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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列传(1-4)

谁又不是凡人呢。

生死没的选,当个怎样的凡人应该是可以选的吧。

可以吗?从何处下手?

还来得及吗?选项都有哪些?

唉都已经这样了还要不要去选。

…………

那些所谓的理想抱负成功成就之外,是另有一条阶梯的吧。

那些所谓的散发扁舟深谷幽兰之外,是另有一条渡船的吧。

…………

那些不一样的凡人,世俗而透亮,干净而简单。

不在乎先天不足、不介意己痴己贪,不落痕迹,也不在乎落不落痕迹。

人海中泯然于众,走得自自然然。

同样的逆旅单行道,同样的行囊荷在肩,他们却总是越走越轻松,以及心安。

(一)

2018年3月21号早上。

我站在香港国际机场到达大厅正中央,艰难地咽下一口滚烫的唾液。

动听的粤语航班播报拂过耳畔,又一拨拉杆箱的轱辘声由远及近地涌来,或重聚或团圆,或嬉笑打闹,或握手拥抱……

这一切都他妈与我无关。

熙攘的人群中孑立,唯有我是一张铁青色的脸。

当然没镜子,不用镜子也看得见,路人的表情说明了一切,要么路过我时一个急刹车,要么两三米外一个急拐弯,笑容僵在脸上,撞了鬼一般。

有抱小孩的旅客路过我身边,孩子立马就哭了,嗷的一嗓子那种……

不远处有两个差人手扶着腰间的警棍,警惕地冲我打量了一眼又一眼。

躲什么躲!哭什么哭!看什么看!难道我是劫机犯?!

生气也犯法吗难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越想越气,越气越沸腾开锅的胃液。连夜的廉价红眼航班虽没水没餐点,但附赠的那份虚火却当真足斤足两如假包换,火苗腾腾腾,大耗子一样在体内乱窜,先搅胃,再爆肝,铮的一声从右后槽牙那旮旯里钻了出来。

腮帮子立马鼓起来了,好似含了一粒麻辣小心脏,有棱有角的,有节奏地一蹿一蹿。

好!牙疼的老毛病被正式诱发了。

这个世界不会好了。

用力捂住腮帮子,缓缓摁亮手机,再一次打开微信,郑重地把造成这一切尴尬局面的那个背信弃义的王八蛋果断拖入黑名单。

话说,如果他此刻胆敢出现,我真的不介意在他大脸上来一套完整的咏春拳。

世事变幻疾如电,猝不及防就变天,就在短短10分钟前,我的心里还对那张肥硕的大脸充满着火炕般的温暖。

10分钟前我给他发微信:已如约抵港,给个定位呗兄弟,找你会合切(去)。

他回复得倒很快:啊哈哈,别骗人了小哥哥,你不是在闭关写书咩?

咩你个头啊咩,装什么田园二次元,快发个定位给我好打车,你在港岛、九龙还是新界?

他嗖地回了一条语音,情感真挚,语气真诚:

哎呀,你怎么真来了?

他说:当时就是说说而已,你怎么还真来啦?

我……我怎么真来了?

奶奶个腚的我可不是真来了!

不仅真来了,而且是扔下书稿来的。

而且还是辗转了3个城市花了老大一笔机票钱来的。

而且还专门买了一双漆皮皮鞋,而且还专门穿了西服烫了衬衫别了袖扣打了领带。

光发胶就抹了半斤好吗,头发油光瓦亮梆梆硬,如同烤过漆的龟壳一般!

人贵信而立,百般折腾只为履约,没让接机没让安排酒店,一腔热血来奉献一份心意,本以为电话那头会是起码的惊喜和雀跃,本以为舟车劳顿后起码能收获几句温馨感言,本以为起码会有一顿接风鲍翅宴……

我的想象力真的不够丰富。

迎接我的竟然是一句——你怎么还真来啦?

这是人话吗这?

这是人类该说的语言?

我一个山东爷们儿你跟我整这个?我一个纯血天蝎座你跟我整这个?

我不来谁给你主持婚礼?我不来谁帮你操持大局掌控场面?我不来你这个婚该怎么结?

还没上磨呢就要杀驴,TVB的剧都不敢这么演!

够了,有这一句话就够了,接下来噼里啪啦发过来的语音也不必听了。

滴露堆寒冷照空,本是春意盎然的香港,我却除了寒意别无他感,更别无他言。

关掉手机,捂着一跳一跳的腮帮子,拖起风尘仆仆的小箱子,我身心憔悴地走向这举目无亲的香港,没入那陌生而无边的人海……

此渣姓潘,老潘,前支教老师,现书店老板,尚未拍过电影的电影导演。关于他的生平我现在这会儿不想写,我很烦,我能不能烦?能!好,那就请自行参见《我不》那本书里第258页到第293页。

全世界海拔最高的两家书店是他开的,曾经藏区的很多支教老师是由他供养的。

不管有多少人喜欢他崇敬他追随他拥戴他认可他……

反正在2018年3月21号那天,于我而言,他就是个王八蛋。

(二)

我有很多朋友都是王八蛋。

老兵也是,成子也是,大松也是,大洋也是,靳松也是,路平也是……

老潘是其中最圆的那一只蛋。

人胖就圆,他有着和熊本熊无二的好身材。

从2018年3月他一句话让我爆肝那天往前推两个月,有天下午,他曾像熊本熊一样探头探脑地出现在云南,贱嗖嗖地把半个脑袋探进大冰的小屋里面,说:共康桑[1]……

我正在屋里剁饺子馅儿,拎着菜刀吓了一跳:

大过年的,你跑来干吗来了?从拉萨来的?

他愣了一下,一秒钟眼泪汪汪,双手薅住半边门框,指甲挠得墙皮咔嚓咔嚓往下掉。他哽咽道:夏天的时候,你在拉萨开签售会的时候,不是说好一起过年的吗……

我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嗯,好像大概也许可能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哈哈哈老潘,我刚才是逗你玩儿呢,我就猜到你今天会来。哈哈你看我正在给你准备饺子呢哈哈快快快快进来把行李放下你擀饺子皮儿我剁馅儿这可是专门为你包的饺子啊喂……

我喊了半天他才肯进来,闷着头坐在那儿抹了一会儿小泪花,然后眼睛一直往案板上瞟。

我说:咋了?你瞅啥?

他说:专门……为我包的?

他叹了一口气,再次一秒钟眼泪汪汪:……我从来就不吃茴香馅儿。

200多斤的老爷们儿,闹起小别扭来可比一般小闺女难哄多了,一直到德克士手枪腿儿送来他也没恢复正常,嘴噘得那叫一个高。嗯,我吃我的茴香馅儿,专门给他叫了外卖,印象里手枪腿儿是他的最爱,因为肥硕,耐啃,大口大口地撕起来香。

这家伙啃一口嘟囔一句,啃一口嘟囔一句,听不清他在嘟囔什么,好像是关于什么蛋,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好吧,大过年的,我生生被他咒了6根鸡腿的时间。

一堆鸡腿啃完,他还在嘟嘟囔囔,细听听,改词了,好像在说什么……早知道就不费那么大劲给准备新年礼物了,一会儿就给扔了去……

这可能行?!筷子戳住他的闻香穴,我当真和他急眼:

老潘!别整得我和个不讲信用的人似的,你用脚后跟想想,哪次我答应过你的事爽过约?

远了说——每年的首场签售会,当年答应过你都会放在拉萨办,哪一年我没做到过?

远了不说——就说秋天的时候你一条微信让我赶紧给你打20000块钱,还说不许问原因,钱也不会还我。我犹豫一秒钟了吗我,整整20000块钱啊瞬间就打过去了,我后来问过一次前因后果吗我?真是的……

我说:礼物呢?拿出来!我的!

他翻包,翻啊翻,撕开一层一层的塑料袋,拆开一层又一层纸壳,减震的塑料泡沫颗粒飘起来,扑扑腾腾沾了我一脸。这架势这阵仗,到底是什么传家宝会这么娇弱这么易碎?

我倒抽一口冷气,看着他郑重地把那坨宝贝高高捧到我面前。

这熟悉的配方,这熟悉的味道,这难道,这难道是……

他说:是的,纳木错湖畔的,可难找了,忙活了整整一天才找到这么圆的。

他略带得意地说:你看,一点都没碎,还是那么圆。

我们一起看着那玩意儿,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

炸鸡腿的油光还闪烁在他腮旁,他嘟起油亮的厚唇,饱含深情地叹了一口气,吐出了一串藏语音节:娇瓦滴贼娇哒……

几千公里的颠沛后,依旧保持着几乎完美的轮廓,殊为难得。

更为难得的是,它此刻浑圆坚挺的身姿,应该和它温润柔软初初诞生时别无二致。

它少说应该也有一两岁了吧,海拔4700多米的纳木错湖畔,风吹日晒的几百天……

我沉默地看着它。

我攥紧拳头看着它。

我咯吱咯吱地咬着后槽牙看着它。

看着它黝黑的身躯、复杂的纤维、饱经藏北风雪的沧桑容颜……

看着它缓缓地掉渣,渣子扑扑簌簌的,落进我的饺子碗里面……

那是个难忘的春节,我的朋友老潘从西藏赶来,赠我的新年礼物是一饼“娇钢布”。

烧饼大小,很厚重,很圆。

娇钢布的汉语名字是:干牛粪饼。

我把老潘打了出去。

…………

心下其实是感动的,千里送牛粪,口重情谊深。

娇钢布本是藏区的宝,烧茶煨桑少不了,不仅是重要的日常燃料,还可以拿来砌墙,更在婚丧嫁娶时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很多时候蕴含着最质朴的祝福。

来自朋友的祝福总要领情,尤其是人家从纳木错湖边专门给我捡来的,为了表示领情,我买了个相框,和老潘一起把那坨牛粪挂在了我家墙上。

敲钉子的时候,茶者成子来串门儿,远远地看着我们忙活,背着手问:是哪个山头的普洱茶?

资深茶人成子说:看成色是老茶了吧,什么年份的?

又说:茶嘛,总是要拿来喝才好,挂墙上做甚呢……

我忍了半天,好歹忍住了没掰下来一块给他尝尝。

…………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老潘是在敲钉子那会儿跟我宣布那个消息的。

他一手扶钉子一手拿锤子,巨大的脑袋扭回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傻笑。

见我不接茬,他觍着脸小声打喳喳:其实,这份礼物是和一个香港姑娘一起去捡的……

他一脸潮红地补充说,是一个特别可爱的姑娘。

依老潘语气里的含糖度,他们应该是光着脚丫披着白纱,牵着小手踱步在水清沙幼的马尔代夫海滨,捡的不是牛粪,而是七彩的贝壳。

我愚钝,实在想象不出愿意顶着4700多米海拔的高原烈风和一个200多斤的中年肥硕男人去捡牛粪的姑娘会有多可爱……

归根到底捡的是屎好吗。

见我目光呆滞,老潘强调说:……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姑娘。

我说哦,能有多好?

他说:只有赶紧娶了她,人生才会圆满的那种好。

那副斩钉截铁的模样把我唬了一跳:你确定?

他说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婚礼就定在3月24号。

(三)

我于3月21号飞抵香港,爆肝在机场。

截至3月23号下午,我迷失在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经历了两天两夜的起伏跌宕。

那是另外一个爆炒肝尖式的故事了,有缘再说,此不赘述。

反正3月23号下午3点时,老潘终于大海捞针找到了我,捧着一杯丝袜奶茶坐在我对面,不停地讪笑。

他要了一桌子的点心请我吃一吃,凤爪虾饺叉烧马蹄糕。

我不吃,我刚补的牙里塞着棉花球,还在一跳一跳。

茶餐厅里人声嘈杂,不是骂街的好地方,卡座的桌子也是固定死的,掀不了。我抱着肩膀冲他冷笑,来来来,小学鸡,麻烦先把筷子放一放,我先来帮你回忆回忆那些过往。

首先:

二十年来,几乎所有朋友的婚礼全都由我主持,当时我就表态也会帮你主持婚礼,你还记得你的第一反应是啥不?你个王八蛋,你张嘴就问我:那你还会随份子吗?

这表明了你对我来主持婚礼这一事实的热切盼望。

其次:

当时你说正好有一个叫梁叔的会去当证婚人,那是个无比有趣的老人家,是个养牛的,也是个种大米的,同时也是我的读者,你一直想介绍我们认识来着。

这充分说明了你对我来主持婚礼这一事实的肯定。

然后:

当天晚上我忍痛开了瓶茅台给你贺喜,你还记得你端着杯子是咋说的吗?

你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要穿西服打领带注意仪表,坚决不能穿牛仔服牛仔靴子,省得接亲时唬到伴娘。

这再次证明了你对我来主持婚礼这一事实的确认。

我翻西服领子,掏出纸片儿㨃给他看,知道是啥牌子吗?吊牌我都不舍得剪!

一个侧踢伸出脚来,再看看这双漆皮鞋,知道这货有多捂脚吗?已经捂烂了都!

老潘啊老潘,你从云南走后整整两个月没和我联系,连张正式请柬的截图都没发,我自备服装自掏腰包守约守诺赤胆忠心就来了,结果呢?

结果等着我的是一句——你怎么还真来啦?

一掌把他凑过来的大脸推回去:

好了,不用多说了,友尽矣,先还钱吧,去年你从我这儿无缘无故要走的20000块钱还给我先,拒收港币,可以微信转账。

我招手喊服务员:麻烦再给我切半只烧鹅,老鼠斑如果有的话也来上一条,他埋单!

老潘着实慌了一会儿,明显不舍得钱以及还钱,捧着奶茶看了我老半天,怯怯地说: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结婚了,后来越想越觉得臊得慌,毕竟也40多岁的人了……

他说:后来,我琢磨着悄悄地把婚礼完成了也就行了,就没太好意思给朋友们正式发请柬……婷婷对我的想法很理解,她说香港毕竟略远,如果朋友们千里迢迢专程赶来,她心里也会觉得挺过意不去。

我不信,谁结婚不图个喜庆热闹高朋满座,竟有这样吃素的新娘子?那干脆别搞婚礼仪式了呗,扯了证就完了呗,当我傻吗?扯淡!

他搓手:真的真的,我们这次一切从简,婚宴找的是个小酒店,婚纱照也是随便拍了拍,实在不想兴师动众大张旗鼓。

他隔着一堆盘子笼屉来捉我的手,秀真情:没想到你居然真来了,我和婷婷都很感动,梁叔也很感动,大家都很感动。唉,别再生气了好不好,来了就来了吧……

什么狗情商?什么“来了就来了吧”?

都这会儿了还这么不说人话?

全世界哪个村儿的新郎敢对司仪说这样的屁话:来了就来了吧。

我的牙又开始吱吱疼了,我的胃也疼,以及肝。

不,我不愤怒,不值得。

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把他的熊掌掰开,我问他要婚纱照片看,我倒要看看能狠下心来嫁给这样情商低配的男人的女孩到底是哪路神仙,老潘忙不迭地翻手机,一脸巴结地递过来。

说好的婚纱呢?咋是两件白布大褂子?

大褂子也算不上吧,就是两块大白布,男一块女一块,用古罗马人的方式斜绑过肩,唐僧的袈裟一样,难民的毯子一样。

说得客观一点,披麻戴孝一般,如果这也算礼服婚纱,请让我瞎。

老潘的婚纱照颠覆了我的常识,常规的椰林海浪沙滩、树林公路雪山一样都没有,情调街景也没有,风情古堡也没有,更别提绚烂的繁星漫天。矮矮的小破房子倒是很有几排,路是黄土泥巴路,香蕉叶子乱七八糟两旁栽,一群探头探脑的龇着牙的非洲小黑孩儿,拖着鼻涕吃着手指,好几个光着屁股,小鸡鸡清晰可辨。

宝马香车并没有,破自行车倒是有一辆,有一张照片里他载着她,她怀里抱着一捧菜,算是手捧花吧……

是非洲,没错了,看样子像东非,他们跑非洲去拍婚纱照?

等一下,如果不说这是婚纱照,稳稳的第三世界国家日常市井街拍。

如果这也算婚纱照……

这怎么可能算婚纱照?

正常的女生哪个舍得把自己的婚纱照拍成这个熊样?

我唰唰翻照片,老潘凑过来,吸着奶茶不停给我当解说员,生怕我看不明白。

他告诉我照片拍自卢旺达,衣服是当地的传统服装,这些年婷婷在那里上班,那个城市叫基加利,婷婷的办公室就在那排小矮楼里面。

他说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婷婷不用上班,买菜回来趁着天气好就把婚纱照给顺便拍了。

我深吸一口气:顺便给拍了?

他说对呀,顺便给拍了,正好婷婷有个非洲同事换了台新华为。

我捂住胸口……华为?手机拍的婚纱照!

你们是不是对婚纱照有什么误解?你们是不是对婚姻有什么误解?

老潘说:婷婷可喜欢这组照片了,梁叔也喜欢,说把婷婷拍得很真实,把我拍得也很可爱。

我用力眨了下眼睛,是的,我没看错,后置摄像头即兴抓拍。

没有滤镜没有修图没有瘦腿没有增高甚至没有祛痘祛斑。

完全没有推过脸的脸盆一样大的老潘的脸,丝毫没有磨皮美白过的婷婷的容颜。

总之,这位摄影师若敢来中国开展他的摄影事业,不出意外的话,非伤即残。

老潘说:婷婷没让我开美拍,婷婷说事情是它本来的样子就好,既然是用来纪念,那干吗不纪念最真实的自己呢?

老潘说:拍照的衣服也是婷婷找同事借的,婷婷不同意我为了拍照去租礼服,说没必要在这方面浪费钱……彩礼钱她也不让准备,也不要钻戒。

老潘说:婷婷是当国际义工志愿者的,当了很多年。可能是工作属性的缘故,见惯了贫瘠和苦难,她有着和常人不太一样的物质观。

他说回头你见了就知道了,婷婷是个很好、很特殊的女孩。

婷婷长婷婷短,手机屏幕里老潘的婷婷披着大白布素着一张小脸。

她只到老潘的胸口高,文文静静的,像只小白兔蹲在熊旁边。

……说实话,她有一张谁看了都不会讨厌的脸。

若温柔是挂相的,她是最好的模板,这是个眉梢眼角都温温柔柔的女孩,干净的眼神干净的笑颜,不夸张地讲,长得像个简配版的邓丽君,总之很耐看。

好了问题来了。

鲜花插在娇钢布上,这样的好姑娘嫁入哪个豪门都不寒碜,怎么就会嫁给老潘?

是××的沦丧还是××的泯灭?一个初婚的漂亮香港姑娘出于何种不为人知的缘由竟会愿意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狗熊般肥硕的穷拉萨书店老板?不要彩礼不要钻戒,婚纱照都不好好拍,婚宴都不好好筹办……

她爱上老潘什么了?

当真没天理,这种好事儿怎么会轮到老潘?

结婚是要过日子的,俩人住哪儿?吃什么?吃老潘那一万张电影碟片?

那好像是老潘最值钱的资产,他的人生终极目标是当个伊朗马基迪那样的电影导演,他和马基迪合过影,抱着人家不松手,后来被保安拖开……她虽然不是物质女孩,但难道会完全不在乎老潘的脾性习性金钱观?此人不太擅长挣钱,却热衷散财,若干年来支教助学供养支教老师收养藏地孩子读到大学,攒下的家底儿像拧开的自来水龙头一样哗哗淌,为情怀故,负债累累。

她懂不懂婚后财产夫妻共有,债务也是需共同分担的?

话说,她老公光在我这儿就欠了整整20000块钱……

我放下手机后,和老潘确认了一下婷婷确定知晓老潘的过往和现状,以及婷婷的脑子确实没有问题,继而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尚且缺乏佐证,但又答案明确的结论:

或许,就像老潘说的那样——是个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姑娘。

…………

好了老潘,我没事了,不知为何,忽然就对你气不起来了。

除了羡慕,此刻我只有深深的祝福,祝福你踩了牛屎走了运,遇到了一个对的人。

我忽然明白春节时你为何专程跑来送我一饼娇钢布了,那么圆的牛粪饼,那么厚重的情谊。

好兄弟,你是想把好运分给我一点吧……

如此说来,心下一暖。

好了兄弟,自信一点,再婚怕什么,人家婷婷都不在乎你在乎个什么劲儿。

明天咱们雄起!明天咱们扎起!

明天由我保驾护航,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为你和婷婷主持一场完美的婚礼!

(四)

我这半生,很少会动杀人的念头。

2018年3月24号,婚礼那天的早上,我想宰了老潘。

假的,都是假的,这尔虞我诈的人间……

他骗了我,骗了一个真心待他的朋友。

我想弄死他,他欠我的那20000块钱我不要了我也要掐死他!

一堆人大呼小叫地掰我的手指解救老潘,他脖子太粗,我只能掐住半圈。我想上牙来着,嘴被他们捂住了,头锤也被抱住了,踢出去的无影脚也被折回去了,香港的街道太光洁,我找不到称手的板砖。

我苦练了半个月的粤语主持词白练了,我的脚白捂烂了。

我白买了那么贵的红领带黑西服,白把自己捯饬得像个房产中介一般。

这趟香港我算是白来了——说好了我是司仪,说好了我主持婚礼,临到要上车接亲去的这一刻才告诉我,司仪另有他人,早定了其他人!

背信即弃义,理当诛之,西九龙重案组来了也不好使。

他远远地躲在柱子后面喊冤:是真的真的没想到你会来啊……昨天你终于转怒为喜了,而且那么高兴……就没敢和你说。

那根柱子为什么不赶紧倒下来碾死他?

从他坦白我不是司仪到我最终平静下来统共历时30分钟。

具体过程不赘述了,若不是大局为重,若不是看在那个尚未谋面的婷婷的分儿上,若不是时辰将到婚车已到,我一个来自浩克山东的前主持人决不会含恨咽下这份临阵失业的委屈。

最终的解决方案有两条——

一、将我紧急增加为来宾代表,婚礼时排在证婚人梁叔后面,上台做重要致辞。

二、火线加入伴郎阵营陪同接亲,迎娶新娘,摆平伴娘。

想好了,一会儿拦门的伴娘要多少红包我都给,刷POS机都行,老潘不舍得给我就撕兜抢,铁了心吃里爬外认认真真当伪军。至于稍后的婚礼致辞,我对天发誓一定会把我了解的最真实的老潘汇报给诸位来宾……

主意拿定,心情平静,来来来新郎潘,我来帮你理好薅歪的领结,我来帮你开车门。

等一下……是哪个王八蛋红口白牙地告诉我,这场婚礼一切从简来着?

这车标是什么?这算是从简?

婚车你都没随便,婚礼司仪你就随便了你奶奶个腚的!

我伸手去攥那个亮灿灿的车标,给我说清楚,不然马上给你撅断!

说也骇人,手还没碰到,那个车标贱兮兮地遁地了,消失得特别蹊跷……

老潘搓着手解释说,车是广东的土豪朋友主动借的没花钱,本来说好了来辆奥迪就行,结果朋友热心,直接连车带司机调了这辆劳斯莱斯,拒也不好拒,也是一片好心。

好,别人的热心就是好心,我的好心就是驴肝肺是吧?

什么也不用说了,我狞笑着拽着他和那车自拍,留存此一切从简的证据,以供将来给其他朋友传阅,了解一下老潘的真颜。

……等一下,车门怎么拽不开?

老潘伸手,也没拽开,我俩对视一眼,继而轮流上阵反复用力。司机摇下车窗黑着一张脸说,如果把车搞坏了他回去没法给老板交差,他下车给我们示范了一下正确的开门方式。

……闲得没事它搞个对开门做甚!

干吗不直接设计成卷帘门?岂不是更考验人?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变态的婚车车队。

总共三辆车,打头劳斯莱斯,后面跟着两辆taxi。

我都这么委屈了我不想和其余伴郎挤taxi,我都这么委屈了我必须也坐劳斯莱斯。

不算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当真头一回坐这种车,里面有些机关着实搞不明白。本想开窗兜兜风,结果摁了半天没动静,反倒是腚底下开始热烘烘,好像坐了一个电加热马桶,不一会儿汗就来了,潮乎乎的一层……

从我刚才作势要掰车标开始,司机就黑着一张脸,咱也不好意思主动搭讪,就这么忍着吧,只当是做了一下臀部娇肤护理。

收音机里播着宝丽金老歌,窗外高高低低的楼林楼山,和煦的阳光射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的我和老潘。我坐得直是因为懒得再碰到什么见鬼的机关,他是坐下以后想动也动不了。

没办法,他被塞在一件紧绷绷的黑西服里,估计是借的,尺码严重不合身,胳膊基本打不了弯儿。里面的白衬衫更紧,人一坐下,所有的扣子都立马处于即将发射的状态,衬衫门襟从上至下绷出几个鱼形的肉棱,分别是肚腩肚腩肚腩和肚脐眼。

我看了他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帮他拽了一会儿衬衫遮盖一下肚脐眼。

……上一次大家同坐一辆车,还是在去年西藏的秋天。

吃早饭时我随口说了句想去环湖,老潘叼着包子跑去发动他那辆经历过香港回归年代的老丰田,往返700多公里,带我把纳木错环了一圈。

这是一个挺牛×的纪录,清晨出发午夜回来,翻山越岭当天往返。

返程时路过当雄,吃了大盘鸡,吃到一半时他睡着了,脸搁在桌子上,嘴里含着一块鸡胸。我怕他噎死,用筷子去抠,抠了半天没抠出来,他任君摆布,睡得死去活来。

其实,很多事上他还是很靠谱的,比如大冰的小屋拉萨分舵。

告别藏地很多年后,我于拉萨重立了小屋的招牌,店址在神力广场旁,有个很大的天台,可以一次性晒很多被子。楼下就是卖炸土豆子的,一边晒被子一边吃炸土豆子可惬意了。

小屋拉萨收容站有十几条被子,是个青年旅馆,每张床三十几块钱床位费,管饭,管饱的那种管。

之所以是青旅而不是酒吧,原因只一条,浮游吧还在。

小屋和新浮游吧本就是一根藤上长出的两根蔓,老浮游吧死后,小屋还在开枝散叶,之后彬子重返拉萨将浮游重开,生意不错。新浮游既然是酒吧,那小屋在拉萨就绝不能再是酒吧,不管彬子在不在乎,我干不出和自己兄弟抢生意的事情来。

再者说,小屋拉萨收容站的缘起,不过是某次新书拉萨签售会上一句承诺。

当时脑子一热,张嘴就应承人家说:OK好的,我会在拉萨造一个专供读者歇脚的小窝,能持平就行,保证全拉萨最低价。

说到便要做到,大家开心我也开心,小屋拉萨收容站开得有声有色,许多人在这里留下了神奇的回忆,藏历年包饺子时挤在天台上的人比锅里的饺子多。

2017年11月,小屋拉萨收容站因经营不善本钱赔光,倒闭关张。

最终盘点时总结出了很多违反商业规律的操作:例如我这个甩手掌柜啥都不管基本不来什么宣传都没给做,例如一开始就抱着持平就行的心态导致运营上的太过粗放简约,例如,貌似这个价位的床位不应该管饭的说……

我倒是无所谓,又不是第一次把店开倒闭了,于是清盘腾房子时去也没去。

相比之下,老潘反倒比我难过得多。

他咔咔给我打电话找我叹气,那种无法言说的惋惜好似倒闭的店不是我的而是他的。老潘认为小屋不该从拉萨撤掉,他给了个建议:小屋拉萨分舵开进书店里是个不错的选择。

鉴于他屡败屡战的商业头脑,我着实不敢苟同这个选择。咋?一边看书一边喝啤酒吗?那近20年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还真挑不出几本可以用来下酒的。

再者说,酒吧加书店的组合也太奇怪了点,大葱蘸果酱呢?

再者说,说好了小屋不会在拉萨开酒吧的……

我和老潘合作成立的综合书店后来坐落于拉萨八廓街喜鹊阁大院内,书店屋里种满了树,阳光穿过玻璃屋顶穿过树叶,人和书都在树下坐着,斑斑驳驳。

当下,那里是新的小屋拉萨分舵。

从房租期限看,未来一年内应该也还会是的。

小屋各分舵歌手定期轮流去拉萨驻唱,每天下午阳光最好时轻轻弹弹琴,给静静看书的人们唱唱那些原创的舒缓的歌,是我浅薄了,适合看书时听的歌,太多太多了……

小屋最出色的歌者都去那里驻唱过,西安分舵的豆汁也去过,大理分舵的西凉幡子也去过,去了以后几乎调不回来,都喜欢那种弥漫着书香的演出氛围,都不舍得走。

我说不上来这算是一种什么模式,小屋的招牌居中挂着,反正没有酒卖就对了。

鉴于我只在每年拉萨签售会时才去店里转转,其余时间完全不在,老潘写了个牌子挂在门上以飨读者——大冰不在,但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这话没毛病,但咋品咋不是个味儿的说……

有味儿我也没说,谁让老潘把这家店经营得不仅持平了而且居然还有盈利呢……

按照大家合作之初的约定,本钱之外的收入分别留一点做纪念,其余大部分捐了。

那笔高达20000块钱的纪念还没焐热就没了,是为一恨!

我分到那20000块钱后的第四天,老潘神秘兮兮地给我发微信,让我赶紧给他打20000块钱,说不许问原因,钱也不会还我……

严格意义上说,几乎等同于某种意义上的金融诈骗。

但我犹豫一秒钟了吗我?整整20000块钱啊瞬间就打过去了,我后来问过一次前因后果吗我?与朋友谋,岂不忠乎?像我这样赤胆忠心无条件信任你的朋友上哪儿找去?!

结果呢?后来呢?

而今当下居然连司仪都不是我!

还钱!我蹦起来掐老潘的脖子,管他又会碰到这劳斯莱斯里的什么鬼机关呢!掐死你掐死你!

新郎潘僵着脖子告饶,说别掐了,他一紧张,扣子刚才绷出去一个……

扣子高低找不到,绷掉的扣子恰好是肚脐眼那个位置的,他的肚脐眼深邃而沉默地看着我……

老潘悲伤了一会儿,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他说他一会儿把衬衫往裤腰里使劲掖掖得了。

紧接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紧张地撸了撸手表,说:大冰,不如你帮我个忙吧。

老潘说,婷婷什么要求都没和他提,唯有一个小小的心愿。

她说开门红包是不必的,才即财,老潘在迎亲时一边敲门一边给她念首短诗即可。

真是个好姑娘,连开门红包都要替老潘省……

人生第一次婚礼这天,她小小的心愿,不过是希望爱人为她写首小诗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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