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儿子(6-12)
(六)
我记得那时候阿宏发过朋友圈:
那段时间他老发表这种反思式的,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感触。
那条朋友圈的配图应该是他妈妈拍的,画面里是他和他的父亲,以及一个打火机,和一支烟。
……他正在给他的父亲点烟!
给重病在身的老人家抽烟?这几乎已经不算是胡闹了,简直是大逆不道!对此,阿宏的理论和他一贯的为人一样疯狂——
父亲先前在做透析时被人传染了肺结核,进行过隔离治疗,元气大伤没了肺活量,连个普通的深呼吸也做不了,他需要锻炼肺活量。
不知根据哪一门哪一派的见鬼理论,阿宏竟然认为,抽烟会导致咳嗽,咳嗽会锻炼一点肺活量。
(严正警告:下述文字虽是真实事例,但属个例无普适性,吸烟有害健康,建议勿草率模仿。)
一开始母亲自然激烈反对,但阿宏一句话就说服了她:
你不是老说陈先生是快死的人了吗?那还担心这担心那的干吗?不如就让他抽吧,不然明天他走了,心里该多遗憾。
一旁的陈先生立马表示他一定会很遗憾。
陈先生只抽了一口烟就后悔了,肺部被刺激,咳得像鸭子叫唤,倒也算件稀罕事,他很久以来连咳嗽都咳嗽不出来。母亲和阿宏的眼睛都亮了起来,逼着他抽完了那根烟,说服他的理由就一句:不要留遗憾。
抽了若干天后,老头多年的烟瘾也被重新召唤,会觍着脸主动要烟抽了,大家发现老头不知怎的开始会深呼吸了,他每次咳嗽之前都会大口深呼吸一下,咳嗽的声音也从鸭子变成了大鹅或大雁。
本就是快死的人,死马当成活马医,阿宏给他的建议是不如别躺着了,试着靠着床头坐起来一点,这样也能咳嗽得痛快。
过去一年多,除了不得不上轮椅时,父亲基本都是躺着的,没有体力坐,会头晕目眩脑袋抽筋。现在为了咳嗽他坐了起来,呼吸得好像也更深一点了,但他心里总是怯怯的,总想躺着,总觉得自己只能躺着。
于是阿宏把他搞上了轮椅推到了客厅,给他点上一根烟,告诉他卧室里不能抽烟是小孩子都懂的事情,陈先生,你以后就只能在客厅里抽烟了。
陈先生起初很犹豫,怕坐久了会晕眩,但阿宏给他点上一根烟后跑了,半个小时后才回来,后来是1个小时,再后来是2个小时,最后阿宏不用跑了,陈先生已经能够在客厅里坐上4小时不嫌累,还会动用嗓门要烟抽。
声音起初小,后来渐渐洪亮:小陈,小陈……醒醒哦。
阿宏故意装睡,每次都等到他声音足够大时才把烟给他,控制着他的烟量。
(严正警告:上述文字虽是真实事例,但属个例无普适性,吸烟有害健康,建议勿草率模仿。)
父亲开始能自己上下轮椅的时候,阿宏把父亲的烟量惨无人道地剥削克扣。
那之前他发现父亲度过了久坐不累关,于是搞来一升装的牛奶桶,让父亲练习单手拎起,又练左手换右手。他说:别掉在地上洒了哦,牛奶很贵耶,地板也很贵耶……
父亲求他,小陈,那你换成水行不行……
他说当然行,但牛奶就要倒掉了,家里没有这么大的杯子去盛……
父亲的手握得紧紧的,臂力和抓力的锻炼完成在不知不觉中。
阿宏后来常在客厅里喊:陈先生,抽烟时间到了。
然后站着不动,打火机拨弄出动静,火石的摩擦声噌噌噌。
陈先生咽着口水从卧室床上爬起来,挪到轮椅上,然后自己推着轮椅轱辘慢慢驶向客厅。
阿宏把烟点着,故意深深吸掉一大口,烟立马短了一截。
陈先生立马忧郁了,他一天也就那么几根烟的定量,多了阿宏不给他抽,再不快点抵达的话,只能抽个烟头。
心里着急,手上使劲,无意识间双脚着地,开始配合推着轮子的双手……
说来也是令人同情,腿部功能的锻炼和恢复,是为了不抽烟头。
阿宏得寸进尺,拿出了刑具……
其实是站立辅具,但在父亲眼中和刑具也没什么区别了,阿宏居然建议他站起来,说站着抽烟才香才好抽。
那时候他把烟悬在半空中,说自己绝对不会递到陈先生嘴边的,反正一根烟就这么短,想抽就请站起来抽。
永远不要低估了一个老烟民对香烟的无耻渴求……
10秒后陈先生软瘫回轮椅,一年多没站了他头晕得厉害,但小陈说得对,站着就是好抽……
很快,10秒钟变成了1分钟,又从1分钟变成了5分钟,越站越久。
此时,阿宏终于暴露出了他的“狼子野心”,他说——
陈先生,请试试单脚支撑!
单脚支撑成功后,紧接着弯腰挺身,极为变态的训练过程。
那天父亲在客厅站着抽完烟,忽然宣布他要架着辅具自己走回房间,他还真走回去了,用了15分钟的时间。
于是,第二天当他骄傲地决定再来一次时,阿宏掏出了一大把钱,全是千元大钞。
阿宏把钱一张张撒在过道上,陈先生,咱们说话算数,捡得到都是你的,有能耐你就捡。
他说:但咱们丑话说在前面,如果有人贪心,累得摔倒了,那不仅得不到一分钱,还要扣发一根烟……
这个捡钱游戏没进行多少次就停止了。
陈先生的积极性之高,成效之卓越,差点让小陈破产。
(七)
阿宏的房子只有两个房间,一个给父亲住,一个给母亲住。从他们搬进来那天起阿宏就再没睡过床,他睡在客厅沙发上,夜里一有动静就起身探视。
他也是快50岁的人了,天天睡沙发腰酸背痛,落下了失眠的毛病,于是玩手机……
父亲的呼噜声轻轻传来,真好,都能打呼噜了。
也好,他靠在沙发上捏着手机,这样反而更方便保持清醒,照顾老人。
照顾和复健一个重病老人,怎么可能只靠肢体锻炼,还需要合理的医疗,当然,最重要的是心情,以及吃什么,怎么吃。
父亲虚不受补,且一辈子茹素,吃不了任何肉和鱼,搬来之前他已经有了厌食症,搬来后虽因心情大好开始吃点东西,但肢体锻炼一度停滞,因少了蛋白质摄入,肌耐力无法提升。鸡蛋和牛奶他也吃不了,病得太久了,怕腥。
可是除了鸡蛋和牛奶他也接受不了别的荤腥,于是阿宏开动脑筋,研究出了一大堆世界真奇妙式的食物。
鸡蛋加牛奶打散后煎炒……
鸡蛋加牛奶加切碎的青菜炒熟……
马铃薯加牛奶煮……
牛奶加西蓝花加鸡蛋煮……
所有的研发结果都打成泥,他一口一口地喂给父亲吃,像是在喂一个婴儿吃辅食。
父亲后来吃出了一身奶香味儿,肌耐力一天天地增强,但打出来的每一个嗝都像是最新鲜的鸡屎……他终于吃怕了鸡蛋,闻到牛奶味就惶恐。
已见成效的事情岂可半途而废,就此中断了奶制品摄入那可不行,阿宏辗转半宿,转天买来了一大堆牛奶冰激凌。
(严正警告,下述事例虽是真实发生,但属个例无普适性,建议勿草率模仿。)
父亲起初很抗拒,没听说过有哪个老人大口吃冰激凌,多凉啊,吃了会头疼,而且我还有糖尿病……
抗拒自然无效,阿宏有阿宏的办法,在拖人下水教人学坏这方面他是专家。
他先把胰岛素摆了出来,又把买冰激凌的单据放在一边。他说:陈先生你看,你有医保,胰岛素不用花钱,而这个冰激凌嘛……现在已经化得有点软。
父亲看了一眼价格,立马张嘴让阿宏喂他,他心疼坏了,这个叫哈根达斯的牌子是哪一国的,怎么贵得这么变态,这哪儿是吃冰激凌,简直就是直接在吃钱。
阿宏一边喂他一边补刀,建议他自暴自弃一点,反正也时日无多了,反正连烟都抽了,不如干脆豁出去,把冰激凌也吃个痛快。
一盒冰激凌吃完,他算了一下,告诉父亲:恭喜您,刚才您等于喝了一大杯纯牛奶。
他问父亲冰得头疼吗?父亲说嗯嗯嗯,说但是冰得好爽啊,口感也真香滑,生平第一次敞开了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他还想再吃一点……
他羞涩地向阿宏表示:你说得对,我都是快死的人了,没必要心疼钱。
这是个好兆头,此老头开始嘴馋,馋得胜过心疼钱,多么有生命力的一种馋!
从此父亲饭后必须吃一盒哈根达斯,每天每天。
他对冰激凌的热爱几乎超过了抽烟,他对冰激凌的热爱甚至把他的病友们都挨个儿感染。
每星期一三五,父亲都需要去医院做透析,医生与护士开始觉得奇怪,明明是个死了快一半的瘪老头子,怎么忽然能坐能走了?体重和情绪都和过去大不一样!
透析需将全身血液抽出,经机械设备循环,筛出水分毒素后再注回体内,每次约4小时,一般做透析治疗的患者通常会在第二年就罹患抑郁症,然后是躁郁症……
而这个老头居然有说有笑的,身上还奶香奶香的?
医生打死也不信冰激凌的疗效,拦着父亲让他别误导病友。
拦不住,这老头,仗着现在有力气自己推轮椅了,仗着自己有嗓门和人说话聊天了,挨个儿劝病友们没事都吃点冰激凌,表情神秘而得意,欠揍极了……
最主要的拦不住的原因是老头的儿子,我的天,一看就知道不好惹,这家伙扎着马尾巴戴着大墨镜,像个保镖一样像个杀手一般,那架势摆明了就一句话——谁敢动我爸爸,我敢砸医院。
后来很多一起做透析治疗的老头老太太也开始吃冰激凌。
有的身体好转,见了面各种感谢,有的捂着脑袋捂着牙,冲着阿宏和父亲翻白眼。
好转了的,大都是儿女给买的冰激凌,儿女给喂的。
翻白眼的大都是自己买的,大都儿女不在身边。
或许重要的不是冰激凌或烟。
他们应该不知道,自父亲搬进家里的那天起,阿宏就停止了一切工作和社交,全部的身心集中于一处,昼夜不离父亲身边。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个道理阿宏应该明白。
他应该很明白——职责和情感相比,后者更理所应当,但前者的持久性能更保险一点。
所以他才会从一开始就把父亲喊成陈先生吧,为了真正地尽职尽责,硬生生把自己塞进一个护工的角色中,而不只是一个儿子。
(八)
一个人,不论已经有过多少成就名望,积累了多少社会经验,只要决定亲自长期照顾一个病人,那太多东西必须从头学,在摸索中学。
阿宏起初闹了不少乌龙,例如好心在父亲的纸尿片上洒过香水,结果造成父亲的屁股红肿如猴臀一般,并且便后愈发地臭,那臭味前调是兰花后调是檀香,臭得别出心裁,特别不简单。
成就感也有,父亲后来的排泄量越来越多,父子俩都因此而充满自豪,啧啧赏鉴,不舍得马上处理掉。
自从父亲能自行下床移至轮椅后,阿宏就把便盆椅放在床边,父亲上完后帮他清理干净。79岁的老年人,每次大解都算是一场剧烈运动,难免造成一点狼藉,阿宏清理时不免沾到手上一些,他不嫌弃。几十年前父亲也曾这样待过他的,给他换洗尿布给他洗屁股,如今他干得心甘情愿。
阿宏后来说过一段话,给他一个情况相同的熟人。
他说:……咱们都已经是中年人了,都有自己的孩子,你想想看,你能给自己的孩子在婴儿时期把屎把尿,为什么当你的手沾上了父母拉的屎尿时会产生恶心甚至恐惧呢?
你无法忍受、排斥,因为他们是成人是老人,还是你当下当他们是陌生人?
换个角度,你花钱把老人送去看护中心,不也是有看护工干这事吗,但差异是看护工是在工作,有回报,而你不肯干这工作也没有工资可拿,你觉得自己付出是没有回报是吗?
你就真的那么缺回报吗?
你真的需要你的父母在这种时候给你回报吗?
他说:再换个角度,你把父母送去看护中心,你认为你花了钱了,父母得到照顾了,你做得够意思了,可你知不知道他们在那里每天必须面对的尊严挫折?
他说:咱们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那些高端的看护中心轮不到咱们,而台北的一般看护工,大部分是绝不会让自己在换纸尿片的过程中沾到屎的,不是他们技术有多高,而是他们只会不耐烦地命令你父母的双腿张得更开,老人的尊严本来就已经剩得不多,那种情况下几乎全没了你懂吗?
你觉得没了尊严的人,会有信心去康复吗?
……你见过他们是怎么帮老人洗澡的吗?能坐着洗澡的老人常眼睛进肥皂水或鼻子呛肥皂水,至于不能坐的老人,基本跟洗尸体没两样!
水再凉再烫他们是不会真正关心的,他们都戴着隔离手套,你能明白一个老病人被戴着手套的手搓洗冲刷的感觉吗?你见过那表情吗?整个人都是木呆呆的,哪儿还能有什么求生意志,羞耻感都找不到了,自己都不再把自己当人看了!
他说:你父母都不是人了,那你还算个人吗?
自始至终,不论多么鬼马搞笑处心积虑,阿宏始终维护着父亲的尊严,把已经丢了的找回来,把重新萌生的夯实了。他知道只有找回尊严,父亲才能真正有勇气去活。
他打破禁忌和父亲谈论生死,诱导父亲先坦然面对,再有尊严地面对。
他喊父亲陈先生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想告诉父亲:爸爸,你是体面的。
但有过一次,阿宏主动把那体面和尊严摔到了地上,凶恶极了。
那时,随着体能的渐渐增加,父亲请求过独立走去上卫生间,以为会得到鼓励和赞许,结果换来一句断然的“不行”。
床的位置到卫生间3米不到,但在阿宏看来,完全不借助辅具的这3米是冒险,会摔倒,站不稳,但父亲跃跃欲试,他不仅找回了体力,更找回了太多自信。人总是如此,一旦自信难免自我放大,不论是不是老人或病人。
终于有一天卧室里咕咚一声,阿宏连滚带爬地冲进去,父亲躺在地上,离洗手间还有1米。
阿宏把他抱起来,人无大碍,只是不敢看阿宏,阿宏没法骂他,他毕竟是父亲。
父亲第三次摔倒时,阿宏拦住了母亲,不让任何人进到卧室去。
等了一个小时他才走进去,先把辅具砸烂,再蹲下,盯着父亲,不去扶他。
那时阿宏没喊他陈先生,喊的是爸爸。
爸爸,他说,我一个小时不进来,不是报复。
他说:爸爸,或许你会认为我的行为不对,但你的行为对吗?明明由我在控制着锻炼的节奏,为什么不肯信任我?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照顾你的我想想吧,如果你摔骨折摔死了,我还活不活?
他说:你知道为什么久病床前会无孝子吗?大半的原因是孩子累了烦了坚持不了了,小部分的原因难道不是老人太作吗?
他说:爸爸我不会对你不耐烦的,我已经快50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可你要明白你已经79岁了,已经老回一个小孩子了,所以你这个小孩现在必须听我这个大人的话。
他说:按我说的做,别再作了,好吗?
阿宏那天把父亲扶起来安顿好后,宣布了处罚决定。
鉴于陈先生这个不懂事的小朋友犯的错,为了让他真正长个教训永不再犯,罚他三天不能抽烟,一星期不能吃冰激凌。
阿宏后来跟我阐述过他和父亲的关系——
当他卸下父亲的担子,你就要担负起父亲的责任去把他当个孩子,而不是继续再把自己当个孩子。
(九)
父亲真的变成了个小孩。
接到家后的第四个月,父亲发现自己在阿宏的照顾下死不了了,能吃能坐能拉。
于是他开始阿谀奉承,逮着空就冲阿宏微笑,没话找话和阿宏说,赞美、讨好或夸。
他那时的心里,应该比先前等死时还要害怕。
他像个害怕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赔着笑,害怕有一天阿宏忽然不想照顾他了。
父亲每月有3000元新台币的老人津贴,他时不时就表示要给阿宏,让阿宏给摩托车加油。阿宏当然不要,父亲每次都仔细打量阿宏脸色。
他还常跟阿宏提起他投的那个丧葬保险,说一定会登记在阿宏名下,这样他死了以后阿宏可以有100万新台币办丧事,就不用让阿宏花自己的钱了。
边说,边打量着阿宏的脸色,反复强调,那可是整整100万哦……
阿宏故意问他,土葬还是火葬?
父亲说怎么省钱怎么葬吧。他唠唠叨叨说了很多,都是关于怎么在葬礼上省钱的。阿宏就冷笑,道:陈先生,你相信你死后我真的会照办吗?
阿宏说:既然省钱,那我就只花60块钱好了。
他说:我把你的骨灰用塑料袋一装,买张60块钱的渡轮票,从淡水坐到渔人码头,往大海里一撒……哎呀好开心呀,我还可以剩个999940呢!
他和父亲一起笑,问父亲:怎么样,气不气?
父亲嘿嘿笑着,说气死了。
阿宏说这就对了嘛,所以说,你死之前至少要花掉我100万你才回本嘛,不然多亏呀。
父亲想了一会儿,表示阿宏说得对,他决定马上再吃一个哈根达斯。
他不知道阿宏那时在他身上花的钱早已超过了100万新台币。
如果算上停掉的事业推掉的工作机会,10个100万估计都不止了。
从父母搬进家里的那天起,阿宏就没再工作过,花的全是积蓄。
老人爱操心,如果让他们知道了真实情况一定会负疚,一定不利于父亲的康复。于是,阿宏每个月从积蓄里取出不小的一笔钱交给母亲,说是自己的收入。
他说:你以为我每天拿着手机在玩吗?其实我是在移动办公,你看我不停地打字,其实那是在和我的同事们交流工作。
他说:唉,真是累,我挣钱这么容易,结果你们花钱这么艰难,你们跟上我挣钱的速度行不行?
于是两个老人幡然醒悟,渐渐不再抠抠搜搜。
他们并不知道,快两年来儿子的积蓄只出不进,已经只剩最后一笔,即将捉襟见肘。
……关于钱,父亲说过梦话的,声音不小,躺在客厅里的阿宏恰好能听清。
内容很杂,说妈妈多不容易,一辈子跟着他省吃俭用,以前苦哦……理解理解她。
也不仅是钱,他说过好几次梦话,有关于对阿宏的感激,有关于自己艰难的生平,父亲总在凌晨三四点钟开始这种独白,总感觉不像是在说梦话,而是专门说给阿宏听。
也对,梦话怎么可能说得这么清。
阿宏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让老头借着这个理由自由地去说吧,他说得这么痛快,可能以为阿宏已经睡着了,又可能希望阿宏是醒着的,认真地听。
有天半夜,父亲没说梦话,偷偷在哭,阿宏躺在客厅听了很久。
他终于忍不住起身走过去拍拍父亲。父亲是醒着的,满脸泪痕,父亲说:
小陈……我现在不喊你小陈行不行?
他说:儿子,我一年前搬进来的。
他说:儿子,我现在竟然还活着……
阿宏沉默了很久,沉默了很久的阿宏故作悲伤地叹了一口气,说:
陈先生,你真是个狡猾的老头……
他说:完了,看来陈先生你要赢了,看来我赚不到你那100万的丧葬费用了。
父子俩人对着看了一会儿,又哭又笑地看着,怕吵醒母亲,努力小小声,头抵着头。
父亲多活了不止一年。
第二年同样的时间,他依旧活着,依旧吃冰激凌,只不过香烟换成了雪茄,因为儿子说过要跟上儿子挣钱的速度才行。
那是圣谚订婚前,圣谚破坏了规矩跑来看爷爷,阿宏没把他推出去,任凭祖孙俩聊天。
父亲那时已大好,面色红润四肢有力,可以声音洪亮地问阿宏要雪茄抽,圣谚说爷爷加油啊,再过半年参加我的婚礼。
父亲叼着雪茄,嘴唇抖动了半天,用力点了头。
阿宏知道,他其实想说的是:真没想到,我竟然活到了我孙子订婚的这个时候。
父亲在阿宏家住了两年整。
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如今几乎已经是个看不出有什么病的老头。
2019年年初的时候他下了楼,自己摇着轮椅在台北的街头嗖嗖嗖,阿宏小跑着才能跟上他,他扭头笑话阿宏缺乏锻炼,身体不行。
也就在那个时候,阿宏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说他身上的钱正好还够买一张机票,他说他终于可以出发了。
两年来,第一次真正休息。
(十)
我喊阿宏来找我,喊了很多次。
他一直不肯。
我让他找别人去替代他照顾父亲,让他离开台湾一段时间去休息调整,不然真的会垮的。
他不肯,一天都不肯,只说那是他父亲。
他说那句话时像个匹马单枪的斥候,血将流干筋疲力尽,依旧摇晃着身体,擎槊孤行。
我记得,两年前他下定决心要把父亲救活时,和我联系过,和我探讨什么东西最解压。
我记得他那时说过一句话——当你要承受压力前,总要首先想好解压的方式才行。
他那时胸有成竹语气轻松,让我夸他睿智,懂未雨绸缪,所以,此战必胜。
我相信他必胜,只是未曾料到,会是如此这般地惨胜……
阿宏的那辆哈雷48是两年前买的,他不算什么有钱人,那应是他此生花给自己的最大的一笔钱。那笔钱花得太值,太多的阴郁在哈雷那独有的马蹄音中被瓦解,若没有这辆摩托驮他,他早垮了。
终究还是为了父亲。
父亲只知儿子嘻嘻哈哈地给自己洗澡,拿出钢丝球说要给自己搓澡,往水里撒浴盐说是加调料,逗得自己呵呵笑……并不知道儿子在反复确认自己真的熟睡后,独自下楼,发动摩托冲上阳明山,于无人处涕泗横流。
几个小时前他强忍住心疼给父亲搓澡,老皮一块块脱下来,肋骨一条一条。这是父亲啊,这个凄惨成这样的老头是我父亲啊,他心疼得十指冰凉眼前发黑,有把刀子在心里乱搅。
却是忍住了,鬼马搞笑,强撑着扮小丑。
可与后来的种种煎熬相比,最初的这份心疼却显得没那么难熬。
病人总带有一种说不清的负能量,若想用笑意去对抗,需不停地往外掏,第一个月他就被掏空了,半夜躺在沙发上脑子空空荡荡。他决定演也要演好,接下来的两年都是在表演,演戏最累人,那种心累,无以言表。
累极了的时候他会悄悄起身,扒在门缝上10分钟、20分钟地数父亲的呼吸。好,是深睡了,可以偷偷离开一两个小时,不会有人知道。
于是他骑着摩托冲进夜未央天未白的漆黑一片中,不停地换挡加速。
不论骑出去多远,天亮前总会回来,回来后第一时间扒到门缝上数父亲的呼吸……好,没什么意外,还在睡着。
照顾父亲的过程中最大的痛苦是神经永远紧绷,随时准备着意外发生,除了偶尔的摩托狂飙,他昼夜守在家里,眼睛不看耳朵听,父亲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他那时手机上网查阅了海量资料,关于心理学关于保健医学关于各种急救知识。他拟出了一套别出心裁的锻炼方式,处心积虑地引父亲上钩,却又搞得像开玩笑一样。他并不懂如何复健一个老人,哪怕是自己的父亲,他只知一切都不能离开那个原则——必须让陈先生心情好。
每次和父亲开那些关于死亡的玩笑时他心头都在哆嗦,父亲很快把死亡当成了玩笑,他却心里淤积成了沼泽,失眠的毛病因此而落下,他开始偷偷吃安眠药。
一段时间后安眠药不再起作用,他苦熬着每个夜晚,越是平安无事的寂静夜,越担心父亲忽然死了、凉了,明早起不了床。
父亲的身体略有起色,他却越来越慌,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他掩饰得好,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害怕这种起色会忽然停滞,抛物线会忽然下降。
从那时起,他开始在父亲熟睡后每晚逃跑,骑着摩托车能逃多远逃多远。他骑去过海边,坐在山岬上发呆,看着凌晨前的太平洋,又在天亮前疯了一样地往回赶,快点快点再快点,仿佛只要晚回去一分钟,父亲就死了。
他也曾骑去过圣谚和韵如的出租房。
远远地就把车停了下来,步行过去。
是两个乖孩子,有家不能回,一句抱怨没有,在外租房……
他知道圣谚向来听话,从小信赖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傻乎乎的。
他也知道傻乎乎的圣谚一定不明白为何他执拗地不让圣谚掺和这场苦熬。
……不能掺和的,圣谚,真的是场苦熬。
我费了这么多年的劲才把你养成这样,你的人生才刚刚正式开始,一丁点负面的东西都不要沾染,一丁点沉重的包袱都不要背上。
……不能掺和的,圣谚,我已经1块钱把你给卖了!
你已经有了那么好的爱人那么好的未来,好好过你们自己的人生去吧,不要受任何影响任何干扰,上一代人的担子让上一代人挑!
他那时在圣谚的楼下站了很久,盯着那扇窗,忽然眼泪就流了出来。
可是如果我现在垮了的话该怎么办?这副担子,还不是需要你来帮我挑……
还不是会把你的未来给干扰和影响……
那一刻他浑身无力,边哭边转身离开,腿是软的,怎么也迈不上摩托车,他蹲在寂静无人的台北小街,靠在摩托车边,浑身的力气都随着眼泪流走了。
他给我打电话,醉酒一样语无伦次,错乱颠倒。
他说他宁可没生过圣谚,说他太没用了,不配有圣谚这么好的儿子。
他说他不想看到圣谚结婚生子了,他必须早早地死掉,他一定要早早地死掉,一定不会在老了以后拖累圣谚,不让圣谚变得像他现在这样。
他素来鬼马乐天,也向来桀骜刚强,认识他这么多年,那次他罕见地异样。
我吼他,让他赶紧找别人去替代他照顾父亲,让他赶紧离开台湾一段时间去调整休养,不然真的会垮的!
我说:哪怕你只休息一个星期也好!
他不说话,粗重地喘息,艰难的吞咽音,良久之后方才开口,说他要回去了,天快亮了,父亲就快起床。
我说:宏哥,你离开一星期吧天不会塌的!你再考虑考虑!
他说没什么可考虑的了……
他说:那是父亲哦。
(十一)
受阿宏所托,于此感谢一些人。
所有曾在他微博下留言的人,所有曾给他发过私信的人。
数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台北爸爸》的文章,主角是可爱的圣谚和鬼马的阿宏,许多人阅后感动于他这个台北爸爸独特的育儿理念,找到了阿宏的微博,感慨或倾诉——谢谢所有那些曾跑去找阿宏倾诉的人。
过去两年,你们当中大部分人都得到过阿宏的回复对不对?
你们一定知道,那些倾诉是有回音的。宏爸真的是个不错的树洞,每一条回复他都有理有据真心实意,帮很多人打开了心结,帮很多人挺过了阴霾。
可你们一定不知道的是,那时的他已开始服用抗抑郁与肌肉松弛的药,正走在崩溃的边缘,只差最后几步了。
你以为仅仅是阿宏帮了即将崩溃的你吗?
错了,你也帮了即将倒下的他。
那个因为他的合理分析而没放弃学业的人,那个因为他的劝导劝解而答应回家的人,那个因为他的苦口婆心而没放弃生命的人……太多太多人了,其实是你们帮了他。
你们信任他,把困惑求教于他,把压力诉说给他,你们知道这一份份的信任蕴含着多么大的能量?
隔着万水千山,隔着一整个台湾海峡,它让一个快50岁的男人坐在失眠的午夜里慢慢发现自己是有用的,是强大的,是被这么多人信任着的。
他发现他背后有人,很多很多人,他不是孤单着的。
他挨条回复你们,和你们同喜同悲,把你们当圣谚和韵如一样去对待,尽量用他的鬼马方式去帮你们排忧解难——因为你们重新撑起了他。
他告诉我说,你们撑起了他,就等于帮他撑起了他的父亲,他谢谢你们了。
他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我帮他组织一下。
他说虽然他现在没剩什么钱,但能来多少来多少,他想代表他终于活了下来的父亲,请大家吃顿便饭。
OK,那就敬请关注我和他的微博。
说不定啥时候就会发布开饭时间。
(十二)
说这话的时候,阿宏在大理,两年来第一次度假。
我们把摩托车停在洱海旁,立在大风里抽烟,飞舞的围巾飞舞的树叶,西伯利亚红嘴鸥在头顶翩翩。
他老了许多,头发花白身形消瘦,面上已有明显的褶皱,细算算,离知天命的年纪只剩半年。
他说这个短暂的假期结束后,他会回到父亲身边,继续以小陈的身份陪着父亲,彩衣娱亲,鬼马依旧,直到父亲能从轮椅上真正站起来满街溜达的那一天。
然后他会去赚钱,为了父亲而赚钱,让父亲余生的每一天都丰裕而体面。
他说他目前最头痛的是采用怎样的手段才能让这个80岁的老家伙戒掉冰激凌戒掉烟……
阿宏掏出手机,给我看照片,说圣谚的婚礼定在2019年9月,问我届时会不会出现。
他说如果我去的话,那天我和他一人一辆重型机车,嚣张跋扈地开在婚礼车队最前面。
当然会去喽,去看看圣谚看看彤彤看看韵如,再去给陈老先生及老太太请个安。
然后推起轮椅撒丫子就跑,陪老头子去吃吃冰激凌抽根烟。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极其严峻的问题:
我的天!圣谚今年结婚的话,说不定,说不定明年后年,你就要当上那个那个……
他明显慌乱了一下,噘着嘴不说话,看着手机屏保上圣谚和彤彤的合影,咬牙切齿直瞪眼。
我深表同情,于是拍了拍他的肩:
认命吧宏哥,我写了《台北爸爸》,写了《台北儿子》……
我完全不介意再写一篇霹雳无敌真豪情的——《台北爷爷》。
小屋济南分舵·磊子《孤星》
小屋济南分舵·楚狐《十里桃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