个人的脸都是红彤彤的,背后和-屁-股底下却是冰凉的。我轻轻拍起手鼓唱歌,人们安静地听,有个扎着红色英雄结的康巴汉子走过来拽起我,然后往我-屁-股下面铺上一方卡垫。

那是个漫长的夜晚,屋里是噼噼啪--啪的柴火,屋外是呜呜咽咽的喜马拉雅山风。围着火堆的人们跟着我的鼓点儿摇晃着身\_体,分抽着烟,似睡似醒地眯着眼睛。

她抱着膝盖坐在我身旁,乱成毛线球一样的头发被火光映成酒红色。一整夜,我没唱那首惹哭了她的歌。

 

半夜,拉她出来看星空。珠穆朗玛的星空之瑰丽,不是笔墨可以诠释的,所有的星星都在闪烁,亮得像亿万颗钻石,让人惊喜的是,居然看到了流星。货真价实的流星,像有生命一样地跑过天空,然后不知道落入哪一国的红尘中。

我说:“你相信流星许愿这回事儿不?”

她说:“曾经信过,以后或许还会信吧……你说,一颗流星,意味着一个人死去了,还是一个人出生?”

山风扑面,我听不清她说的是“出生”还是“重生”。

我们在星空下站了许久,抬着头,各自审视自己短暂的半生。

我后来写了首戾气很重的歌,用来反衬绒布寺那夜的星空和流星。

 

撕开夜色阑珊时的稳重/ 制造点儿沧海桑田后的风/ 回望稍纵即逝的路径/ 条条有始无终的爱情/ 茫然时就喜欢眯起眼睛

我记得我是一颗流星/ 挥舞昙花一现的谜底/ 刺探这世界的云淡风轻/ 棱角渐渐消磨的瞬间/ 作一片因寒冷而凝固的水晶/ 我向来逃避所谓的光明

我记得我是一颗流星/ 传说中我注定败絮其中/ 外表心如止水内心玩世不恭/ 堕落在这个明媚的人间/ 然后在堕落中自作多情

来吧电光火石/ 滚吧安静的平庸/ 我只记得我是一颗流星……

 

天亮后,好心的马夫请我们吃了方便面,又把我们塞-进小马车,一路马铃踱向珠峰。

山路曲徊,空气干冷且硬,那时珠峰刚被重新测量过高度,8844.43 米,摇晃在马车上,海拔每攀升一截儿,心跳就加快一点儿,我知道,那不是因为高原反应。

终于,我们来到了珠峰大本营。

我们走过一顶顶帐-篷,爬上大本营旁的玛尼堆,在风马旗旁迎风抛洒了一把石头龙达。矮矮胖胖的珠穆朗玛峰从丝绸地图上遥远的一点儿变成了触手可及的庞然一坨。

我履行了承诺,带她站在了当初手指所点的那一点上,一个“比拉萨还要远的地方”。一口长长的气从胸中叹出来,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不知道该拿什么去填充。

她忽然问我:“大冰,你记不记得咱们有多少天没洗过脸了?”

还洗脸呢,我整个人早都馊了好不好……我看看她那锈色斑斑的脸颊,看看她草一样的头发,以及上面的花,看看她那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和用皮条子绑着的靴子,看看她一路上流淌过的眼泪和曾带给我的心酸,还有她眼中的我自己。

我说:“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第一个抱着手鼓在这唱歌的流浪歌手,也不确定咱们算不算第一对一路卖唱来珠峰的神奇组合,我甚至不知道在这个高高的玛尼堆上应该献给你一首什么样的歌。”

她说,你给我唱《流浪歌手的情人》吧,哎呀好开心呀,好难为情啊,赶紧唱吧,赶紧唱吧……

 

她不是这样说的。

她站在猎猎风马旗下,微笑着对我说:“再给我唱一次《冬季怎么过》吧。”

她孩子一样背着手,对我说:“这次,我不会再哭了。”

 

喂你还好吗

你一直到现在都还不用手机吗?

我一直不知晓你的真实姓名。

中尼公路早就修好了,听说现在拉萨到珠峰只需要一天。这条路我后来不止一次地坐车经过,每过一个垭口,都迎风抛洒一把龙达……想起与你的同行,总觉得如同一场大梦。

我背着的那只手鼓早就已经丢了。八年了,那个头花你还留着吗?

你知道的哦,我不爱你,真的,咱俩真谈不上爱,连喜欢也算不上吧。我想,你我之间的关系比陌生人多一点儿,比好朋友少一点儿,

比擦肩而过复杂点儿,比萍水相逢简单点儿……一种历久弥新的暧昧而已。像秋天里两片落下的树叶,在空中交错片刻,然后一片落入水中

随波逐流,一片飘在风里浪荡天涯。

我再没遇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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