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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儿子(1-5)

你真以为你爸爸是爸爸啊,其实他也是个孩子。

做好准备了没——去给你爸爸当爸爸。

你真以为你孩子是孩子啊,或许他也是你爸爸。

你怎么做他怎么学——学着给你当爸爸。

这篇文章是《台北爸爸》的姊妹篇,叫《台北儿子》。

讲的是一个爸爸在给自己的儿子当完爸爸后,是如何去给自己的爸爸当爸爸的。

从他开始给自己的爸爸当爸爸的那一刻起,他也就真正地成为一个儿子……

我建议你和你爸爸一起看看这篇文章。

看看个中是否也有你爸爸的影子,或者你自己将来的影子。

让你下好决心,决心给他当爸爸。

让他做好准备,准备给你当孩子。

(一)

先从500万人民币讲起。

陈圣谚同学拒绝了整整500万人民币,按他们那个省份的算法,2200多万新台币。

一并拒绝的,还有那个出道当明星的机遇。

缘起是我见他打工攒钱蛮辛苦,推荐他参加大陆的一档叫《非常完美》的综艺节目去赚点零用钱。他穿着他老爸阿宏的旧衬衣旧T恤,跻身于一堆花样男女中,在那个舞台上当了很久的嘉宾。

网上搜搜,应该还能找到视频。

令人吃惊的是,录节目的报酬所得圣谚全给了我,委托我捐赠到贫困山区助学去。

那时候他大学还没毕业,课余需打工攒钱买相机,那笔嘉宾报酬等于他打3年的工,他一分没留全捐了,不见丝毫惋惜。

他不惋惜我惋惜,圣谚啊,这是劳动所得,你自己留着天经地义。

他劝我说:数熟啊,钱酱紫花粗去,才有意义(自行揣摩,此不翻译)。

他喊我大冰数熟,温文尔雅的宝岛语。

……说实话,除了说话不会卷舌头,口音太软太偶像剧,这孩子当真没别的毛病。

心眼好,人也帅得没天理,圣谚帅得嘞,像木村拓哉和言承旭的合体,跳起街舞来浑身发光,看得女生们星星眼,我的天,那迷人的微笑那结实的手臂那看起来很好吃的腹肌……

按理说这样的男生极易被宠成渣,他却出人意料地老实上进,人也简单,单单纯纯的孩子气。

他老爸阿宏对他满意极了,经常和我分享他的事迹。

阿宏说,有漂亮得吓人的大蜜当街拦住圣谚要微信,圣谚的回答是:对不起啦阿姨,我不想我女朋友不高兴。

阿宏说,有著名的经纪公司跑来签圣谚,要送他去韩国当练习生,承诺两年后就能让他红成鹿哈尼,他想都没想就拒绝,说抱歉抱歉,他不感兴趣。

阿宏说,有电影剧组请圣谚演男一号,开价500万人民币,他拒绝的理由依旧是不感兴趣。

他说那会影响他的爱好,在他那个爱好面前,钱和红,都没有什么意义。

也就是说,为了那个爱好,他拒绝了2200多万新台币。

也就是说,在当下经济不景气的台湾,他很可能拒绝的是每年起码1个亿的收入,新台币。

圣谚在台湾大同大学读的是机械系。

他从小到大的爱好是——当修理工,去修机器。

所以2017年2月圣谚大学毕业后,如愿当上了修理工。

对于圣谚的选择……

他老爸阿宏很得意!

(二)

在我认识的爸爸里,阿宏鬼马第一。

……这句话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

重新说一遍吧,在我认识的所有爸爸里,阿宏鬼马第一。

此君流氓少年出身,14岁就有了性经历,打哭过老师气疯过家人,混过角头当过兄弟,贩过枪支蹲过监狱……总之五毒俱全坏事做尽。

成年后痛定思痛,阿宏浪子回头,革面洗心。

他以己为鉴,处心积虑,最终反向培养出了一个优秀无比的儿子(详情参见《台北爸爸》,一个鬼马老爸用心良苦的育儿经历)。

可阿宏说,圣谚不是他儿子了!

以前是,现在和以后都不是了。

他说圣谚已大学毕业,是大人了,所以没有资格再当儿子,必须当大哥,而他是弟弟。

他说:做哥哥的嘛,不仅要管好自己,而且要照顾好、迁就好我这个小弟弟。

阿宏还当真说到做到,买了辆哈雷当了逍遥骑士,不再干涉圣谚的任何事情。

圣谚总是忍不住和他分享近况,他偶尔也发表一下意见,但姿态和语气完全是个弟弟。

圣谚应聘的是长荣航空,最初级的菜鸟修理工,刚进公司看什么都新鲜,每天回家都会乐陶陶地和阿宏描述那些不同型号的飞机。

……你知道飞机油箱在哪儿吗?

……你知道机翼的底板有多少颗螺丝吗?

……你知道飞机的引擎有多大吗?

阿宏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说:哇,哥哥你可真厉害……来,你接着臭屁。

圣谚老老实实地说菜鸟都是杂工,他还没有机会把飞机的零组件了解清晰。

阿宏就对圣谚说:唉,哥哥啊,我如果是你的话,每天分配工作时肯定第一个举手,别人怕苦怕累不举手的时候我也肯定举手,这样才有机会接触不同工种,摸到飞机的不同部位。

他说:你注意哦,我是在假设哦,我可没有在说你。

他说他对飞机可感兴趣了呢,说:来来来,哥哥,你接着臭屁。

几天之后圣谚幸福地回来了,带着满足的笑意。

他握着阿宏的手摇晃:你猜我今天被分配了什么工作!

他说:你绝对猜不到的,简直也太神奇!

阿宏说:嗯,看你的表情,我猜应该是被派去发射了一颗通信卫星……

自然不是发射卫星,圣谚那天被派去钻进了一架飞机的大便储存桶里。

飞机有两个大圆桶,工作人员需要在里面弯腰穿梭,各种接头都得拆卸清洁干净,然后涂布大量凡士林。

据圣谚的描述,有些残渣极难清理干净,为了完美完成重任,他脱去了手套仔细地抠……

阿宏眩晕,差点心梗死去,他挣脱圣谚的双手倒退三米,圣谚追上前去再次紧握住他的手:

许多老员工都没钻过排泄物集装桶呢,大家都说我是公司有史以来第一个自告奋勇的人。

……后来得知,当天分配此项工作时只他一个人举手,且举得很积极,他根本没听懂工作内容是什么,只不过阿宏曾告诉过他,没人举手你就举。

钻过大便桶的圣谚说太棒了,他今天又比别人多了解了一点飞机,他说他一定要把飞机的这个部位,向阿宏描述得详详细细……

同事们都惊讶圣谚吃了大亏还懵懂不自知,认为他脑子有问题,均不知他一贯如此,他是被阿宏忽悠着长大的,忽悠得完全没有七窍玲珑心,忽悠得纯良朴素简单干净。

有道是傻人有傻福,转过天来,发动机部门的总工程师找到圣谚,非要收他当徒弟。

圣谚钻完大便桶后就被锁定了,成为重点培训新进人员。

一堆菜鸟学员,只有他有了机会去学习维修飞机发动机。

总工程师后来很欣慰,真是收了个兢兢业业的好徒弟。

有一次他让所有技师集合,当着所有人的面雷霆震怒大发脾气,斥责的是一位资深员工,那人和圣谚同组保养发动机。

总工程师说:知道我为什么让圣谚跟你一组吗?那是因为我对你根本就不信任!你们保养的可是飞机的心脏,任何的马虎松懈都是在玩忽人命!

他骂:仗着是老资历就偷懒,把工作全丢给圣谚,欺负他老实是吧?有你这样做前辈的吗?你现在就去把工具缴回,去人事部找人事主管,明天不用来了!

他伸出手指挨个儿点人鼻子:所有人听好,如果你们谁再使唤圣谚做杂事,就给我试试!

所有人噤若寒蝉,唯独圣谚一脸茫然……

他回家跟阿宏讲:没觉得大家让我干的是杂事啊,大家对我都很好耶,宁可把自己搞得很闲,也要给我那么多机会去锻炼。

他问阿宏: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阿宏说:有没有搞错啊,你才是哥哥啊,奇怪咧,干吗问我这个当弟弟的意见?

阿宏说:反正如果是我的话,没人安排我也会抢着干,偷偷干,越发霹雳无敌认真干……

师父偏心,徒弟争气,一来二去圣谚的维修水平突飞猛进,事情也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他闯了一个足以下岗失业的大祸。

机场的牵引车是需通过考试才能驾驶的,有一天实在太忙时间也紧,为了不耽搁工作,师父让圣谚开着牵引车,带着一组人马,拉着一台发动机准备安装到机翼上去。

他是新人,又没有牵引车的驾照,车开到一半惊动了主管,圣谚师父总工程师的上级。

主管吓死了,责令现场任何人都不许惊动圣谚,担心这个毛头小子一不留神把发动机撞上工作脚架,那维修的代价可是谁也承担不起的。

真是胆大包天啊,一个新人就敢带队去安装发动机!凭什么这么信任他?必须重罚,连他师父一起!

主管在旁全程捂着胸口看着,直到这个新人娴熟而完美地安装好了发动机。

越大的领导越不会当面骂人,人家主管什么也没说,心力交瘁,默默地离去。

翌日上班,圣谚的证件失效,打不了卡也通不过门禁。

他完全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跑去问管理人员是不是消磁,门禁管理告诉他:哦,你这张学员卡已经作废。

门禁管理员跟圣谚说:没错啦,你需要换卡才行……计算机上显示你不是学员,是实习工程师。

一切都发生在圣谚完全懵懂不知情的状态中。

据说,他是公司有史以来最短时间内晋级的新员工。

对于这次破天荒的晋升,圣谚有些伤感,他告诉阿宏,其实他很喜欢当一个普通的修理工,他真的还没有当够。

阿宏陪着他一起难受,安慰他说:哥哥,想要的偏失去,未盼的却在手,这就是人生。

阿宏说:哥哥,反正如果我是你的话,哪怕我当了正式工程师,也会在心态上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普通的修理工,我才不会随便指挥别人去替我干活呢,谁和我抢活干都不行!

圣谚哥哥点头嗯嗯嗯,很是受用。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在阿宏弟弟的居心叵测中一江春水向东流,无法回头。

(三)

我第一次见到圣谚和他女朋友的合影时,一声叹息。

都长着一双太干净太纯粹太好被欺骗的眼睛……

他俩人绑在一块儿估计都战胜不了一个阿宏。

据说两人谈了那么久的恋爱从没吵过架,女生特别骄傲自己男朋友去当修理工。

圣谚应聘长荣航空修理工时,他女朋友也去应聘长荣的空乘,因当时大学毕业证还没发,虽录取了但无法成行,这女孩子后来跑去中华航空当了空乘。

据说之所以当空乘,是想着两人在一个行业里上班,方便以后结婚。

是的,结婚,俩人大学毕业一年后就订了婚,完全不去琢磨着再挑一挑选一选等一等。

订婚前圣谚通知了我这一喜讯,我惊吓之余问他是否征询过阿宏的意见,圣谚说:当然问过哦,但他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记得给我发喜帖就行,我人不到礼也会到的……

圣谚早于2017年耶诞节前后就被阿宏撵出家门,这两年在外租房,没有和阿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常带彤彤去看阿宏,但每次阿宏都不让他们久待。

我撂了圣谚的电话立马打给阿宏,他在电话那头紧张坏了,说有点头疼。

阿宏那天的原话如下:

我还没有做公公的心理准备……

我很惶恐……

圣谚的女朋友姓啥我都不知道,只知叫彤彤……

他说:这女孩子笑起来两个酒窝,很阳光很稚嫩,但行为举止优雅得体,家教好得一塌糊涂,估计父母自身的教育程度不低,应该有个充满爱的家庭,经济条件绝对是在小康之上……

说真的我是打从心底特别喜欢这孩子,从她身上能看出她有多优秀的父母……

但我每次见她总是一副不像爸爸的调调,怎么办,我怎么当这个公公,没人教我啊?

圣谚要我去趟女方家拜访一下对方父母,我跟他说我不去,又不是我娶他家的女儿,关我屁事……

啊呀是真的害怕,害怕见彤彤的父母,我是个什么样的父亲我自己还不清楚?想想就害怕得不行!

很遗憾,我是个快40岁了还没结过婚的老光棍子,我帮不了阿宏。

电话里我祝了他自求多福,唯一给出的建议是——反正你都这熊样了,那干脆做自己就行!

他想了一下,说对,这是孩子一辈子的事,他决定不伪装不掩饰不整那些虚的,坦诚面对。

我很后悔给了阿宏这个建议。

我忘记了以他的出身背景,在这种非常情况下如果做自己,他会把普通的父母见面,搞成帮派谈判……

圣谚至少找了阿宏三次,请他去拜访彤彤的父母提亲,阿宏鸡贼地挑了个星期一,因为彤彤爸爸要上班,他只需要面对彤彤妈妈就行。

阿宏素日里在台北是机车大叔造型,那天也不例外,皮衣皮裤皮头盔,大哈雷轰鸣如牛,他轰着油门炸着街,嚼着槟榔叼着烟,一路开到彤彤家门口。

装备壮不了怂人胆,他见到彤彤妈妈后是大腿也抖手也抖,为了不露馅儿他没和人握手,咔嚓鞠了个90度的躬。

用力过猛,头盔甩飞了出去,差点终结了彤彤妈妈清白的人生……

果不其然,阿宏把提亲搞成了谈判。

落座后他张嘴提了一个条件——给我一块钱,我把圣谚给你,咱们双方成交。

对于彤彤妈妈的骇然,他解释道:

只要圣谚和彤彤真结婚了,基本上我是抱着没了这孩子的心态,送你们了!包括他将来的小孩!全部交给你们管。

不是我不要他,而是我不能影响了他们的生活与未来,你想哦,以后他们的下一代应该跟我处还是跟外公外婆处?他们只能有两个选择对象,不是我就是您。

论家庭氛围、教育、三观价值,您肯定比我强多了,不然不会教育出这么完美的女儿来,我相信他们的下一代多跟你们接触绝对比跟我正面,而我呢,我绞尽了脑汁才勉强当完了这个爸爸……

他坦诚地说:我并没有信心去当好一个模范爷爷。

他说:我已经当了这么多年的鬼马爸爸,我将来只想继续当个鬼马爷爷。

他真诚地伸出手来:所以,请一定给我一块钱。

…………

阿宏一块钱卖了圣谚,圣谚在订婚宴那天按照他的要求给他发了喜帖。那天的订婚宴上女方没人相信他是男方父亲,他骑着哈雷来的,黑西服黑墨镜,漆黑的背头扎小辫,像个黑社会老大一般。

订婚仪式有儿媳给公公敬茶的程序,阿宏从怀中给彤彤掏了一个红包,姿势很像拔刀。

红包背面,他给彤彤写了几个注意事项,是他对彤彤的唯一期望。

注意事项如下:

A.严禁生气,将来遇到真的很生气的事情,必须告诉公公。

B.30岁之前严禁考虑买房,每年必须排定夫妻旅游计划(严禁带上公公)。

C.不能/严禁欺负公公,要和圣谚一起,把公公当弟弟。

务必谨记遵守要求。

弟弟陈奕宏,字

圣谚和彤彤2018年9月15日订婚,11月26日登记领证。

蜜月旅行他们去了北京,十冬腊月的爬了长城。

至于婚礼仪式,他们计划安排在2019年9月,届时我会去台北观礼,阿宏说了,那天我和他一人一辆重型机车,嚣张跋扈地开在婚礼车队最前头。

说这话的时候,阿宏在大理,他来探望我。

我们把摩托车停在洱海边,立在大风里抽烟,飞舞的围巾飞舞的树叶,西伯利亚红嘴鸥在头顶翩翩。两年不见,阿宏老了许多,头发花白身形消瘦,面上已有明显的褶皱。

我问了他一个极其严峻的问题。

他明显地慌乱了一下,噘着嘴不说话,看着手机屏保上圣谚和彤彤的合影,咬牙切齿直瞪眼……

我们慨叹了一会儿,互相拍了拍肩膀,默默地发动引擎,把路碾碎把风撕开。

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使劲开吧。

两年来这一度是他唯一的解压方式,总在午夜时分才有自由的时间,他发动机车开上阳明山,开到渔人码头的海礁边,独自嘶吼或发呆。

我劝说了很久他才肯来大理小住,两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远行也是第一次休息。

他也应该歇歇了。

(四)

圣谚早于2017年耶诞节前后就被阿宏撵出家门。

圣谚这两年在外租房,没有和阿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那时候他和彤彤还只是男女朋友,常带着彤彤去看阿宏,但每次阿宏都不让他们久待,十来分钟就撵走。

理由是不要圣谚接收到太多负面的能量,面前的这副重担,他阿宏可以独自去扛。

一块钱把圣谚给卖了也是因此故,让圣谚把他当弟弟也是因此故。

他已没有精力和心力去继续扮演一个鬼马爸爸,所有的时间所有的能量他都需要省着留着,去扛起那副担子——去当个儿子。

过去两年的时间,阿宏和父母住在一起,他硬接来的。

父亲重病在床快死了,他想让父亲活着。

那时阿宏已实现了自己的中年理想,漂去了太平洋,定居在了岛国帕劳,每日里椰林树影沙海水藻,日子过得逍遥。他自认为已完成了一个父亲的使命,从此可以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可以自己活着去了,潇洒掀开人生新篇章。

家人也已安顿好,父亲身体不好,需有人照料,早在几年前他就在私下里把父母托付给了弟弟,一并交接的还有他名下的房产。能给的他都给了,几乎全部身家,换回弟弟一句话:你放心出去吧,我一定把爸妈给照顾好。

有个规律,所有口头上的放心和一定,往往最终都会被打上问号。

一年多后阿宏回老家省亲,回到老宅后才发现弟弟居然什么都没做,两个老人的状况之惨,凄惶得如街友一样。

父亲那时需定期被抬去做透析,人已经病得站不起来了。

老房子没有电梯,父亲回不了二楼卧室,一楼铺面里的躺椅变成了他的床,他吃不下东西不敢喝水。晚上母亲睡在二楼,父亲独自躺在一楼,他曾因口渴找水翻倒在冰凉的地面,一直到天亮才被搬回躺椅上。

阿宏看着只穿着纸尿裤的父亲,一年多没真正地洗过澡,只能靠湿布擦拭身子,他已臭了,早已没什么尊严可言。父亲怯懦得手都抬不动,欲言又止地看着阿宏,无助地咧了一下嘴,看不出是哭是笑。

基本已经死了一大半了,父亲靠最后一点元气强撑着。

母亲说:你爸爸估计过不了这个年了。

母亲那时候也在吃药,眼前的一切让她变得阴郁易怒,必须服用抗暴躁的药品才能有心力去把父亲接着照料。

她催促阿宏,走吧走吧,看完了就走吧。

语气里一丝抱怨都没有,也没有什么温度,只说阿宏还能来看看他们,已经比其他孩子强。

一堆孩子里,最浑蛋的就是阿宏,从小到大多少次为他伤心,全家人的脸一次次被他丢尽,想想也是心凉。从来就没对他有过什么指望,从小就听话懂事的孩子都不管我们了,更何况这个不听话的呢?

他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已经谢天谢地了。

他还能回来看看,已经比其他孩子强……

临走时阿宏俯身父亲躺椅前,握着他的手,瞪大眼睛看着他。

父亲虚弱地慌乱了一会儿,费力地启唇,用抱歉的语气喃喃道:时间快到了……

他可怜得像个即将被遗弃的小猫小狗,虚弱地,可怜巴巴地看着人,不敢哀怨也不敢求恳,手虽然被握着,却不敢反赠一丁点力气。

时间确实到了。

几乎是一瞬间做好的决定,没什么犹豫,阿宏心甘情愿地终结掉了那份等待了多年的自由。他从那天起再没回过帕劳,没再重返那个舒心惬意的下半生。

阿宏找圣谚谈话,罕见地下了命令——

咱家的房子要给爷爷住,因为有电梯,你尽快搬出去。

圣谚自然是听话,自然会有一点难舍难离,刚把想和阿宏一起照顾爷爷的想法说出口,就被阿宏撅了回去。

他掐着腰大声向圣谚宣布,你早就不是我儿子了,你是我大哥,你必须要迁就我这个弟弟!

他说:你弟弟我决定独自去照顾我爸,谁都不能插手谁都不能干预!

他说:你现在需要操心的事情是你妹妹韵如,你们都搬出去后,她必须交给你管理。

他说:哥哥你记住,接下来不许管我,不论发生什么,不论多难多累,都是我的事情。一代事一代了,那是我爸,和你没什么关系!

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大吼:至于你爸……你已经没爸了,只有个必须要迁就的弟弟!

扯淡的斩钉截铁后,是变态的雷厉风行。

阿宏嘁里咔嚓扔了一堆家具,但凡阻碍轮椅进出的东西,但凡有棱有角容易磕碰到人的东西。

他砸墙拆地,重新刷房子,改造起居室改造卫生间,一件又一件地置办新家具,电动病床电动轮椅,病人专用的高科技产品。

圣谚屡次下班后跑来帮忙,认为爷爷搬进来前帮忙不算违规,都被阿宏一膀子搡了出去。

阿宏扔给圣谚的逻辑是,你爷爷的儿子还活着呢懂吗!他儿子该做的事情轮不到孙子来参与。

他这个当儿子的那段时间花钱如流水,卡刷爆了就咔咔花积蓄。

他没多少老本,败起家来却不眨眼,完全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他不考虑有人考虑,母亲怒了——阿宏你是不是有病!我们还能活几天,怎么凑合不行?谁让你管我们了?你凭什么把我孙子孙女撵出去?!

母亲说:搬什么搬啊,你以后不过了吗?你知道照顾好一个病人需要多大的开销吗?你上哪儿去搞那些费用!

阿宏只回了两句话:钱重要,还是你老公重要?

他质问母亲:你儿子重要,还是我爸爸重要?

父亲在一旁微弱地喊着,头抬起了一点又掉下去,贴近了才听得他在喊:……都怪我,拖累你们,我死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哭不太动,眼泪在流,却没什么力气哭出声音。

他说他很快就可以死了,让大家都不要瞎忙,也不要着急……

母亲用拳头捶阿宏,从背后一下一下的……算我求你行不行,不要折腾了,不要让你爸爸死在你家里。

母亲说到做到,阿宏终于完成房屋改造那天,跑去接父母,那时候才知道父亲已经被母亲悄悄送进了看护中心。

父亲见到他后居然是笑着的,虚弱地笑着说这里很好,他太喜欢了,他不走了……

他以为能骗过阿宏,然后就可以不给阿宏添麻烦了,不会死在儿子的家里。

他忘了自己这个儿子从小什么坏事都干过,骗人的本领简直可以开班授徒。

阿宏把父亲接走时没有任何工作人员敢阻拦,我的天,这个人脸色铁青却面带笑意,正宗黑帮反派大佬才有的那种笑意,一看就知道惹不起。

(五)

进门先换的轮椅,父亲嗫嚅,说自己的这个旧的还能用。

阿宏马上说那就不换了,他用脚踢踢新轮椅,大声自言自语:唉,又没办法退货,放在这里还占地方,一会儿我就扔了去,可惜了这3万块钱新台币……

老年人大都过分节俭,最好的对付方法绝不是劝,越劝他们越不情愿接受,不如告诉他们反正已经浪费了,如果不用,那更浪费。

这个方法适用于大部分老人,包括快病死的。

反正几乎快病死的老父亲表现出了惊人的体力,几乎是自己爬上的新轮椅。

新轮椅果然好用,能调整倾斜角度,同时大腿支撑着不会造成人往下滑,阿宏将轮椅调至30度,推着父亲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唉来唉去。

他每唉一次,父亲就不得不接受一件新的家具或新的器具。

他大声叹息:唉!这张床跟你在医院做透析的电动病床是一样的,两万多新台币买的,我猜你一定不喜欢,我明天就当二手货卖掉去,应该能卖个五千几。

父亲马上表示喜欢,说自己一看见这张床就困了,恨不得马上躺上去。

……干赔一万五这种事,父亲做鬼也是不会接受的。

阿宏却说不忙睡觉,他说床单都是新的,父亲如果直接躺上去,会像拓碑一样留下拓印,基本上等于一坨印泥。

已经一年没怎么好好洗过澡的父亲恐惧地看着阿宏……

怎么?让我现在洗澡?我全身无力怎么爬得进浴缸,爬进去了又怎么出来怎么擦干身体?摔倒了滑倒了怎么办?等你妈妈晚上到了以后再说行不行?

父亲一个字也没说,话都在眼神里,可阿宏果断说不行,他表示他无比心疼这套高支纱的名牌床品,所以父亲必须现在泡澡,他来帮忙洗!

听闻此语,瘦弱成那样的父亲明显地缩小了一点。儿子,真的吗?这个澡你来帮我洗?

阿宏说别哭,不许哭,你嘴一咧开脸会变大,会卡住领口褪不下这件卫生衣。

他三下五除二扒光了父亲,小心翼翼横抱着,扑通扔进浴缸里。

爸,他说,你放轻松一点行不行,喝几口水淹不死的,你年轻时可是海军陆战队的兵。

全身浸泡在热水中的父亲仿佛回了一丝魂,一年没泡过澡了,眉毛都快舒服到发际线上去,他居然开口说出了完整的句子: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年轻时只不过是海军陆战队的伙房兵。

曾经的伙房大头兵在水里泡了30分钟,那长期没过水的皮肤角质层渐渐软化,从脚到腿到后背。

然后他差点被吓死。

他48岁的儿子噔噔噔跑走,举着一个刷锅用的钢丝球对他说:我来帮你搓搓背,你千万不要客气……

当然不可能用钢丝球,父亲还患有糖尿病,若有伤口极难愈合,阿宏另一只手藏着柔软的搓澡巾。搓澡的过程中父亲一直在笑,笑那个钢丝球,每过一会儿就笑一会儿,他没什么力气,笑声听起来像稍重一点的喘气。

应该是很久没笑了,老人终于捕捉住一点笑的理由,紧紧拽着,怎么也不舍得它飞去。

笑着笑着,搓下来一层层死皮老泥,阿宏前后换了三遍水,把他的龟头包皮都给翻开洗干净。借着那笑声,俩人都假装不害羞,好像不过是洗洗小胡萝卜去去泥。

一个半小时,终于洗好了澡,父亲脱了一层皮,他手边被放了一杯普洱茶,被要求舒舒服服地在浴缸里再泡一会儿,因为还有最后一道工序。

老人奇怪极了,应该很久没露出过这么好奇的眼神,他问阿宏:……你现在撒的是什么?

阿宏板着脸,一边往水里撒浴盐,一边说:奇怪咧,亏你还当过伙房兵……

他说这还用得着解释吗,出锅前,不得调味吗!

他让父亲伸出舌头去尝尝淡不淡,淡的话他可以再多撒一点。

一直到把父亲擦干净抱回床上,父亲都在呵呵呵呵地喘气一样地笑,刚刚进门的母亲惊了一跳,被忽然变精神了一点的父亲给吓着了。她迅速难过,以为是回光返照。

过了一会儿,她也跟着笑,问阿宏为什么要往父亲身上洒那么多古龙水。

阿宏说:这个是必须要洒的,这是基本的社交礼仪。

他正色说:因为陈先生洗完澡后很帅哦,所以我们决定出门去西门町把正妹哦。

他指着父亲严肃地说:我警告你哦陈先生,虽然你看起来比我帅,但不许和我抢,不然我会告诉那些正妹你是有老婆的。

陈先生几乎笑晕过去,终于耗干了体力沉沉睡去了,嘴一直咧着,满脸的皱纹都是舒展开的。

从那时候开始,阿宏一直称呼父亲为陈先生,让父亲和母亲喊他小陈。父亲每次开口前,都会忍不住先笑一笑。

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起床,小陈都会先去找陈先生请安,对他说:陈先生,如果今天是你的最后一天……

陈先生已经被训练得很好了,会笑着回答:那就好好去度过,要笑。

越怕什么越不能躲,忌讳的东西说惯了嘴,渐渐也就一点都不可怖。

一个死字,也就稀里糊涂地变成了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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