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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6-7)

(六)

见了硌硬得不行,不见思念得不行,莫名其妙就当了这么多年的兄弟,砣不离秤。

多年来我们这个组合一度被冠名为:没头脑和不高兴。

唐薇告诉我,我的没头脑兄弟大松经常思念我。

他经常没头没脑地提起我,提起我们天南海北的那些囧途和折腾,有时候甜蜜叹息,有时候嘿嘿乐个不停。

唐薇是大松再婚的老婆,素日里喊我小叔子,她刚嫁给大松那会儿很纳闷,大松你怎么天天老惦记着找大冰玩儿,干脆你们兄弟俩过去得了。

唐薇说,大松的回答是:

大冰脑子不太好使,挺一根筋的,我得看着点他,不然他会作死的……

对于他的这个回答,唐薇和我均无语凝噎。

他还有资格说别人脑子不好使?他的自信是从哪儿来的?

实至名归的没头脑啊,不服不行。

他是没头脑,我是不高兴。

我脾气不好火气大,反正谁敢当我面儿损大松我冲谁不高兴。

我太知道有多少人不喜欢他了,甚至厌恶,甚至痛恨。

他一定犯过许多错一定还会犯许多错,他的确幼稚荒唐常犯错烦人硌硬人爱搞事情……

但我说可以,别人说不行,一个字也不行。

下辈子打死我也不想再认识他了,他太硌硬。

可这辈子他是我自己给自己选的家人,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贬我可以,贬他不行,他是我兄弟,他哪怕得罪了全世界我也不会离他而去。

他哪怕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被通缉了,他也是我兄弟。

我知道我三观不正。

大家当兄弟,没来世,有今生,改不了也不想改了,三观就是这么不正。

脑子不太好使呢我的松,挺一根筋的,我得护着他点,不然他被人搞死了,我找谁去共度余生?

…………

前几天大松凌晨将我吵醒,和我探讨了猪。

其实探讨的不是猪,是未雨绸缪的余生。

他说他在京郊农村长租了个小破院,刚修葺完毕,其中一间带火炕的小瓦房是给我留的,将来我老了后可以去找他,大家一起组团养老,一起喂鸡啊喂猪。

离老还远着呢吧,发什么神经?

现在就开始养猪,你愿意,猪愿意吗?

他说:早点养可以早点培养感情……

他说:说不定会把猪训练得很出色,说不定能骑,说不定可以套上缰绳拉着你的轮椅去看小老太太们跳广场舞。

他说他特意把那间小瓦房的门槛卸了,这样将来方便我的轮椅进出。

我坐在清晨6点的曙光里,默默地听着他发神经。

眼前慢慢浮现出一幅画面——

一胖一瘦两个老头,一个脑梗偏瘫,一个老年痴呆症。

一个气鼓鼓地坐在轮椅上,一个乐呵呵地骑着猪走在前头。

一甲子的时光并未将他们改变。

一个依旧没头脑,一个依旧不高兴。

(七)

为什么写下这篇文章呢。

可能是大松那个变态的余生养老计划让我有所触动。

可能是因为想起了一点往事,一点9年前的事情。

9年前的一天,他打来电话,号啕得像个小孩。

他说:咱们都好好的,谁也别提前死了行不行……

头一次见他痛哭,我吓坏了,他在电话那头边号边说,抽泣得像个小孩。

那时我们半年没见了,我说我想他了,他二话不说驱车纵贯中国,跋山涉水专程回云南看我。

途经邵怀高速时,他目击了特大车祸。

他从不是个袖手旁观的人,他是第一个停车的人,高速公路上急刹车,穿过扭曲的护栏,跌跌撞撞摸下山沟。

黑烟滚滚,大巴车侧翻,满地的残肢碎肉,有些人卡在车里,有些人被甩了出来,死去的,马上就要死去的,呻吟着的,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的……是人间地狱了,触目惊心的惨。

最近的那个罹难者就躺在离他不远处,只剩半边脸。

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双手双腿都在痉挛,就这么死了?人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

他后来告诉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害怕,此生从未有过的一种害怕,说不清道不明的黑压压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不是个胆大的人,可那天报完警之后他没有选择离开。

他痉挛着双手扒开尸体开始救人,谁知道下一秒这车会不会爆炸,必须把还活着的人先救到安全地带。

他把人从车窗里拖出来,一个又一个地把人扛到路边。

一两百米的距离,45度的斜坡,扛不动的就拽,背不动的就拖,陆续有人停了车跑下来一起抬人,他的车打着双闪停在路边呢,停了第一辆就会有第二辆停下来。

救护车抵达时他正趴在血泊里,攥紧一个老阿姨的手,不停地喊她,让她坚持睁着眼。

他让她喊出家人的名字喊朋友的名字,喊所有重要的人的名字,每一个都要喊!

……那个老阿姨大腿掉了,不能睡的,睡着了会再也醒不过来。

他喊:醒醒啊!不能啊!你看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你啊!

没什么用,那个老阿姨终究还是睡去了,慢慢闭上了眼。

2010年10月4号,我的兄弟大松在邵怀高速靠近邵阳段遭遇了一场惨烈的车祸。

他停车救人,前前后后忙了整3个小时的时间。

大部队赶来时,他半边身子已被血浸透,筋疲力尽满脸泪痕,差点儿也被当成伤员。

最后一个伤员被抬上救护车后,他没和人打招呼,神情恍惚,独自默默离开。

手上的血未干,湿漉漉地握着方向盘。

他一边痛哭一边开车,打开了雨刷器想把前路看得清楚一点,忘记了是晴天。

剧烈的抽泣让他无法继续前行,他把车停进最近的休息区,把电话给我拨了过来。

那天他边哭边喊:咱们都好好的,谁也别提前死了行不行……

他喊:怎么办,我现在太想你了。

他泣不成声地冲我喊:

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啊,你要是忽然死了我可怎么办。

(八)

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见他哭过那一回,伤心得像个小孩。

那日微寒,雨过人民路,云起苍山,1500多公里外他哭,我听着,不去打断。

我知他不会哭给任何人看,除了在我面前。

是啊,大松,我现在也想你了。

越写越想念,你这个不靠谱不着调想一出是一出的硌硬人的王八蛋。

9年前你就开始谋划了是吧,而今终于搞了一个养老小破院。

省省吧,我才不稀罕去住呢。

你给我等着,要住咱就住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小农场里面,你别瞎折腾了,让我来,我比你年轻我还能拼我还能干我去给咱兄弟们挣钱。

大松大松。

咱们一起年轻过,咱们还要一起变老呢。

咱们谁也别提前死了,你要是忽然死了,我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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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小海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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