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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别时不似见时情

荣逸泽醒来的时候婉初早就起了,在园子里走动散步。张嫂胳膊上挂着篮子,正打算去集市买菜。看婉初那穿戴,似乎也是要跟着出门的。

荣逸泽叫住两人。婉初还恼他昨天没得自己许可,就在自己屋子里睡下,便转身背对着他。他只当不知道,问张嫂干什么去。

张嫂说:“要跟太太一起去买菜。”

荣逸泽听了笑道:“这个有意思。我跟太太去买菜,你去做早饭吧。”

婉初其实只是怕早上见他尴尬,才要出去走走。如今见他要去,便说:“那我也不去了。”荣逸泽从张嫂那里接了篮子,拉了拉婉初的胳膊:“去吧去吧。”然后低声在她耳边说,“总要给做先生的一点面子吧。”

婉初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地走出门。荣逸泽这才笑着跟上。

两个人都是被人伺候惯的,并不知道到底要添什么菜,也想不明白一天要用到多少菜,只是见着新鲜、新奇的就往篮子里丢。

荣逸泽身上都是大票,小商小贩找不开。他索性就不要找零钱,一派纨绔子弟作风。

几次三番,婉初实在看不过眼,把他掏出来的钱又推回去:“你的钱就比人家来得容易些吗?”说着从手包里拿着零钱付了。

逛着逛着,婉初的兴味更浓些,偶尔跟商贩杀杀价格。仿佛在讨价还价里,能寻一点持家的乐趣。她只是觉得好玩,他就兴致高

昂地瞧着。

荣逸泽发现她多是见人杀价,遇上年纪大的菜农、小贩并不讨价还价,有时候零钱也不要找。

到了肉铺,却俏生生地跟卖肉的杀价。卖肉的也是少见这样的太太亲自出来买肉,柔声细气、眉目含笑的,她随口一提,店家也不跟她加价,爽气地就卖了。

婉初倒是觉得意兴阑珊了,出了肉铺便噘着嘴抱怨:“不好玩。”她说:“小时候听阿玛说过好多做生意的事情,听他说起杀价订货、合同谈判,有时候觉得真是惊心动魄的。可现实却是没说几个回合,人家自己就降价了。”

荣逸泽笑她:“你阿玛那是做大生意的,这些都是小本买卖,本就没什么利益。”

婉初不服气道:“所以我才找肉铺呀,瞧着他们那身板,就比菜农们家底厚些。”

荣逸泽跟在她身边,觉得好像这就是过日子了,也突然有一种想要有个家的感觉。似乎想象里的太太就是这个样子,娇滴滴,又有些主意,会心疼自己,也会嗔怪自己花钱大手大脚。

他父母就是这样恩爱夫妻的典范。荣家家大业大,却只有一个妻,纵然生意场上难免应酬,可十几年也没委屈过母亲什么。他父母当初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敬如宾,偶尔口角也是闺中之乐。

所以他从前觉得,就算是被安排的婚姻,也有美满的可能。结婚于他,不过是水到渠成、自然而为的东西。至于

对方是什么样子,他一直是模糊不上心的。可渐渐的,他觉得他的心如拨云见日一般,仿佛透过迷雾终于看清了,他想要那么样的一个人,和她厮守过活,和她生儿育女。

也真正到遇到了那个人,才明白,原来的“顺其自然”不过就是将就。可遇上了那个人,就不愿意委屈自己去将就。

两个人逛到了快中午才提着堆得满满的菜篮子回家。刚推开大门,就看见方岚在院子里跟珍儿一起跳房子。

方岚看见他们,丢了珍儿笑着迎上来:“你们这是去哪里买菜了,这么久才回来?有人把剪头发的工具送来了,婉初,我给你剪头发吧。”

荣逸泽交了篮子给张嫂,笑道:“lsquo;有人rsquo;怕是累得不轻,这是连夜里送来的吧?lsquo;有人rsquo;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这样使唤人家?”

方岚冲他咧咧嘴,并不往下接话,笑着拉着婉初的手,让她坐下。从屋子里拿出了一个黑盒子,打开来一看是套齐全的剪发工具。

张嫂又拿了块白布给婉初围上,边围边道:“太太这是想好了吗?可惜了一头好头发了!”

荣逸泽拉了张椅子,反坐下远远地看她们。

方岚举着剪刀,在空中空剪了两下:“婉初,我可要下剪子了。你要是反悔,现在还来得及呀。”

婉初笑道:“你就剪吧。”

这时候女性剪发是顶时髦的事情。可她剪头发不是为了做什么新女性,而是想做新的

自己。

自打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就觉得她的前半生过得那样懵懵懂懂,好像都是不停地在别人的债和自己的债里挣扎。那些纷乱的复杂的过往,把她牢牢地拖在水下,连上岸呼吸一口的机会都没有。

当她从沈仲凌的别墅里逃出来的时候,突然就有了一种新生的感觉。这个孩子给予她的意义不是新生,而是旧事。当她生下他,把他送离自己,那就是真真正正脱胎换骨了。

这长长的头发,她并不嫌弃。她胸中满溢着破茧而出的想要新生的冲动,却无处表现,头发总是第一个遭殃的。剪发,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不能回头的提示。

入秋的天,分外的透,连阳光都觉得刺目些。荣逸泽眉头微微蹙着,一手托腮望着她。女-人为情所伤的时候,要么要死要活,要么就闹着铰了头发去当姑子。在他看来,她剪头发的行为多少是有这么点意思。所以他并不规劝,由着她去。虽然他心里头也是喜爱她一头的长发。

方岚在几个同学那里修炼出的好手艺,到婉初这里算是“登峰造极”了。掀了白布,粉扑子扫了扫脖子,方岚把她拉起来,前后左右看了好几回。“瞧,真是好看透了!你早就该剪短发了。”

珍儿在一边也跟着笑着说好看。

方岚扭头看了看荣逸泽:“三哥,你什么意见?”

荣逸泽这才觉得,女-人之间的奉承到了一种多么不

可思议的地步。短发的婉初多了一份清爽的娇俏,却少了一种我见犹怜的婉约。那种崭新的模样娉娉婷婷地立在自己面前,生出了许多的陌生来。那陌生又带出些好奇,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过去。

婉初看他不说话了,心里也有些打鼓,要了镜子看了看。算不上惊艳,也似乎没到丑得说不出话来的地步呀。虽然他不是她的什么人,可女-人天生爱美丽,若得不到男子的恭维,也有几分忐忑寂寞。于是咬着嘴唇直直地望着他。

目光就是这样碰到一处的。原只是无心、无意思的一望,可一直望到了那黑色的眸子里,心里突然就被什么巨大有力的东西猛地砸了一下,然后是无声无息地停止了片刻的跳动。那停止的片刻又积攒了莫大的能量,又有直觉的那一刻,汹涌到五脏六腑里的每一根血管,仿佛要把那心都冲裂了。

这感觉于他们都是有些陌生的。他只觉得那感觉来得太过凶猛,让他的那些洒脱、那些随意都倏地手足无措。目光仿佛被什么巨大的黑洞吸住了,胶着在某处收都收不回来。

婉初被他目光烤得脸烧了起来,扭开脸又装模作样地看镜子。镜子里一张粉面,三分惊慌、七分-羞-涩。

突然断掉的目光才让荣逸泽缓过神来。

方岚笑着说:“看吧,三哥都看傻了。”婉初装作没看到,又拍了拍肩上、身上的碎头发,借口去洗澡换

衣衫,便进了屋子。

荣逸泽觉得“好看”那两个字怎么就那么难出口,仿佛都涌在了嘴边,一张口就泄露了满怀的心事。他觉得他很难用一两个词去描述她在他眼中的模样了,最后只化作淡淡的笑。

方岚却以为他是在挑剔自己的作品,便来了不服气。想起昨天在庙里头听他说起学了一两句法文,她想这个三哥向来是不好学的,这会子估计全忘了,有心让他丢丢丑,便问他:“婉初到底教了你什么,你这样藏着掖着的?”

荣逸泽稍稍沉吟,淡笑着道:“Je trsquo;aime。”

方岚撇撇嘴:“怕是你缠着婉初教你去糊弄你的那些女朋友的吧,lsquo;我爱你rsquo;?亏你好意思。你们这些男人呀,就喜欢花言巧语的!”

荣逸泽心里笑道,你不知道她教我的是“脸皮厚”。

方岚待到了下午,叶迪过来接她回了京州。

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摆了一小碟子早上买来的蜜枣,荣逸泽吃得颇有滋味,可婉初瞟都不瞟一眼。他便夹了一颗给她:“女孩子不都爱吃这个吗?你怎么不吃?”

婉初停了停筷子,略带寂寥地笑了笑:“我小时候有阵子总生病,大夫开的那些药都是苦得张不开嘴的。每次捏着鼻子喝完了,母亲就给我一颗蜜枣,那时候觉得蜜枣真好吃。可我并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真爱吃,多怕是因为前头那苦,才贪恋后头的甜,而不是仅仅因为

爱吃。”想到两人的境况,便又缓缓添了一句,“三公子,你明白吗?”

“我这蜜枣,不管你吃不吃、爱不爱吃,我都给你放着;只要有一天你想吃了,它都在那里。我保证你吃到的都是甜的,没有苦。”他的眼中是从没有过的诚恳,他是恨不得把心都捧出来给她看。

婉初的心从底下往外涌着潮气,心里早就软了。既然那么苦了,为什么不吃一口呢,为什么不呢?

还是不能啊。还是害怕上瘾了,当蜜枣不在那里了,口里的苦就苦得没指望了。所以她宁愿清醒地一直苦下去。

爱情本是没有指望就没有失望;没有失望,就不会逼得自己入了绝望。她都经历过一回了,她以为自己是参透了、看清了、心硬如铁了。于是垂了双目,依旧不吃那枣。

荣逸泽心里头闪过一丝人仰马翻的失落,可转念又安慰起自己,再等等、再等等。女孩子总是不能逼得急了,他是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

晚饭后荣逸泽去育婴院转了一圈,晚上回来的时候婉初已经靠在床-上看书了。他敲了门进去,随意聊了聊。伸了个懒腰,往她的软榻上一躺,他笑道:“你这个贵妃椅子,怎么就比别处的舒服呢?”

婉初哼笑了一声:“我小时候原先是有条狮子狗的,那狗不爱睡床,就爱霸着我的贵妃椅子hellip;hellip;”

荣逸泽再坐不住了,拎着外套就出去了。可天亮的时

候,婉初发现那人还是睡在贵妃椅子上。夜里天凉,他蜷缩在一处,头发也难得瞧见乱糟糟地蓬成一团,看起来还真是像原来的那条狗。

婉初终是心软,又给他盖了条毯子。

第二日婉初一个人闷头吃早饭,荣逸泽又神清气爽地从卧室里出来。张嫂笑着说:“先生起了,我这就备饭。”

他笑呵呵地在婉初对面坐下,婉初只当没瞧见他,细细地喝着一碗粥。他便叫:“张嫂,也给我盛碗粥。”

婉初喝了一半,把勺子放下,低声正色道:“你非要赖在我房里,睡便睡好了。麻烦三公子你自己盖上被子,总让人起夜给你盖被子,这算个什么事情!”

荣逸泽却只是笑,那笑好像从心里头笑出来一样:“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怕你晚上突然要生,张嫂房子在后头,我怕你叫她她听不见。”难得地把他那些纨绔子弟的蛮不讲理耍了个十成十。

婉初也不搭理他,回房间接着去跟她手里头的毛线打架去。

荣逸泽只觉得这顿饭吃得那叫一个舒心。

饭后荣逸泽照常要拉着她出门散步。这小房子是闹市里头的静街,取了一个闹中有静的意思,又特意选了离医院近些的地方。出了胡同,没走多远就是拂城最繁华的大街。

处得久了,才发现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爱静的一个人。她安得下心,受得了静,也并不排斥热闹。

婉初喜欢逛店铺,无论什么类型

的店铺,都要去浏览一遍。看看陈设,碰上可心的东西就捎带回去。回来的路上便同他品评店铺的特点,从装修的风格、货品的摆放到伙计的招待,往往都很是上心。遇上生意好的铺子,她便总结生意好的原因;碰上生意惨淡的商铺,也试着分析缘由。

荣逸泽本就是商场上的熟手,她说对的地方,便称赞;说得不在点的地方,也不反驳,循循善诱地引她再思考,两人倒是多了不少话题。婉初心里更是藏了疑惑,这样的人才,怎么会有那样差的风评?

渐渐地,屋子便显得有些局促了。这房子本就不大,如今不知不觉到处堆了东西,却没有人归整。张嫂拿不了主意,问婉初怎么摆放那些物件。

婉初买东西的时候多是一时兴起,也没考虑过这些东西买回来的用处。听张嫂这一问也才惊觉,原来买了这么多的东西。她看着这满屋子,忽然来了整顿的兴致,说着卷起袖子就做起来。荣逸泽看着胆战心惊,不敢让她乱动。于是一家人在她的指挥下把屋子彻底地翻动了一遍。

客厅仍旧保持着欧式的风格,她轻车熟路地指使着张嫂夫妇摆放,像没有经过大脑思考一样。他就猜到这里头多少有些她从前在法国的家的模样,又添了在国内这几年的融合。中规中矩,是不张扬的文明、是内敛的富贵,跟在时髦的中间,既不逾越也不落后。是持

家太太喜欢的风格和做派。

摆里间的时候,婉初却把他堵到院子里头,不让他看,脸上藏着顽皮和预谋的样子。

忙活了半天,她笑着蒙上他的眼,他于是俯下-身-子,就着她的身高慢慢挪进去。当眼睛上的柔软移开,他睁开眼睛,心里就是一跳。

窗帘从咖啡色换成了暗红地刺绣的金色大团花,风一吹便有一种繁花盛开的错觉。床单被套都换成了清一色水红地的锦缎,四周滚着金线的辫子边,面上绣着天香国色的牡丹,也是金线描边、银线勾脉的。一对同色枕头绣着繁花锦雉、榴开百子。

欧式的宽床-上头吊着桃红色的纱帐,从顶垂下,四角松散地用同色的纱捆住。纱帐的底部也是繁复的层层荷叶边,还缀着玻璃磨成的珠子。又摆着两尊湘绣,也是富贵花开的意思。其他素净、极简的小摆设,便是增添、反衬些屋子里头的艳。

婉初噙着笑,大约是累了,在床边坐下。身底下的红衬着她翠黄色的长袍,真有一种恍恍然的奢靡。她脸上是舒服轻松的惬意。

五斗柜上是一尊三足的贴金箔紫金釉瓷香炉,里头熏着不知道什么香,将这一室的锦绣、刺目的繁华,连着心底的一片绮艳悱恻都勾了出来。是用绮丽来抚慰心的惨白,是用刺目的热闹来平抑要溢出的冷然寂寞吗?

这仿佛是每个女孩子心中都藏着的锦绣,大多数都藏到了结婚的日

子才会轰然推出来,给少-女生涯一个灿烂的句号。而她怕是对于那一日都不在意了,所以自己肆意地盛开,提前绽放。他想到这里,没来由地心里替她疼了一下。

他以为她是幽湖里头的青莲,才知道莲花的外表下是一团馥艳的牡丹。难怪她是淡的,淡到了极致是掩不住的艳。那艳不是给人看的,是给自己看的。为自己美,为自己怜,为自己璀璨。

看他有些发愣的表情,才想起来这房子原是他的,婉初抱歉地笑了笑:“是不是脂粉气太重了?”

荣逸泽摇摇头:“不是hellip;hellip;很好。”这屋子一时间就热了起来,他松了松领结,干咳了一声,“点两根高烛,倒像个新房的样子了。”

婉初被他这一说,脸上也浮了绯色,却还是不退让:“新房那都要大红色的,你看,这里头哪有大红色?”

荣逸泽觉得不快点出去,自己是要失态的,于是忙点头称是,借口出去喝茶,像落荒而逃一样。

这样的绮丽的住所,夜晚注定是难得平静的。婉初却睡得意外的香甜。有时候,他会起床走过去看看她。月光透过纱镀了一层温婉到她脸上,于是她脸上的表情更加的温婉。

大部分的时间,她是眉目舒展的,偶尔会蹙起眉头。有一回,他听见她隐隐地啜泣,慌得起来去看她,她却是在梦里头,被梦魇住的模样。

他燃了灯,轻声地叫醒她,她的啜泣还没止

住。原来是梦到母亲了。

“我梦到妈妈要走了,我不想走,可是我什么都没说。要是那时候我哭了的话,说不定她心软就不走了。你说,我那时候怎么就没哭呢?我为什么就不哭呢hellip;hellip;”然后抽泣得更厉害了。

也许母亲不走,后来的这些都不存在了。她会无忧无虑地长大,顺顺利利地嫁人,不用自己独面风雨,不用自己去解那些岁月里纠缠不断的麻团。她什么都不用做,开开心心生活就好。

她是有后悔的,却又不知道该后悔哪一步。好像每一步都是错的,每一步之前的那一步也是错的,最后发现,最错的就是她当初应该哭着求母亲留下。她是责怪如今这局面都是因为自己当初的不作为而造成的。

清醒的时候,理智尚能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到了夜里,不去想又变成想,这才哭得这样伤心。

她肩膀微微地抖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为什么我不哭?为什么我不求她呢?”反反复复都是这句。

他的心像被锤子捶过,一锤重过一锤,已然没了形状。揽了她在怀-里,低声安慰:“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他身上是丝绸的睡-衣,透着成熟男性的体温,是凉夜里人迹罕至的慰藉。

看着两个人重叠在一处,投影到墙上,影子是说不出的缠-绵暧昧。他的下颌抵在她头顶,她每每颤-抖都是另一种摩挲。他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就

是不语也是一种安慰。

那影子仿佛给了他一种提示,他另一只手做着形状,墙上就出现一条狗的剪影。嗓子里做着小狗的吠声和伪装的人声:“二丫头,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然后低声问她,“你原来那条狗,是这个模样的吗?”

婉初终被他逗笑了,泪止住了,仍自抽动两下,撒娇一样拿着他的衣服擦眼角的残泪。

他又把狗变成了猫的模样:“喵,喵,我是一只小野猫。”

婉初却道:“这个不像!”

荣逸泽受了挑战,扬了扬眉,另一只手从她后背伸过来,这一回是完完全全的叠在一处的影子了。两只手一同做形状,婉初这才终于给了他肯定:“这只猫比那只强些。”

她是知道不该在这个怀-里的,可还是逞着性子撒娇一般装作不知道。

就一会儿,就任性一回,又怎么样呢?

荣逸泽使出浑身解数想逗她开心,猫狗鸡鸭蛇兔猪马羊牛,什么都做了一遍。婉初像还不尽兴一样:“还有什么?”

他又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双手不知道怎么一扭,墙上又出现一个和尚的剪影,先是拿腔念白:“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内出家。朝夕焚香念佛,到晚来孤枕独眠,好凄凉人也。”

婉初听他似是学着旦腔,又不知道这段的典故,也听过昆剧讲究“阴

出阳收”的唱法,可他这段全不在点上,于是笑得前仰后合:“这个有点意思,不过你这嗓子可是差了点。再来一段。”

荣逸泽本就不擅长这些,自己也觉得滑稽,但看着能逗她快乐,也乐得为她表演。想了想,脚尖点地做着拍子,又唱起一段:“情向前生种,人逢今世缘。怎做得伯劳东去撇却西飞燕?教我思思想想心心念。拼得个成针磨杵休辞倦。看瞬息韶华如电。但愿得一刹风光,不枉却半生之愿hellip;hellip;”

婉初渐渐睡着了,他却是不敢睡去。仿佛真是思思想想心心念,拼得个成针磨杵休辞倦;又是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京州梁家里。刘升谋摆着一肚子的气,进梁世荣的家如同进了自己家。把军帽一扔,口里连骂了几句脏话。

下人知道这刘督办是梁世荣的拜把子兄弟,心高气傲、蛮横少礼的,自家老爷也是礼让他三分。见他来了,都小心地伺候。

刘升谋一见了梁世荣就抱怨:“这人心不古了。当年一起打家劫舍的兄弟如今都跟着沈家老二混去了。沈老二也不知道许了他们什么好前程,都屁颠颠地去番整编了!”

四姨太正给梁世荣烧大烟,梁世荣笑了笑,指指刘升谋:“小四,过去给升谋点个烟。”

刘升谋也不客气,在他边上躺下,足足吸了一口,可胸中还是有火气。

梁世荣看他那模样,笑道:“咱们

年纪大了,享几天清福不好吗?”

刘升谋说:“老子手里没人没枪了,让老子怎么敢舒心地享福?我看沈家的野心可不小啊。说是两军合作,现在弄得倒是吞并的意思!”

梁世荣听出他话里头挑唆的意思,也不恼,笑了笑:“再怎么,沈老二也是我梁家的女婿。我看着这女婿不错,咱们做长辈的,总要帮衬帮衬。”

刘升谋哼了一声,在梁世荣这里碰了一个软钉子。他本想过来探探梁世荣的口风,可看他这模样,这是打算要金盆洗手了。他现在是一心向着自己的女婿,对这些兄弟是不管不顾了。那么,也不要怪他这个兄弟不给他面子!

他心里转了一圈,面上就堆出些假笑。抽完一袋大烟,找了个借口,刘升谋先离了。刚走到大门,就遇到梁莹莹。

莹莹巧笑着跟他问好,从侍从官那里接过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刘太太的生辰我给误了,总在一处打牌,这礼物是不能省下的。”

刘升谋心里藏了事,敷衍了几句场面话,接了东西就走了。出了梁家,他脸上就冷下来,心道:老东西,到时候被沈家吃掉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梁莹莹在楼上从窗户往外看,看见刘升谋上了车,冷冷笑了笑。

梁家军被京州军收管,人人都服了,就这么一个不服气的棘手人物。处处为难沈仲凌,挑唆下头的兵们闹事,搞得鸡犬不宁的。他这么闹,不过是

不想把手里的军权交出去而已。她料定沈仲凌碍着父亲的面子不跟他计较,可总是个绊脚石。那么她就帮他将尘埃落定好了。

刘升谋的车开出了半个多小时,突然就爆炸了。瞬时火光冲天,那些权力和欲望瞬间灰飞烟灭了。

沈仲凌接了电话,揉着眉心,叹了一口气。拨了一个电话给沈府,小秋道小姐去看老爷了。沈仲凌又把电话打到梁府。

梁莹莹接过电话,温柔地问他:“你今天什么时候回来吃晚饭?”

“莹莹,那个刘升谋出了车祸。”

“哦,是吗?可跟你什么时候回来吃晚饭,有什么关系?”莹莹笑着问他。

沈仲凌无奈地摇摇头:“今天不回去吃了。”

梁莹莹唇角的笑正要落下去,沈仲凌又说:“回头接你出去吃饭。”

她心里才又填上满满当当的温柔:“不用了,省得你还要绕远道来接我,我自己坐车去,对了,回头跟你说个事情。”

撂了电话,沈仲凌就看到沈伯允在门前冲自己微笑,他忙迎过去:“大哥,有什么事情?”

沈伯允摆摆手,笑着说:“女-人嘛,好好哄着就是听话的。”

沈仲凌“嗯”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

梁莹莹对塞-纳河是有独特爱好的,她不仅仅喜欢这里的吃食,而且喜欢这个地方。她觉得这里是让她婚姻成真的催化剂,是成就她锦绣良缘不可或缺的一步。

先要了杯果子露,想着等下要告诉沈仲凌

的事情,她脸上就禁不住地往上浮着笑意。

她转过窗外,想在往来的车辆里寻找沈仲凌的车子,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梁莹莹“咦”了一声,那不是大嫂唐绣文吗?下午听说她出门看戏去了,这会儿却看着她和一个男人在一处。那男人三十来岁,穿着烟灰色的呢子大衣,唇上两撇胡子,深邃凌厉的目光若隐若现地从礼帽里透出来。

两人各拉了亚修一只手,那感觉,怎么说呢,倒像是一家三口。这几个字跃进梁莹莹脑子里的时候,也把自己吓了一跳。

可是她隐约也是听过些传闻的,沈伯允不能人事这似乎不是什么秘密了,亚修不是沈家的孩子,也不是什么秘密。那么,这个男人是谁呢?

梁莹莹其实对于沈伯允没有太多的好感,虽然他一手促成了自己的婚姻,却觉得沈仲凌对他过于顺从。

女-人有天生的敏锐的直觉,她觉得这其中是一定有什么的。她也从不会放弃任何蛛丝马迹,她都一一挂在心上。一切有潜力能为自己所用的,她都会抓在手里。

沈仲凌不一会儿就来了,看她呆呆望着外头,在她面前摇摇手:“看什么这么入神?”

梁莹莹转过来笑笑:“没什么。就是看外头,树叶都黄了。”

沈仲凌笑了笑:“咱们的梁大小姐原来也会感春伤怀。”

梁莹莹娇媚地剜了他一眼,又见他面色隐隐沉重,便问他:“军部里又有什

么烦心事?”

沈仲凌轻叹了一口气,拉过她的手:“莹莹,你是妇道人家,我不需要你去做什么。”

梁莹莹知道他说的是刘升谋的事情,心里一暖:“傻瓜,我是你的妻子,自然要为你分担的。就算不为了你,也要为了咱们的孩子呀。”

“孩子?”沈仲凌有些迷惑。

梁莹莹面上一红,把手抽出来:“嗯,你都当了一个多月的爹啦。”

沈仲凌这时候脑子里是乱的,一面是初为人父的喜悦,一面是怀孕的事情又让他想起婉初的事情来。她当初怀着孩子的时候,对着荣逸泽也是这般的娇-羞-含笑吗?心里头那被藏住的嫉妒和愤怒仿佛开了闸一样奔泻出来。

梁莹莹看他那变幻莫测的神情,问:“你不高兴吗?”

沈仲凌缓过神,微微地笑了笑:“不,我只是太高兴了,所以hellip;hellip;”

梁莹莹甜甜地笑了:“以后你就是当爹的人了,无论做什么都要为咱们这个家打算,知道吗?如果有些事情你不喜欢我去做,我就不去做;可不管我做了什么,你总要记得,我是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孩子和家。”

沈仲凌又紧-了紧握住她的手,把她揽在怀-里,脸上原先温暖的笑渐渐淡了下去。

梁莹莹回到沈府,招了全家人,上上下下都集中在一处,宣布了自己怀孕的消息。吩咐沈福动手把带槛儿的门都拆了,不平的地也都锉平了。

里里外外忙完了,小秋扶着她

一边走,一边晃到东院。

亚修去上学了,唐绣文正对着镜子描眉绘唇,一脸的春风拂面。梁莹莹让小秋先下去,自己就进了房,笑道:“嫂子这眉毛画得真好看。”

唐绣文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突然听到有人来,吓了一跳。从镜子里看到梁莹莹,忙放下眉笔,站起来迎她。

她们虽然住在一个府里,可平日里极少走动。绣文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这个弟妹有些可怕,不容易相处。不像婉初,性子沉静温柔,就是逗上几句笑话,也是不气不恼的。可这个莹莹,面上虽然也是一团和气,她却连个玩笑也是不敢开的。

绣文让了座给她,笑道:“哪里漂亮,我都老了。”绣文得了奉承,心里自是欢喜的,面上浮出些绯红。

“我都过门半年多了,也没找着机会跟嫂子好好亲近亲近。还不知道嫂子今年贵庚,不过看着也就比我大个两三岁,怎么会老呢?”莹莹笑着道。

“快别提了,我都二十七岁了。”绣文言语里讪讪的。

“嫂子嫁过来几年了?听他们说这府里上上下下嫂子可是费了不少心。”

绣文长长叹了口气:“这一晃眼,我嫁过来都七年了。我没上过什么学的,什么都不懂。能伺候好丈夫就很费力气了,府里头的事情更是没能力管。倒是弟妹你,一看就是强过我百倍、万倍的,看看来府里才半年多,弟妹管得那是井井有条的

。”

莹莹笑了笑,抚了抚肚子。

她这个小动作被绣文收到眼里:“弟妹总要多多注意身\_体,尤其是头几个月,孩子都不太稳的,胃口也差,能让下人做的事情都交给下人做去。”然后又絮絮叨叨许多生养孩子的事情。

莹莹含着笑听着,可心里头疑惑更大了些。按说她是没生过孩子的,这样的事情怎么听起来像个过来人?

梁莹莹藏了这个疑惑,便越发留意起绣文和亚修的事情来。

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并不想让沈仲凌知道。她觉得她这个丈夫什么都好,就是对沈伯允太过于言听计从了。沈仲凌如今做了京州军的督办,沈伯允便应该放开手渐渐把权力都移过来给他才是。

在她的预测里,废掉那个没用的督军,那是早晚的事情。于是和沈伯允这个总参谋长的关系就变得尴尬,一面要仰仗着他,一面要打压着他。最难办的,便是沈仲凌的态度。对于兄长,他除了恭敬还是恭敬。

梁莹莹摸着自己的肚子,孩子啊孩子,希望你是个男孩子。人当了父亲,为人处世应该会有所不同吧。就算他不为自己谋划,总得为儿子谋划吧。她急切地想要从绣文这里打开一个缺口,抓住些能胁迫掣肘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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