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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棵树(1-5)

你去过高山坡地的老茶园没,云遮雾锁的那种。

几百年的山体变迁,碎石滚滚,压住老茶树根。

有些茶树被压死了,有些茶树几乎匐地而生,有些虬结扭曲变形,有些含屈抱辱钻出石缝。

很多别的树种三十年左右就参天。

但这些古茶树二三十年下来枝条不过手臂长,不过小拇指粗。

我不想泛泛地告诉你这样的茶树所产的茶叶反而更好喝。

也不想和你探讨为了长出这些叶子那些树有过多么励志的半生。

我只想和你说说那个你没去过的高山坡地老茶园。

大石遍地,云遮雾锁的那种。

就是因为遥远才要说啊。

就是因为陌生才不说不行。

趁着瘴气未起,趁着戾气未生,趁着尚未固化尚未封闭,趁着尚有尚可平视的眼睛。

(一)

我有一个小兄弟叫瓶罐,拉祜族,云南临沧人,故籍双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县。拉祜——烤老虎肉吃的意思。

那个民族的男人悍,善狩猎,普遍个子不高,适宜自由穿行在亚热带雨林,迅猛而灵敏。

瓶罐说,苦聪(拉祜族)和卡佤(佤族)一样,都是直接从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进入的现代文明,因此,早些年苦聪被蔑称为老黑。

瓶罐小的时候,时常有人跑到他家门口喊:快去把你们家那个老黑带回去。

但凡这个时候他就大人一样地叹气,知道爷爷又醉了,东倒西歪在村里兜圈子,挥舞着那个半米多长的烟杆,嘴里吆喝着旁人听不懂的语言。

他说的应该是拉祜语,除了喝醉时说,祭祀时也会说,但瓶罐已完全听不懂了。

全球每年有上千个小语种在消失,主因是传承上的后继无人。

瓶罐或也会成为这种命运的当事人之一,身为迁徙后的第三代,他这辈人早已融入了临沧汉族乡间的生活,无法再用母语去和父辈诉说与倾听。

爷爷常醉酒的原因不难理解,一个异族人立本生根在他乡,那些艰辛与寂寞无法与人言,只能在酒后一遍一遍地自言自语,用祖先的语言说给自己听。

偶尔他也会说给瓶罐听,靠在门前的杏树下醉醺醺地摇晃,一串串陌生的音节……说着说着戛然而止,长长的烟斗静止在嘴边,一暗一明。

再开口时,已改了汉话,问瓶罐饭吃饱了没,肚子饥不饥。

印象里,家里一直很穷。

瓶罐出生时,家里只有一口铁锅,10斤大米。

那时姐姐已经出生,为了养活一家四张嘴,父亲当了民工,扛着奇重无比的水泥电线杆,跟着基建队走村串寨翻山越岭,微薄的薪水。

父亲经常一去几十天,母亲一人持家种菜种地。

地离家远,她背上背着瓶罐,肩头挑着扁担,一头挑着姐姐一头挑着农具,蹒跚而行。

20岁的年纪,全部的世界不过是这个家和这块地,有孩子的陪伴,她不觉得累,田间地头有泥巴,有鱼,那是瓶罐和姐姐所有的玩具。

姐姐渐渐长大,换瓶罐坐进扁担筐里,瓶罐也渐渐长大,上小学时只剩母亲一人劳作在田里。有时她想孩子了,会提前收工,挑着菜筐等在学校门口,眼巴巴地等着放学钟声。

母亲每次都很委屈,瓶罐和姐姐疯狂地逃走,都不愿意再坐进筐里。

很多事情上母亲都很委屈。

当年她和外公决裂,毅然嫁给了父亲,理由是:他不喝酒,脾气很好。

父亲后来常酩酊大醉,母亲头疼,却也怪他不得,那么沉的水泥电线杆子,年复一年扛下来肩也损腰也损,他累,望不到头的疲惫,酒能稍解这种疲惫。

人活世上,谁不想温饱体面,底层的草芥小民不梦想富贵,能过得稍微好一点已是最大的奢望,父母后来尝试着做过一点小本生意,想头疼脑热时买得起药,想给孩子们的将来攒点学费。蝇头小利的生意往往最耗人,有一次他们回家很晚,发现瓶罐和姐姐扒在窗户上哭,脸是花的,嗓子是哑的,饿哭的。

母亲扔了货担蹲在地上,捂住了脸。

她从此放弃了那个小生意,她再也没有出过远门。

父亲继续去扛电线杆,继续几十天不见人。很多年里,每天放学回家等着他们的只有母亲,厨房里总是有热腾腾的饭菜,放下书本就能吃,吃完了该玩玩该写作业写作业。

村子里有许多失学的同龄人,皆因贫困,另有一些同学一放学就要干活,走去十几里外的深山把自家的牛羊赶回。瓶罐家境虽也不好,母亲却从未要求他们分担过任何家务,她只叮嘱要好好上学,这样将来才能有个好出路。

可这个好出路到底是条什么路?

瓶罐问过母亲,每次问起,每次她停下手中的活计,小小地失一会儿神。

她答不上来,那是她知识范畴之外的事情。

作业写完了吗?她问瓶罐。

要不要再吃点东西,肚子饥不饥。

(二)

瓶罐家住城郊的小村,左近有个巨大的垃圾堆,那是他的宝地。

自小不曾有过什么玩具,每一毛钱的用途母亲都计划得缜密,他从没向母亲开口要过,他有他的垃圾堆。

全世界的宝藏都等着他去挖掘,糖果包装纸、铁质饼干盒、塑料小药瓶、只剩两个轮子的小汽车……曾经捡到过两个残疾的变形金刚,他的至宝,一个断了臂,一个没脑袋,整整半年的时间他穿山甲一样在垃圾山上打洞,渴望着找到脑袋。

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被扔掉,明明还可以玩,那么好玩。

玩具应该来自不远处的那个城市,他见到过的,逢年过节时母亲会带他去玩,只逛街看热闹,什么也不买。

有些花花绿绿的橱窗他闭着眼跑过去,屏住了呼吸不去看,怕看了会舍不得走开,母亲会难过的。母亲难过的时候什么也不说,手会揣在裤兜里很久,攥着那沓薄薄的钱,半天也拔不出来。

不能乱花钱的,水泥电线杆子那么沉,父亲扛上一天也挣不来几个钱。

没什么的,这些玩具这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不过是完整一点,不过是干净一点,这里有的垃圾山里都有,使劲翻翻就能翻出来,一样好玩。

他在那座属于他的山上挖呀挖,小学四年级时挖到了真正的好东西,三盘磁带,依旧是坏的,外贴的歌曲目录已被人为地撕掉,磁条被剪断。

这么刻意的破坏,会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孩子总会迷恋神秘,他兴致勃勃地磨刀,把捡来的水果刀尖磨掉去拧开那些螺丝,又用捡来的透明胶带把磁条接好。

家里有台小录音机,也有两盘磁带,四大天王和周华健,一家人听了好几年舍不得买新磁带,现在好了,终于有了新的声音。

新的磁带让母亲皱起了眉,说:

这些人挨打了吗,歌不好好地唱,总是这么吼这么叫,可真让人心烦。

瓶罐却很振奋,抱着录音机听起来没完,从没听过这样的音乐,也不知道是谁唱的,拳头一样,刀子一样,痛快极了。

听得久了,他听会了那三盘磁带里所有的歌,没事就跟着哼:

……不必过分多说,自己清楚,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不必在乎许多,更不必难过,终究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不到十岁的年纪,莫名其妙就热泪盈眶了,他冲上垃圾山远眺,一颗心扑腾扑腾,根根头发都竖了起来。

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嘴:今宵杯中,映着明月……

有人喊他,冲他招手,是晚归的父亲,疲惫地看着他,手里拎着酒瓶子。

回家吧,父亲说,别在这儿唱戏……回家吃饭去。

问遍了身旁所有人,没人知道那三盘磁带里是什么明星,村里最有见识的人也摇头,说电视上没见过,说,要不,你垃圾堆上再翻翻……

翻了,每天放学后都去翻,一边唱歌一边翻,三盘磁带他已经背得烂熟,包括那些一知半解的歌词,虽然大部分歌词只知读音。

皇天不负翻垃圾的人,一天黄昏,他终于又翻出四盘磁带。

肯定是同一个人扔的,和上次的一样,磁条被扯出来纠结成一团,歌曲目录被指甲抠得干干净净。是有多恨这些歌?有几段磁条被大力拉成一根细线,无法复原。

他捏着剪刀,心疼得满屋子蹦,犹豫再三痛下决心去把细线部分剪掉,残余的部分粘起来。如此修复过后的磁带能逼死强迫症,有的歌被剪掉一半,有的剪得只剩下两三句,有的两首歌混为一首,硬性切换时听得人咯噔一下血倒流。

幸好还剩下几首歌可以完整听,依旧不知歌者和歌名,每盘磁带的演唱者都不同,他却觉得其间隐约有种共同的属性,属于同一个遥远星球。

他时常想象丢掉这些磁带的会是什么样的人,这么特别的歌,说扔就扔?

这么多磁带,很多钱啊,说扔就扔?

下次扔的时候不要把目录贴纸抠得那么干净了行不行……

却是没了下次,瓶罐在那个垃圾堆上一直翻到六年级,无数次地失望,再没和磁带相遇。

几年后他终于知道了那些歌者的名字,黑豹、唐朝、指南针……

那时他已经会了一点吉他,但已没有了精力和体力去追寻那些名字。

人和人不同,不同的起点左右着不同的际遇人生,亘古以来这世间罕有平等。

有些人幸运,成年之后才遭遇和看清,而有些人遭遇时尚是孩童。

当时瓶罐初中快毕业,一次课间,姐姐从高中部走过来,很认真地问他:

你还想上学吗?

他奇怪极了:当然上啊,怎么会不上?我没犯什么错啊……

姐姐眼泪汪汪地看了他一会儿:……那你可要好好学习。

她说:家里出了点事情,爸爸欠了七八万的外债,咱们家可能以后十年也翻不了身了……现在只能供得起一个人继续上学,妈妈刚才因为学费,在家里哭呢。

她哭出声儿来:既然你要上,我就不上了吧,没关系的,我是姐姐。

很多年后,瓶罐说,每次回想起那一幕,耳畔总会有首歌在回旋,是那堆磁带里的歌,歌里人直着嗓子唱着:这个冬天雪还不下,站在路上眼睛不眨……

唱得人心尖酸酸的。

当年的瓶罐伸出手,帮姐姐把眼泪擦了一擦。

姐姐小时候常这样帮他擦脸呢,那时候母亲顶着烈日在田里劳作,姐姐和他在田边玩泥巴,那时候她老拽着他的袖子,担心他仰到水田里去了。

而今他已经长到和姐姐一样高了。

上课铃声响起,姐姐急起来,推他,快去上课呀,别站着了。

他不动,看着她笑着。

姐姐,他说,我刚才骗你的呢,其实我不想上学了。

(三)

小时候妈妈说,好好上学,将来才能有个好出路。

将来就快来了,可这个好出路到底是条什么路呢?

那条路留给姐姐吧。

姐姐没有别的路,姐姐是女孩子。

当然不嫌弃这个贫寒的家,可生在这样的家里,一个女孩子如果不上学,她就只能回家种地、去工厂当女工,或者去饭店当服务员,然后嫁给一个厨师或是工友,生一堆孩子,一辈子就那么过去了。

姐姐一定要考上大学啊,我会挣钱供你的。

咱们两个,有一个能找到那条好出路就足够了。

姐姐不要哭啊,妈妈也不要哭,你们再哭的话,我就扛不动肩头这柄铁锤了。

…………

瓶罐初三辍学,因尚未发育成熟,个子矮小,找不到工作,无人录用。

他唯一的选择是去采石场当民工。

采石场在离家不远处,父亲也在那里打工,那是个靠力气换饭吃的地方,对劳动力没有太多限制和要求,没人在乎他的身高体重,只要他能抡动锤头。

先把大石头敲开,再用手推车从山崖运到马路边,然后一个个敲打成核桃大小,敲满一拖拉机20元,壮年人一天能敲一车多,瓶罐力气小,两天才能敲一车。

小铁锤震手大铁锤震胳膊,一天的机械运动下来,吃晚饭时他抬不起手腕捏不住筷子,好不容易夹起一块洋芋,半边身子都在哆嗦,豆大的汗珠子往碗里落。

妈妈放下筷子,捂住了脸,父亲仰头干掉一盅白酒,又倒满,递到他面前。

父亲说:喝吧,能好受点……

他问:能吗?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杯子拿走了,默默地喝酒吃饭,什么也不再说。

累或辛苦却是其次,难过的是遇见同学。

他扛着大铁锤走在上工路上,骑着自行车的同学有说有笑飞驰而来,里面不乏曾心仪的女同学,每当这时他用草帽遮住脸,慌慌张张往树后躲,一直等到人影都望不见了才回到原路,扛着锤子长久地望着。

他们应该已经忘了他了,他原本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父亲有时候会骂人,远远地站着吼他:去干活挣钱还磨磨蹭蹭的,铁锤扛不动就拿来给我!

采石场也有同学,小学同学,大家待他都很亲热,只不过说说笑笑中总有人会冷不丁冒出一句:当时你考上了重点中学,大家都很羡慕你,现在还不是回来和我们一起敲石头了。

说话的人是笑着的,他只好也笑,假装无所谓那些鞋里碎石子儿般的幸灾乐祸。

那些磁带他还在听,听得次数太多,透明胶粘住的地方断了又重接,不知多少个夜晚他听着歌入睡,梦里爬上垃圾山,却什么也看不到,好大的雾气哦。

起初瓶罐一个月能赚300元,半年下来锤子抡得圆,石头也抬得动了,手掌磨成了脚后跟,勉强达到了一天一车。个子却没再长高,过早的重体力劳动影响了他的骨骼发育,从那时到现在,他一直是初三时候的个子。

瓶罐每个月能赚700块钱的时候,采石场关闭了。

采石场离城市太近,政府要保护环境,禁止开采了,他和父亲双双失业。

因未满18岁,没有学历没有关系没有任何技能,且性格内向话不多,瓶罐找不到任何工作。

卖衣服的地方只招女工,饭店服务员也只招女工,卖手机的店铺要求能说会道有工作经验,小区的保安要求一米七以上……

看来没办法再帮姐姐攒钱,只能回家种地了。

母亲却不肯让他种地,说太辛苦了。

会比采石场还辛苦?他不信,母亲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不会组织语言,只会一个劲儿地说:你不知道的,真的太辛苦了。

母亲下了很大的决心扔下了农活,她买来锅碗瓢盆,在家里做起了快餐。

离家几里外是一所师范专科学校,母子俩从此摆起了饭摊。

扁担悠悠,两头筐里都是饭菜,换作瓶罐挑挑子了,这副扁担母亲曾经挑着,他坐在筐里面。

母亲如今跟在后面,她开始变老了,走得慢,经常掉队掉几十米远,瓶罐停下来等她,问为什么不喊住他,母亲说不舍得喊呢,看着看着就忘了喊……

她开心极了:我的小娃娃总算长大了,走得可真快……

母亲的饭菜可口,价格便宜,快餐摊运营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好景不长,忽然开始清理学校周边的小摊小贩,瓶罐和母亲被清理的那天,还有一大半的盒饭没卖完。

没卖掉的盒饭家里人自己解决,没来得及吃完,终有好多份发霉变坏,母亲为此偷偷哭过,整宿难眠,心疼了很长一段时间。

或许她哭的不仅是盒饭,还有瓶罐。

身为一个母亲,她无能为力了,从那时起她头发开始花白,老得很快。

(四)

要好的朋友有两个,其中一个叫建敏。

摆摊卖快餐时认识的,那个人,瓶罐命中注定要结缘。

那天下午整条街都听到了电吉他的声音,这旋律再熟悉不过,和瓶罐以前捡到的那几盒磁带里的一模一样!他在初中时曾扒过那曲子的,用音乐老师那把锈了弦的老木吉他。

瓶罐管不住双腿奔跑起来,看见一个帅气的男孩抱着黑色的电吉他坐在录像室门前,摇头晃脑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足足10分钟的时间,那男孩没发现瓶罐几乎贴身站在他面前。

他睁开眼后严肃地打量了一会儿瓶罐,忽然笑着把吉他递过来:你会不会?来,玩一下!

瓶罐不敢伸手去接,他愈发起劲地把吉他㨃过来:没事儿,一起玩。

瓶罐双手捧过那把电吉他,磕磕绊绊弹了一首《花房姑娘》,那男孩蹦起来大喊大叫:我的天,你弹得可真烂!

他用膀子撞瓶罐,冲着瓶罐的耳朵喊:可是太好了,你也喜欢摇滚乐!

还来不及和他细聊,学校放学了,学生潮水般涌出来,瓶罐跑回去帮母亲卖快餐,屁股后面跟着那个男孩。他斜挎着吉他酷酷地买了一盒快餐,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边吃边和瓶罐聊天。

路过的学生羡慕地看看瓶罐,敬仰地看着那个叫建敏的男孩。

后来才知道建敏小有名气,常在学校的剧场里演出,许多人以能和他认识为荣,可他傲,看谁都俗,都不入眼。

瓶罐一直很奇怪建敏为什么愿意和他交朋友,建敏父母都在银行里工作,家庭环境优越,家里还开了电脑公司、录像厅、影碟店、长途电话室……半条街都是他们家的买卖。

对瓶罐这样连个饭店服务员都应聘不上的人来说,建敏简直富贵得不敢想象,金光灿灿得高不可攀。

年轻时的友谊总来得猝不及防,金光灿灿的建敏开始教瓶罐弹琴,成宿成宿地和他聊音乐。那时快餐摊已被清理取缔,瓶罐在家吃白饭,建敏天天一起床就跑来瓶罐家,吉他、音箱、效果器,一样样地搬过来,排练厅一般。

他给瓶罐打开了一个世界,大部分时候瓶罐像是在听天书,那么多陌生的词,那么多陌生的外国乐队名,那么多陌生的旋律,却又听得人那么心潮澎湃。

建敏给他听邦·乔维,听蝎子听枪花听穷街,狂躁的金属乐差点把屋顶掀翻,院子里的鸡惊慌失措,扑啦啦飞上屋檐。建敏敞开窗户,说这些声音应该响彻全世界,又扭头和瓶罐说要和他组乐队,将来二人并肩去征服世界。

可相比起征服世界,瓶罐那时更渴望有份工作,求恳的话是开不了口的,日复一日他眼巴巴地等着建敏主动提起,毕竟半条街都是建敏家的,给一份工作应该不难吧,录像厅、电话室、影碟店……

等来等去,没等来建敏开口,这人仿佛看不到瓶罐家徒四壁的模样,或者说看到了也没在乎,对于这个世界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眼里心里只有摇滚乐。

建敏是个很奇怪的人,有时天聊到一半忽然就闭嘴不说话,有时候猛地就高兴起来。有一次他留宿,睡前吃糖豆一样往嘴里塞白色小药片,药瓶子他不让瓶罐看,只说不吃睡不着觉,好多年了……

过了一会儿他高高兴兴地用肩膀撞瓶罐,像分享一个了不起的秘密:我有神经病呀!

他说:所以我吃药片。

他说:可是当我弹琴的时候我是没有任何病的,他们完全不明白这一点!

犹豫再三,瓶罐开口问他:那,你觉得你的出路会是什么?是音乐吗?靠这个吃饭?

没人回答他,建敏已沉沉地睡去,蜷缩得像个婴孩。

也好,他没听到,他这样的孩子怎么会担心出路,他们家有钱……

莫名就悲愤了起来,悲愤之后是沮丧,你要是真把我当朋友,为什么不能像个朋友一样帮帮我?随便给我份什么工作都行,别再让我在家吃白饭。

瓶罐在家吃了一年多白饭,除了和建敏玩音乐没有别的事可干,每天母亲从地里回来之前他都会提前关掉音箱,不想让母亲难过,不想让自己难堪。

可算熬到18岁有了身份证,他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书店当了小店员。

朝九晚五的生活占去了大部分时间,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找建敏玩,偶尔路过录像厅,总会看见建敏独自埋头练琴,铜锈染绿了左手指尖。

除了瓶罐,建敏没有别的玩伴,他有时候会跑来书店找瓶罐,带着新歌,手舞足蹈地跟瓶罐分享和讲解。书店规定员工上班时不能聊天,违规者要么罚款警告要么砸饭碗,建敏一如既往地对很多东西视而不见,扯着嗓门和瓶罐聊音乐,瓶罐没少挨同事白眼。

敷衍过他几次,让他先回去,下班后会去找他。

起初管用,后来专门跑来质问:你昨天怎么没来排练?

同事们都在,经理也在,瓶罐慌慌张张把他请出门去:求求你,别砸了我的饭碗。

他愣了一会儿,笑了一下,转身离开,边走边哈哈大笑。

瓶罐!他头也不回地喊:

……可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啊瓶罐!

难道我的朋友就很多吗?!

火气一下子压不住了,瓶罐冲着他的背影喊:你到底懂不懂啊!我也要吃饭!

(五)

建敏不再出现,瓶罐保住了工作,一年后因表现突出,被调往昆明总公司。

临行前他去找过建敏,找不到,或者说躲着不见,于是很久没见。

昆明的工资每月六七百元,除去房租和吃饭,每个月只能攒下一百多,每过半年才回一次家,为了省钱。

为家里分忧是无望了,能做到的只是不再吃白饭,他睡不着的时候会想妈妈,想姐姐,越想越睡不着,想起了建敏常吃的安眠药小白片。

也不知道建敏怎么样了……

应该能找到新的朋友去组乐队吧,应该已经忘了这个俗气的只想着挣钱吃饭的瓶罐。

2005年春节,瓶罐从昆明回家过年。

年三十,年夜饭前,姐姐指着电视叫起来:瓶罐,这不是你的朋友建敏吗?

电视里建敏抱着一把蓝色木吉他坐在灯光下唱着歌:

我情愿化作一片淡淡的云,让快乐与我们永不分离……

节目主持人在画外音里说:……本台记者获悉,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春节联欢晚会,病人演唱了自己的原创歌曲……

病人?大过年的住院?

他撒腿就跑,大年夜没月亮,黑漆漆的街上鬼影子都不见,建敏家大门紧锁,无人在家,没人能告诉他建敏生的是什么病,在哪个医院哪个病房。

回去的路上他气得胃疼,生病了也不告诉一声,看来是真把我这个朋友给忘了。

却是没忘。

正月初三,建敏倚在门框上问瓶罐:怎么样兄弟,你吃上饭了吗?过得好不好?

鼻尖上全是虚汗,他的气色十分不好,说是刚从医院里出来。瓶罐问他是什么病,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不想说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什么是抑郁症,你和他们一样,就当我是神经病就好……

确实不明白,2005年的瓶罐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症,他对建敏说,那你就多喝开水,按时打点滴吃药,别放在心上……

建敏不说话,闷头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前问:瓶罐,我以后想你了可以去看看你吗?

他用肩膀撞了撞瓶罐:说话呀,别傻乎乎的……

他说:我可只有你这一个朋友。

建敏后来来过昆明,2006年。

当时图书公司在每所大学都开了一个书店,瓶罐被分配去其中一个店当店长。

说是店长,工资没怎么涨,全体员工就他光杆司令一条。店址位于学校的地下室,终年不见阳光,按照规定,每天日出时进去,下班出来时已是夜里11点,他却爱极了那个地方。

书店生意不好,几乎无人光顾,起初无聊得发疯,后来被逼无奈开始看书度日,一天一本书地看下来,他看上了瘾,很快近视了,厚厚的眼镜卡在了脸上,像个真正刻苦的大学生一样。

……如果当年不辍学,如今应该也大二了。

瓶罐读书时习惯放歌,办公电脑调到微小的音量,依旧是摇滚乐,从小听到大的声响。他日复一日坐在那个地下室里听歌读书,文史、社科、学术,什么书都读得进去,不知不觉攒出了研究生才有的阅读量。

他试着读大学专业教材,啥专业的都读,接到建敏电话那天,他刚啃完一本教辅材料。

建敏拎着一把吉他站在十字路口冲他笑。

瓶罐,他说,我不是专程来看你的,家里人给我预约了一个心理医生,我是来看病的。

在昆明看心理医生期间,建敏每天都会坐很久的公交车来找瓶罐。

他当时已用不同的音乐风格写了几十首歌,抱着吉他一首一首地唱给瓶罐听,每一首的间隙都会把创作背景讲了又讲,听得瓶罐惭愧内疚又感动……

几年前跟他学的那些和弦,基本快忘干净了,但怎么好意思去打断他呢,只好皱着眉头,故作思索后胡言乱语几句不着边的评语。

好在书店里没别人,再也不用担心被辞退或罚款,时光仿佛倒流回了几年前,两个好朋友,一个说,一个听。

人长大了一点,很多话说出口也就没那么难。瓶罐告诉建敏,家里至今还欠着一屁股债,他的想法是在书店熬点资历,争取升职加薪,希望未来能给家人减轻一点负担。

他对建敏说:我只是爱听歌……其实没什么音乐天分,我只有眼下这么个出路了,你会不会觉得我俗气?

没有什么犹豫,建敏立马说会。

他悲哀地看着瓶罐。瓶罐啊瓶罐,他说,不管有没有天分,你都应该搏一搏的,咱们俩都应该好好准备,然后……一起去考云南艺术学院!将来做个职业音乐人,咱们组个乐队去征服世界!

他说:瓶罐,你可一定要听我的啊,这才是咱们的出路,咱们可是命中注定要认识的人啊瓶罐。

建敏,怎么可能听你的呢……

你会和姐姐哭着推让上学的机会吗?

你求过城管不要把扁担没收吗?你的母亲40岁出头就愁白了头发累弯了腰吗?

你当过民工抡过大锤吗?你怎么可能知道虎口震出血口子的滋味?

建敏,我和你不一样,你随随便便可以丢弃的,我从小需要从垃圾堆上捡回。

建敏,我甚至不敢随便生病,我太害怕失业了,不要再说什么艺术学院了,我只有初中学历。

…………

建敏没再来过书店,他没打招呼,离开了昆明。

那么昂贵的心理医生医疗费,也不知道他痊愈了没。

建敏走后,瓶罐继续读书,但不再听歌,地下室里安安静静的永远不见阳光。

一屋子的书都快看完了,秋去冬来,又是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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