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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筝与古琴:京昆之别?

古筝与古琴:京昆之别?

关于传统与人事的散漫话题

 

 

那天,和充和老人随意聊起这样一个话题——

我说,我注意到,中国的传统艺术中,古琴与昆曲,是两个特别的门类。他们自成一个圈子,自称「琴人」、「曲人」;聚会叫「琴会」、「曲会」;喜欢小范围的自娱自乐,叫「拍曲」、「抚琴」……我还提到,古琴和古筝这两样乐器的区别,很像是昆曲和京戏的区别。

老人颔首赞同,笑吟吟说道:「习惯了唱昆曲,会觉得京戏太闹人。」

我说:「可是听惯了京戏,又会觉得昆曲太平淡——就像古筝是表演性的乐器,古琴却不适合做公众表演一样。从白居易那个时代开始,就有人嫌『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的。古琴只宜于独自抚琴吟拨,或者在清风明月、寒堂雅室之间,知音朋友互相抚琴弹吟,而唱昆曲,你们也更喜欢自组一个曲社,业余自己唱曲,叫『拍曲』、『度曲』,这都是非常小众化的;而唱京戏,却叫『玩票』,爱唱京戏的,叫『票友』,自组的社团,叫『票房』,因此京戏更能普及,更大众化……这与『曲人』、『曲友』的叫法,确是意趣大不一样呀。」

老人便呵呵笑道:「其实,我也学过唱京戏,还找过程砚秋当老师呢。」

我眼睛一亮:「真的吗?你还当过程砚秋的入室弟子?」

我确实大感意外——以往从未听老人提及。忽然想起,「程门」的第一大弟子赵荣琛,正是她的亲戚,是充和祖母的姨侄,他们以表兄妹相称。所以,年轻时代的张充和要学京戏,应该是不难拜上程砚秋这样的高师的。

老人笑应:「我不能算程门的入室弟子,我不是个好学生,我学了几天就学不下去了,还是不习惯京戏,觉得闹,喜欢昆曲的安静。所以,程砚秋不会认我这个学生的,虽然我喜欢听程派的戏。」

于是我们聊起了京剧。老人的许多见解也让我暗暗吃惊,「我不喜欢马连良的戏,他唱得太漂亮,太甜,好是好,我嫌他油,老生不能那么唱的。」

我问:「那你喜欢杨宝森么?杨派的唱法,就厚重苍劲得多。」老人答道:「那我又听得不多。看京戏那时候叫听戏,我那时候并不常去听戏的。」

「可是,马派戏是老生戏的主流呀,」我说,「好像行当里有『无生不马』、『十生九马』的说法——爱听、爱唱老生戏的人,都爱学马连良,所以唱马派的老生,特别多。」

「大家都喜欢的,我未必喜欢呀,」老人突然冒出一个新话题,「就像林徽因,大家都喜欢她。在昆明的时候,她爱说话,永远是众人的中心,只要有她在,大家就得都听她的,没有别人说话的时候……」老人突然停住了。

张充和平日很少在她的言谈中臧否人物。可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了什么,笑吟吟说道:「不过我对陆小曼,却有不错的印象。记不起是什么样的场合,谁介绍我认识的她,反正是在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的时候,她人很温雅,话不多,也会唱曲,一笔山水花鸟画,画得很像样子……」

 

马连良《空城计》里的诸葛亮扮相

 

林徽因,陆小曼,两人都因与徐志摩的罗曼史(还可以加进梁思成、金岳霖)而声名显赫于民国时代。其实,她们两位,和张充和一样,都是民国时代的才女——一代新女性的不同代表。看着眼前的充和老人,我心里在默默地比较着(当然,不敢言声)。

我笑着:「张先生,看来民国时代这些文化名人,没有几个是你不认识的。」

聊到了兴头上,充和老人倒也不会自谦——朝花夕拾,聊老年间的故旧故事,是老人晚年日常起居间随时即兴的一件赏心乐事。

「……张伯驹我也认识,他的收藏很了不起。他是一个把艺术看得很严重,不是随随便便在玩票的人。他唱京戏,不唱昆曲。听说他去听戏,一唱得不对,或者谁在台上抢戏,他在下面站起来就骂。他和杨振声熟悉,杨振声也弄收藏,所以平时两人时有来往。哎,我是哪一年见的张伯驹?」老人又陷入了回忆中,尤其对时间和年代的掐算,略显费力,「让我想想,抗战结束后,我是跟着教育部礼乐馆一起光复回去的。一九四六年回的苏州,一九四七年到北平,一九四八年冬就到了美国……那是一九四七年在北平,那时候张伯驹住在颐和园里,冯至、沈从文、杨振声他们都住在那个园子里,他们住在一个叫『霁清轩』的屋子里,我住在一个叫什么阁的小屋子。张伯驹常来玩,我也一起玩,她太太画画,他们也常来看我画画。当时他的好东西都放在燕京大学的仓库里,他就带我们过去,专门打开仓库请我们看画。那时燕京的校长是陆志韦,刘文端是他太太,还特意请我们吃饭。张伯驹收藏的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 晋代陆机的《平复帖》,我就是那时候看到的。」


(左)林徽因(1904—1955)(中)陆小曼(1903—1965)(右)张伯驹(1898—1982)

 


 

张伯驹在战乱中以倾家之资收藏的晋陆机《平复帖》,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民国四公子」之一张伯驹收藏的中国现存最古的绘画——展子虔《游春图》,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

 

「我也听说过这几件国宝级的藏品,」我说,「一九五六年,张伯驹和他妻子潘素,把它们全都捐给了国家,现在就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里。可是,一九五七年后,张伯驹就被打成了右派。」

从张伯驹的话题,竟不期然地牵扯到了现实的感怀——以往我和老人的谈话,很少触及现实话题的,可是忽然之间,老人家向我发了好一通现实感慨。

「唉,传统都快要丢光了。」老人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现在舞台上演戏,无论昆曲、京戏,不讲基础,身段、唱法都不讲究,只要好看,讲舞台装备,在舞台装备上不知花多少的钱。讲装配,弄机关,那不是回到当年的海派戏了?那是那时候为了吸引中学生、小孩子弄的,为了好看,看热闹,很无聊,可是现在舞台上,都是这样的东西。从前《申报》评昆曲的戏,评得那个好,那个不留情面!袁寒云去看昆曲,看到一出戏做得不好,站起来就走了。那时候的人是真懂。现在就没有人好好评戏,批评要不讲面子,好就好,坏就坏,现在的批评除了捧场就没有实话。他们现在对台湾的戏,光是捧。他们请我看,我就不要看。」

「台湾的戏」,我注意过老人案桌上陈放过青春版《牡丹亭》的DVD,显然是客人送来的,老人想必略为看过,因之引发了感触,「有人说,是白先勇捧红了昆曲和《牡丹亭》,这不对。不是他捧《牡丹亭》,是《牡丹亭》捧人。那一年汤显祖逝世三百七十周年纪念会,在北京政协礼堂连演了好几天昆曲。演全本的《牡丹亭》,他们请我回去唱《游园惊梦》。各地昆曲界的人都来了,有很多好戏。那时的表演还是很注重传统的。我见到当时的北方昆曲剧院院长刘雨辰,他当时说:『我不赞成戏没有「角儿」。』我同意他的看法。现在很多戏,演员太差了,就光在舞台上搞装配。我当时还见到了在台下看戏的花脸侯玉山,那时候他快一百岁了,我说:「侯先生,我以前老看您的戏。」他说:「你是张充和,我有个学生跟你配过《刺虎》。」我们就聊起来了。唉,老一辈人的传统,现在快都看不见了……」

 

聊天散记于二○○七、二○○八年

整理于二○一二年五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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