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1-4)
误落尘网中,一去四十年。
像一辆没有GPS的破皮卡车,满载因果,跌跌撞撞兜兜转转。
……边求边舍,边丢边捡,结怨结缘,跋嶂涉川。
雷风恒,大霾漫天,是条崎岖莫测的人间道呢,苦乐相继,无涯无边。
人届不惑年,小学员变成老司机,方知是逆旅,方知是苦旅,方知远光应慎开,刹车需轻点,越是坦途越危险。
一并明了的,还有这条单行道的荒辽,嗯,罕有休息区,少有加油站。
还能怎样,又能怎样。
除了向前,只有向前。
之死靡它虎山行,这一路上我路过许多人,路过许多故事。
我把它们记叙下来,或可慰风尘,或可娱长夜,或可成为小小的路标指示牌,零零散散立于塌方处,立于路尽处,立于无星的暗夜。
譬如这一篇。
这篇文章会有很多人看。
但某种意义上讲,你是唯一的读者。
请理解——此番开笔皆是为你,故而,此时此刻我有诸多感慨。
太多太多的感慨。
这篇文章写给十几年后的你看。
掐指算来,最快也要十几年后你方能读懂这些文字……真是漫长哦,那么多个日日夜夜。
若那时的你读懂了,记得来找我。
一读懂了就来找我,再难找也要找到我,我有一个漫长的故事要对你说。
届时你不解也好,不屑也罢,叛逆也好,敷衍也罢……反正我说,你听着。
届时,不论你这辆新车的马力有多么强劲,轮毂有多么闪亮,心气有多么高昂,多么意气风发跃跃欲试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孩子,都请耐心听完我这辆老车啰啰唆唆的诉说。
孩子,正式上路前,由我来为你上这最后一课。
(一)
话说我最喜欢的交通工具就是皮卡车。
准确地说,是皮卡车的后斗。
确切地说,是一辆巨大的遍体鳞伤的气喘如牛的橘红色越野皮卡车的硬邦邦的后斗。
车在清迈,邓丽君《小城故事》里的那座小城。
无数个黄昏和午夜,我被扔进那辆皮卡车的后斗,自觉地摘掉帽子解开领扣,展开双臂闭上眼睛,悲壮地,把蓝牙音箱开到最大声。
放的自然是那首《小城故事》。
自然是会跟着唱的,帮我和声的,总是那条小黑狗。
按照惯例,它每次都会被搁在我身边,哀怨地看着我,从耳朵尖到尾巴尖都在颤抖。我悲壮地看看它,轻轻地揽过它,用力地点点头。
唱吧唱吧,唱了就不怕了……
不怕不可能,车开得那叫一个暴虐,冲出枪林弹雨封锁线式的那种亡命!
那车敢跳远能腾空,时而在崎岖的山路上大颠勺,屁股一凉,一人一狗惊慌失措地拥抱在半空,如一袋面粉一袋土豆……
落地时上牙磕下齿,尾巴骨磕铁皮后斗,咯噔噔噔噔噔噔!
山路只是序曲,上了公路那才真叫一个胆战心惊。
这车的前世说不定是苏57,今生不泯那颗霸天虎的心,直线加速如炮弹,安上俩翅膀就能起飞的那种……
我死死地抓住车框,狗死死咬住我衣袖,它的耳朵吹成背头,我的长发吹成旌旗,啪啪作响,猎猎风中。
尝试过自拍留念,手刚抬起来,Biu的一声,好的,飞出去了,心里真酸楚,妈的新手机。
尝试过打字发微博,单手,红灯处一个急刹车……不多说了。
努力了好几年,一直到2018年3月2号凌晨4点10分,我才在那辆皮卡车的后斗里成功地发出了一条微博:
不怎么发感悟微博,我又不是营销号,写金句是我最不擅长的。
不过是个说书人罢了,喜欢描述,喜欢当体验者,向来不乐意动不动就去玩儿总结,都是第一次当人,装什么活明白了的呢,谁又有资格去教化谁呢?
只不过是当肾上腺素大量分泌时,人反而是打开的,适合掏出一些郁结在心里的东西,抖开,展平,在兰纳的风中洗涤揉搓。
我喜欢这种被短暂风干的感觉,于是一次次地坐进这辆疯狂的皮卡车。
哦,这条微博是有配图的,谢谢我的活体手机支架杨过。
和我拥抱在一起的狗叫杨过。
泰国流浪狗,只有三条腿,少一只左腿。
当年它一岁不到,躺在血泊中哀嚎,残肢碎肉拖在身旁,苍蝇嗡嗡地飞着。碾过它的重型摩托车早已绝尘而去,路人围过来救它,谁伸手谁挨咬,谁都不敢靠近它。
它正歇斯底里中,剧痛加应激,恐惧全世界。
有扇门吱呀推开,有个人静静走出来,平静地蹲在它面前看了它一会儿,平静地伸出双手把它抱了起来。
狗牙刀片一样乱舞着,撕破了那人的手背,又一条两条地将小臂划开,它挣扎得像一团火,每一声嚎叫都是扭曲变形的尖厉。
路人掩口惊呼,不疼的吗?快放下吧!太危险了!
那人没喊没叫,只是平静地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怀里的它说:……呆底[1]。
它自然是无法乖的,于是那人便重复地说,边说边走,紧紧地抱着它。
有一小块皮拖住它的残肢,随着那人的脚步晃动着,血污了衣衫,滴滴答答落下来,分不清是谁的。那人把它抱进院子,抱上车,抱去医好,收留了它,给它起名叫杨过。
迄今为止,杨过已被收留4年。
杨过过得挺不错,顿顿有牛奶,餐餐有养多乐,有一堆自己专属的玩具,还有一个舒适的被窝。它被好好地爱了4年后,皮光水滑香喷喷,身上已找不到丝毫流浪狗的影子。
这是条厉害的狗,4年下来,听得懂双语。
它是泰国狗,听得懂泰语是正常的,你如果对它说:冬掰。它颠颠儿地就往前蹿。
但你如果接着用中文喊:回来。它一个甩尾急刹车,稳稳就能接受指令拐弯回来。
我住他们家那会儿,它偷听过我打电话来着。
我电话里和乌鲁木齐的朋友请教羊肉那仁的做法,开的免提,一扭头,它歪着头盯着我傻乐,口水滴滴答答。
攒劲!中文真好,居然都能听得懂新疆普通话了。
说也奇怪,明明只有三条腿,可杨过嬉戏时奔跑时比一般四条腿的狗子矫健多了。这家伙闹得很,一刻不得闲,追猫撵鸟扑虫子,一天到晚玩儿得呼哧呼哧的。
话说它只有三条腿,爬高摸低时是咋保持平衡的?
很多次它屁颠屁颠地路过我身旁,我悄悄伸腿去绊它……
没有一次成功的,除了鞋上又多了几个大牙印子,一无所获。
话说,杨过的心理复健工作搞得当真不错,自信心很足,交了不少白富美女朋友,有时候它和它那些女朋友青天白日的搞那些羞羞的事情时,我会躲在一旁暗中观察……
嗯,原来如此……
嗯,竟然还可以这样解锁……
总之狗子这种生物很棒,它尤其棒,全程开挂的那种,完全看不出因肢残而带来的丝毫自卑或畏缩。
它也有消停的时候。
收留它的人有时会静坐,那人坐在落地窗外,脚浸在泳池中,两根指头夹住一根烟,安安静静的,一坐就是一整个黄昏。黄昏时也不开灯,不知哪个国度的音乐像雾气一样涌动,从客厅溢到泳池,溢满水面,没入落日余晖中。
一切都是暖黄色的,缓缓流淌的泰北黄昏。
这时候它会走过来,轻轻地走,悄悄地趴下,下巴放在那人膝盖上,舒坦地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少顷,眼睛睁开,它伸长脖子去舔舔那人的胳膊,还有手。
当年的咬伤早已痊愈不见痕迹,它却每天都会舔,位置它记着呢,舔完之后把脸贴在上面,依旧闭上眼睛。
我远远地坐在客厅角落里望着他们,真像一幅画,小虫儿飞呀飞,他们依偎着,一动不动。
…………
这样的时光总是温情而隽永。
以及短暂!
是的,短暂。晚8点的钟声准时敲响,从厨房的墙壁上一锤子一锤子砸进耳膜!
一天一次的,我一个哆嗦,汗毛奓起,肾上腺素咔咔分泌如条件反射。
好吧,又来了!
又该吃晚饭了……
同样惊恐的还有杨过,8点的钟声一响,它虎躯一震立马卧姿变立正,耳朵支棱棱,目光隐忍而悲愤。它哀怨地扭头看我一眼,我忧伤地冲它点点头:
是的,又该出门去吃那天杀的晚饭了。
抱着一线希望,我试探着问:英雄,咱们今天就在家里随便做点饭吃一吃行不行?
我补充:我洗菜、我炒、我刷碗……不出门行不行?
那位英雄不回头,不看我也不看杨过,慢慢地摇摇头。
好吧,那……那咱走路去吃饭行不行,就近找个猪脚饭吃一吃就行。
依旧是不回头,如往常一样,那位英雄用平静的语调告诉我,今天的晚饭计划是去某个遥远的犄角旮旯,开车去……
杨过的中文听力当真好,开车一词刚说完,此狗一个侧滚翻连滚带爬地钻进茶几底下。
按照老规矩,我负责费尽心力和真情把杨过搞出来,拖出门去。
按照老规矩,我和杨过负责坐进那辆皮卡车的后斗,感受一天一次的F1。
我说:……其实,今天我可能不太喜欢坐后面。
我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不,你喜欢。
好吧,那我就喜欢吧,好在还有杨过陪我。
如此说来我的这位朋友还算体贴:怕后斗里的我孤单,派爱犬陪我。
……或者说,怕爱犬寂寞,安排我去盘它?
朋友不少,能这样安排我的朋友不多。
车技好的朋友很多,能把破皮卡车当飞机开的朋友我只认识一个。
细想想,时常是冰,偶尔是火,永远沉默寡言,却总能载着我亡命狂飙进无数个午夜的人,好像也只有这么一个。
不是飞车硬汉,不是越野好汉,不是文身壮汉,不是赤膊大汉。她叫采。
客家妹子,广东女孩。
(二)
采单薄,细胳膊细腿儿细腰,高龄少女了,依旧保持着高一女生的身材。
她小小的一只,背影可怜巴巴的,在巨大的皮卡车旁一站,没有后视镜高。
个子小眼睛却大,扑闪扑闪的很好看,翁美玲那种好看,广东女仔的那种好看。
怎么说呢,就是那种第一眼看到她,就立马想去救她的好看,不管她是否有危险。
可但凡和她待上10分钟,你就打死都不会再想着去救她。
你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假如末日灾难天塌地陷,能开着车撞开断壁残垣冲来接你的,很可能是这个身高只有一米五几的客家女孩,她会冷静地先帮你正骨包扎,再面无表情地把你拎起来扛上肩,刚把你扛出来楼就塌了……反正可靠得一塌糊涂。
这是一种很诡异的感觉,特别莫名其妙,不知为何她就是能给人一种这样的安全感。
所以采就是采,周遭没人喊她采儿,或小采。
儿化音太柔,小字太弱,都不适合她,像她这种气场沉静而独特的人,铿锵的单音节喊起来才最熨帖。
采,我下午6点的航班到清迈。
采,你不用太早去机场,今天可能要排很久的队落地签。
这些年我常去清迈,去写书,去放空,去吃我最爱的怕泵[2],最开心最难过时都会去,去卸卸盔甲,去小住上半个月,去看看我的老朋友采。
每次一出机场11号门,总能看见那辆巨大的皮卡车盘踞在路边,来了很久了吧,这里不允许超过5分钟的停车,一定又是盘桓了好多圈。
年复一年她总是守时的,从不迟到,只懂提前。
不用打什么招呼,也不会有什么寒暄,她不下车,只摇下玻璃冲我点点头,递给我一个打火机,又把杨过递过来,再把头朝后斗的方向歪一歪。先把行李和杨过扔进去,再把自己扔进去,抓紧点上一根烟嘬两口,一会儿车发动了可就再也点不着了,她的起步速度可不是闹着玩儿……
话说就算在那种加速度中能点着烟,代价要么是燎焦胡子要么是烧着脸……
反正我几乎无缘坐进车厢,采的车厢永远满满当当,塞满换洗的被套枕套床笠床单。
她乍一看像是要去长康路夜市摆地摊的,再一看像是干洗店收件的,反正怎么看也看不出是个开酒店的老板。
那时她已在清迈扎下根来,开有自己的酒店。
酒店不算太大,60多个房间,院子也不大,够踢场足球赛。此间一年四季住满了世界各地各种花色的老外,大都慕名而来,大都不知老板也是个老外,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中国女孩。
这确实蛮让人奇怪——黄金地段黄金建筑,几百年的雕梁画栋,几百年的兰纳木楼,直接当个小型建筑博物馆都够格了,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女孩儿竟有实力一口气把这么大体量的酒店开起来?且一开许多年。
拿店时竞争者一定不少,开店后觊觎者应该很多,异国他乡的,生意做得这么让人眼红,还真讲不好是福是祸。话说,这些年下来,她既没被浇筑进水泥丢入公海,也没被塞巴进麻袋扔进湄公河,甚至没遇到过一次敲诈勒索,也是奇怪。
按理说和气生财,她却是基本不笑的,黑桃A什么脸她什么脸,不论在谁面前都一样,好听点说是一种礼貌的面无表情,客观点说……死了不埋。
这话我没和她说过,我不能也不敢,人各其道,因处世太难,她的表情就是她的盾牌她的金钟罩铁布衫,每个人都有权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哪怕只是一张扑克牌脸。
喜怒哀乐不挂相,我不犯人人也别犯我,说也奇怪,在这种脸色前你总不敢轻易造次,不由自主地礼貌起来。
采奇怪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明明店里有专车,却非天天自己开车送洗被套床单。
例如明明员工不少,她却总不让自己清闲着,客房的活儿也做,门童的活儿也做,搬完箱子擦地板送完行李开夜床……员工歇的时候她不歇,这女仔面无表情地跑东蹿西,貌似不知道累字该怎么写。
她是怎么想的?又不是不发工资,这些活何必替员工去干?
我有时候端着一杯啤酒坐在院子里面,和杨过一起盯着她看,真是个奇怪的妇女,静如休克动若癫痫……
有时候忍不住喊她:英雄,你不疲吗?你不乏吗?你都忙了一上午了不打算停下来喘口气吃块点心喝瓶红牛提提精神吗?
她抱着摞成山的被套小跑而过,她无视我,我只看得见山下那两只翻飞的拖鞋。
……算了不操心了,瞅那精神头,她基本可以算红牛本人了。
啥活儿她都干,前台的活儿她也干,开房退房话不多,却哪国语言都能说,西语法语不稀奇,印度式英语她也能说,中东客人来了她也能应对着。
她泰语说得也好,能说能写那种,泰国人坚信她也是泰国人的那种,电脑和手机都是泰文的,密密麻麻一堆小花卷。我曾发行过《乖,摸摸头》的泰文版,赠了她一册当厕所读物,几天后发现她在书上画了许多横线,标注了许多小花卷儿,都是她认为翻译得不雅不达的地方,都有她重译的泰文批注其间。
并未见到她白天有空读书,猜她是床头加班熬夜赶工出来的。
情谊心领,虽然看不懂,但我不可能不感动,可已经出版了的书籍,又不能打回去重新排版,一天天的已经够忙的了,何苦浪费心力在这个上面?大可不必如此认真的,她也太较真了。我依稀记得采好像毕业于深圳大学师范学院,幸亏她没去干本行,光冲这份较真这份执着,果断蜡炬成灰泪始干,得是个多么鞠躬尽瘁的班主任。
后来得知,她的泰文关是当年不吃不喝5个月里攻克下来的,据说那是段艰难的岁月,能否过了语言关,关乎生计和去留,意味着一个入场的资格。
那一批闯清迈的人里最终留下的不多,成事的没几个,女孩子只她一个。
自然不能以成败论英雄,太市侩了的说,采值得称道的也并非那点所谓的事业。小有所成的人最易原地踏步,心说够用就行了,她却户枢不蠹,站稳脚跟后的这些年一直未曾中断自学,苟日新,日日新,几年后她达到了可以直接用泰文起草法律文件的水平,至于帮我的书做批注,当真是小菜一碟了。
她的英文好到变态,同声传译的水平,也是如此这般年复一年生生自学出来的。
我自负勤奋,扛造耐磨,6年来笔耕砚田,100万次握手履约。
但段位上却是输给采的。
我老觉得,她的那份干劲,并非常规意义上的发愤图强,而是天生天养,顺理成章在骨子里的。唯心点说,好像是一种血里流淌着的、基因里伏藏着的东西:
勤奋于她而言是一种胎里带来的习性——只管去自勤,并不去在意天道是否酬勤的那种勤。
如此说来,她还真是个客家人。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餐饮住宿属勤行,费心耗力,难得她一个女孩在那番烦琐之外又开辟出另一片天地,她那时还开着一家古董家具店,经理是个叫Alex的俄罗斯人,对她恭敬得很,一口一个老板。
说是店,实则比个仓库还丰富,从中南到中东,各种老桌老椅老床榻从地摞到天。物件老了自带灵冥,我哪儿也不敢坐啥也不敢碰,谁知道那漂亮死了的雕花老木床上往生过多少古人,附了多少幽魂,万一看我顺眼跟我回家了怎么办,大家语言又不通……
怕归怕,我还是挺乐意去采的古董店,只要进了那个门儿她的话就会稍多,表情也会稍悦,不再那么扑克牌脸。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欣慰于她还是可挽救的好青年,人嘛,在真正喜欢的东西面前总会难掩底色。
我们慢慢地溜达在甬道里,我一件件指着问她,她一件件报出产地、年份、材质、工艺,还有价格,手是伸出去的,五指纤纤,一边抚摸一边絮絮,好像信息都附着在那些老木器表面,一触即得。
每一次我都会努力遏制住自己,不让那些讶异去打破她这难得的话多——满屋子几百件老东西,每一件她都能说出个四五六来,太吓人了,这是什么脑子,每一件都熟悉得像是她亲生的似的。
东西都是她一件件收回来的,一个个在脑子里编档造册,这又是一奇,她哪儿来那么多精力去忙活这些呢?
采只说:也没什么,多记记也就记住了。
她说记忆力不是多么靠得住的东西,需每过一段时间就专门腾出时间来记一遍,也不用太多遍,只需记上个七八遭,也就再也忘不了。
七八遭……她是不是嫌生命太漫长?
但她这话我信,有例为证,有画家朋友的寓所在宁曼路,初识时去做客,她伸手摸摸那张古朴的案几,不动声色地报出了各种信息,包括何年何月何日被卖出去的……
气氛一度很尴尬,面无表情的她目不斜视,像极了一个要来追回被拐卖儿童的亲生母亲。
人家摸不清路数,并不知于她而言,这几乎已经算是在抒情。
朋友人好,差一点把那破桌子还给她。
相识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忽然捕捉到了采作风奇特的某些客观原因。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特别适合闹鬼的夜,小巷子路灯昏黄,我们倒车时卡住了一根钢索,钢索本是用来固定老式水泥电线杆,现被死死卡进了后车轮和后挡泥板中间,水泥杆子已拽歪,跃跃欲试颤颤巍巍,抬眼望去,貌似只需再加一分力便能成功把驾驶室砸扁,绷断的电线顺便会让整车人顺利升仙。
总之下一秒钟是灾难。
时穷节乃见,我跳车也不忘抱杨过,手机掉在了后斗里都没顾得上去捡。
我喊:采,手刹!下车!
回头一看,她已像个大蘑菇一样蹲到了车后面,歪着脑袋往车底下看。
言语无法形容人可以被气成什么熊样,反正我用力闭了一下眼,血哗哗往脑子里蹿,扔了狗扑上去把采揪……
后来发生了一些很奇妙的事情。
首先她用女子防身术沉默而有效地挣脱了我,然后跑回车上取出了本子和笔,继而蹲回那个旮旯开始了她的绘图工作,整个过程中只对我说了两个字:打灯。
她的沉稳让人很有安全感,以及,在那种情况下令人很想打她。
在打她和打灯之间我犹豫了一会儿,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话说身为一名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美术生,我的数学水平很抱歉地停留在初中,大体能猜测出她在本子上画的是某种几何,但对她列出的那些公式表示完全不懂……
一直到她把皮卡车解救出来,我也没琢磨明白她到底是在计算些什么,以及,她怎么就能把角度计算得那么准确,一把就把车给整出来了呢?并且电线杆子不仅没倒反而弹回了原样。
所以说数学真伟大!
或许不仅是数学……那晚她靠在皮卡车旁点上一根烟,面无表情地说:我毕业于深圳大学,2004级,物理系的。
(三)
我不想把采喊作理工女,虽然很酷,虽然这个词并非贬义。
每个人都是复杂多元的综合体,为什么非要把一个人固定于某一个标签,并依此单一标签解读她这条小生命呢?
延展开说,单一标签最无聊,刻板印象最傻×。
指着某个剖面就敢概括整体,揪住一个标签就敢大字报写起,扣上顶帽子就想打倒在地。
一边撂狠话下断言放冷箭玩刀笔,一边还认为自己代表真理。
道德审判也好,道德绑架也罢,人血馒头也好,地域黑也罢……皆由此始。
低级的分别心,乖张的戾气,坏了世道人心,篡了文化基因。
世人却是不在乎的,大都认为: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说说而已……好,说吧,一边管中窥豹,一边过嘴瘾,一边把生命价值的平等给摒弃。也不知道从何时起管住自己的嘴成了中华民族罕见的美德了,一并罕见的还有平视的眼睛。
……行文中借题发挥太易得罪编辑,删这删那的伤肝动气,算了不多废话了,接着把采写下去。
旁人眼中,采严谨而无趣,都很奇怪我这么活蹦乱跳的人怎么就能和她成为朋友,我自己有时也觉得好玩,居然还能和这样的人处到一起去?
她话太少了,一闭就是一整天,难得开口也不过三两个短语,你永远无法揣测出她的悲喜。往好了说是不聒噪,清净,杜绝了无效的人际沟通,朋友间默默的陪伴不会造成压力。
但客观点说,大老远的跑过来,我是来度假的还是来清修?
我拿这话㨃她,她并没有什么反应,远远地坐在泳池边抽烟,脚泡在水里,杨过贴在她腿上,一组凝固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扬起一只手,皮卡车的钥匙亮晶晶,晃啊晃地捏在指头里。
于是我就缩回我的沙发里继续打字写书稿再不敢多言语。
例外也是有的,看影片的时候。
我有时候歇歇脑子,智能电视里调出电影拉她一起看,喜剧片她不笑,科幻片她不惊奇,抱着肩膀半躺在沙发里,像个靠垫一样无声无息。一两个小时过去,我以为她睡着了,回头一看,她抱着小肩膀瞪着大眼睛,一脸监考老师的那种认真。
其实我想说,看《唐人街探案》这一类片子时真的不用这么严肃认真……
有时候也看悲剧,或灾难片,看到中途她会起身,窸窸窣窣地走动一会儿,再坐下时脸上多了一副墨镜,没等我说什么,她像交警那样伸直胳膊冲我立了一下掌心,示意我闭嘴。
……一般是墨镜戴了多久,她就哭了多久,有时会一直戴到影片结尾。
在家里看电影还戴墨镜基本属于变态,但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我表示完全理解,以她的性格,怎么可能哭给人看,肯在我面前戴上墨镜已是不当外人的表现……
我奇怪的是,她是怎么控制呼吸的?
明明整个脸都湿了眼泪顺着下巴滴答滴,呼吸却正常而均匀,听不出鼻塞或哽咽。
我给她当过墨镜,不过不是在她哭的时候。
有段时间我们常去塔佩门广场纳凉,温热的碎石子上一坐就是半个晚上,那里常有艺人耍棍玩火弹琴敲手碟吹迪吉里杜管,有男有女,都是年轻人,来自世界各地。
街头艺人辛苦,并不能赚太多银两,清迈的游客大半是国人,给钱的很少,非吝啬。国人大都害羞,应该是不习惯走出人墙上前去进行此类打赏,大都围着看一会儿也就走开了。
每到这种时候,采就会问我渴不渴。
不管我渴不渴,她都会起身拍拍土,慢慢地去往塔佩门里7-11的方向。
惯例是带回两瓶果汁,以及一卷零钱,钱自自然然地塞进我手里,示意我去往那些艺人的面前放。有一次,整个杂耍组合都停下来向我说谢谢,那次钱没卷好,一放下就舒展开了,露出了被20泰铢包裹着的千元大钞。
那个玩火棍的日本小伙子躬鞠得呼呼带风,我转身去看采,她跑了,噌的一声像兔子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给我发信息告诉我集合地点是马路对面的麦当劳。
有一天我们常坐的位子被人占了,是个流浪画家,香港姑娘。
我们在那姑娘的摊位旁蹲了很久,成了不错的朋友,她的抽象图案白描画得不是一般地好,人也爱笑。姑娘说她外号叫5+2,最近五年的人生目标是一路卖画去欧洲,去看一看爱丁堡艺术节,目前刚走到泰国。这看来是个艰难的目标,我们坐了一晚上也没见5+2卖出一张画。
后来的事就不用多说了,按照惯例,我渴了,采买水去了,第二天来,我又渴了。
反正我一直渴了好几个周末,采家里挂满了5+2的画。
大半年后的一天,我在拉萨宇拓路的某一个商场里被拦住,拦住我的人不顾社会影响扑上来对我热情拥抱,她说她是5+2啊!说她目前已顺利走到了西藏。
那姑娘张罗着要买水给我喝,说记得我比较容易渴……
她问:对了,你那个朋友怎么样?就是酷酷的总面无表情的那个……
我能说啥,我回答说:挺好挺好,还是那熊样……
采挺好的,对我也挺好。
我的每一个朋友对我都挺好,她的好不太一样。
小明问过我:你大半个地球都有朋友,为什么不高兴的时候总跑去清迈麻烦采呢?
我说不好,我只知道采什么都不会问,什么都不会说,没有安慰没有鼓励没有任何啰唆,她只会开着她那辆破皮卡车,载着我一圈又一圈地狂飙在深夜。
我在那辆车上想明白过许多事情,许许多多的愤懑和压力都卸去在风里了。
有时候她会在某个路边爵士吧停下来,买半打啤酒扔给我,然后自己靠着车门听音乐、抽烟。
有时候她会把我送到某个湖边,笔记本递给我,小船儿欸乃,湖心有她提前订好的船屋,里面有电源插座,有吃的,让我独自活上半星期是够的。
有时候车在山林里开很久,路都没了,后斗里落满了刮掉的树叶,远远地露出一小片朦胧的灯火,零零散散的帐篷围绕出一个不为人知的音乐节。
她把毯子铺在地上,和我并排坐,一曲接一曲地听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
凌晨的露水打醒了我,喷嚏一个接一个,她早躲回车里睡觉去了,并没有管我。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用说,她能给我的,都是我需要的。
我已经在变老了,这样的朋友,我曾经拥有过很多。
所以我需要经常去看看她,人世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那就能留一点是一点,说不定哪天连她也都走散了。
我对小明说:到那时才叫孤单呢……想想也是难过。
小明问:那你又能为采做什么呢?
是哦,采,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铠甲再厚,里面也是嫩肉,我一直都知道采是只螃蟹,或者蜗牛。
不论壳多硬,她的内在定是柔韧及柔软的,不然不会收留杨过,不然不会以那样的姿势日日在泳池边静坐,不然她不会耐得住这异国他乡辛苦而孤独的生活。
每个人拥抱生命的姿势都各不相同,我从未认为她是厌世的。
采开车载我去过双龙寺,月圆之夜去的。
漫长的山路盘旋完,漫长的台阶爬完,静静地跪在塔前。我坐在一旁看她跪诵着祷词,平静地呢喃,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祈福了那么久的时间,回向的应该不止三五个人吧,应该大都远在天边。
异乡的风撩动衣衫,白月光落满她单薄的肩,我一直都知道她是有故事的,那些不愿话与人知的过去,那些无法与人言说的岁月,都静静伏藏在这张不动声色的面孔后面。
出于某个原因,那夜的素贴山上双龙寺前,我和她有过一个约定。
为了那个约定,我今朝动笔把这个客家女孩写给你看。
既然是写给你看的,当然要从她还是个小村姑时写起,那时她住在中国广东省梅州市五华县岐岭镇王化村,家徒四壁,生而多艰……
孩子,给我点耐心。
故事从此刻才真正开始,此前的16000余字,不过是铺垫。
她可是你的生死之交哦,关于她的那些琐事和平淡,我希望你能一字一句地读完。
(四)
梅州,旧称嘉应州,五代十国时为避战乱故,采的先人们自河洛迤逦南迁至此。
长久的迁徙赋予了这群人独特的执拗与坚忍,习性与口音。和其他被称作客家的族群一样,安时劝学进仕,乱时土客械斗,或贫瘠的山地间围屋自全,或筚路蓝缕移民开埠,背井离乡漂洋过海。
客是一个奇怪的字,你无法找到它的近义词。
客家人是一个特殊的族群,整部华夏史,再没有哪个族群会有他们那样长期而连绵的迁徙宿命。
客家人的历史是一部移民史,最初的南迁始于秦,南宋时形成了稳定的民系族群。两千多年以降,时至今日有1亿多客家人,其中1800多万遍布全球。
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客家人。
窃以为,汉民族八大民系,最独特的当数客家人:
存留了中原雅言的是他们,保留着汉人悍性的是他们;
保守信命尚意气的是他们,崇文重道爱勤奋的也是他们;
扭紧眉毛做赢人的是他们,客九州家天下的还是他们。
…………
采1985年生人,祖屋是个老围屋,叫四向楼,听说已历时百年,在那里死去和出生过许多人。
依照某些传统,采是女孩,名字录不到族谱上面。
她的出生并未给家族带来什么喜悦,已经养不起她了,前面还有三个姐姐。
30多年前的客州山间和中国许多地方一样,某些所谓的传统依旧在流传,借着八字不吉的由头,她刚出生就被决定送人,像只小猫小狗那样,只要有人要就可以拿走。
邻镇来取人,带走的却是三姐,人家看不上她,觉得她一只手就能捧住,太弱了,养不活。
送不出去就留着吧,没什么关爱也没什么照料,凑合着养着,她倒是凑合活下来了,像墙缝里一茎不起眼的细草,叶也青黄,根也浅浅。
旁人眼中的她也是草,有她没她都一样,无足轻重的女孩。
采最早的记忆是一段灰色的画面,有三四岁吧,场景是隔壁镇的市集,很累,路走了很远。
那时她记住了人生的第一个念头:妈妈为什么要带我来这么远的地方逛街?
孩子有孩子的敏锐,危险来临时每一只幼兽都会有它的直觉。她记得自己用力牵着妈妈的衣角,手攥得疼,脚也疼,心跳得喘不过气来。
……然后忽然就走散了,妈妈不见了。
手里是空的,四周全是腿,她逆着人流跌跌撞撞地走,冬日的风吹得她东倒西歪,眼泪杀得鼻翼生疼,怎么流也流不完。
妈妈怎么找也找不到,怎么等也等不来。
所以采人生最初的记忆是绝望,尖刀般的绝望划破混沌,在大脑里划出最初的画面。
人一生中最痛苦的经历,均非成年后的打击挫折,失意失恋。
每个人最彻底的伤心,都早已在孩童时体验过了,那些撕心裂肺的被遗弃感,超越了恐惧的极限。
孩子不比大人,孩子没有余地,孩子的世界就那么大,一疼就是一整个世界。
……天黑集市散,人渐渐走光,剩她一个人戳在路边。有个远房亲戚路过,不敢确认哭肿了眼睛的她是不是她,几度踌躇后把她领了回来。
妈妈在家,一个人先回的家,回来很久了,没有什么拥抱落泪,什么都没有,妈妈给她洗了洗脸,让她去睡了。
很多年之后,采说不论那段记忆是否有谬误,她其实都不记恨了。
她说那时候家里几乎是垮的,妈妈难,难到不论做任何决定都无法去责备,也不忍心去揭穿。
家境一度很好的,在采出生之前。
父母那时都是小学老师,都教全科,都一笔好字擅长篆书,是当时村里最有文化的人。
父亲是那时村里唯一穿皮鞋的人,上课时穿白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
客家人尊师崇文,父亲在乡间饱受敬重,方圆七八个自然村家家户户有学生,逢年过节络绎登门。
不巧的是,那是一个无法描述的时代,旧的荒谬总会撞上新的荒唐,混合搅拌。
像无数人一样,知书达理的父母并未逃脱那个生儿子的古老魔咒。咒之所以为咒,岂遂人愿,连着三个都是女孩,生到第四个的采时,终于避不开计生处罚,双双被开除公职。
一个受人尊敬的教师沦为打散工的无业闲人,父亲必是抑郁的,客家人要脸面。
但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乡野,谁又有能力去开导他呢?方圆数里他本就是最有文化的白衬衫。崩塌几乎发生在一瞬间,父亲从此自暴自弃,牌九麻将六合彩,从采出生一直赌到采大学毕业。
弟弟的出生也未能拯救父亲,他早已放弃了自己,以及所有的家人。
好多年里父亲过年不回家,催债的从年二十五闹到大年初五,屋顶被掀过,家具被搬过,被威胁过切手指、割耳朵。
妈妈捧着头无声无息,采搂着弟弟在门槛上坐着,不能哭的,一哭他们就更来劲了,最安全的方法只有沉默,沉默得像个凳子桌子,沉默得不像个活的。
她早早地习惯了面无表情,也习惯了静坐。
她在父亲面前亦是面无表情的,父亲基本缺席了她的成长,他们的父女关系很模糊,清晰的记忆是父亲叼着烟打麻将,烟雾缭绕,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她在那张桌子旁站了很久,吸了很久的二手烟,没有任何人搭理她,父亲也没有,她自己也忘了妈妈喊她来找父亲干什么。
印象里他好像从未和她有过完整的交谈。
所有关于父亲的认知都来源于妈妈,惯例是漫长的抱怨。妈妈没有倾诉对象,苦水都倒给了采,倒完后妈妈睡去,留下七八岁的采独自瞪着眼,一动不动地平躺着,失眠在一个又一个午夜。她那时没有什么理想,妈妈在睡觉前不和她倒苦水是她最大的渴望。
有一个夏夜,她热醒来,听到剁肉的声音,是父亲在打妈妈,胶鞋底子抽脸。
两个人都是沉默的,默默地用力地打,默默地蜷曲着挨打。一定又是因为钱,钱不论藏在哪儿父亲都能搜出来,搜不出来意味着家里没钱,但他不信,只道藏得更严。
父亲摔门走了,采走过去,静静地看着妈妈,不带任何情绪地说:离婚吧。
妈妈茫然地看着她,良久道:离了也是我养你们四个,不离也是我养你们四个。
妈妈说:不离吧,离了名声不好。
妈妈说:可能等你们长大了就好了。
会好吗?谁信呢?要不死了吧,我陪你一起。
这话采没有说出口,采看了她很久,像个大人一样沉默地陪着她坐着。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消失了,有传言说躲债去了深圳,在某个民工村的菜市场卖菜。有天放学回家,采发现妈妈不见了,没打招呼就走了,很多天后才传回消息,说也去了深圳,会尽量想办法寄钱回来。
自此她成了个留守儿童,自己挑水自己喂鸡,自己做饭。
家里还有些米,菜园子里有豆角、苦瓜、空心菜,一个星期吃一次肉,一个月吃一次鱼……除了上学就是干活,这样的日子她过了整两年,没人参加她的家长会,下雨了没人送伞。
姐姐们早些年就已离家,两年里陪着她的只有弟弟,弟弟也上学了,缴学费、办入学都由她一手操办,她去参加弟弟的家长会,全教室最袖珍的家长。
弟弟也是个沉默的孩子,无悲无喜,木木呆呆,吃完饭就读书,成绩极好,但没有姐姐好,采的成绩全年级第一。好成绩背后的原因倒也简单,家里电视早被搬走了,他们没有任何娱乐,放学回家,做饭吃饭,读书写作业,他们半本课外读物都没有,唯一能翻的书只有教材,两个人翻啊翻,无声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弟弟毕竟小,有时候会合上书哭一会儿,说想妈妈了。采搂住他,给他擦眼泪,一下又一下地轻拍他的背,轻轻地摇晃他。
那时有种不好的风气,管你成绩好坏,只要父母在外打工,学校里便会有传言,说干的是不良行业。成人总是低估了未成年人的恶,并不知那种黑暗有多么无情决绝,欺辱每天都会发生,有时是背后的阴阳怪气,说她是小姐的女儿,将来定也是个小姐。
有时是不加掩饰的霸凌,来自女生的拳脚往往比男生的更为激烈。
我无从获悉那些霸凌的具体细节,或许像一贯的那样,年幼的她沉默地坐在地上,沉默得像个凳子桌子,沉默得不像个活的。是的,她早早地习惯了面无表情,也习惯了静坐。
这一切仅是因为她是只落单的幼鸟没人护着?
欺负她这样的小东西不用考虑后果不用担心报复是吗?
就那么任人欺凌吗?或许也是有过反抗的吧。
哪怕比同龄人矮小瘦弱,哪怕背后没有父母撑着,应该也是要去反抗的吧。
……我无从获悉具体细节,采没说,采只告诉我,有一次她敞着撕破的校服带着满脸的伤痕在田埂上走着,鞋只有一只,袜子也没了。她走着走着不自觉地就跑起来了,双臂展开,眼睛是闭着的,越跑越快像是要飞起来一般,呼呼的风从耳畔掠过,清清凉凉的。
她说:心里面空空的,清清凉凉的,也就不想哭了。
还有过一次清清凉凉。
五年级暑假,采去深圳,一个人坐了10个小时的长途汽车。
那是她第一次坐车,没人送没人陪,票是自己买的。车窗有条缝,风起初清凉,吹得人困困的,醒来后脸都麻了。路还很远,她望着窗外开始了漫长的幻想,幻想这辆车开往无限的远方,幻想自己被拐走,去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随便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吧……
很多年后她看《千与千寻》,把千寻和无脸男坐车那一段反复重播,没错了,是小时候的感觉。当年她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过整个车厢,在司机身旁呆呆地站着。天已黑了,前方是无尽的暗夜,人家侧首问她:小姑娘,怎么了?
她说:能开得再快一点吗……
那时候的她应该不知道,若干年后的自己会握紧方向盘,飞驰在一个又一个异乡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