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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把我唱给你听]

这是我认识的最幸福的一对小情侣。

男生抱着吉他,剔除所有枝蔓,不卑不亢地活在当下。女孩子不带一丝铅华,陪伴着爱人身无分文浪荡天涯。

 

他们是我认识的最幸福的一对小情侣。

男生抱着吉他,剔除所有枝蔓,不卑不亢地活在当下。

女孩子不带一丝铅华,陪伴着爱人身无分文浪荡天涯。

他们是真穷,他们也是真不在乎自己穷。他们在某一个领域里实现着超越自我,并愿意虔心去寻找本我的出口。

 

在酒吧喝碗小米粥过大年

2010 年丽江的大年初一,我站在大冰的小屋门前啃苹果。一个穿灰布棉袍的女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忽然间冒了出来,她弯着腰,深深地冲我作了个揖,嘴里大声吼着:“大冰哥,恭喜发财,长命百岁。”

我被吓了一跳,一块苹果卡住嗓子,“吭吭”地咳了起来。那女孩站直身-子,咧着嘴冲我傻笑。她身后慢慢踱过来一个长头发的年轻男孩,身着一件藏青对襟棉袄。男孩颇有古风地冲我抱了一下拳,很自然地冲我伸过来一只手。

伸手的姿势极其类似形意拳的起势—有杀气。

我心头一凛。当机立断咽下苹果,迅速后撤半步,沉肩侧膀力蕴丹田。同时,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用余光衡量了一下和门口那堆板砖之间的距离。

这些年口诛笔伐的事儿没少干,网上和人也约过架。脑子飞速转着:再怎么说都是些口舌之辩观念之争。我应该没给人制造过杀父夺妻之仇、砸硬盘删数据之恨吧,至于大年初一来寻仇吗?还祝我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还是偿命摆睡?怎么个意思?正话反说吗英雄?那恭喜发财就是要踢馆砸场子的意思喽?是祸躲不过,一口罡气在,能把我怎么着!我定睛向那来者望去。

……完全不认识他们俩其中任何一个。

那男孩子伸过来的手,手心朝上,五指微弯曲成鹰爪之势,冲虚抱圆,力道蓄而不发。我在心底暗赞一声:高手哦!一看就是练过内家拳的。大凡练家子过招,讲究手是两扇门,全靠脚踢人。以我俩之间不到半米的距离,他不可能使出侧身踹或是高鞭腿这些招式。

难道……难道此人秉承古训,修习的是硬桥硬马的八极拳或查拳炮锤?!

所谓南拳北腿,北派武术虽以腿法见长,但传统上讲究近身技击,踢不过膝。在这种距离,他若不用拳而是抬腿,势必是力道生猛且抬腿必中。若果真如此,我若想自保,只剩一条路走了!豁出去挨一脚,也要死死抱-住小腿。

所谓会打的不如会踢的,会踢的不如会摔的。少爷我也在内蒙古锡林郭勒西乌珠穆沁旗学过三个月的正宗博克摔跤!我就不信一个德合勒摔不倒你……摔不倒的话,立马去旁边摸板砖!—所谓赤手空拳的怕拿刀的,拿刀的怕舞棍的,舞棍的怕飞板砖的……

有时候,文字是多么的苍白和啰唆,话说这一切实际上只发生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可这几秒钟却需要我用一二百字才写得明白。

我暗咬后槽牙,低头死盯他的两条腿。

他脚上穿着一双棉拖鞋,他穿一双三十块钱的居家保暖大嘴猴棉拖鞋怎么踹我?!

难道,难道他不是来揍我的?难道他伸手过来是要和我握手?难道那个女孩子祝我长命百岁不是在说反话?可手心朝上明显也不是要握手的意思啊?

我觉得脖颈子开始发硬人开始发僵,那种感觉极其类似第一次上台主持节目时,当着八百名观众忘词的那种感觉。鞭炮声噼里啪啦响着,我们仨就那么杵在那儿。女孩和男孩穿着棉拖鞋,一脸自然加坦然的表情盯着我……

过了好一会儿,女孩子终于开口说话,她低声提示我说:“红包……”

我琢磨过味儿来了,慌忙掏衣兜摸裤兜儿,手忙脚乱地递过去一张人民币。

男孩看也不看就接了过来,自自然然地装进一个小包包里。两人冲我一笑,转身站在老兵火塘的门口,女孩子冲里面大吼:“老兵哥,恭喜发财,长命百岁……”

我很心痛,因为刚才慌忙中递过去的是张红色的大票子。但同时又真心欣赏这两个小孩儿脸上那天经地义的表情,以及女孩子身上民国款式的棉袍子,有板有眼的作揖动作,男孩子那取之有道的伸手姿势……大过年的,一百块钱买个揖,勉强划算吧。

 

当天晚上,我又见到了他们。大约九点半,我坐在小屋里给一帮西班牙客人演示口弦。小男生和小女生探进来两只脑袋,这次是一起吼:“大冰哥,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恭喜发财,长命百岁……”

我慌忙冲他们摆手,站起来给他们作揖。我说:“两位好汉,没你们这么要压岁钱的哈,我又不是地主土豪,没必要这么接二连三地来分我的浮财哈……”

他俩说:“你别紧张,别紧张,不怕不怕,我们不是来要杀回马枪的,我们拜了一天的年,数你给的压岁钱多,我们是过来给您多拜几回年的。”

怎么个意思?春节吉祥话优惠返利大酬宾?我仔细端详一下他们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们脸上的表情,除了真挚,我看不出有其他杂质。就算他们是在开玩笑,那也是多么有趣好玩儿的两个大孩子哦……

我心头一热,说:“你们给我坐下,今天哥请你们喝酒。”

小女生龇着牙咧着嘴说:“我们俩从不喝酒。”她举起怀-里一个保温杯,晃了一晃,说:“我们自己带了喝的,我自己煮的。”

这是我有生之年见识过的,唯一一对儿在酒吧喝小米粥的人。

我借给她两个青梅酒碗,还给他们加了几块方糖。旁边的西班牙客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们安安静静地喝粥。他们坦然地喝着小米粥,

还和大家碰杯,那种自然的感觉,就好像酒吧里本就应该喝粥一样。我暗自叹奇,问了他们的名字:王博和甜菜,一个26 岁,一个25 岁。两个人穿得干干净净,但古拙素淡得不像是过春节。

我问他们怎么大过年的不换身新衣服,甜菜说,这已经是新的了。她-撩-起棉袍的角襟,给我看了看里面的补丁,小声和我说:“现在反过来穿,不就是新的了吗?”

当时在座的有几个略微浮躁的客人,我怕这块补丁成为话题,会不小心伤到他们的自尊,于是就没继续开口问什么。我向他们讨了一小酒碗儿粥,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想起白天那一幕,我捧着酒碗,忍不住哈哈大笑。

 

江湖少年

我们第三次见面依然是在大冰的小屋。这次王博背了一把磕掉漆的木吉他,他笑呵呵地对我说:“大冰哥,你人很好,我们唱首歌给你听吧。”

我没想到他会弹唱,但很受用他那种说话的方式—这是一种大部分人在8 岁以前都能熟练掌握的说话方式,也是大部分人在18 岁以后腼腆谨慎地不敢去使用的一种语言。我很开心地撵走了半屋子不相干的客人,关上门,给他们营造一个安静唱歌的氛围。

几个相熟的客人在外面拍门板:“掌柜的,掌柜的,我手机还在里

面呢……”我说:“我听完歌了再放你们进来。”他们隔着门缝喊:“我们也想听……”呸,要听隔着门缝儿听,没听见人家说是唱给我听的吗?

王博给我唱了一首《秋千》:

我曾乘着秋千的飞船/ 唱着歌/ 把太阳追赶/ 飞呀飞/ 总又飞回原地/ 我总怨自己的腿短/ 我跳下来时已经天黑/ 好长的夜啊/ 足有十年/ 当我又一次找到了秋千/ 已经变成了黑发青年/ 早晨仍像露水般好看/ 彩色的歌儿仍在飞旋/ 孩子们大胆地张开双手/ 去梳理太阳金红的光线/ 孩子/ 我多想把你高高举起/ 永远脱离不平的地面/ 永远高于黄昏/ 永远高于黑暗/ 永远生活在美丽的白天……

 

先是歌词,后是曲调,一小节接一小节的,连珠弹一样击中我,好听得简直要把我听傻了。

王博一边埋头弹下一首歌的Solo ,一边说:“曲子是我写的,词不是,词是顾城的一首诗。”

我读诗这么多年,居然漏读了顾城的这首《秋千》,但万幸之前没读过,不然怎么体会这一刻的欣喜。我有几个不好的习惯,比如醉酒了爱爬上桌子背《正气歌》,比如尿急了爱咬指甲,比如很开心的时候会摩挲双\_臂、手舞足蹈。

我想我应该表现得很开心,因为王博抬头看看我,很认真地说:“你冷静一点儿好不好,不然怎么听得懂我接下来要唱的歌。”

这么多年,丽江从没一个歌手敢这么和我说话,如此这般不会取媚于人的孩子,几乎已经绝迹了。他皱着眉头看着我,我们之间没有年龄长幼、职业属性、江湖地位之分……这种感觉很舒服。

我想我遇见了同类,我必须要和他们成为朋友。

 

半年后,我邀请王博加入了游牧民谣,随我们一起全国巡演。他只参加了成都大象酒吧和深圳一渡堂两场演出,巡演人多,歌手们都希望早点儿上场,唯独他不置可否,我安排他最后上台,他完全没有意见。一般民谣现场演出的尾声是最嘈杂的,台下会有人离开,会有人醉酒乱喊,压轴歌手往往压力很大。我仔细观察他的反应,看不出他有半点儿浮躁。以己度人,我是自愧不如的。

越是和王博甜菜相处,我越是啧啧称奇。这两个人几乎没有为凡尘俗务伤脑筋的时候,晃晃荡荡地活着,像孩子一样过着家家。他们类似于美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嬉皮,浪荡天涯,游戏人生,把物质欲望抑-制在极低的平面。我也没见过他们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模样,在这点上,他们和同龄人不同。

甜菜一天到晚傻乐傻乐,一副缺心眼的样子。有一天,她捧着一把小尤克里里坐在小屋里,非要给我唱她写的歌:

包子没有眼睛没有嘴巴/ 包子有许多的好兄弟/ 肉包素包叉烧包/ 包子包子包子包子/ 包子长得白白又胖胖/ 包子脸皮厚但没心脏/ 坟包急救包脑袋上的包……

我境界低,听不懂她要表达的意思,所以抹着下巴不敢说话。旁边的王博也不说话,但眼中分明是浓浓的赞许。看得出,他无比爱她。

王博很懂礼貌,待人接物极有分寸,但不论他和哪一拨人在一起,永远都好像是置身事外的。我有时候不禁会想,这个男生有过怎样的过往,怎么会永远给人这么冷静的感觉。

我对这两个孩子充满了好感,于是有一段时期,把大冰的小屋扔给了他们,请他们来做守店义工。

有资格来做小屋义工的人不多。小川是靠两肋插刀的义气,雪梨靠的是她小龙女一般冷艳孤绝的不食人间烟火之气,乔靠的是他30 年白衣飘飘的诗人气,李锐靠的是守株待兔的憨气。菜刀是九死一生横穿罗布泊后才敢来报名,靠的是他的勇气。小豪是从六百个报名者中一路甄选出来的问题少年,靠的是运气。王博和甜菜靠的是什么?他们最特殊,靠的仅仅是我对他们的好奇。他们守店的时间不到半年,却是迄今为止,小屋的十三届义工中最得我心意的。

有资格成为小屋常客的人也不多,所谓常客,是指喝酒不用掏钱的朋友们。多年前开业之初,我立下一个规矩:只招待浪子、散人、过客、游侠,投缘者开怀畅饮分文不取,非我族类杯酒千金不得。那时候我还年轻,读古龙读坏了脑子,仗着手头还有几锭银子,故意不好好做生意,日日全场酒钱算我的。最严重的时期,江湖传言大冰的小屋是不收钱的,一帮又一帮的蹭酒客趋之若鹜,来了就装诗人装浪子,喝完了还顺走两瓶。整得我每天看见客人一进门,就察言观色迅速判断是否要撵人。

义工中把我这毛病学到家的是菜刀,他看店初期那会儿都不叫撵客人了,简直是在面试客人,一言不合立马“对不起,我们打烊了”。小豪学得也很到家,他怕赔得太厉害,问谁都收酒钱,但不论人家喝多少只是一句:“你看着给。”三十块一瓶的喜力啤酒,还真有不要脸喝完一打只给五块钱的……

故而,有几年小屋的生意不仅没办法持平,还屡屡倒赔。我有时在电话里也心疼钱,但轮到自己回去看店的时候,又屡屡积习难改。我和历任义工讲,赔钱不怕,只要来玩儿的人是有趣的,是好玩儿的,是值得请酒的,就好。

这方面做得最好的就是王博和甜菜,他们在小屋的时候基本上每天晚上都是歌手扎堆,诗人成群。尤其神奇的是那个时期竟然没往外赔酒钱……后来我才知道,这两个大孩子为了不赔我的酒钱,和每一个来玩儿的人说:“你去别家酒吧买酒,坐我们家喝就行,我们给你唱歌听……”

这么聪明的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出来过?

 

时光荏苒。

小屋开了快八个年头了,当下的丽江古城众火塘里,也算是数得着的元老。有人说小屋是目前最纯粹的民谣火塘,唯一一家非营利性质的酒吧,是丽江酒吧中的一面旗。

或许吧。赞许之词谁不愿听,但事实终归是事实,没必要非把自己塑造成多么清癯飘逸的模样。我跌进中年后,生活压力越来越大,散去的千金未见复来,早已慢慢淡了当初的孟尝心。丽江的游客一年比一年蜂拥熙攘,五一街快变成第二条酒吧街了。散人浪子少了,猎奇的跟团游客多了,也许小屋还会艰难地维系上几年,经营方式也许有一天会慢慢变得和周遭的酒吧并无二致。大家希望我的小屋当丽江的活化石,我未尝不想,奈何房租水电酒水庸俗的客人……凡尘俗务林林总总,再三逼人。小屋的义工也越来越难招了,不是报名的人少,而是真正契合这个地方的年轻人越来越难找。2013 年除夕,我回小屋守岁,就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写了首诗:

十年滇北复山东,来时雾霾去时风,知交老友半零落,江湖少年不峥嵘。忽忆昔年火塘夜,大冰小屋初筑成,时无俗人论俗务,偶有游侠撒酒疯。倥偬数载倥偬过,何日始兮何日终,今夕又是一岁尽,新酿青梅为谁盛?

我想我是个有怀旧病的人吧,是哦,所以怀念王博和甜菜看店时的氛围:时无俗人论俗务,偶有游侠撒酒疯。

 

假如鬼爱吃苹果派

不在小屋当义工后,王博和甜菜有段时间在五一公社打工。王博当驻场歌手,甜菜当服务员。白天不忙的时候,她摆个摊儿在门前卖手工皂。

我每回路过,她都冲我吼:“大冰哥,晚上来找我玩儿啊。”这语气配上她那民国不良少-女的打扮,颇能引人遐想。我心理素质不是太好,每每一边敷衍地应承两声,一边加快脚步逃离五一公社,游客们投射来的惊异目光纷纷落在我背上。

公社是我和丽江鼓王大松当年合开的一家院落酒吧,号称五一街最大,装修风格鬼马有趣,像个游乐场。

但不到一年就转让了,接手的人没改招牌字号,但把我画在墙壁上的画儿全给抹掉了。酒吧转让前,我住在二楼的耳房里,江湖传言那间屋子里曾经吊死过人。这种房子一般都比较旺财,谁做生意谁发财,但或许我例外。

估计吊死的人被超度得很到位,我住了那么久都没被魇住过。大松胆子小,不肯在酒吧里过夜,每天打烊后,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拎着手电晃来晃去。那时候,一个叫亚历山大的法国佬租了公社的一角卖西式点心,我习惯半夜摸着黑去偷上一块苹果派吃。

有一回,在作案过程中,忽然很想从冰箱里拿瓶风花雪月喝,就随手把点心往吧台面儿上一放,等转身回来,连盘子带苹果派消失得无影无踪。前后不过五六秒钟,当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左右了,不可能有人无聊到专门候在那儿搞恶作剧。如果是猫叼走的,那这歹是多牛逼的猫,猫会端走一只八寸的盘子?

门当时已经反锁了,整个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琢磨着既来之则安之,于是一边喝酒一边静候下文。一直等到吃早饭的辰光,也没再发生什么,反把自己困成了马。

那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夜晚。

有一天,我逗甜菜,很神秘地把那个过程说了一遍。她一脸羡慕不已的表情看着我,说:“哎呀,真有意思……”

我仔细看看她的脸,她完全没有害怕的意思。我说:“你是个娘们儿吗你?你怎么不害怕?”

她捧着脸说:“如果我是你,我那天就再拿一块苹果派,重复一遍那个动作,然后猛回头……肯吃苹果派的鬼肯定不爱吃人肉!”

这么聪明的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出来过?

甜菜那天送了我二十块她自己做的手工皂。她很细心地在一张纸上写下每一块的药效,什么颜色的是美白的,什么颜色是专治脚气的。

我一直用到今年都没用完,出门旅行的时候,总是带上两块。可那张纸早就找不到了,每次用之前都要费尽脑筋琢磨半天,生怕用错。

2012 年夏天,我借宿在黔东南一个古镇上。半夜头皮发痒,跑到院子里的水井边洗头。费劲儿地打了一桶水,用甜菜给我的手工皂打起了满头泡沫。我随手把肥皂搁在了井台上,一边抬头看月亮一边搓头。

然后,我猛地一回头……

 

始终潮--湿--的成长

王博和甜菜都是人民大学毕业的,她的专业是贸易经济(国际商务方向),他的专业是外交学。甜菜在大学的所有时间只做了两件事:跟王博死磕,跟话剧死磕。

我能理解她那种状态,跟文艺青年谈恋爱的姑娘都很辛苦,尤其是这样一个始终潮--湿--的男孩子。

 

王博有一道深入骨髓的旧伤。

王博父亲上班的公司叫黄金公司,主要业务是淘涣汨罗江底的沙金。驻扎于江心的大船通过传送带把河沙挖掘上岸,大卡车再把沙子运回厂房车间。一些机器设备将河沙反复淘洗、筛选、分拣,最终得出些金粉。江心的大船昼夜不停工,不能随意移动,工人们轮班倒,便需坐一艘渡船。

1996 年农历七月半,鬼门大开的夜晚正值王博父亲上夜班。洪水汹汹,系那渡船的缆绳被冲得松垮,恰在他父亲到班时散开了,他父亲去拽那船,被拖进汹涌的江水中,一去不回。

王博第二天本该去新升学的初中报到。

 

他早晨出门买了油条回来,见到父亲的几位同事好友站在屋里,母亲被围坐在中间,像只被挤出巢-穴-正在坠下的雏鸟。她捕捉着人们的神色,企盼那不过是个揪心的玩笑。但没人救她,她眼底的绝望慢慢渗出来,吞噬掉整个眸子,她屏气抗拒着,直到望见王博。

心碎的潮水猛地喷涌出来。“孩子,你没有爸爸了啊!”

这句哀号的声音如此喑哑,如同父亲的身\_体,瞬间就被吞没,像水一样消失在水中,像歌谣张嘴便消散……

父亲的离去颠覆了他整个世界,王博的整个青春期在一片透不过气的潮--湿--中度过,他各种折腾,折腾到大三,折腾到了中度抑郁的程度,若没有甜菜的出现,他早已崩溃在成长的夹缝中。

因为挂科和学年论文未交,他未能按时毕业,延期了一年才拿到毕业证。王博去了外交部所属的世界知识出版社《世界知识》杂志编辑部实习,之后就留下当图文编辑,那是王博-干-过的唯一一份正经工作,他并不兼容那个中规中矩的环境,一时又没找到更好的出口。

某天,王博向甜菜抱怨说,真想抛开一切出去浪迹天涯。

甜菜说:“你有多少钱愿意辞职出去走?”

王博说:“3000 元吧,你呢?”

甜菜说:“500 元吧。”

王博沉默了一阵。

甜菜又说:“3000 元咱也有啊,只要你能开心,那咱们就走吧。”

去哪呢?甜菜大学时跟学校话剧团去过大理演出,对云南有极好的印象。于是一分钟之后,他们决定买两张去昆明的车票。在第二天的火车上,他们在半个小时之内弄丢了身上那3000 元。甜菜没有怪王博的大意,开开心心地陪着他挨饿,以及继续这条懒得回头的路。

在我结识他们之前,他们已经在丽江优哉游哉地晃荡了大半年,过着一种貌似无忧无虑的、极其不真实的生活,仿佛一切烦恼都不复存在一样。

 

关于烦恼,我和他们曾经有过一次彻夜长谈。

那天是他们最后一天在小屋当义工,我们从半夜一直聊到东方发白。我那天的状态差到谷底,一颗心五味杂陈,乱得很。

我那时主持了一档节目叫《惊喜惊喜》,同时兼副制片人。半年的时间,经手了上百个普通人心愿达成、梦想成真的故事,也经手了几十对离散家庭的复合案例。我成天站在屏幕里给人宣布着或成功或失败的亲子鉴定书。一个又一个被拐卖的孩子和妇女,一个又一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一个又一个徒劳无功的临终关怀,不治之症的、冤屈的、残疾的……那时心里脱敏做得不好,代入感太强,整个人迅速临近了崩溃边缘。我在做节目时喊: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让我们汇集力量改变他的人生……可一下了台,立马扎进了无边无际的抑郁之中。

我忽然好像掀开了一层纱布,猛然瞅见了现世中最复杂阴暗的角落,猛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实际上对什么都无能为力。那时出差的时候经常会遇见有人扑通跪在我面前求助,让我手忙脚乱之余不停回避着目光,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些绝望的脸……

有三五个月的时间,我每晚都在失眠。抑郁焦虑,嘴里发苦,眼睛发涩,脾气变得暴躁无比,生活好像个笼子,又好像一副重担,更像是一场山雨欲来的重疴。

终于,最后一根稻草飘到了骆驼背上。

 

有一天,我在台上念一封信,是一个四川泸州的老人寄来的。她在信里夹了一张照片,是寻找失散了30 年的女儿唯一的物证,换言之,她把寻找女儿的唯一的希望交付给了素昧平生的我。我前一秒钟还在平静地念信,后一秒钟一下子崩溃了。有把刀子飞快地刨开了苦胆,所有莫名的黑色都喷洒弥漫了出来。

我直挺挺站在台上,哭成了王八蛋……十几年没那么痛哭流涕了。我何德何能来承载这份重逾泰山的信任?我去你妈的,哪儿来的这么多的苦难?干吗来找我……

我想,帮她找到女儿了就好了吧。之前不是有过十八个小时就解救一个被拐卖妇女的先例吗?不是有过半个月就找到失散四十年亲人的成功先例吗?只要我够努力够认真够拼命,就一定能找到那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女儿吧。

只要能找到她的女儿就好了,就算翻篇儿了,我就能好起来了吧。

于是跑四川下贵州,找民政局公安局,一页页地翻医院出生证明、户籍登记记录……发动了上百个志愿者,联系了十一家报纸,转发了近八万条微博,甚至动员了已经移民的当年知情人从拉斯维加斯飞回中国……折腾了整整一个季度,线索终于全部中断,一直杳无音讯到今天。

 

我在寻亲的过程中沦为一名暴虐的人。

基本上,所有的同事都被我得罪光了,身边的大部分朋友和很多老友惊异我变幻莫测的情绪跌宕……我屡屡和人发火,屡屡话一出口就后悔。

长时间的寻人无果后,我躲回了丽江。拉萨回不去了以后,我只剩下丽江。拉萨曾数度给予我强大内心的力量,我希祈丽江同样能给予我同样的慰藉。可拉萨有高原缺氧的眩晕,有大昭寺广场直射入心底的阳光,丽江有什么?难道要用艳遇或酗酒来给自己一点儿短暂的解脱吗?

大和尚在丽江。我躲进大和尚的院子里,除了吃饭不肯出大门。

我问大和尚,这是些什么因果?为什么这么苦?为什么触目所及的都是苦?哪儿来的这么多苦?干吗让我看见、听见、参与其中……为什么我现在越想当个好人去帮人,越是到最后连自己都帮不了?……

大和尚只是安静地泡茶给我喝,对我的喋喋不休似听非听。

说了几天后,我懒得再重复了,话变少了,开始静下来陪他喝茶,从午后喝到黄昏。说来也奇怪,貌似心里轻松了一点儿。

我问大和尚:“我明白缘起性空、无常无我、真空妙有……为何自己却一点儿都做不到?”

大和尚看我一眼,道:“你明白?”

……我明白吗?“我该从何做起呢,师父?”大和尚问:“你为了什么而做?”

“师父,我也不知道求个什么,只是烦恼太甚……”大和尚说:“好哦好哦,烦恼即菩提。”喝着茶,一僧一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转眼黄昏。大和尚炒菜给我吃,白菜和胡萝卜,米饭管够。大和尚说,你要

是觉得寡淡的话,去厨房自己找块酱豆腐。大和尚说,院子里的砖石搬掉,荒草拔掉后,可以开腾出来二分地,可以种点洋芋,种点豌豆,还可以种上一株三角梅,一株樱桃树,来年你来吃樱桃……

我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可一颗心还是纷乱复杂,一时难以平复。

 

当天晚上是王博和甜菜最后一晚在小屋当义工。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特别想和他们聊聊。我撵光了客人,关上门拽住他俩聊天。貌似我说得很乱,说了我历经的那些烦恼执着,说了我貌似了解的那些所谓道理,说了未知的恐惧忧虑,说了我触及过的生死。

三四个小时过去了,我嗓子开始变哑。王博道:“大冰哥,你说的很多我听不明白。你是在法布施吗?”我说:“若布施,我第一想布施的是自己……不能光说不做了,我

需要实践一种解决烦恼的方法。”

白菜胡萝卜不抗饿,说完这番话后胃饿得痛了起来。我们溜达到古城口的肯德基吃午夜打折汉堡,我身上钱不够,买了两人份的,三个人分着吃。

王博呆呆地吃了一会儿,又去了一次洗手间,回来后,他一边在裤子上擦着手,一边问我:“大冰哥,你要不要听听我们的故事?”我笑着说:“你们俩这么甜蜜这么默契,能有什么曲里拐弯的故事?”王博一笑,甜菜在一边眯着眼,仔仔细细地把我面前的汉堡掰成了三份。

 

甜菜说:爱他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有记忆以来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谈恋爱,和王博谈恋爱。

我和他认识在2005 年4 月26 日,凌晨3 点。

那时候我大一,刚脱离了爸妈,在大学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但我不知道自己想怎么过,可能大部分女生也都这样吧。

那天晚上,我到了三点多还睡不着,就在楼道里瞎逛,看到隔壁宿舍女孩回宿舍拿了外套又匆匆出去,我就问她干吗去,她说草地上有人唱歌,我说那我也去。我到了草地边上,见到两个男生正边弹吉他边唱歌。那个长得帅的男生唱了一首歌,我觉得他声音太干净了,我就装作很内行地问:“谁的歌?”他说:“我的。”

我当时想,不行,我必须泡他!

我就开始假装学琴。他是个君子,在教我弹琴的时候没有碰过我的手。于是我想,我必须泡到他,怎么还有这么礼貌的人!后来他说他当时也想泡我,只是太紧张害--羞-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两天后,我们在一起了。过了一个礼拜,我们和各自的前男友前女友分手了。又过了一个礼拜,好朋友因为这件事跟他决裂了。在后来的一个月中,我受到了王博的前女友和支持他前女友的王博的好朋友们的排斥。但当时的我很倔,又觉得很刺激,也乐在其中。最让我震惊的都不是以上这些,而是王博竟然跟我说他爱我。

他爱我?! 他怎么可能爱我呢?! 一个人怎么可能爱另外一个人呢?! 他每次对我说他爱我,我都说,我也挺喜欢你的。但后来他一直说他爱我,他还说:“你也得爱我。如果两个人都不敢承认爱对方的话,那他们迟早有一天会不爱对方。如果两个人都承认自己爱对方,并且一直努力地爱对方,那他们就有可能成为不可能的完美爱情。”

他说得很美。他简直是个诗人。

他给我真正的爱情开了个好头。当然我觉得这太刺激了—好好地认真地努力地谈一场恋爱,这个事儿太刺激了。

我想,如果我是个能演得了话剧的好演员,那我就演一辈子。从那时开始,我就入戏了。这是我演得最认真的一个角色,我简直就像活在这个剧本里面。我当时想,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跟他分手,他既然说他爱我,我既然信了,那我就死乞白赖地跟他好一辈子。

后来,这话应验了。那几年,他确实是个诗人,是个理想主义者,是个迈不开腿、张不开嘴的痛苦信仰者。所以跟他好,还就得死乞白赖。

他跟我说了很多他当时所信奉的哲学,我才知道,哲学不都是听不懂的东西。当他把萨特、尼采、柏拉图这些现在看来是大俗人的人说出来的时候,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努力学习,加以分析,化作己用。

他跟我说的大部分哲学道理我现在已经忘了,因为不符合我自己总结的世界观。我清楚地记得一条。他说,他人即地狱。我觉得,对!这句话说得太对了!但是我发现,对于他来说,这个“他人”中,也包括他女朋友我。我怎么能是他的地狱呢?如果我是他的地狱,那我这出戏怎么演?于是我决定,不当他的地狱。我就当他!我努力地变成他。

他那时候的生活,每天白天睡觉,晚上通宵不睡觉,在电脑前写东西或者打游戏,这听起来一点儿也不诗意,因为能体现他当时是个诗人的不是这些实际生活,而是因为他脑子里每天都会想着死。

当他说想死的时候,我就哭,一直哭,然后我说,尽量别死吧,你要死了,咱就一块儿死。

现在看来,当时的我太忘我了,我只是觉得很累很开心,因为他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把我轰走。他觉得很烦很无奈,但也觉得,好像多我一个不多。“忘我”很管用,我就这样先在他的生活中变成了他。

他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很客气容忍、彬彬有礼的人,没有人见过他发脾气。所以,当他第一次向我暴怒的时候,我害怕又委屈,又感到欣喜。

我觉得他从那时候开始在心理上接受了我。他对我很信任,就像信任他自己一样。他知道,哪怕他发脾气、他暴怒,他把最不理性、最恐怖的一面展现给我,我也不会离开他。

那是我们大学毕业一年之后的事情,我们因为一点儿事情发生了争吵,好像是我嫉妒他给前女友写歌,后来他就不再写关于爱情的歌了。他暴怒的表现现在想起来挺好笑,但当时挺吓人。他把新买的一袋橘子一个个地拿起来拽在墙上,于是墙上糊了很多个橘子饼,流着汁慢慢地往下滑。然后,他去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我想,完了,我玩大了,要死了。结果,他只是把他当时那把很珍惜的1100 块的吉他砍得稀烂,然后他哭了。

他念着他死去的爸爸,缩成一团,哭得很伤心。他说,爸爸你带我走吧……

我当时所有的感情都被心疼取代了。那个他是没有人见过的,甚至他的妈妈。

那天之后,我用我们当时仅有的1600 块钱,托朋友买到了一把全单吉他,然后我跟他一起吃了半个月一块五毛钱的葱花饼。

在我心里面,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单纯善良的好孩子,我能遇见他就是幸运。他过去心灵上的创伤以及这个对他来说太复杂和光怪陆离的社会给他带来的压力都让我心疼不已。他后来跟我说,他不愿意跟别人提起那些事,不愿提起他心里所有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和想法。当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揭开他的伤疤,他就痛着、忍着、流着眼泪。

那我们就一起把那些伤疤慢慢地治好吧。现在我们已经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我是他的妈妈、他的女儿、他的姐姐妹妹、他的妻子和他偷会的情人,还有他自己。

只要有对方在,我们完全不需要任何其他的感情,这个世界,我们不关心我们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想到的是不是真实和有意义的,尽管那些有时候也会成为我们的谈话内容,但仅限于此。

只要他能在我身边,我对整个世界就都漠不关心,也可以饶有兴趣。

因为他,我可以不在乎一切别人在乎的东西,也因为他,我也可以很认真努力地好好玩我这辈子的这个大游戏。我可以去研究做一块手工香皂赚五块钱,也可以去做点其他的事情,做什么都行,只要我们在一起开开心心的。

你问我为什么这样无忧无虑,我可能跟其他女孩不太一样……我看这个世界时,里面全是他,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在这个前提下,所有的烦恼都是不重要的。

我认为,好好爱王博,就是这辈子对我最重要的事儿。

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能够坚定在一个理念里生活和成长,那么,那些所谓的烦恼,终究会转化成安宁和开心,甚至转化成让你内心强大的力量。

 

王博说:一场离若得乐的智慧

丽江给我提供了一个庞大的人生经验库。

我遇到许多不同的人,他们的性格和经历让我吃惊,更让我吃惊的是他们当下都自在地活着,他们让我从自我狭隘的生活经验里跳了出来。我不再容易陷入自我情绪的泥潭里。

永远存在另一种合理的生活方式,这便是我放下“自我”的尝试。

 

阿鼓是我到丽江最早交下的朋友。

他是傈僳族与独龙族的混血,大约两年前从家里跑来丽江,为了生计在一米阳光酒吧当服务员,不到两个月就当上大堂经理。期间,他接触到非洲鼓,便产生了搞音乐的兴趣,因此辞去工作,开始学鼓。他有着少数民族的音乐天赋,不怎么学就能完全得心应手地伴奏,他从没听过的歌,也能完全找到歌曲的抑扬顿挫。

他是我见过性格最原生态的人,也许正因为这份单纯直接,在他身上发生过许多有悖常理的事。

他创造过丽江酒吧小费记录,2009 年时有人给了他一张三十万的卡。

三十万小费,被他在半年内花光了。

他把钱借给朋友,这个借两万,那个借三万。他又带着朋友去朋友酒吧喝洋酒,一打一打地买。他带朋友去成都,坐飞机去,坐飞机回,就为请人看场电影。后来他没钱了,想去他埋过单的朋友的酒吧找份工作,被拒绝了。那些借钱的也当不认识他了。但他不生气也不懊恼,背上行囊,用最后剩下的钱兴致勃勃地去了北京,去应聘酒吧乐手。他说在北京因为没钱,他住在树上的铁皮房子里。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从北京回来了,身无分文地乐呵呵。

阿鼓小时候的事情更是出活报剧。他是怒江人,小时候在爷爷家长大,跟爷爷去山里打过猎。后来,他爸爸包下了矿山,他跟着上山去炸矿。一次,他跟另外一个工人上洞里点炸药,点燃之后他俩一前一后往外跑,阿鼓戴着头盔跑在前面,结果头盔太大,洞口太小,竟然被卡在那里,后面的人一着急只好拿脚踹他,好在几下就把他踹出去了,俩人没跑多远炸药就炸了。他爸爸包山挣了一些钱,那阵儿就净吃喝嫖赌了,后来矿山被毁约收回,他家又穷回去了。至今,家里房子都还没修。

阿鼓有时候会念叨要多挣些钱,帮家里修房子。他没什么理财意识,但事实上他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有时一两千,有时一两百,但每个月都寄。他经常骂他爸爸浑蛋,但并不真的恨他,他谁都不恨。

阿鼓过得很好。以我的视角来看,他高高兴兴地活在当下的每一分一秒,高兴了就笑,烦心了就喝酒,恼了就打架。他人否定阿鼓的生活方式的时候,可曾意识到,我们反而没有他那样开心又少烦恼。

 

我曾一度沉溺在童年丧父的阴影中,但有句话叫当我烦恼于没有鞋穿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人没有脚。在丽江住了一段时间发现,周围有好多单亲家庭长大的小孩。我不过是童年丧父,但随即我又有了一个新家庭,新的父亲和姐姐对我也都不错,除了我自己给自己的心理障碍,家庭并没有再让我受过什么挫折。

但周围这些人儿啊,离婚的离婚,丧亲的丧亲。还有两个女孩怀孕六七个月了,忽然发现被男友骗了,我没有见过她们肚子上的伤疤,但我想想都觉得悲伤绝望。

在阳光灿烂的丽江,当下的她们不也都在懒懒地晒着太阳,享受着当下的宁静吗?

环境和心态一变,烦恼也就不那么成立了。

 

还有一些人,他们让我接触到功成名就之后的空虚烦恼。

2010 年至2011 年的春节公假,我在五一公社唱歌,下午场。一天,一个戴着眼镜穿着黄色冲锋衣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不像玩户外的,看上去很斯文,像是个知识分子。他点了一杯红茶,听我唱了几首歌。他十分安静,甚至有些拘束,我每唱完一首歌,他也并不鼓掌,只是沉默地看着我。临走时,他拿出一百块钱给甜菜埋单,红茶十块钱,他说剩下的就给我做小费。第二天他又来了,同样的过程,这次他给了五百块。第三天他又来,又给了五百块。我觉得过意不去,便和甜菜晚上请他吃饭。当晚,对这个人有所了解。他在农村长大,后来考上大学,学自动化,再后来去了中科院搞研究,整出了新技术之后,从中科院出来跟别人合开了公司,以技术入了股,后来他又做管理,公司前后运营七年,他的资产飙升到了两个亿。他把妻子和女儿都移民去了美国。

这之后,他忽然觉得人生的道路没有了方向。他厌倦了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生活,他一直以为人生就是要挣钱,要掌握权力,但完成了后,他忽然不知道怎么过了。资产过亿,妻女移民,精英生活过到这儿怎么着也到头了,接下来呢?

他把股份都卖了,开始到处晃荡着找自己、找方向。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后来我俩凌晨就在古城街道上晃,他又哭又笑,我就沉默地看着。

再之后,我们没有了联系,也不知他是否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另一个人是我去腾冲时碰到的,他开超市起家,后来资产过亿,功成名就,忽然就抑郁成疾,几近自杀,于是他转而去研究心理学,才慢慢被治愈。他感叹说,凡是心理上出问题的人都是因为没有真正去做自己。

还有一个药厂老板,资产上千万,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吉他爱好者,青春期也组过乐队,但后来穷得过不下去了,便想着法子赚钱,直到后来做药材生意发财了。他也欣赏我们,但也替我们惋惜,觉得我们这么高的学历不应该窝在这儿打工,“玩玩可以,但不是长久之计。”

我后来还分别在某社会老大、某导演、某教授那里听到过这句话。他们均对我们当时的生活状态很艳羡,却也觉得我们终究是不务正业,不是长久之计。在他们眼中,总有个“正业”和“长久”。

我看到和听到了各种人的故事。见得越多,听得越多,我越理解无常。那时候,我通过他们的故事确认了一点:成功并不等于幸福,真正的幸福并不来自外界,而源自内心。

 

我开始尝试一些塑造内心的事情:学着泡茶、读了一些书、跟一些出家人交流、偶尔打坐观心。而在这期间,更重要的事情,是甜菜开始引导我通过沟通来解决我们之间的矛盾。总而言之,我尝试着在生活中去修行自身。

把茶泡好需要放松心情、去除杂念、专注精神,这跟修行的要旨是一样的。而完整地喝一杯茶至少需要四十分钟的闲暇,心无一念地喝完一杯茶,往往需要两个小时。安于闲适也是修行的一个目标,每天泡茶便成了我内心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

 

与此同时,我开始对一个问题感兴趣:什么是佛。

我直接问师父什么是佛,师父说道:“佛就是当下的一念清净心。”

我又问师父,佛法的要旨是哪几条。

师父说了三句话:“无常无我,万法因缘生因缘灭,真空生妙有。”

我发现自己开始越来越相信:智慧多了,烦恼就会少。

想要获得智慧,就先要静下来那颗心,不是吗?

这种状态下我做过一些尝试,比如打坐和观想,我发现这些对降服自心是很有用的。同时我慢慢养成一种把选择权交给别人的习惯,这些尝试让我和甜菜的生活慢慢回归了主流。

这期间我俩的感情开始发生变化,我对我俩感情的认知、我对甜菜的认知也开始发生变化。这才是我领悟“智慧”二字涵义的关键时期。她因为怀孕而皮肤过敏,我在照顾她的这个过程中逐渐认识到:如果你为别人做的事情带一点儿私心,你就不会因为做这个事情而快乐。

我一再和甜菜说我乐于照顾她,但我是否真的乐意照顾她,她完全能感受得到。

带着私心的行善不仅对于帮助对象是无效的,对于行善者自身来说也是有害的,这种行为会使行善者总觉得委屈。

当我学会完全站在甜菜的角度去想问题时,我才慢慢明白她有多爱我。

我回忆跟她相处的点点滴滴,终于明白她七年来一直在做一件事情:让我快乐。当我不想跟她父母见面时,她就死扛着不让我去她家;我不想结婚,她就死扛着家里的压力说不结;我不想要小孩时,她就说那咱们就说定一辈子不要孩子;当我想流浪四方时,她拽着我就走;当我想去大理,她立马就去大理找院子。基本上,她一直在做的事情是,试探出什么样的生活会让我快乐……她通常观察很久,试探很久才知道,然后她就努力去实现它。

为了疗养她的皮肤,去年十月份,我们去了腾冲,在一处山谷里住了十多天。我们住在小木屋里,睁眼闭眼,只有树木鸟兽,只有她和我。

她跟我在一起七年多,在那个山谷里,当一切都是安宁平静的时候,我才终于看懂她对我的爱。

甜菜是个有智慧的女-人,关于幸福,她其实领悟得比我早多了—很简单,就是全身心地希望我快乐。菩萨不也是如此么:全身心地希望众生脱苦,全身心地布施而不驻于心,便是菩萨道啊。

我们总喜欢合唱《想把我唱给你听》那首歌,每次我们俩都是面对面唱给对方听。你知道么,这不是浪漫,而是一种无比幸福的享受。

你信不信,当专心歌颂对方的时候,心里安安静静的,什么烦恼都不复存在了。

 

一生何求

谁不曾烦恼过,我们的一生好像总被大大小小的烦恼圈套着。远离烦恼的方法有一千种一万种,貌似最直接的方法莫如“不执着”这三个字,最彻底的方式莫如“智慧”这个词。

一生那么短,一生何求—唯智慧与幸福耳。

王博和甜菜现在离开了丽江,在大理古城洱海门旁租了一个行将坍塌的老院子。他们自己动手,改成了一间客栈,起名无音社,推开窗就是宁静的田野。

那是个很偏僻的去处,不知能维系多久,如果你去大理,请住在他们的院子里吧。有机缘的话,听听他俩合唱的《想把我唱给你听》。

王博和甜菜的孩子也快出世了,我尝试着想象他俩抱着孩子站在我面前要压岁钱的模样,忍不住微笑。

滇西北是片海洋,暗潮汹涌鱼龙混杂,王博和甜菜是两尾偶尔游过我身畔的鱼。我和他们结伴同行过一小段水路,又各自融入了不同的洋流。他们经历的,我也曾经历过。他们即将经历的,也是我必将去经历的。我在他们身上,看到的是本我的出口、自我的力量、成长的勇气,以及一种触摸智慧的奇异触角。

这是一方八风吹皱了的江湖,随波逐流的日子里能与他们结缘,是我的荣幸。

我有种预感:未来未知的年月中,我们会各自画完一个曲线,再度并行在同一方真空妙有的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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