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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1-5)

很久之前写过的一段歌词:

我希望,年迈时住在一个小农场。

有马有狗,养鹰,种兰花。

到时候,老朋友相濡以沫住在一起。

读书种地,酿酒,喝普洱茶。

我们齐心合力盖房子,每个窗户都是不同颜色的。

如果谁的屋顶漏雨,我们就一起去修补它。

我们敲起手鼓咚咚哒,唱歌跳舞在每个午夜啊。

如果谁死了,我们就弹起吉他欢送他。

…………

很好,时间到了,终于可以把这首歌背后的故事,写下来了。

(一)

一干老友都很奇怪,你写过那么多的故事,为什么不好好写写大松?

你写了茶者成子写了大神铁成写了浪子路平写了铁血老兵,为什么从没认真写写大松?

他的谈吐那么销魂,他的经历那么动人,他的心态那么变态,他的为人那么富有争议……

他不也是你的结义兄弟吗?

你为什么总是不写?

偏不爱写!揍死我啊!

……我有苦衷,一言难尽那种。

大松的故事,“罄竹难书”。

大松兰州人,光头胖子,浓眉小眼大厚嘴唇,爱穿宽袍大袖,乍一看像个妖僧。

按理说西北人最靠谱,他是例外,教科书式的不着调,我认识他多少年就被他硌硬了多少年,无数次地急血攻心想把他打哭。

上次被他气疯是一星期前,他大早上6点把我吵醒,非要传照片给我看,说是他打算养的猪,黑的花的各种猪。

当我没睡醒的时候我的思维能力也没睡醒,我表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养猪。

他饱含深情地告诉我:这样才有家园的气息……

按照他的表述,这个家园不仅要有猪圈,还要有鸡窝,还应该散养几只大鹅看家护院。大鹅好啊大鹅好,他说,有贼来了照着下三路就鹐……

我说你打住,什么家园啊我的松?

搞了半天才听明白——他刚从北京东四环搬走,在京郊农村长租了个小破院子计划长住,那院子里的几间小瓦房他刚修葺完毕,其中一间带火炕的是给我留的。

这样将来我老了后可以去投奔他,大家一起组团养老,一起喂鸡啊喂猪。

他说他特意把那间小瓦房的门槛卸了,这样将来方便我的轮椅进出。

当我没睡醒的时候我的道德尺度也没睡醒,对于他勾画的美好未来我没有一丝感动:

凭什么我就必须坐轮椅?!

咱俩不定谁比谁先偏瘫先脑梗!

知道他是好心,操心我晚景凄凉老无所依,无儿无女无人问津,书也卖不动了没了收入……身为结义兄弟,他决定陪我共度余生。

但大家都才40岁左右,就那么确定我必将成为个老光棍子?有必要这么早就去未雨绸缪吗我的松?

还轮椅?还养猪?

这么早就开养,猪都不会愿意你信不信!

他不信,坚持说早点养可以早点培养感情……

他说,说不定会把猪训练得很出色,说不定能骑,说不定可以套上缰绳拉着我的轮椅去看小老太太们跳广场舞。

我脑补了一下那幅骑猪画面,默默挂断了电话。真的,与其那样,不如让我去安乐死……

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他只是经常会脑子不太好使。

快20年了,他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满腔晕了吧唧的热血,动不动就上头,动不动就晕乎。

那种晕很持久,只要不叫醒他,他就会一直晕下去那种。

有一年冬天,我带着一个叫大梦的高位截瘫的读者朋友去北极,邀大松做伴同行,他一听到北极二字就晕乎,答应得很爽快,上蹿下跳的,兴奋得像个开水壶。

身为一个鼓手他不忘本,说要背上手鼓去授课,争取让那位特殊的读者在这次旅行中多掌握一门谋生技能,然后他俩一起敲鼓给企鹅听……

我挠墙,企鹅?你确定?

他说是哦,最好是帝企鹅,帝企鹅多有灵性……

他的回答宛如智障,充满着对北极的美好向往,充满着对企鹅的无比真诚。

我向来的做人原则是发自己的光就好,别去吹灭别人的灯。

所以我没拦他,任他带,不去打击他那一片好心。

反正一路上我们体体面面地背着包,他吭哧吭哧扛着个快一米高的鼓。

那只手鼓后来发挥的最大作用是翻过来当了灶架。

我们顶着北极圈午夜的寒风,蹲在游轮边的雪岸上,给那个叫大梦的读者煮了一锅面条,西红柿鸡蛋卤……

大松后来把那只鼓送给了大梦,还在鼓面上画了漫画留念,说画的是帆船一艘,寓意美好的祝福。

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是一只小企鹅坐在锅里头。

关于热血上头,另有公案一桩。

有一年秋天大松看电视,地理节目,热泪盈眶地爱上了天空之镜,非说是他灵魂的归处。

玻利维亚在地球另一面,太远去不了,他拖着我自驾去了茶卡盐湖。

上千公里的路说去就去了,真羡慕他有我这样的兄弟,我就没有。

时逢全民出动的长假,便秘一样地堵,期待中的水天一色并未得见,举目处密密麻麻的人头,我差点被挤进盐水池子里去,他一把把我捞上来,深情地远眺了一会儿后他告诉我……

他这会儿认为张掖的丹霞山才是他灵魂的归宿。

他一脸严肃地告诉我:相信我,绝对没错。

……没事,你说哪儿就是哪儿,你说是阴曹地府都行。

……谁让我上辈子缺德,这辈子因果报应有了你这样的朋友。

去张掖要翻祁连山,祁连山上他热血上头,晕晕乎乎地玩儿了一把好心。

当时夜色将临,路边有人拦车求助,说他们的越野车陷进旁边的湿地草甸子里去了,没等我开口盘问完那老兄放着大路不走去轧草甸子干吗,大松一个甩尾,也扎进了那草甸子里头。

我问他这是要做甚?

他豪情万丈地回了我一句:江湖救急,有人需要帮助。

我吼他:可咱们这辆小破吉普没绞盘啊!

他嘎地一脚刹车,我差点被安全带勒死,他说对啊咱们没绞盘怎么拖车……自己也会陷进去!

又说:相信我,绝对……大约好像没问题。

具体救援过程参见我2016年10月6号的微博。

关于此次救援我写了一篇小学生作文,叫《记有意义的一天》,此不赘述。

(二)

若干年来,我和大松同行过不知多少次,祁连山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

若干年来,每当他鼻孔放大,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相信我,绝对没问题……

我立马心口疼,屡试不爽啊,接下来的问题绝对大了去了,即将步入莫测的人生。

有一年夏天我们结伴在泰北旅行,租了一辆右舵车去拜县,车开了俩小时我才发觉没有导航也没有地图,他的回答是几年前曾经走过这条路。

在他鼻孔放大的同时,我和他同时说出了那句话:相信我,绝对没问题。

说完后我自觉放平座椅,开始脱鞋换睡裤。

后排的小明不解,问这是做甚?

我苦笑,睡吧,不睡的话会抓狂,我用命担保接下来你将经历永生难忘的漫漫长路。

小明不屑,嫌我不信任自己兄弟,认为不管大松怎么开,晚饭前总能抵达……

我一觉醒来时已是黎明,车正穿行在野林小路中,耳畔哗啦哗啦的树叶子声,后排咯吱咯吱的咬牙声。

大松友好地向我道了早安,告诉我其实人生就是一场迷途,每个迷路的人都在找寻自己的出口……又告诉我很快就能到拜县了,就快找到出口了,他确定只需要再翻过两三个山头。

曙光中我看了看他那放大的鼻孔,又看看窗外的原始丛林……

枯枝败叶剐蹭着车身,不时有鸟屎落在风挡玻璃上头……

没事,翻呗,你翻你的,我接着再睡个回笼觉,午饭时把我叫醒就行。

我劝慰小明:你大松哥再怎么说也是好心,如果我猜得没错,昨天晚上他一定是和你达成了共识,想带你去小小感受一下丛林夜景,结果再也没摸回大路对不?

我安抚小明:你大松哥再怎么说也是条小生命,你的心情我理解……但咱就不打他了吧,打哭了他也没啥用。

大松扭头插话道:大冰,听到你这么懂我,我很感动。

他表示他一定会深刻检讨认真反省,并承诺绝不再犯。

我跟小明说:这些话你就不要相信了……你就当是个屁,闻闻就行。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会认真地致歉,诚恳地承认是他的错,转过头来继续诚恳地重蹈覆辙,诚诚恳恳地不长记性。

令人悲愤的是,往往越是这样的人越不羁放纵爱搞事情,主观上还认为自己是好心。

这么多年来,因为他这种不着调的好心,我追着打过他三次。

客观点说,打死他也没什么用。

第三次是几年前去医院探病。

时逢舌头乐队重组,吴俊德老兄勤于排练,走路时恍惚了一下不小心摔进沟里摔肿了重要部位。大松买了两个大号哈密瓜拖我去探病,出了医院大门我追着他踢:

明知道人家摔肿的是那里,你还送这个!刚才还非要当场切开给人家吃……你是不是想搞事情!

他倒是蛮委屈,很严肃地解释说自己是好心,想以形补形。

打你个以形补形!

第二次是十来年前在北京莫斯科餐厅。

那日一碗红菜汤喝美了他,这家伙为了表达对大厨的认可,拍着肚皮当鼓,深情地来了一首《喀秋莎》,用的还是美声。

那天的客人少,只两桌,诧异之余都跑来找他合影,以为他是餐厅的驻店歌手。

你见过一边合影一边唱歌的没?

我见过,尴尬死我了,给我个带拉链儿的地洞,这个人我不熟。

餐厅服务员后来过来制止:先生先生停一停,我们这儿一会儿有专门的歌舞演出……

大松这个二货说:那太好了,我很擅长帮人和声。

一个小时后我追着他满停车场打:你不会看人脸色的吗!唱了一首又一首!

他边跑边委屈,说他真的以为是邀请。

第一次追着打他是因为老木。

大松的儿子叫老木,那也是我儿子,从小看着长大。

老木小时候常来云南过暑假,带着厚厚的暑假作业,暑假才刚开始,大松硬逼着人家开始写作业,自己却跑去教人敲鼓了。我见不得小家伙大好的光阴被桎梏,唰唰唰帮他写了大半本,孩子爱死我了,差点也喊我爹,坚定地认为我比他亲爹亲多了。

转过天来看见大松帮助儿子成长——追着老木满街打,边跑边谴责:

孙梓毅!你看看你那一笔烂字,屎壳郎子爬查出来的吗!是人写的吗!

又骂:你字烂成这样,将来怎么当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大松后来被我追着满街打。

那本暑假作业厚厚的,老木递给我的,卷起来就是个棒子,挺顺手。

一直到老木上了小学四年级我才没再帮他写暑假作业,写不了了,太难了。

四年级之前大松屡屡满街打孩子,理由总是字烂,我反杀他时永远用暑假作业卷儿,他永远一头雾水,一边逃窜一边严肃地回头看……

话说按他的智力水平,估计一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真实缘由。

话说按照他的评判标准,他自己也未必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老木目前18岁,牛高马大一米八五,现在在绵阳师范学院上大一,读的是环境美术设计专业,2018级,这孩子谨言慎行谋定而后动,远比他亲爹成熟。

……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三)

许多人眼中,大松是个无用之人,玩心太重,干不成什么大事情。

那些人完全不懂他——

他岂止是玩心重,他简直就是和事业二字有仇。

最明显的例子是关于手鼓。

说也好笑,明明是非洲手鼓,全世界销量最高的地方却是中国云南,若干年里这种乐器北伐西征嗒嗒咚咚,而今泛滥成灾,几乎渗透了中国每一个景区和古城。

罕有人知道“始作俑者”是大松。

当年若不是他开了滇西北第一家手鼓店,不遗余力地推广非洲手鼓且义务授徒来者不拒,后来大半个中国的各种古城一定会比现在安静……

论鼓技他在滇西北当真不做第二人想,被称作鼓王,手指翻飞时可动人魄可止儿啼。

可论起用人识人做生意,他晕得太厉害,双商皆低,极其不成熟。

他那时好心泛滥,来者不拒,二十平方米的小店而已,徒弟前后收了几十个,乱七八糟什么人都有。学费是不收的,工资倒是发,不仅将鼓技倾囊相授,里面的不少人他还管吃住,还给人家买衣服,还帮人还债,还帮人交上大学的学费。

当时店铺租金尚低,若能趁机扩张,实现财务自由不过是几年内的事情,若能抓住风口融资开店跑马占地盘,如今新三板上市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却并没有精力开连锁店,也没有兴趣和资本对接,别人和他聊鼓店投资,他和人家聊手鼓技巧和打法节奏,好几个天使被他聊得哭笑不得,生生聊走。

精力和兴趣都放在和那帮徒弟敲鼓上了,教学的过程于他而言好玩得要命。那时候他瘾头大得很,吃喝拉撒都在店里,天天店门前一坐呼啦啦一大片,排练得惊天动地,吓得客人们哆哆嗦嗦不敢进。

好好的一个生意,硬被他玩儿成了义演基地和免费培训中心。

几年下来鼓没卖出过几个,竞争对手倒培养出不少,那些徒弟出师后纷纷自立门户,最近的店离他不过三十米。换成一般人谁都会急,他不是一般人,屁颠颠跑去指点装修,帮人搞开业礼。开了店的徒弟不再喊他松哥,大都直呼其名,言下之意已然肩膀齐。

我提醒过他:听音辨心,当心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他鼻孔放大,饱含深情地说都是跟着他玩儿的小兄弟儿,说不至于,没问题。

滇西北手鼓生意最火爆的那一年,全丽江上百家鼓店,那一年大松的鼓店倒闭。

被他徒弟和徒弟的徒弟们挤对死的,他倾囊相授的东西太多,包括进货渠道。

关门大吉那天一个徒弟也没来,我借了辆三轮车去帮他清仓,站在一片狼藉中不胜唏嘘。

我叹息:傻了吧。

他坐在门槛上冲我乐,抱着一只手鼓,脸埋在上面羞涩地摩擦着。

我戳戳他:难受吧?

他说嗯。

我说:那你哭啊。

他努力酝酿了一会儿,未果。

我说:觉着自己活该吧。

他不看我,瓮声瓮气地感慨:啊,毕竟还是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他一厢情愿的美好,别人却未必苟同,江湖险恶人心莫测,失败者沦为八卦笑柄,黑他黑得最惨的几乎都是他曾经教过的小兄弟,大都看他不起,对他的总结就俩字:2×。

他自己倒是不以为意。

什么卧薪尝胆,什么东山再起,什么忘恩负义,他全都不琢磨,一如既往地玩儿去了。

破产后他加入了旅行者乐队当鼓手,跟着张智和吴俊德还有文烽满世界演出,同时也加入了呼格吉勒图的乐队,巡演过欧洲也巡演过美洲,玩儿得很开心。

说是加入,不过是帮忙而已,乐队清贫,他并不能分到什么钱,几年下来车马费倒贴了不少,靠的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卖卖手鼓库存。

送出去的比卖出去的多,他像个孩子一样,很慷慨地和其他小朋友分享他的玩具。

关于手鼓,想过帮他一把,可他并不领情。

我那时微博上已有了百万关注者,给他的建议是开个手鼓网店,可以借用我的字号我的名义,只要价格合理,销量应该不会低,虽不足富贵,但足以保障他的生活质量不降低。

他拒绝的理由是——

此举会给我招黑,让人以为我靠衍生品圈钱。

我说:那我帮你直接在微博上打打广告行不行。

他依旧是拒绝,道:你可千万别瞎打广告,读者会看低你的,你能有今天不容易……

合着我袖手旁观什么都不用做是吧?

那你要我这个兄弟还有什么用?

他比我还要奇怪:当兄弟就必须要互相做点什么吗?

他问:当兄弟就当兄弟,干吗非要有什么用?

又鼻孔放大,义正词严地说:我冻不着饿不着过得挺好的啊,你干吗老瞎操心?

他的连环三问搅乱了我的逻辑,貌似他说得好像也有那么一点道理……

算了不管了,随他去,他高兴就好,他乐意。

身为一个天蝎座,几年后,我把他的原话一字不少地奉还。

还是与手鼓有关,他那时背着一只手鼓自告奋勇地请缨,积极踊跃地参与到百城百校免费音乐会中来,跟着小屋的年轻歌手们一场又一场地义务演出,走河南过山东,漂洋过海去大连……

十冬腊月的天气,他完成了整整50场演出,据说渤海上吹了风,重感冒得不行,依旧坚持把手鼓打得咚咚咚。

他那条线路的最后一场演出在北京,我掐着时间和他视频。

我问:累不累啊我的松?

他说不累不累,他玩儿得很高兴,又说不用谢,大家是兄弟,这都是他应该做的,他很高兴能起到一点作用……

我告诉他我并没有谢他的意思。

我说:奇怪了……当兄弟就必须要互相做点什么吗?

信号不好,屏幕上他瞠目结舌的表情卡住了好一会儿,只听见用力擤鼻涕的声音。

我慢慢地复述他的原话:当兄弟就当兄弟,干吗非要有什么用?

他不说话,嘿嘿笑,用力地擤鼻涕。

我说行了,下楼吧,咱们兄弟出门玩儿去……

我挣脱出他的拥抱,问他:怎么样,感动吧?

他说嗯嗯。

我说:那你哭啊。

我说:接下来我带你去玩儿个医院半日游,可好玩儿了呢,具体项目是扎针打吊瓶。

(四)

细数一下,我身旁心态好的人里,大松排第一。

那是一种变态的好,一年到头活得兴致勃勃的,高兴了就敲鼓唱歌,遇到美景也唱,遇到美女也唱,遇到美食还唱,撇大条时撇开心了也唱。

32岁左右我一度落魄,那两年每次回滇西北都是借宿他家中。

那是段难忘的时光,每天清晨都在他的呼麦声中醒来,一并传来的还有黄金的味道……

哨音呼麦说明排泄得很顺畅,低音呼麦说明还在酝酿,即将成功。

有时候他来了劲,明明不便秘,呼麦声十几分钟不停,我被尿憋得死去活来,噌噌地挠门。

开门啊你个怂,别别别别搞事情……

我住他家那会儿,他老来我房间屙屎,以及洗澡,理由是喜欢这个房间的浴缸。

后来才发现他喜欢的不是浴缸,是浴缸里的小黄鸭子,橡皮的那种,一捏就叫,贼头贼脑地漂在泡沫中。

我欠,目睹过一次他泡澡的场景,除了橡皮鸭子还有塑料小海疼[1]

几十岁的人了,玩儿泡泡依旧那么起劲儿,一边吹泡泡一边捏鸭子,一边唱门前大桥下,那场景严肃而正式,甚为惊悚……

更为惊悚的是,他睡觉时是需要搂着铁皮小火车的,掀开被子,里面各种玩具!

也不嫌硌得慌,十分令人硌硬。

也不只是床上,他的玩具潜伏在家中每一个角落。

娱乐圈再乱,也没有他家乱。鞋柜上面有滑板,沙发缝里有乐高和弹弓,玩偶和面具堆满了茶几,毛绒公仔组团盘踞在书架中,冰箱上面有个摇头驴,人一开门它就蹦……

品类之丰富,花色之多样,任何孩子只要进了他家都会疯。

有天早上我醒来,发现怀里多了个魔卡少女樱小抱毯,一定是他半夜偷偷摸进我房间搞的事情,几个意思?怕我尿床还是怕我孤独?

我当年认真和这个巨婴探讨过关于玩具的问题,他的回答倒也诚恳,说可能是自己从小没有过玩具,童年是在煤渣堆上度过的,家里只有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他捡回的煤核是重要的收入来源,捡来捡去就长大了,没顾得上玩儿……

他说:其实现在玩儿也来得及……

他两眼放光地告诉我,他的玩具别人不能碰,但欢迎我玩儿,和他一起玩儿。

又掐指算,高高兴兴地说咱们起码还能再玩儿上20年。

我脑补了一下他60岁时泡澡玩儿小鸭子睡觉搂小火车的场景。

略觉眩晕,有点想干呕有点离心。

他的心情貌似一直都很好,顺境逆境,热爱全世界。

很年轻的时候他就历经过逆境了,那时他18岁,在夜店当鼓手,曾因讨薪,被黑社会在茫茫玉门戈壁里追杀,追他的人后来断水断粮哭着撤退,他却优哉游哉地走出了戈壁。

哼着歌,嚼着沙葱,捏着沿途采来的小野花。

听说他后来还给追他的人发短信,分享了一首他在戈壁里写的小诗。

那首诗饱含深情地歌颂了肉苁蓉。

他还歌颂过袜子。

20多岁北漂时,为了生计他卖过袜子,地摊儿摆在人民大学门口。十冬腊月鼻涕成冰,行人顶着严寒把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他抱着吉他卖袜子,引吭高歌:

公司倒闭了,老板上吊了,好袜子我就便宜卖了。

两块钱一双,真的很便宜,买了能够给中小企业做贡献……

这首歌他从北京唱到云南,一直高高兴兴地唱到40多岁。

他送过我一麻袋袜子,花花绿绿的,都是他当年袜子生意失败后的库存,男款女式的都有,我一直穿到今天也没穿完。

很多参加过我签售会的读者应该有印象,两只脚上的袜子颜色总是不同……

我一直记得2006年深秋的那个早上,我启程徒步滇藏线,他赶来送行,大石桥头扳倒了我,把我靴子强扒了下来。

我背包在身,海龟一样地仰天扑腾,他认认真真帮我套上一双新袜子,说是毛巾底儿的,适宜远行。没等我翻壳,他又在我手上也套上了袜子,说是大码的,可以当御寒手套用……

没和他翻脸,知道是一片真心。

我很感激他没有把超大码的袜子套在我头上当保暖帽。

那时候大家都穷,除了袜子他也没别的什么东西可以赠送。

我背着包走出去几十米了,听见他在背后打着拍子唱:送战友,踏征程……

我叹气,转身吼他:咱们要好几个月见不着面呢!你唱得哀伤一点行不行!

他说好好好,让我耐心等一等。

他酝酿了半天,未果,歌声喜气依旧,令我极度怀疑我们之间其实是塑料兄弟情。

都说朋友之间不能合伙做生意,可偏偏朋友之间特爱合伙做生意。

后来我们这对塑料兄弟的经济都稍有好转,于是三七开,一起搞了一家前途无量的酒吧,那家酒吧叫五一公社,整条五一街最大的院落,从开业大吉到关门大吉历时6个多月……也是厉害到不行。

和很多合伙做生意的朋友一样,店铺转让金拿到后我们大打出手,为了一个钱字,从街头干到街尾。

稍有不一样的是,不是嫌分得少而是嫌分得多……

大松脑子不好使,忘记了投资比例是我三他七,坚持和我对半分钱,一副天经地义的嘴脸,说他说了算,他是哥。

哥你妹啊,凭什么!我自然是不干,我不干他也不干,掐着厚厚一沓子人民币追着我撵,边撵还边吆喝,让熟人赶紧绊倒我,把我摁着。

路两旁的熟人看得一愣一愣的,搞不清是什么神剧在上演。

我走投无路,躲回大冰的小屋里面,他隔着门缝往里塞钱,门缝太窄,一次只能塞一张,小半个下午的时间我咯吱咯吱地咬着牙,看着钞票一张一张飘进来……

太硌硬人了,够够的了!

一张一张飘进来。

(五)

这么多年,硌硬人的事儿他可真没少干。

一同去罗马时他一路把手塞进我衣兜里面,说是这样小偷就会知难而退,我的钱包比较安全。

一同去布拉格的时候,他趁我出门抽烟让服务生把我的五分熟嫩牛排回炉成了全熟,说不带血的吃了不拉肚子,我的肠胃比较安全。

他有照顾人的癖好,老爱把我当个小朋友。

几乎每个元旦我们都会在一起跨年,有一年是在东北松花湖,大家结伴去滑雪。

不知道他是不是对东北有什么误解,棉靴棉袍狐皮帽子,穿成座山雕就来了,绺子上的一般。我当时从广东飞来,穿的毛料薄大衣修身款,很有台型,戴了一顶鸭舌帽,很帅。可他一见面就替我感到寒冷,坚持认为我衣衫单薄会冻毙在吉林,坚持要把他的长毛黑狐皮土匪帽子让给我戴。

穿着英伦大衣戴长毛土匪帽子?还是人造毛,手一摸刺啦啦的静电。

玩儿我呢?!太羞耻了,我打死也不戴,他轴劲上来,想方设法让我戴,路上走着呢,脑袋忽然一凉又一热,我头上变了天,他拿着我的帽子咔咔跑,远远地指着我脑袋上的土匪帽子喊:相信我,这个暖和!

隔着那么老远,我都能看清他说这话时鼻孔是放大的!

他的距离在雪球攻击弹道之外,我改用石头,当真急眼。

急眼了他也不怵,一而再,再而三地搞偷袭,和我换帽子戴。

他那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策反了小明,一起说土匪帽子契合我的气质,我戴非常好看。

小明是武汉人,我不可能和她翻脸,这是基本的求生知识,因为你永远别想通过吵架战胜一个武汉女孩。

但我也不可能就此屈服就此放弃了自己的基本审美,冷静地思考后我决定不出房门了,去他奶奶的滑雪,不滑了!

不出门就不用被逼着戴土匪帽子,就不会丢脸。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一天,看电视吃春饼,谁劝也不出来,效果卓越,傍晚时大松终于良心不安,颠颠跑来敲房门,我说滚,他说他来道歉。

他这个歉道得明显不诚恳!拉着小明给他站台!

当着小明的面儿,他给我出了道选择题,说如果实在不爱戴土匪帽,那就把秋裤穿上吧,这样也能起到保暖作用,不然冻出关节炎来老了以后可怎么办……

他把土匪帽子放在右边,又把那条秋裤抖开铺在左边,然后告诉我他这次来东北套了两层秋裤,外面这条可以匀给我穿。

那秋裤是紫红色的,中间开口的那种,复古而实用,尚且带着体温……我勃然大怒,但小明站在他那边,踹了我一脚后就说了一个字:选!

……其实长毛土匪帽子真的挺保暖。

我后来戴上了瘾,一到冬天就戴,那顶土匪帽子被我戴到了南极又戴到了北极,跟着我把地球走了一大圈,因为有那顶帽子的存在,在狂风暴雪的地方,伤风感冒总与我无缘。

……总之,我很庆幸当年没选秋裤。

这么多年下来,我早已习惯了大松的硌硬。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挺硌硬人的。

那时我们都还年轻,一个流浪歌手,一个流浪鼓手,滇西北陌路相逢,借住在忠义市场旁同一家客栈同一个房间,每天结伴卖唱在街头,躲城管防警察,挣了钱一起买米买肉,偶尔生一堆篝火,喝点小酒。

他对人不设防,什么都和我说,关于曾经的美术老师生涯,关于离婚后的净身出户,关于乐队和手鼓,关于北漂和袜子……他说我听着,边听边在火里烧洋芋,烤地瓜。

我说:你说得差不多了吧,是不是轮到我也说说我自己了……

他说不着急不着急,他还没说完呢。

他捧着烤好的地瓜说:真的,和你聊天太有意思了!

屁,这叫聊天?光听你一个人嘚啵嘚了。

一穷二白的岁数容易交朋友,无关贫穷或富有,无关或高或低的社会属性,一个月的朝夕相处说长不短,分别时却都酸了鼻子红了眼睛。

那时我们都觉得对方比自己穷,临行前我悄悄替他结清了房费又预付了房费,上了火车后无意中一翻包,多了一只鼓鼓囊囊的袜子,里面50的10块的都有,还有钢镚儿,应该是他那段时间所有的收入。

袜子下面是另一只袜子,里面裹着几个茶叶蛋。

剥好了的那种,特别有母爱。

没等我把电话打过去骂街,他先打过来了:我的天,干吗给我交房租?!他在电话那头哽咽:你我何日再相逢?此刻我有些惆怅,心中充满了对你的思念之情……

能不能别随便用书面语?能不能!

硌硬死我了,我说你赶紧挂了吧挂了吧!

……你如果再不挂的话我跳火车回去找你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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