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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姑娘(5-10)

(五)

父母住在城中城,几平方米大的简易房,灶台挨着床,她打地铺,脑袋顶着煤气罐。

怎么可能有空调,电压甚至带不动风扇,半夜被热醒,对着水龙头咕嘟咕嘟几口凉水也就算解暑了。无处冲凉,全身都是黏的,好在广东人不起痱子,痒得厉害了她就挠一挠,挠着挠着皮儿就破了。

六七点需要起床,妈妈三四点进菜,她六七点去帮妈妈摆菜铺摊。

菜也帮忙卖,她不需要计算器,数学好,心算速度秒杀整个菜市场。有客人逗她,故意要个二两三、三两半,她平静地报出价钱,不笑也不恼。

采说,有过一次温情,让她记了很多年。

那天歇摊,父母忽然决定带她去世界之窗玩儿,父亲骑着自行车,妈妈坐后面,她坐前面。整个人都是僵的,她从未以这种方式被怀抱过,一动不动地挺直在大梁上,不敢往后靠,从头到脚地不自在。有些东西她从未奢望过,也无法习惯。

世界之窗门口有许多小孩,往里走的蹦跳雀跃,往外走的意犹未尽,拉着自己爸妈的手,金字塔埃菲尔铁塔不停地说啊说。

他们一家人并没有进到世界之窗里面,买不起门票,只是去外面广场玩儿。那里有个超级大的喷泉,阳光下水珠飞舞,晶莹了半边天,那是她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奇幻。

父母坐在一旁,期待她欢呼雀跃得像其他孩子那般。

但她没有,只是垂着手站着,安静地,呆呆地抬头看。

返程的路上她睡着了,一个颠簸惊醒了她,猛然发觉自己靠着的是父亲的胸膛。她颤抖起来,一动不敢动地靠着,听他们在讨论她学习很好,很能干,听他们啧啧感叹:这个孩子,怎么那么捞道道立[3]

她细细品味着心里那股酸甜四溢的感觉,再慢慢包裹好藏起来……

原来被你们夸赞的滋味是这样的,不要再夸了吧,不要了,我已经睡着了,不能哭出来。

从此以后她愈发捞道道立,立了一整个初中,成绩一直很好,眉宇间也愈发稳重,虽还是个孩子,但已隐隐让妈妈生畏,渐渐终止了那个爱向她倒苦水的习惯。

她没再坐上过那辆自行车的前面,其实不想再坐了,有那么一次已经够了,习惯了寡淡,也就习惯不了那别样的酸甜。

如她所愿,再没有过那种酸甜。

高中就读于五华县水寨中学,依旧是尖子生,不爱说话的人自有其独特的凛然,虽眉清目秀,却没人找她早恋。她读了很多书,交了几个笔友,写了很多信,慢慢开了一些眼界,独自静坐时愈发爱幻想,那些和当下眼前截然不同的遥远世界。

旁人不知她的心绪,只道她是怪人,爱发呆。

和别人不同,她的七情六欲从小被自我压抑,叛逆期来得比别人晚。

她逃跑的那天,离高考正好100天,那一年“非典”。

在当年那是个轰动全校的突发事件,没人知道她逃跑的原因,她自己也不清楚,就是想跑,远远地跑到随便什么地方去看一看。她需要透透气,有些东西淤塞在她心里脑里每一个毛孔里已整整18年。

当时她坐的是绿皮火车,和一个同龄女生笔友去见另一个女生笔友,本想给人一个惊喜,自己先收获了一份惊吓,她们一下车就被困在了桂林火车站。

饿是其次的,无处容身的问题横在眼前,手机自然是不趁,两个人身上也都没钱,那天下大雨,她们找不到一个可以熬过第一夜的屋檐。

同伴开始掉泪,后悔冒失跑来,她反倒是冷静,领着那女孩穿过哗哗的大雨一路打听去了最近的派出所,第一句问的是:请问,你们是为人民服务的吗?

第二句是:我们是面临危险的人民,我们能不能在大厅睡上一晚?

民警反复确认了她不是来报案,继而各种问她要身份证学生证,但只得到一个重复的回答:不给。她的语气沉稳而自然,不带一丝火气或抗拒,人家又好气又好笑,最终拿她没办法,给她们量了体温,又拿来了毯子和枕头。

那天值班的民警人好,还给了她们泡面。

面她倒是吃,饿得狠了汤都喝完,叉子都舔了又舔,然后找来拖把扫帚忙活着打扫全屋的卫生,人家拦住她说真没必要,她指着警服说那帮你们洗衣服行不行,她说她会洗得很干净。

一切都被拒绝后她开始掉眼泪:

可是我吃了你的泡面啊……那我该怎么办?

人家猝不及防,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最后安慰她说:就当我们是为人民服务吧。

以上基本算那次桂林之行全部的故事。“非典”期间街上没人,她们找到笔友后百无聊赖地游荡了几天,什么美好的回忆也没留下,然后就回去了,人生第一次旅行宣告终结。

下火车时有过一丝渴望,等着在车站挨打,但没有,到了学校也没有,妈妈没有回来,深圳那边忙,爸爸又躲债去了,她一人打理菜摊走不开。

回来就被隔离了,被塞进学校的废弃画室隔离了两个星期,每天能固定见到的人只有学习委员。学习委员边哭边送饭,担心被传染非典,壮志未酬地死在高考前。

废弃的画室里有幅大地图,被隔离的那两个星期采天天看,一看就是大半天。

她揣摩着那些遥远而新奇的地名,把彼此之间的距离用手指丈量计算。地图上的广东小得像刚剪下来的指甲片,几毫米之外就是广西桂林,几十个毫米之外呢?几百个毫米之外呢……

整整两个星期,她背下了一整张世界地图,闭上眼也能纤毫毕现,一个个地名串联起了无数的想象。她筋疲力尽地颠沛在那些想象中,生生死死了不知多少遍,仿佛历经了一场完整的环球冒险。

若干年之后回忆往事,采说,后来多年浪荡地球的生涯,起点应始于那间废弃的画室里面。

每一个人年轻时都曾渴望远方,她那时的渴望比谁都强烈。

按照她当年的成绩南大复旦任选,她没怎么考虑,觉得太近,从画室里的那两个星期起,她就开始畅想每一个遥远的省份,最后决定考去新疆石河子大学,211里最遥远。

这个志愿她最终没填,最后一刻改的。

这个客家女孩最终填写的志愿没出岭南。

没人硬性要求她,父母完全没有和她谈论过志愿,他们那时自顾不暇,并没有精力放在这上面……自己奔个生生性性的未来去吧,没必要一家人都留在这条抛锚的破船上,生下来起就没指望能留住,自始至终自生自灭,走就走吧,权当是当年的那次送人推迟了18年。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不重要的,也早已习惯。

只是,在填志愿的最后一刻,她看见内心里静静坐着的那个小孩,那个奔跑在田埂上伤痕累累的小孩,那个独自坐了10个小时的车去深圳看爸爸妈妈的小孩。

那个缺爱的,少爱的,一直沉默不语,一直在等爱的小孩。

18岁那年,采填写的高考志愿是深圳大学。

这样可以离爸爸妈妈近一点。

(六)

采就读于深圳大学,师范学院2004级,物理系。

不是热爱物理,热爱的是思维训练,于她而言这是自我教育的开端。

采入学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学长们含泪奔走相告:我们终于也有系花了!

整个物理系总共20个女生,也难怪他们感慨。

20个女生里有人买过采的菜,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她在菜市场度过,挣学费。这个信息无损于她的魅力,她那时18岁。18岁的女生总是自带开挂程序的,不知不觉间就升级换代。反正她短短一个假期出落得新鲜而水灵,像早市上最动人的那把芥蓝菜。

反正整个系的男生都开始爱吃菜,那个年代理工科男生的情感表达充满学术气息,没人送花或楼下弹吉他,只是明争暗斗地抢着给她辅导功课,还背着她帮她写作业。

情书他们是不乐意写的,可能觉得不科学,只写作业。

老师那时纳闷:采你过来,署你名字的作业交上来四份,哪份是你写的?

她看也不看,淡淡地回答:字最好的那份。

她的字和她的人一样,规规整整地坐在那里,自有一番凛然的气度不可亵玩焉,全系的男生前赴后继了四年,终无人能把她攻克,全都读不明白。

偶有勇者拿出实验室精神大胆求索,壁咚硬来,在她平静的注视下也通通败下阵来。

她的沉默功夫早已炉火纯青,不悲不喜不怒不嗔,面无表情地只是看,看得男生一脑门儿的汗,从讪讪到怯怯。

那四年她穿的是最普通的衣衫,不施粉黛,第二个学期起就没再问家里拿过钱。

她做物理和英语家教,一个月收入近2000块,交了学费充了饭卡尚有盈余。父亲来找她拿过两次钱,她站在文山湖旁把一捧散碎的票币递过去,背过身去看那荒芜一片的杜鹃山。

她记得是有过一次温情的,那时她上小学五年级,父亲骑自行车带她去世界之窗看喷泉,返程时她困了,靠在父亲的胸膛上睡了很久的时间……

再转身时父亲已走了,匆匆的,赴牌局或还赌债,没工夫问她是怎么挣来的钱。

人生在世,无法选择的东西太多,出生就定好了的原生家庭,终其一生也洗不褪的灰白底色。

苗禾萎,因土瘠,盐碱太重了,难活,但一个好的苗圃或可织补许多先天不足,让那些营养不良的重新抽穗发芽、舒枝展叶。

某种意义上讲,幸得这四年大学生活,采原本貌似定调的人生之路被方向性地转折。

所以,有必要表一表她的母校,深圳大学。

很多人只道深圳大学历史短名气小,不是985也不是211,瞧不上。

倒也怪不得他们,毕竟个中太多人求的不是学,而只是求个出身,上的也并不是大学,而是大学那块牌匾,沾了那宝气便沾沾自喜与有荣焉,继而以科班自居,像条领到个血统证书的名汪一般。

话说,全中国2500多所大学,当时的深圳大学是其中一个特殊的存在。

说它是最特殊的也不为过,当时的它特殊就特殊在简直太像一个大学……

当年深大的开放性领风气之先,对创新性和多元能力的培育在这里是受绝对鼓励的,鼓励不是随便说说,学校嘉奖个中佼佼者,并不鼓励学子当应声虫或书呆子。

除却教研,素日里的校园活动也丰富,实验艺术、先锋戏剧、各类展览、各种名家讲座,听完马化腾的听梁文道的,体育馆里常有演唱会,陈奕迅来过王菲也来过……例子太多,无法一一列举,简而述之,开放这两个字在这里脚踏实地地被执行,各种包容、尝试和探索。

总之,常识里应有的模样它都有了,是一所可以被称为大学的大学。

采的眼界在她的大学里一天天打开,学专业也学如何解读世界,深大开放且多元的校园氛围是极好的土壤,她伸出她的根脉不停触碰,细胞不停地分裂,生长的速度像雨后的牛肝菌一样快。

这个年纪的人总是奇迹的宿主,自由采撷着全世界,上天貌似也总是偏心年轻人,胆子越大的越受青睐,你伸手了他就为你劈开红海。

采那时加入了地下独立电影社团,进入了心理学爱好者社团,当了编辑进了校刊。

校刊名曰《深大青年》,影响力颇大,并不仅限于校园。

因表现突出,大三时她当上了主编。

就在短短三年前,她还不过是一个只有两个笔友的乡下小孩,如今她的刊物月发刊量破4000份,从开选题会到组织采访,从编辑排版到印刷出刊,已俨然是一个职业媒体人。

那时她主导的这份校刊无甚官样文章,多的是文谏,为校内保安和清洁工讨过公平,为了学生的利益推动过校园政策改革。深大大气,不引以为忤逆,这样的刊物不仅未受打压限制反而鼓励发展。一来二去,校刊越办越好,博得了不少的社会关注,最初的社交圈就这样建立了起来。那时的南方报系里也有了她许多朋友,许多人都在观察着她的成长,期待着这个总是一脸波澜不惊的小姑娘的加入。

她缄默依旧,开会时、采访时话少却总一语中的,那股子独特的静气自带威仪,透不出冷热,看不出情绪,客观得像条牛顿定律。很多人都说她有朝一日会是个不错的记者,理性冷静而充满逻辑,以及拼命。

从小被逼出来的勤快延续至今,她那时的生活满当,骑着一辆小自行车嗖嗖来嗖嗖去,上课、做家教、开社团会、做采访、打理刊物,抽空还要去菜市场帮妈妈卖菜。有走读的同学在菜摊前认出她,她并没什么不好意思,该卖芥蓝卖芥蓝,该找零就找零。

大四那年她在校外创办了一份叫《异端》的电子杂志,所采所编全是敏感的社会选题,少了深大那层铁布衫,《异端》并未存活多久,她却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异端,所思所想,开始与众人异。

深大的就业率向来傲视群雄,身为校内知名社团负责人,不是没有企业看中她的综合能力而递来橄榄枝,她却一个个回拒,再好的待遇许诺也没动心。

她没去考教师资格证没去考公务员编制也没考研,毕业论文最早写完,小自行车一骑,去了《深圳×报》排队面试,开始了实习。

实习期没有工资,能不能转正未知,转正后有没有编制难说,她却干得比谁都拼命。

她那时甚至没和相熟的任何媒体朋友打打招呼找找关系,去谋个起点更高一点的媒体,旁人不知她在想什么,都道她不懂借力,没有善巧方便地去做这道题。

她已是个大人了,少年时不曾开口求人,如今愈发不会,父母面前都从没开过一次口,更何况向别人。深大给了她蜕变,赋予了她翅羽,却无法改变她内心那个孑立的小孩,从小到大那个孩子都没学会去开口请求,老早就习惯了靠自己。

她不怕零起点,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大不了从头做起。

(七)

采那时的理想是当个真正的记者,为此故,投入了身心。

奈何明珠暗投,没有背景没有关系的她并未得遇一个合适的起飞基地。

校园和社会两重天,在这里真正写稿和采访的时间不到百分之十,大部分时间都在围着各种所谓的领导转,有饭局她就会被叫上,而且一定被安排坐在领导身边,像道名菜一样,领导先请。

也不知为何,老男人的饭局上,总有人饶有兴趣地想把这样的年轻女孩灌醉。

她本是不会喝酒的,但她自幼喝着比酒还冲头的东西,倒是不怯端杯。8岁就干活持家,10岁她就有了二头肌,幸亏她这个乡下出身的客家妹子身体好,撑得住,堪堪能保持清醒不被灌醉。

她不醉,侧旁的人就愈发来劲,油腻的中年人一手端杯,一手桌下放上她的大腿:小姑娘大有前途哈,年轻有为……

话中话她不接茬,也不去抚落那只龌龊的爪子,只是直视着那张泛着红烧鲍鱼光泽的肥脸,不笑不怒面无表情,就那么一直看着,一直看到对方不尴不尬,乃至讪讪收敛。

有些事情勉强能忍,有些却无法去忍。

那是2008年,某一说名字全国人民都如雷贯耳的著名奶企被爆出质量问题,奶源大有问题,和其他几个大型奶企一并与三聚氰胺这四个字沾了边。

此事后来导致全国媒体哗声一片,有良知的媒体及媒体人均站了出来,而在热议之前,事情刚刚发端之时,她一个小实习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选题,迅速做足了这方面的功课,拟好了初步稿件。

方案刚报上去,有个任务就交代了下来——你们几个新人放下手里的活,先凑本书吧,一个企业的自传,主旨是做好正面宣传。

这个企业就是那个企业,尝到了暴风雨初来的滋味,危机公关。

她没犹豫,当场发言:不去采访和揭露,反而洗刷丑闻?这种事适合我们干吗?

自然没人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唯一得到的回答是:哦,你爱干不干。

会议很快就散了,留她一人静立桌前,有同一茬的新人探出脑袋冲她欲言又止,终还是走开。人各有志,算了,随她的便。

那天她独自站了很久,一直看着窗外,呆呆的,像儿时站在世界之窗门外看着那高耸的喷泉……有些东西母校没教她,有些东西母校却实实在在地教到了她心里面。她慢慢坐下,拿出纸笔,辞职信写得很简短。

却是没人收她的辞职信,试用期没结束,她在这里尚且什么都不算。

她离开那天,距离她结束试用期不剩几天。

尚未开始的职业前程就此结束,学校也回不去了,一并回不去的还有家里面。

4年前为了离父母近一点来到深圳上学,内心企盼的东西却并未如愿,父亲发觉她能够养活自己后数次跑来找她要钱,妈妈每次见面都各种督促她嫁给个有钱人,张罗了不知多少次菜摊前的相亲——妈妈还不是为了你好吗?还不是希望你有个好归宿早点持家过得好一点?哪个客家女人不顾家?怎么就你这么特立独行?

电影里的辞职,惯例是要抱着一个纸箱,她东西少,不够装满一个塑料袋,向来节俭的她那天破例打了一辆车,没说目的地,只说往前开。

司机说:小姐,再开就上高速了哦。

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塑料袋放在脚边,摇下一点车窗,放进一阵清清凉凉来。

……曾经有个挨了打的小孩,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奔跑在田埂间,被撕破的衣衫在风里飘,她跑啊跑,跑起来了,也就不想哭了。

夜色从四周升起,灯火星星点点亮起在路旁的楼宇,她对那个司机说:

麻烦您了,请开得再快一点……

2008年,辞职后的第4天,我的朋友采去了灾区陇南。

那时她已没了临时采访证,实习记者都不算,却写下了上万字的纪实稿件。

除此之外,3个月的时间里,反反复复的余震中,这个客家女孩用自己有限的组织协调能力,帮助了一个小学校搬迁。

(八)

饭否。

最早的“微博”。

中国社交网络鼻祖。

它当爷时,别的还是孙子。

11年前采在饭否上发布了不知多少条前方纪实。

当时采一行5人,都结识于饭否,于西安会合,采购物资后驱车穿越了整个秦岭山脉,抵达了陇南的武都,交接完物资后,走了两天抵达文县,路毁的地方就下车徒步……

2009年饭否发生变故,数年登录不了,经久不用账号遗失,许多文字和图片已无法寻回,采当年留存了部分日记文字,现摘抄部分干货如下:

……根据北京志愿者们提供的信息,我们5个人锁定了三个寨子,分头去探查情况。在当地了解路况后,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寨子会被放弃。

它们都位于海拔最高处,寨子本身没有受到地震侵害,但是进出寨子的路完全被切断。过去几个月的救援重心都是在房屋受损、人员伤亡严重的村落,它们渐渐被遗忘了。

……就这样,我们徒步了两天,终于抵达堡子乡苗头寨。

寨子海拔1900多米。寨子里平时就只有100多户人家,土坯屋散落在坡地上,被玉米地包围着。地震让一些屋子受到部分毁坏,牲畜的棚屋倒塌了,大部分房子还可以勉强使用,但是仍然有一定的坍塌风险,农作物被损坏了很多。

寨子里以老人、妇女和留守儿童居多,总共70多口人,堡子乡政府在这个寨子里设立了教学点,收的是6岁到10岁的孩子,学前班到三年级。在路顺畅的时候寨子离堡子乡徒步也要3个小时,所以这18个孩子还不到寄宿年龄,只能在寨子里上学。

教学点一共就一个老师,老师的家在另一个乡,那里地震损毁严重,他已经回家救灾,不能再回来上课。

村民和孩子们在寨子里靠着自己储藏的玉米、土豆、鸡蛋等,勉强维持着生活。他们行动不便,不敢轻易出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老师回来给孩子们上课,也不知道下山的路什么时候可以修好。

……校舍是一栋简单的小平房,屋顶已经有一些损坏,门窗都用不了了,秋天的风唰唰地刮进来。地震后就没有再使用过,荒废在那里。午后孩子们还会聚集在小小的操场上玩耍,我们来了以后就被小孩们围绕着,他们眨巴着眼睛看着我们。

有孩子问:你们是新来的老师吗?

我问他们是想要上学吗,他们都点头了,我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心里面软得很的那种疼。不记得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应该是很多年之前。我其实和他们一样,我本来就是中国最底层、最贫困山区的曾经的一名留守儿童。

……收集了情况后,我们想办法回到堡子乡政府。政府人员说,本来地震前就打算撤掉苗头寨教学点,因为长期找不到稳定的老师,撤掉教学点后,可以集中资源让孩子们都聚集在乡里上学的,给年纪小的寄宿孩子请生活老师照料,但地震发生以后,这个计划就搁置了。

现在的难处是,没有人力去把孩子们迁出;而且,迁到乡里集中救援处也找不到临时的老师安排这些孩子。

我们提了我们考察后的想法:

孩子们不可能长期不上学,不可能长期困在寨子里,寨里有余震的风险,有些房子随时可能会倒塌,一直没有专业救援人士进入,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好。

孩子们需要心理建设,需要回归课堂,我们5个人可以分批把孩子们带出来,然后在乡里搭两个大帐篷,弄一个临时课堂。我们五个人轮流当老师,至少可以维持3到5个月,直到政府部门安置好新的教室、找到新的老师。

我们反复保证,一定会留守到新老师新教室都到位的那一天。

……经过反反复复的交流,以及想方设法筹集了资金和教学物资,乡政府终于放心让我们执行。具体的执行方案还要再细细斟酌,每一步每一个环节都要考虑进去,返程时对地形应再做一次详细的记录,每一个潜在的有危险的地方都要停下来记录好和琢磨清楚怎样处理应对。

……我们把孩子们分了3批,下迁的过程花了3天。

村民找来了几匹马和驴子,负责运输东西,我们给每个孩子都搞来了登山的鞋,在下迁之前教会了孩子们使用徒步的技巧和工具。孩子们都还小,走一个小时就需要休息一次,补充能量。有些路段必须背起来跑过去才安全,可惜我个子太小了,背不了孩子太长时间,孩子的脚会拖在地上,好在一次也没有摔倒。

……就这样,3天里,我们一会儿走野山路,一会儿走回没有损坏的老路,一会儿爬山头,一会儿下坡。不时地遇到碎石翻滚,或湿滑难行的路面,无数次的惊险和我们擦肩而过,一路上都在提心吊胆,3天比3年都要长。这3天里时时刻刻都在害怕孩子出危险,一个都不能死,他们都应该好好地长大,不管现在怎样,无论如何只有想办法长大了才行。

3天里我没有别的念头,累得要死的时候也只是这一个,只有想办法长大了才行。孩子,长大了就好了,真的。

……一个孩子也没少,所有孩子都毫发无伤地安全抵达了海拔800米的乡里,我的一颗心也落下来了,我们几个抱在一起哭了一会儿。我什么东西也吃不下,累得也睡不着,孩子在我旁边睡着呢,抱着我的腿。他们长大了以后会记得我吗?我希望他们忘了我也忘掉这段记忆,好好地长大。

……我已经在陇南不知不觉待了一个月。脸已经晒得黑乎乎的,也能听懂不少文县方言。二十几年没有吃过辣椒的我,已经爱上白豆腐蘸辣子,饭浇上辣椒酱也很好吃。

真正的陇南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们面临着一切从零开始的教学,我想我应该多用一些更容易理解的词语来上课,声音也可以再大一些……

采的老师生涯只有3个月,却是称职的,篇幅所限,教学工作此不赘述,可惜10年后饭否已覆,许多当时的心路已失散如云烟。

不知10年后采教过的那些孩子可都还记得采,那个眼睛大大的小老师,总是一张严肃脸。

如果说深圳转折了采,让她有机会正常地发芽,那么陇南再次转折了她,让她长出了不一样的叶片。从那一年起,她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关心并拥抱这个世界,蒲公英般漂泊过一个个天涯和乡野,去追寻那些独特的价值和意义。

陇南是她的起点。

她像无数客家族人那样,自此离家500里,开始了她这半生的徙迁。

…………

十年前,因赈灾故,我在饭否上关注了一个特殊的账号,是个瘦小的女孩。

我看完了她所有的灾区日志后,搜索了和她相关的有限网络信息,其中一张像素模糊的照片让我久久地默坐在电脑前。

照片里是寸草不生的陇南的山,飞石在滚,挟带一路土烟,几个人影各自背着一个小孩,在断成三四截的小路上艰难跋涉,攀缘在死神的指缝间。

其中一个身影是个单薄瘦弱的女孩,有着清秀的侧颜。

那时我并不知她是个来自广东的客家妹子。

亦不知她后来会成为我谊切苔岑的朋友。

所谓莫逆,无关男女无问东西,不过是静坐时无语,飞驰时有伴,相互守望在一个又一个他乡午夜。

(九)

陇南之后,采继续向西。

起先跟着一家来自秦岭的养蜂人逐芳而行,而后独行。

不是穷游不是旅行,她开始的是一场长达半年的独立田野调查,自己给自己立的选题。

她像个真正的调查记者一样,用文字和图片记录着普通人的故事,靠着微薄的稿酬,她穿越了一整个甘肃、宁夏和新疆……

西北五省走完,又走了西南三省,那时虽无平台栽培,她却已具备了写特稿的能力,对这个社会和时代,也有了自己独立的体验和认知。

之后的一年,她去了西藏工作,在西藏旅游协会当秘书,算个重要枢纽,一个人的办公室,协调着50多个旅游机构。大学时历练的社团经验在此时派上了大用场,没人敢小看这个沉静稳重的广东女生,都知道她不好糊弄。

我的朋友拉萨老潘心有余悸地回忆说,那时候的采……简直可以说是铁骨铮铮。

那份工作薪酬丰厚,她攒够了一笔足以支撑未来数年基本生活开支的银两,走的时候令很多人都非常高兴。

采并未选择重返广东,2010年她参与了NGO[4]公益项目,去做了专业的义工。

先在云南玉溪接受了4个月的正规NGO培训,然后去到云南红河州元阳县做艾滋病家庭孤儿救助项目。那时她虽是项目负责人,手底下根本没几个兵,什么都要自己干,我当时路过元阳去探望她,旁听了她的一节科普课,结结实实害了一场羞……

她倒是一点都不害羞,话说其实也没什么可害羞的,不就是教人怎么使用安全套嘛,科普卫生知识的事儿有什么可害羞的,倒是我思想太落后……我记得她站在台上面色如常地讲解示范,拿了根香蕉假装丁丁。一节课下来后,我很久很久都对这种水果有种说不清的肃然起敬,谁让我吃它我把谁打哭。

红河州之后是重庆,采去重庆万州做了乡村扶贫项目,任发展指导员,因其能力突出能服众,村民都很拥戴她,村长都听她的。

再之后,她去了柬埔寨,参加了洪水救灾工作,做了联络员。

…………

曾经她的理想是当记者,当个观察者和信息对称者,陇南时她变成了亲身参与者,此后更直接地介入某些人的命运,用一个义务服务者的方式去做探寻。

没有孰高孰低,在实现生命价值这一点上,或是殊途同归吧。

一系列的考核通过,一系列的项目完成,2011年时她争取到了一个工作机会——去非洲。

心之所想,心之所向,她那时已是一个成熟的国际义工了,深入到人类痛苦的地方去服务是她分内的工作,不限于种群,不拘泥于国别,都是人就对了。

说是工作,却需自费参与,慈善组织能给予她的补助不过一个月200美元,常人看来这点银两委实杯水车薪,好在她从小就没富裕过,习惯了节俭和穷。

穷倒是其次,那个项目稍有不慎便会搭上性命,客死他乡的那种。

她在非洲参与的第一个项目位于赞比亚,项目名:预防热带疾病及艾滋病。

当时刚果战乱,她去的恩多拉紧邻刚果,抢劫强奸的潜在危险极大。她独自出门办事时被跟踪尾随过,没等走到人少处她先转过身来,当街立着,静静地把那俩鬼鬼祟祟者看着。

路人们停下来看看她,又跟着她的目光看去,看来看去,倒是把那俩货看跑了。

他们一定不知道这个女生曾用这种眼神把多少强行壁咚者都给看跑了……

工作重心是疾病预防,当地疾病横行,最可怕的并不是艾滋。

当地人怕疟疾多过怕艾滋病,艾滋潜伏期长,而疟疾发病40小时左右得不到救治人也就挂了,很长一段历史里当地人把它当绝症。

那一批义工十几个队员,每人都死里逃生过,说也奇怪,唯独她这个中国女孩没事。

古时岭南瘴疟多,客家人先祖一代代地迁徙,不知多少人遗骨瘴江边,生物总是会随着环境的不同而进化演变,反正进化到她这一代,蚊子特别不待见她,都懒得叮她,可能觉得她不好吃,没放盐太清淡。

话说非洲的蚊子口味太挑,不爱广东菜却不拒绝泡菜。

她的韩国队员差一点挂了,那时只他们两个人,驻留某个偏远的村落出差。当时半夜,那个壮欧巴喊冷,满头冷汗,体温却很高,腹泻也出现了,典型的疟疾症状。

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一下子就软了,不是提前做了各种预防吗思密达?怎么还是赶上了?这荒郊野外的可如何是好?

当时唯一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一米五几的小个子采没有废话,把自行车头绑上手电筒,驮着病号去最近的镇子救命。

路灯是不可能有的,月亮照亮的全是荒草,放眼看去哪儿哪儿都一样,迷路会导致耽搁治疗,她载着他,靠着直觉死命地蹬腿。轮胎气不足,这辈子没这么用力过,一个小时后她累得干呕起来,从大腿根泛起来的恶心,好在镇子到了,没耽搁救人。

镇子上却没有找到医生,那天星期天,能救命的人都不知去哪儿浪了,凌晨三点的非洲小镇,除了狗叫没别的动静。她在镇上来回跑,在一户门口有摩托车的人家门前停下来,用力砸门。门一开什么也不慌,先递过去200美元,她那个月所有的补贴。

两个多小时后,她把韩国队员送去了靠近恩多拉的一个小医院,3个人挤一辆摩托车来的,她坐在最后面当挡板,防止病人掉下去,一路上不停地摸索着喂水。

疟疾病人会腹泻,她没有任何嫌弃,也不做任何反应,摩托车也一路都没停。

……很小的时候,她就习惯当一个姐姐了,那时她是个留守儿童,和弟弟相依为命,弟弟哭的时候搂住他,轻轻拍他的背。

在非洲时,她也被喊过姐姐。

那个时期因人手不足,她独自前往部落里开展工作,授课、发放物资都需她独立完成,按惯例,住宿是在当地对接人家里。

四五十年了,太多人来做慈善,惯坏了一些人,导致了一些习以为常,越来越淡薄的感恩。

她倒是不在乎什么感恩,记者的习惯未泯,她对那些现象和心理更感兴趣:

一种观念是认为西方人打着文明的旗号来掠夺资源,这的确是客观存在的事情,不少西方慈善组织在那里后来变得很有钱,一方面做慈善,一方面通过了解当地情况,开展他们的生意,让当地人搞不懂你们这些已经很有钱了的西方人到底是来帮忙还是来挣钱。

另一种观念是,不管你们是哪里来的,都是外来者,并不知道我们要什么。你们认为这是好的但并不适用于我们,所以别拿你们那套来影响我们。

有个当地对接人的心理明显有了此类变化,不愿留她寄宿,把她丢在一个废弃的土房子前,留下一辆自行车,扬长而去。临走时只敷衍说明天来接她去工作,关于怎么吃饭只字不提。

人家没提,她自然也不会说,很多事早就习惯了,若为这种事生气,她早在小学四年级就该气死了。

往好点说是房子,难听点说是个大点的鸡窝,里面没电没水,草倒是很有几棵。

破木门锁不了,看来夜里需要用石头顶住,别说人了,稍微大点的一条野狗就能撞开。

换句话说,不论人或者野兽,有大把的时间来弄死她都没人知道。

就算被野狗啃死,也不能饿着。

她骑车去就近的人家,用随身的巧克力和发带换了一些土豆和玉米粉,几块炭和松脂,以及借了一口锅。

稀树草原落日如轮,赤红却不耀眼,她用几块石头垒起了锅,一边生火一边打量着这个遥远的世界。一切都是红的,手也是红的,锅铲也是红的,炊烟袅袅,也是红红的一抹。

采后来描述过那个美丽的黄昏,她说她蹲在非洲草原上,心里浮现的却是十几年前的老家。十几年前,也是每天这样的夜晚,比这高级不了多少的土灶台,她弯腰烧火,弟弟在身后呆呆地坐着,偶尔会用客家话小声喊饿。

弟弟数手指头,问:阿姐,还有多少天才到星期天,星期天就又可以吃肉了是吧。

阿姐阿姐,你还好吗?

弟弟和她联系过,和小时候一样,两个人的话都不多,淡淡地说点家常,聊聊妈妈不卖菜了,干不动了回老家了,父亲上年纪后收敛了,搞了个工程队当包工头去了……阿姐你不用寄钱回来了,我现在工作了也能挣钱了。

从没互相说过想念,一声阿姐,已是全部。

电话那头,弟弟轻轻说:家里人都不知道你是在干什么……

他小声问:阿姐,你还好吗?

采后来在那个部落的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凄惨,或许是她敢住那个闹过鬼的破土屋的缘故,很多居民都蛮服气她。熟了以后部落里的孩子跑来,找她去踢没气的足球,请她主持场面,说她看起来很适合当裁判。

那些小孩起初喊她白人,这倒也不奇怪,非洲许多地区都把黄种人也当作白人,需要解释很久才能搞明白。

后来那些小孩都喊她姐姐,她教了那帮小孩客家话:阿佳(阿姐)。

在非洲的那几年,从赞比亚到肯尼亚再到坦桑尼亚,许多人都喊她阿姐。

这个小阿姐那时长发齐腰,黑直长,从5岁到35岁的女人看到她眼睛都是发亮的。非洲本地人流行接发,因为她们的头发很难长长,长了就打结,做梦都想有东亚人那样的头发。

阿姐采有时候会在路边坐下,和她们说:别跟着了,先排队吧。她说:好了,摸吧。

那应该是很硬核的一幅画面。

遥远的非洲天空下,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国女孩取掉头绳散开长发,抱着肩膀在地上坐着。

一群人围着她,盘她的脑袋。

(十)

那时采吃玉米面团,吃土豆白菜,因为营养不够吃过一个时期的晒干的虫子,高蛋白。

因工作的缘故,班图语会了一些,因为同事来自各国,也掌握了不少各国语言。娱乐活动是几乎没有的,每晚蜡烛一点,幽静的时光恰好适宜她自学。

她本就是学霸,读书于她而言自来就是一种消遣。

所谓悟道不留痕,她并不知当时的消遣会在若干年后化作生存技能,助她摇旗立柜开了店。

义工的工作并不清闲,项目一个接一个永远做不完,采的足迹从稀树草原延展到灌木草原。

驻村了就骑自行车,远程差旅就自驾,非洲草原自驾要准备至少三个导航仪、多块充电宝、两大桶汽油、厚毛毯,以及备用轮胎。

她曾遇到一群放牛的人,她喊住他们:

尊敬的lozi[5]人,你们是不是要走去安哥拉?请带上我。

他们走在沙地上,风餐露宿,灌木丛中找果子吃,睡觉时拿出一块布将自己裹严实,露出一双眼睛去看繁星满天。梦中她看见自己重回西藏,穿行在古格的黄色土林,硕大的月亮从东方升腾起来,大批的刺客到来。

她在坦桑尼亚的桑吉遇到过一头长颈鹿。

那晚火堆已灭,月光下庞大的身影在树梢上晃动。那鹿很专心地认真吃着树叶,眼睛瞥她一下,完全不以为意。吃完一侧挪挪屁股,转向另一侧又继续嚼巴。

繁星下的草原安静,只有风和这咫尺之遥的吧唧嘴声。

她安静地躺着看它,看了许久,越看越心安,困意袭来,恬然入梦。

有过一个星空下的浴缸,专属于她的奢侈回忆。

有一个星期,她去monze小镇协助一个二手衣物项目的评估。二手衣物来自世界各国无数社区里设置的黄色回收桶,整理、消毒后运到非洲国家。

她的工作是项目运转情况评估及工作人员评估,按惯例,分配借宿在当地工作人员家,叫Anne。

Anne家是个胖墩墩的土蘑菇,茅草屋顶,院子就是草原。她是个年轻的单身妈妈,有3个女儿,从5岁到10岁不等,都躲在身后怯生生盯着采看。

Anne和她们介绍了采是做什么的,叮嘱她们说:这个中国来的Jasmine姐姐是个好人,不要怕她,要给她爱。

她们蛮听妈妈的话,很快就适应了这个不怎么会笑的异族人,饭前祷告时还念了采的名字。班图语很优美,唱歌一样,Anne说:孩子们在欢迎你来,祈祷你能喜欢她们。

还有,她笑着说:她们还祈祷你能允许她们帮你编头发。

Anne很热情,见采舟车劳顿灰头土脸,建议她睡前沐浴一下。

她取出一方新布,拎起一桶凉水,把采引到百米外的一棵树下,说你脱吧,脱呀脱呀。

见采踌躇,Anne笑着先走了,临走时说不用担心有人偷窥,邻居们都住得好远的,这片草原很安全的。

四周寂静一片,采叉着腰站了很久,到底没把扣子解开,一直到约莫着Anne一家人都睡了方慢慢踱回去。

却是没睡的,都在等她,见她回来了开始做晚祷,那个叫Duola的小女儿睡眼惺忪地念着班图语,完毕后爬过来,轻轻在采额头吻了一下。

每个孩子都爬过来吻她,乖乖的,睡眼惺忪的。

Anne说:她们就是我活着的意义,有她们在,我每天都是有力气的……

她说:Jasmine,孩子是天使呢……等你有孩子了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收工晚,踩着夜色回来,远远地看见三个天使等在屋外。

她们围着采害羞地笑,两个大孩子小心地牵住她的手,小点的那个用脑袋抵住她后背,轻轻推着她。她们把她推到昨夜那棵树下,一个鲜艳的三角帐篷立在那儿。

帐篷是用她们的花被子拼起的,树枝撑着,里面一个大大的塑料水盆,水满满当当的。

Anne拍着手笑,她喊采:你看啊,孩子们转过身把眼睛捂起来了,你可以放心脱衣服了。

三个小女孩坚持要给采放哨,手牵着手,害羞地站成一排,怎么也不肯走开。

她们在帐篷外轻轻地唱起歌,漫天繁星下动听的班图民歌在草原上飘荡,采抱着膝盖坐在水里,不知不觉也就听痴了。

心里也清清凉凉,脸上也清清凉凉。

很多年后,采定居泰北,依旧保留着一个习惯——

她常在黄昏时坐到泳池边,双腿浸在清凉的水里,一坐就是半晌,耳边轻轻播放的永远是那个遥远国度的音乐。

一生中最年轻美丽的那几年,她是个国际义工,游走在那片古老大陆的稀树草原。

寂寥而充实,孤独而热烈。

在那里,她曾爱与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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