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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桂军督军府鸡飞狗跳地闹了半日,送走了最后一个姨太太,整个府里总算是清静下来了。

霍五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抓着桌子上的茶杯就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等喝完了,看见代齐闲闲的目光,才发现刚才一不留神用了他的杯子。霍五的脸就有点挂不住了:“督……督军……”

代齐看他拿着杯子傻愣的样子,觉得今天终于有了件可乐的事情,脸上笑了笑:“不碍事,这杯子送你了。”

搁别人那里,大多会想,喝了一口的杯子就给我,这不是嫌弃我脏吗?

到霍五这里就变成:“送我了?这么漂亮的杯子,怎么就送我了呢?”

“怎么累成这样?”代齐问他。

代齐自然是个少笑的,霍五难得见他笑,尤其还笑得这样漂亮,心里也没来由地跟着高兴起来。

霍五被那笑恍得有点失神,代齐这一问,这才回过神来:“别提了,桂……桂朝瑞那个八姨太别提多难缠了!好不容易给绑上车,半途又跳下去。还好车开得不快,人没受伤,就是擦破了点皮。带她到医院,还疯疯癫癫地闹着要见桂朝瑞,我拦着她,结果她把衣服一拉,露出大半个奶-子,非说我那个啥她……”

代齐的手抵在唇前,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一副闲散心不在焉的模样。

霍五说了半天,知道自己又白说了。他的心思早就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

了,索性就停下来。

代齐扭头看他:“怎么不说了?”

霍五腹诽,你有在听吗?可还是答道:“都是些不上台面的琐碎。对了,那三个老家伙,现在要搬桂少爷出来……”

桂朝瑞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以后,代齐做了代理督军,识时务的就都投了他。不识时务的,也都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可就有那么三个,在军中持重,代齐并没动他们。这些人一面早就不满桂朝瑞的苛待,一面观察代齐是不是个可堪用的傀儡。

可惜,发现身边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地去了,要么是车子出了状况,要么是听戏的时候被斧子砍死,还有在勾栏院里莫名地“马上疯”过去的……各种各样诡异非常的死法,一时间哀鸿遍野。只知道这是个面冷心黑的,却不知道手辣到如此。

新提拔上来的,都是代齐自己带的少壮派军官,也都是颐指气使,没一个听话的。这些个人私下里就商量,要把桂少爷抬出来,就算不能取代代齐,好歹也能制衡压制住他一二。

代齐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一叩一叩:“桂少爷……桂少爷……我倒把他给忘了。备车吧,瞧瞧桂少爷去。”

霍五提着大包小包跟着代齐下车。桂少爷自己单独住在外头的别院,听差的认得代齐,看他来了,忙开门让了进去。

桂少爷的别院不大,仿照着姑苏那边的园林做的房子,称不上豪华,倒也算雅致。代齐

没让听差的通告,自己迈步往桂少爷的房子里头走去。

霍五把东西推给听差的,一步不离地跟在他后头。

代齐今天没穿军装,一身素白云葛长衫。他向来不穿深色衣服,泥黄色军装算是最深的衣服。代齐还没迈进桂少爷的房间,就听到里头的咳嗽声。

他推门进去,听到一个娇脆的声音道:“哪个没长眼的!进门都不知道敲门?不知道爷刚吃了药吗!”

一个人走了过来,看到是代齐兀自愣了愣。代齐也是认得这人的,杨静芳。

他姐弟俩初到汉浦,便是同他在一个戏班里头唱戏的。杨静芳嘴角抽动了几下,颔首叫了一声:“齐少。”

代齐闲闲地回了他一句:“杨老板。”

桂少爷听到有人声,挣扎着坐起来,杨静芳丢下代齐转回里间。代齐这才注意到他的腿是有点瘸了。

杨静芳给桂少爷腰后头垫了枕头,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胸口,然后退下去给代齐倒茶。

代齐冷冷地瞧着他出去,才在桂少爷床边圆凳子上坐下。

“我早就等你来,没想到来得这样晚。”桂少爷身形干瘦,脸色是少见的苍白。眼睛下头乌青一片,脸上却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大概撑出这个笑都要用掉几分力气,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咳嗽。

代齐也是不语,桂少爷好容易停了咳嗽,接着说下去:“我知道你没来找我,是念着从前姻亲舅甥一场的情分;现在来找

我,也是念着当年的情分。我也无须瞒你,他们来找过我,我都给打发回去了。你看我这身-子,横竖也就这一两年的光景了。我也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那些身外之物,我并不看中,也没有争抢的意思,这个你也知道。”

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杨静芳进来,捧了一杯茶给代齐,不悦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到桂少爷跟前,桂少爷就着他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代齐记得杨静芳从前对自己就不太待见,大约是他姐弟俩进戏园子前,静芳是里头最漂亮的孩子。后来代齐来了,他的颜色就暗淡下去了。到后来他离开后,杨静芳也红得发紫了一阵子。

代齐却从不看这个戏班的戏,那些旧人事渐渐也就淡了。没想到他的腿却是瘸了,还到了桂少爷这里。

桂少爷摆了摆手让他下去,目光盯着他的背影,却是无限温柔:“你看,我活这么大,本没什么可牵挂的,身边也就这么个人了。什么时候我过去了,还请舅舅帮我照顾他。”

代齐抿了一口茶,淡然道:“你自己的人,自己照顾,别在我身上打主意。”

桂少爷听他这话,便是明白他们这就算达成谅解了。

本来桂军上下人事一片震动,桂立文又是死成那个形状,杨静芳几次三番地劝桂少爷走。他只是淡笑:“我又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能活就活,活不了也就当少受两年的罪而已。

代齐静静喝完这一盅茶,桂少爷又从枕头下抽出一封信来:“这封信是我本家姨母寄过来的,她是定军大帅的三姨太。北地在广建铁路,他们要来借伐南边山上的柏木。我本就不当家做主,这信也就压下来了。要怎样,你自己拿主意。”

代齐接了信也不看,放下茶盏,淡淡地丢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吧。”

桂少爷笑了笑,算是回礼。

他走了两步,桂少爷突然问起,声音是淡然的,听不出情绪:“他怎么样?”

代齐顿了顿,头也没回:“活着。”

桂少爷又咳嗽了两声,呢喃自语:“活着就好……”

代齐跨出门去,杨静芳却是一脸焦急地守在外头,看他出来神色无虞,才放下心进了屋。

身后隐隐是病入膏肓的咳嗽和温声辗转的嗔怪。

“我本没什么可牵挂……”

代齐想起桂少爷的话心里就是一动,他自己可有什么可牵挂的人?

他仿佛是被命运推着走到这一步的,他也没什么可牵挂,所以对别人格外的狠,对自己也格外的狠。

他不爱金银财宝,也不屑滔天权势,既不爱男人,也不爱女-人。吃得极其简单,穿得只要整洁素净,一切都是别人给他打理好,他并不挑剔,连话都懒得多说。

他知道他的心是空的,只是还跳着,也不敢不去活。他却做不到桂少爷那样闲散过活,他还得活着,守着那些想守着的人和事。他不过二十出头,

却是个看不出年纪的人。目光是冷的,面容是冰霜一样的,瓷一样的一个人。看着坚硬,其实一碰就碎,因为心是空的。就算碰碎了,还得自己拾起来一片一片地粘回去。

别人却因为这周身的冷鸷越发敬怕他,他心里觉得好笑,他有什么可怕的?

看到桂少爷,却觉得自己连他都不如。不管他们落在外人眼里,是嘲笑、是讥讽或是觉得韵事一桩也好,好歹他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让他牵挂、被他牵挂,是不寂寞的。

他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爱也没了,恨也没了。往事是被他埋藏的空白,未来也是一片白茫茫看不清的空白,那空白都成了寂寞。看什么都是恹恹的,是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的无边寂寞。

他有时候会想起傅婉初,想起她小时候的一颦一笑、一乖一嗔。本来都遥不可及了,可因为遥远却越加美好起来,一想起来都能让他脸上情不自禁地浮出笑意来。

到更深露重的时分,仿佛是“罗帷舒卷,似有人开”。他又想起那夜的疯狂和荒唐,他迄今为止最亲密的一个人,如今在何方呢?那一段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却全变成“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沈仲凌大婚的时候有人送过帖子来,他看着那帖子上的名字也是觉得难以名状的古怪。他们不是情深似海愧鹡鸰吗,怎么到头来也是劳燕南北各自飞了呢?


却又觉得那样也不错,爱固然甜蜜,恨的纠缠也总强过空白。他也想寻那么一个人,让他爱,或是让他恨;爱他,或者恨他。可他等到浮生流转,才发现“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那个人终是不见了。

落地大钟敲了十下,唐浩成这才抬头看了看时间。合上钢笔,叫了秘书小赵,问他:“白小姐生日要到了,我让你买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小赵忙笑着说:“东西都备好了。新进的火钻,个头大、切工好、成色好,光是配套的托子都花了一千。市面上,怕再难找到更好的了。这下白小姐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呢。”

唐浩成也跟着笑了笑,希望吧,他总是希望她能笑的。不是敷衍的笑,不是卖弄的笑,而是真正的、从心底里发出的快乐的笑。上回送的求婚戒指,她是一点没放在眼里。他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东西都难以入她的眼的。可心里只怕东西不够好,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把对另一个人的愧疚都补偿给她了。可心里,又极快地否认了这种想法。

他记得头一回遇到白玉致的时候,他还不知道那个就是京州城里的第一美人。

他偶尔也去交际,谨小慎微地多年过活,对女-人向来都是避之不及的。他记得那是几年前陪太太荣幼萱,七月十五中元节在西山公园放河灯的事情。

每年的这天,荣幼萱都会折上十五只莲花灯。

她说二哥十五岁头上意外夭折,家里谁也不愿意提起这件事情来。幼萱自小跟二哥关系最好,别人不去,她自是要给二哥祈福的。二哥从小就是被人称作“神童”的,博闻强识,国文、外文、算术样样都是颖悟绝人,人人都说二哥是荣家的栋梁,谁知道会遭了那样的大难。

唐浩成在不远处抽着烟,看着那十五盏灯划向河流的那头。往事种种难言,也不过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冤难有头、债难寻主。

他靠在树下吸了一阵烟,一转身的工夫,就碰上一个人。待稍稍分开后,才发现是位年轻的小姐。那小姐忙说了几句“对不住、对不住”,然后继续在草里寻着什么。

唐浩成看她穿着湖蓝色的棉布旗袍,扎着一条黝黑的辫子。许是有些着急,丰泽的脸蛋儿透着红。他见过的美\_女无计,可这个眉头轻蹙、目光里容不得人的模样就那样肆无忌惮地闯进他的心里。他是隐约在那脸上看到一个人的,可又明明是两个人。

他颇有意味地看了半天,那小姐只是躬着身-子在草地里找东西,碰上草深些的地方,就用脚拨一拨。她脚上是一双普通的黑色皮鞋,里头套上一双白色的短袜子,在这夜里分外耀目。

“小姐在找什么东西?要不要帮忙?”唐浩成没料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

那小姐摇摇头,却没停下来,脸上是倔强的不认命似的表情。

夜色昏暗

,湖里的点点灯光印在她的眸子里,闪亮动人。人都说月下美人灯下玉,果然是别有一番风味。不知怎的,他的心头就晃动起来。可也不想唐突了她,便静静地立在那里。

未几,女郎终于从地上捡起个东西,放在手里,倏地就放出一张笑脸来。便如霜岩雪壁上怒放的千树梅花,唐浩成觉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也不过如此了。

他仔细一看,不过是根普通的缀着一只玉珠子的链子。那女郎找到东西后,便到河边放了两盏灯。过了一会儿,有个年轻的男人过来,叫了她一声“小姐,该回了”,女郎便走了。

唐浩成走到河边看那两盏灯,上面写着“家严白建鹏,家慈白李氏,梅湘上”。他便想这女郎原是父母双亡的。可还是有人伺候的,那么应该家庭还算不错。

“白梅湘”三个字,就印在他的脑子里头了。辗转打听,也没人听说过谁认识这么一户姓白的人家。

后来在跟几个总长的牌局上,却意外地遇着了。那会儿的白玉致穿着紧身的月白纱旗袍,曲线玲珑。她很会打牌,手气也极好。她的话不多,偶尔和了牌,便妖娆掩唇一笑。

可他看在眼里,怎么都觉不出高兴来。他觉得她真正的开心,就是河边捡到链子的模样。这样金粉裹身的白玉致是他不熟悉的。

白玉致显然没认出他来。他坐她上手,有意无意地就喂牌给她

。她显然是感觉到了,偷眼瞧着他,送了一个感激的笑。也就是一瞬。她是很吝啬她的美的。

从那以后,他觉得自己是疯了,跟着那些纨绔子弟、风流的官宦一同去捧她的场。常常他下了几回帖子,她只赴约一场。他觉得就算她坠了风尘,可还是高高在上的。他记得他头一回请她去陶馆山的别墅里头,还是她先自脱-了个精光。他不是没想过一夜风流、一亲芳泽的,可总觉得和她一处喝喝茶、吃吃饭、看看戏就好,这一层也只是脑子里随便一闪而过的。

他窘迫地给她裹上毯子:“白小姐,你别这样。”

白玉致却是把毯子又拉了下来,笑着问他:“唐先生这是嫌弃我脏吗?”笑容里头透着骨头里来的凉意。

他一把就将她抱-上-床去,他只觉得自己是不配的,那样销-魂的身\_体,还有那张脸后头模糊的人影。

他不常找她,却总是按时送钱和礼物去,他怕她委屈了自己,委身到不愿意的人身上。一来二去的,就是这许多年。他仔细想了想,这好像是他给她过的第五个生日了。

而白玉致却是跟他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偶尔她也会想,若她当年遇着的人是他而不是荣逸泽,那么会不会又是一番境遇?

可她这么多年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殷勤呵护,也只是一点点的感动而已。他是她的猎物,她接近他不过是因为荣逸泽的交代。

而他对自己是怎么样的,也许不过就是猎艳而已,和京州城里那些对自己一掷千金的恩客没有什么不同。他那样长情,不过因为自己没有被他驯服,不过就是这张脸有几分像一个人而已。男女追逐的游戏,她是明白的,你越不拿他当回事,他越当你是回事。

老宋这时候风尘仆仆地进来,听了两人的谈话,眉头轻轻地皱着。见小赵出去了,方才缓缓说:“浩成,那个白小姐,我看你还是少打些交道。让四小姐知道了不好。何况,白小姐和三公子是有些交情的。”

唐浩成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城里的漂亮姑娘哪个跟老三没有交情?宋叔,这是我的私事。”然后缓了口气道,“您去见陈奉南了吗?他怎么说?”

“刚从督军府里回来,你也知道,陈奉南空有个督军的名头。京州军的军事财务,那都是在沈家兄弟手上的。沈伯允把南边的商线交给了正兴兄弟行,咱们这半年可亏了不少。”

唐浩成道:“我这个老同学早就跟我明里暗里交恶了。正兴兄弟行……有点意思。到现在都不知道谁是背后的老板?”

老宋摇摇头。

唐浩成笑了笑:“无妨,随他去吧。我看他还能在京州城里翻了天不成?”

老宋看他的脸上有些许的张狂,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自年轻的时候就跟着唐浩成的父亲从商、打拼,浩成的父亲温和敦厚,所以最后才着

了人的道,自己落得跳楼而终。唐浩成一点都不像他的父亲,狠辣果决。可近几年,荣家的生意都到了他手上后,多多少少刚愎自用了些。

唐浩成看老宋眉宇里头仍旧一片担忧的神色,便宽慰他道:“要是老二还活着,或许我还会担心。可看看眼下荣家还有谁?除了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玩-女-人的老三,他能成什么气候?其他的对手,也没什么可怕。做生意不过图个‘利’字,许给他足够的‘利’,仇敌也能成兄弟的。”

“这商行也就是这些年发家的,自打和沈伯允勾搭上了以后,越发做大了。沈伯允把南边的几条铁路线都跟他合作了。咱们这一车货,我看是有点危险。”老宋眉头依旧没开。

“再危险也得把它弄出来,定州那里急等着用呢,东洋人都不是好对付的啊。再约约看吧,出个大价钱,赶紧出货。实在不行,就抢回来。”

荣逸泽接了谢广卿的电话匆匆拿了衣服,路过婉初的屋子的时候,她还在那里织着绒线衫。看她打了近一个月的毛线,可似乎没什么长进,还是渔网一样歪歪扭扭没了形状。他径直走进去,婉初听到他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目光也没从毛线上抬起来,微微笑着道:“今天想好又吃什么奇怪的玩意儿了?”

荣逸泽觉得这话分外的熨帖,好像一个小妻子随意地问自己的丈夫。他也笑着说:“今天不能

陪你吃饭了,我得连夜回京州去。”

婉初这才停下手里的活计,望了望外头,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本想说一句“走得这样急?”,最后张开嘴只变成了“嗯,知道了”。

荣逸泽等了等,可发现她并没有更多的表示,心里泛出些小小的失落:“你自己多多注意,不知道几天能回来。”

婉初依旧“嗯”了一声。

荣逸泽套上风衣,刚走到门口,听到婉初强作随意地说了一句:“夜里开车要小心。”

荣逸泽的唇角这才扬了起来,快活地走了。

婉初晚上睡得并不太好。最近肚子总是一阵一阵地发紧。李嫂跟她说这很平常,到了后头就是这样子的。当她又一次醒过来,习惯地就去望着那张贵妃软椅,可今天上头空空的。

她站起来走过去坐下,冰冷的寒气从单薄的睡-衣下透过来,心底有一丝小小的难以觉察的失落。她摇摇头,不过是不习惯罢了,她想。然后就回床-上躺下睡觉。

梦里头看见荣逸泽一脸是血地站在大门外头,冲她随意地笑着招手。婉初想走过去,可那路明明很近,却怎么也走不到他身边,却只见他脸上的血一直在流……

婉初猛地一醒,睡意全都没了。

她看看钟,凌晨两点。京州到拂城不过三四小时的车程,按说他应该是到了家的。

婉初走到客厅拿起电话拨了他丹阑街公馆的号码。电话响了几声,没有人接。婉初的心里更

忐忑了。

虽然荣逸泽于她,不过就是萍水相逢的买卖关系。可稀里糊涂的,在这世上,似乎能照顾自己的就剩下他了。婉初明明知道,他既不是可栖身的良枝,也不是溺水后可救命的浮木。

可人的心就算是千疮百孔、就算是百毒不侵,总也是肉长的。他这半年来的无微不至,这半年来的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的殷勤周到,仿佛填了她心里的一处缺。

她心里曾经是有盘算的。她虽然对荣逸泽说不上什么恨,心里却也认定了他是个帮凶。现在这样表面上风和日丽地处在一起,她不过是明白别人能用的东西,也能为自己所用。

她想过,生完孩子后,不管到哪里去,她是必须把树下的金子给带走的。可是,沈家,她怎么回去?她还用什么姿态出现在沈家人面前?想来想去,能帮她的就只有荣逸泽一个。这个忙,似乎他帮得理所应当、名正言顺。

但她又想做得行云流水无半点痕迹,于是她就事事半推半就。她以为,这男女虚与委蛇的游戏,她也玩得来。

可此时当他离开、杳无消息的那一刻,她惊恐地发现他在润物无声般地在钻那处缺口。婉初狠狠地把那处缺口堵住,不让他再进来。但这几秒钟的嘟嘟声,仿佛绝望的喇叭,吵得她脑袋发疼,吹醒了心底的真情实意。

他出什么事情了?他应该早就到了。是不是回了荣宅了……各种

各样的好的、坏的想法,在心底翻翻滚滚了好几回。她觉得突然想哭了,她不能想象,如果,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情,那会怎么样?她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自己是不是入戏太深了。

终于有人接通了电话,听到荣逸泽“喂”的那一声,婉初的眼泪真的掉下来了。

荣逸泽刚和谢广卿商议完事情,送他出门,回来就听到电话铃声。他听到电话通了,看那边却没人说话,不知道怎的突然有一丝的福至心灵。他端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翼翼,试着问了一句:“婉初,是你吗?”

婉初却委屈得厉害,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有些抽泣得接不上气。

他听到电话里好像有隐隐的抽泣声,紧张地问:“婉初,是你吗?怎么了?是要生了吗?你别哭,快点说话呀!”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肋生双翅飞过去。

婉初这才止住抽泣:“我没事。就是看看你到了没有。”

荣逸泽的胸腔突然一热,那热,瞬时传向四肢,好像是被电击了一样。

为着这样一句关心的话,他觉得他一生漂泊的心,那些无处可归的情,终于找到了本来的所在。他的手握着电话听筒,虽然才几分钟,却已然麻了。

“刚才送客人出去,差点误了你的电话。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婉初那个“不”字说不出口,可“是”字也说不出口,就那样默不作声地僵持着。在他听来,那

不作声,就是默认了,她在担心自己。

婉初没法把自己那个可怕的梦说给他听,听到他的声音突然就安心了,也突然觉得自己这个电话打得那样突兀,于是匆匆地说:“晚了,你睡觉吧。”

“婉初,等我回来。”荣逸泽柔声道。

可这几个字,像被人隐藏的突显的匕首,猛地刺在她心上。沈仲凌也说过,等我回来,可后来等到的是什么呢?

婉初“嗯”了一声匆匆挂掉了电话。

荣逸泽觉得奇怪,前一刻明明柔情万种,后一刻怎么就冷若冰霜了?最后他想起来,姐夫是说过的,有身孕的女-人终是难伺候一些。

四小姐荣幼萱早早着人上了几碟子茶果,唐浩成早晨交代她要开家庭会议。她就笑他:“有什么话吃饭的时候不就能说了,还这么兴师动众地开什么家庭会议?”

唐浩成讥诮地笑了笑:“你那个三哥,不郑重些,能请回来吗?”

荣幼萱心里虽然是同意他的话,可口里一点不让:“虽然是三哥,总是比你小上快十多岁,你当让着些呀。我家可就这一个男丁了。”说着说着,眼眶子一红,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

唐浩成这才转过去安慰她:“好好,让着他。你看我这不一直让着他吗。不用他干活,每个月的月钱都给了四百,比你的还多些。京州大学的教授也没他月钱多。可他的吃穿用度全用在声色犬马上。你说说,你背地里给他

贴补过多少?”

幼萱被他一说,倒赌了气:“荣家本就是他的,早晚都是他的!”

唐浩成知道她这是又想起二哥了,只好顺着她说:“是,都是他的。可总得帮他管着些,不然花光了,拿什么钱给他讨老婆去?”

幼萱这才破涕为笑,转去厨房安排饭菜。

她到厨房里一转身的工夫,荣清萱和荣逸泽就已经进来了。

荣逸泽帮清萱解了斗篷,一阵清香扑鼻,却又不是她身上的香水味道。他把斗篷放在鼻子前嗅了一下,才知道是衣服的香,于是笑问她:“大姐这样香的衣服哪里来的?回头我也做几件去。”

清萱一嗔:“不是买的,你姐夫送的。上回去了趟东洋,带了不少新奇的玩意儿。听听、听听,还做几件?这一件可就顶你两个月的月钱了,你对女朋友们倒是大方。”说着食指在他额头上一点。

荣逸泽笑道:“女-人自然是要好好宠的。不然,姐夫也不会送这样的好东西给你。”

抬眼见了幼萱进来,指着她笑道:“瞧那一个,有钱都不会花,整天就这几身衣服,我都替你叫屈。”

幼萱听见,丢了一个花生砸他:“你这做哥哥的好意思吗,我的钱还不都贴给你了!”

“你的钱贴给我了,你男人就没看见吗?就不知道送几件好衣服给你?怎么说也是荣家的管家奶奶,怎么就这么个寒碜样子?”

幼萱被他说中心事,其实这些年唐浩成

对自己是渐渐地冷落了。虽然面上仍然客气,可那客气得如同对着外人。早几年那些无微不至,是踪迹难寻了。她是善解人意的性子,以为是爱情冷淡了,两个人又没有孩子。有心让他去讨个如夫人,唐浩成却也不同意。她更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有心找人说说心事,可虽然有个姐姐,清萱却是心里装不下话的直肠子,怕她去跟浩成闹。

唐浩成虽然管着荣家,可总是个上门女婿。清萱的嘴巴是出了名的伶俐,无理也能说出三分理,更何况有理那更是不饶人的。两头都是至亲,她不想闹得姐姐跟丈夫关系不好。

这个三哥,是自幼随了清萱的性子,他们两个人亲厚些。可惜了二哥,小小年纪就走了。母亲又是清楚一时、糊涂一时的,更不能诉说心事。

荣逸泽看幼萱脸上有隐隐困顿的郁结,知道她是个林黛玉似的人物,便有些不忍心,住了嘴,笑道:“算了,回头我找人做几身好衣服送给你。瞧,也就三哥疼你!”

幼萱又嗔他:“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荣逸泽笑了笑,看见幼萱的丫头明月端着茶过来,便把茶几上的一摞药材给她:“四小姐的补药,记得按时给小姐煎了。若忘了,仔细我罚你,不给你寻好婆家。”

明月被他说得-脸-红,拎着药材跑出去了。幼萱只是叹气,这个三哥真是到处拈花惹草。

“难得你还记挂我。以

后就别费心了,我看我这病是好不了了。就是可惜了不能给浩成留个一男半女的。”想到孩子,脸上就是郁郁的表情。

荣逸泽笑道:“没孩子也没什么不好。瞧瞧大姐,嫁过去就是生孩子,现在都要改名字叫‘双溪’了。”

清萱听他揶揄自己的身段,恼得去掐他。荣逸泽跳起来,屋子里头窜着。正好撞到走进来的唐浩成身上,这才停下来。

唐浩成见了他,干笑了两声:“三舅爷真是稀客,不去请都见不到人。”

荣逸泽掏了掏耳朵,拣了沙发坐下来,脚搭在茶几上,双手交叉着满不在乎地笑着:“妹夫才是大忙人,我回家的时候可巧你都不在。”

唐浩成也不跟他纠缠,目光扫了一周。幼萱明白他的意思,忙道:“母亲说要念经,不来了。”

荣逸泽扔了一粒花生到嘴里,笑着道:“妹夫今天是要说什么严肃的事情,还要惊动娘她老人家?是给我说媳妇吗?”

清萱跟着咯咯地笑:“怎么,终于打算安下心来找个人管了?你要有这个心思也早些说,看看你这些年闹的那些个荒唐事儿,哪有小姐敢介绍给你?”姐弟两人说着说着又开始斗起嘴来。

唐浩成嘴角抽了几下,听他俩聒聒噪噪闹了一会儿,才缓缓说:“今天找大姐和三哥来,是说说荣家并购的事情。娘那里是有荣氏百分之十的股票的,所以还是得请娘过来。”

荣逸泽摆了

摆手:“不用麻烦了,娘的股票都转给我了,说让我赶紧讨媳妇生孩子。”说完得意地笑了笑。

唐浩成强压着心里的怒火,面上不着痕迹地笑了笑:“那好吧。现在,大姐那里有百分之五,幼萱这里是百分之五,三哥这里是百分之二十……”这时候老宋急急地走进来,匆匆跟众人点头招呼,在唐浩成耳边低语了几声。唐浩成脸上变了变,跟众人打了招呼,随着老宋出去了。

到了自己的书房,他才问:“怎么回事?”

老宋一脸沉重:“杨兆云突然把股票全都转了。开始还答应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变卦了。”

唐浩成沉默了一会儿,又交代了几句,转回小花厅。

荣逸泽极不耐烦地道:“妹夫这会还开不开?我等着听戏去呢。”

唐浩成突然扔了一份账本到他面前:“三哥还有钱去给戏子捧场吗?你看看,你这几年的花销!光亏空都有两三万了。今天叫大家来,就是来给大家交个底,给大家看看荣家真正的家底。这几年生意被挤对得厉害,如今生意是越发的难了。所以,我准备卖掉一部分股权给‘名屋企业’……”

荣逸泽打断他道:“等等,你这‘名屋企业’是东洋人的公司吧?”

唐浩成道:“不管是哪国的公司,英国也好、美利坚也好、东洋也好,合办企业,是一种趋势。”

荣清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当你们有什

么紧要的事情,原来是说这些无聊的事情。你们自己讨论,我是女-人,对这些没兴趣,你们自己拿主意吧。我家峰儿这会子午觉要醒了,我要回去看看了。”说着起身就要走的样子。

荣逸泽也笑着起来:“我其实什么意见也没有,价钱合适都给他也无妨。记住,价格合适啊。便宜了,我可不卖。”说着也跟着荣清萱笑嘻嘻地出去了。

唐浩成嘴角抽了又抽,脸上阴沉。幼萱本想劝慰他几句,却还是没敢上前。

荣逸泽回到公馆,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梁莹莹正在看报纸,小秋走过来说:“小姐,有你的电话。”

梁莹莹问:“谁打来的?”

小秋道:“那人没说。”

梁莹莹皱了皱眉头,她向来不喜欢玩神秘的人物,勉强接了电话,只听那人道:“梁小姐,别来无恙。哦,对了,你大喜的日子,我还没去祝贺,现在补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梁莹莹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问:“你是谁?”

“我的声音都没听出来?”那人笑道,“你忘了,那一天可是我给你打过电话去接凌少的。我是荣三。”

梁莹莹的心头一顿,冷冷道:“不知道三公子有什么事情,我好像跟你也没什么交情吧。”

荣逸泽笑了笑:“有些事情,电话里说不方便,请梁小姐……哦,请二奶奶出来吃顿饭,咱们边吃边聊,怎么样?不知道二奶奶

能不能赏个光?”

“我跟三公子好像没什么非要见面说的话吧。三公子有什么话就请在电话里直说吧。”

荣逸泽又笑道:“那么关于傅婉初的事情,二奶奶也想在电话里说吗?”

梁莹莹沉吟片刻:“那么在哪里见面?”

挂了电话稍做收拾梁莹莹就出门了。她从不觉得傅婉初是个什么障碍,但毕竟是丈夫的旧爱。旧爱并不可惧,可惧的是有人拿旧爱来做文章。

梁莹莹戴着宽边的帽子,在蔷薇花园下了车。她跟司机交代了一声,一小时后再来接她,然后缓步走了进来。

走进蔷薇花园,她在店里巡视了一圈,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看到荣逸泽,于是在他对面坐下。

荣逸泽看了看表,笑道:“二奶奶早到了十分钟。”

梁莹莹并不想跟他有太多纠缠,叫了一杯果子露,冷冷问道:“三公子有什么话就直说。”

荣逸泽扬了扬嘴角:“二奶奶是爽快人。我今天找二奶奶,只是想要傅婉初小院子的地契。当然,我会以市价的两倍买走。”

梁莹莹又轻蔑地笑了笑:“三公子就跟我说这个?莫说我没有地契,就是有,我有什么非给你不可的理由呢?傅婉初生死不明的,我怎么敢动那个院子的主意?你当知道她和家夫的事情,我梁莹莹是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的。”

“那你就不好奇傅婉初去哪里了吗?你怕是不知道,凌少跟傅小姐可是青梅

竹马的。十几年的感情,怎么说断就断了呢?”他故意停了停,抿了一口咖啡。

梁莹莹心里早就疑惑,可她从来不愿意细想。此时听他那样说,心里是打着鼓的,可面上还是镇定得如同死水一潭:“你是说家夫把她藏起来了?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

荣逸泽笑着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实话告诉你,凌少跟婉初分手,是因为婉初怀了孩子……”荣逸泽故意拖长了音。

梁莹莹的手渐渐收紧,脸色开始控制不住地难看起来。

荣逸泽看在眼里,轻笑了一声:“放心,那孩子不是凌少的。可惜……更糟糕。”

他的话总是一半一半地说,梁莹莹的心跟着七上八下的,恨不能让他一口气说完,可又强作镇定。

“告诉你,那孩子是代齐的。你可知道那时候凌少被围通州,你们一个个作壁上观,等着收渔人之利,就她一个女-子奔走救人。她是拿自己换了沈仲凌的命的。”

梁莹莹咬着下唇,眉头蹙在一处,这件事情于她是非常震惊的。“那么家夫可……”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慌乱。如果他知道……

“放心,凌少自是不知道的。如果他知道了,以凌少的为人,梁小姐以为‘二奶奶’这个名分还会是你的吗?”说完又笑了笑,喝了一口咖啡。

“你到底要怎么样?”她此时真是有些看不清他了。

“我不想怎么样,只是要那张地契罢了

。那院子留在沈家,你就不怕自己的丈夫睹物思人?你看着那里就不碍眼吗?”

当然是碍眼的,可是她强作大方,不吵不闹,为的就是博沈仲凌的内疚罢了。

“那么三公子要那地契又做什么呢?”她并不相信他只是用来投资。

“我也不瞒你,婉初现在是跟了我了。那院子是她傅家最后一处地产,我要那院子无非是讨她欢心而已。”

梁莹莹哼笑了一声:“为博佳人笑,一掷万金。三公子还真是多情种子……可你又怎么能保证拿了地契不再把这件事情告诉家夫?”

“二奶奶是聪明人,按理咱们才是同一边的人,二奶奶将心比心就知道了。”他依旧是悠悠闲笑。

梁莹莹又想了想:“好,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在这里你来取地契。”

晚上待沈仲凌回了家,梁莹莹旁敲侧击地问起地契的事情。沈仲凌并不知道她的算计,道:“地契文书什么的,向来都是在大哥那里的。”梁莹莹便不再说下去。

第二日梁莹莹支开了下人,去绣文处闲坐,还带了一串上好的珠子,很随意地送给她。

绣文又喜欢又不敢收,一个劲儿地拒绝,可眼神里又带着几分眷恋。

梁莹莹笑道:“咱们以后是姐妹一样的人,为什么不收呢?其实我也不瞒你,我的钱来得容易。跟着几个女朋友学着炒地皮,赚了不少。”

看着绣文眼中流露了些羡慕的目光,她轻轻叹

了一口气:“其实我是有烦心事的……对了,婉初那个院子有人想出市价的两倍买去。你知道那是多少吗,两万大洋呀。”

绣文听到这话,眼睛圆了圆。

梁莹莹又说:“我问过仲凌,他说地契都在大爷这边……你知道,我是新媳妇,自然是不方便出面要的。不然背后就会被人嚼舌-头,说我一进门就卖地产。嫂子您就不一样了。嫂子,您看看能不能帮我从大爷那里把地契取出来?到时候得的利润,咱们五五分。”

绣文听她原是要自己偷地契,吓了一跳,霍然起身:“那可不成,万一大爷知道了,怪罪下来……”

梁莹莹上去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万一被大爷发现了,嫂子就说是我要的,你什么都不懂。何况,大爷也说过,沈家的内务都是我做主不是?你不必担心这些。”

绣文的脸上还是不情愿的表情,把刚才那串珠子推得远些。

梁莹莹又叹了口气:“我跟嫂子交个底吧,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你也知道婉初和仲凌的事情。你不知道,他有事没事都到小院子里转。嫂子也是为人妻子的,你当是知道当妻子的心的。现在有人想买,给的价格也高,我正好卖了它。这里头利润这么高,咱们一分为二,保准神不知、鬼不觉。女-人怎么能没些私房钱傍身呢,嫂子毕竟是青春年少,谁能依靠得住,还不是钱最能依靠?”

绣文是动心了

,可是她向来没什么主意,又有些惧怕沈伯允,脸上犹疑不定的。

梁莹莹把那串珠子捡起来,在她脖子上戴好,随意地问道:“对了,那天看到嫂子跟一位先生在一处。那先生长得跟亚修真像啊,要是不认识的,说成一家三口也是有人信的。”

绣文是个没心机的,听得她的话,猛地转过身,吓得脸都白了:“弟妹可不能胡说,仔细让人听去了!实不相瞒,说句不好听的,我到现在还是黄花大闺女。弟妹看到的先生,那是我本家远房堂哥。这事情沈家是人人都知道的!”

梁莹莹忙说:“哎呀,看我这人,就是喜欢瞎猜,得罪了嫂子,嫂子别见怪。”说着眼眶里又挤出了些潮--湿--,“我现在有了身-子,什么都给仲凌了,怎么也都希望他的心都在我一个人身上……”

纵是绣文再迟钝,这会儿也回过味道来。梁莹莹话里多少是有些敲打的意思的。她记得,唐浩成说过,他们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她就疑心,这个事情若不答应梁莹莹,她肯定会去沈仲凌那里乱说。

最后一咬牙道:“好,我去拿地契!”

绣文是个心眼浅的女-人,心里装不下太大的事情。这辈子,守着一个秘密,已经让她觉得劳累。如今担着偷东西的事情,一整天的忐忑。

早上给沈伯允收拾停当,送他出门。往常她虽然对他尊敬有加,也只是敬怕他。像今天这番亲自

送出门,亲自站在大门外目送他上车,还是头一回。

绣文眼见车开走了,慌忙地往东院子跑,把下人都给支走了,自己就偷偷进了沈伯允的房间。虽然同住在东院,两人却是不同-房的,沈伯允的房间在她隔壁。她偷偷摸摸进去,看见窗户开着,心虚地掩上窗户。

她向来少到他房间里走动,对他的房间也还陌生,于是只能不得要领地左右翻翻。

沈伯允对生活并不讲究,为方便轮椅滑行,屋子里的陈设更是能少则少。她私想着地契那是顶重要的东西,肯定是锁在柜子里的,于是便在柜子里头找。柜子的钥匙她是有的,打开柜子,果然发现了一个盒子。

盒子没上锁,她打开看了看,里头果然就是地契文书。翻了一通,找到了婉初院子的地契,心里就是一阵欢喜。绣文忙把地契折好收在胸襟里,把东西又整理好放回去,摆成没动过的样子。

正要关柜子,就瞥见柜子的最下层还有一个墨绿色的丝绒盒子,周围是水钻镶了一圈的花边。那盒子外形虽然简单,可显得格外漂亮。开盒子的地方都磨掉了些绒,显然是主人常常打开的。

绣文就有了疑惑,这盒子分明就是盛女-人东西的样子。她忍不住好奇,打开来看,里头是酒红色的缎子。盒子一打开扑面就是一阵香气,缎子里似乎包着什么东西。

绣文更是好奇了,把那缎子包拿出来,刚准

备打开,门突然被推开了。

“你在找什么东西?”沈伯允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绣文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就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里头的东西就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沈伯允的脸上骤然阴冷下来,手是打着抖的。

绣文本就怕他,看他那脸色更是害怕,便微颤着声音道:“我在找亚修的庚帖……”这本就是她预备好以备不时之需的借口,如今说出来一点底气都无。

“出去。”沈伯允冷冷地说。

绣文看见地上碎的是一个玉石的牌子,有心捡起来。蹲下-身,刚伸手去碰,沈伯允顺手拿了一个花瓶就扔了过去。

花瓶在她身边碎了一地的白瓷碴子,她吓得跳了起来。

“我让你滚出去,你没听见吗!”那是竭尽全力的嘶吼,仿佛是什么难堪被人围观指点的压抑后的爆发。

绣文吓得也哭了:“我、我就是想帮你捡起来。我不是故意的。”

“滚!我让你滚!”沈伯允反反复复就是这句。

绣文咬着下唇,那自尊终是战胜了对他的敬怕:“好,姓沈的,我这就滚!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她掩着口,一路哭着出去了。这一路上,往事种种的委屈都涌上来。这个家本就没可留恋,她出嫁也是时局所迫,谁又稀罕在这里?大不了走就是了。当个空有其表的大少奶奶,她青春年少,并不好熬。

她是打定主意要走了,抹干眼泪,先去了梁莹莹的房

间。

梁莹莹正在看书,看她红着眼睛进来,就觉得奇怪,便站起来迎她:“嫂子这是怎么了?谁给你委屈了?”

绣文摇摇头:“弟妹上次说的还算数吗?”

梁莹莹扬了扬眉毛:“当然了。怎么了?”

绣文道:“可我改了主意。卖房子的钱,我要三七开。我七你三。”

梁莹莹的脸渐渐冷了冷:“嫂子这是要坐地起价吗?”

“弟妹家大业大,那些钱对你来说不过是小数,对我来说却是全部。”说着,眼眶子竟是又红了些。

钱在她这里本不算什么,梁莹莹只是好奇,向来胆小的绣文怎么会突然狮子大开口?于是安抚她道:“好,既然嫂子这么说了,我也不好跟你为难,三七就三七。”

“口说无凭,弟妹先给我一万四的银圆,我就把地契给你。”

梁莹莹心里更是觉得纳闷:“嫂子这可就为难我了,我手边也没有这么多的银圆呀。要不,我拿支票给你,你自己去取?放心,我保证你能取出来。”

绣文咬着唇想了又想。

梁莹莹去内房开了支票塞-到她手里,看她面色还是戚戚然的,道:“嫂子还不相信我吗?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能讹你去吗?”

绣文看了又看,这才把地契拿出来给她,然后快步离开了。

她回到院子里,沈伯允的房间屋门紧闭。她胸中还是有气,进了屋子快速地收拾了细软,提着一个小箱子避开下人,从后门离开

了沈家。

绣文一走就是三天没回来。沈伯允在房间里也没出来。梁莹莹找人查了户头,钱已经支走了,可人去了哪里都没人知道。

亚修回家看不到娘就哭了一阵,一时间沈府也是鸡飞狗跳。

有仆人过来说大少奶奶不见了,梁莹莹开始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是让下头的人去找。待到第三天,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依然没有绣文的下落。

她斟酌着想去问问沈伯允,可是他房门紧闭,概不见客。梁莹莹怕出意外,这才告诉沈仲凌。沈仲凌问她:“什么事情闹得这样厉害?”

梁莹莹也只是避重就轻:“不知道。看大哥那模样,怕是夫妻拌嘴吧。”

沈仲凌只好安排着军部的人去找,找了大半座城都没找到人影,这事情又不好张扬。

梁莹莹道:“不如打电话给她娘家看看?”

沈仲凌摇摇头:“大嫂娘家早就没什么人了,父母姐姐早就去了,要不怎么会嫁过来?”

梁莹莹想了想:“听说还有一个本家堂兄,不如问问他?”

沈仲凌这才想起来,于是把电话打给了唐浩成。

唐浩成正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可撒。

他的那车货夹带的是烟土。这东西虽然面上是被禁的,可私下里还是流通顺畅。这车烟土从南边过来,到京州火车站还没来得及转车,就被扣下来锁在了货仓里。

京州火车站的货仓都是正兴兄弟行照管。这车货的货单上标的是药材,三百

包药材就是三百包烟土。烟土是定州北地东洋人订的,要是货砸在他的手上,想想就是焦头烂额。

老宋约了谢广卿出来喝茶,这人却是油盐不进。只说是老板说了,每包药材加收八十五块钱的管理费。三百包就多收了两万五千多的银圆。这还不算,等货到了北地,一验货才发现只有上头一层里头有烟土,其他的烟土不翼而飞了。

老宋又回头找谢广卿,谢广卿拿着出货单,指着“药材”问他:“难道不是药材吗?出货的时候可是验得清清楚楚。”

老宋吃了哑巴亏,回来跟唐浩成一商量,只好高价先从当地和附近的帮派那里收齐货,去堵那车货的亏空。

唐浩成正在为烟土的事情生闷气,接了电话心头的火气就更盛了些。

这个绣文越来越不听话,居然就离家出走了。沈仲凌也是含混不清,交代不清楚事情原委。他问了问,知道亚修还是在沈家,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他坐在办公桌前,拳头捶着眉心,烦乱的事情都搅在一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马上叫上车去了唐家的老家。

在唐家村后山的村墓地里终于看到了绣文。她裹着大衣,可怜兮兮地靠着一个墓碑。本想先责骂她几句,可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心还是软了软。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他都不记得多久没来过这里,心里头知道她寂寞,可又怕看她寂寞。


绣文像有预感一样,抬头就看到他,眼泪珠子就成串地往下掉,哽咽了又哽咽,才喊出一句“姐夫”来。

这一声“姐夫”里头有无限的委屈,他的心也跟着软了软,责怪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正是入冬,一个个的坟包上除了枯黄还是枯黄。天一直是阴的,更添了荒凉。唐浩成在墓边蹲下,看坟山有些杂草,于是就抬手仔细地拔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说跑就跑了?”声音里头,责备也不忍心有。

绣文头低了低,再抬头的时候眼睛里满是坚定:“我不要回沈家了!”

唐浩成道:“傻瓜,你是沈家的媳妇,你不回沈家,你去哪里?”

“我要跟你在一起。你答应过姐姐要照顾我的。”

唐浩成在她头上摩挲了一下:“傻丫头,现在不是时候。再等等,以后我会把你接回来的。”

“等,我都等了多少年了?”绣文来了执拗。

唐浩成的眼睛终是冷了冷:“当初没人逼你,是你自己要嫁的。”

绣文却是怨怒、委屈一齐地往上涌,哭着道:“我能不嫁吗?家徒四壁、食不果腹,亚修连口饭都吃不上。你倒好,一心要做荣家的姑爷,整天和四小姐在一起。缩头缩脑,不敢让他们知道你有老婆、有儿子,你照顾过亚修几天?你是他爹,养他的却是我这个小姨。你对得起我姐姐?!”绣文今天把满腔的委屈都撒在他身上。

唐浩成紧紧

地咬了咬牙,才平复下心神:“再忍忍。我知道你委屈,是我们一家亏待了你。”

绣文却是站了起来:“你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一个姑娘家带着一个孩子的苦;你怎么知道我每天独守空房的苦;你怎么知道我一直喜欢你,却又不能跟你在一起的苦;你怎么知道当时看着你跟姐姐在一起的苦……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他把绣文揽在怀-里:“好,你说了我就知道了。”

他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奉献,偶尔给些温暖,她就能乖乖地听话。他从不觉得自己卑鄙,他觉得他的高尚的情操早在父亲跳楼的那一刻都消失殆尽了。剩下的,只有尔虞我诈,钩心斗角。

他的目光落在墓碑上的字上:“姐唐竹文之墓”。

夫妻一场,他连一个妻子的碑都没给她。有时候,他的心也是内疚柔软的。可那也就一闪而过而已。他心疼别人,谁心疼他呢?

他闭上眼就想起当年老宋带着他逃生而来,投奔唐家的亲戚,从此隐姓埋名,为的就是报仇而已。他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一夜成了落魄的孤儿,全拜荣孝林所赐。他在这里不过是等着羽翼丰满,等一个报仇的机会。

唐竹文是他人生的意外,爱情来的时候像洪水把两个人淹没,谁也挡不住一样。他们私订终身,他跟她说他的志向、他要做的事情。她便连名分都不要,担着

“无媒苟合”的名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最后却是难产死在床-上的。

要说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这个没名没分的妻。唐竹文就绣文这一个妹子,她把儿子托给了妹妹。那时候唐浩成才刚刚追求到荣幼萱,儿子自然是没法带的。这个文君未嫁的小姨子顶着闲话和白眼独自给他养儿子,这才耽误了青春。后来机缘巧合地嫁给了沈伯允,又想方设法地把亚修给收养了。

他觉得自己没后顾之忧了。他是对不起姐妹俩,所以她就是闹,他也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现在不是能堂而皇之接她走的时候,所以,他只能说:“再等等,很快很快。”温言软语,终是把绣文给哄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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