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列传(5-9)
(五)
诗曰:
诗一念完,门就开了,花也开了,眼睛立马不够用了,一堆如花似玉的伴娘笑着闹着夸奖着:哇,红包免了红包免了,老潘,你吼靓仔吼有才,我们都吼中意这首诗呢。
我矗立一旁,用一声轻轻的冷笑表达了我抑制不住的欣慰。
昆仑指西藏,香江即香港,闺房便是小轩窗。抵达北角前的最后几分钟车程里,能生挤出一首此等水准的顺口溜来,已是野生作家大冰先生的极限。
而站在楼下用5分钟时间背下这20个字,好像也是老潘的极限……
他老把千江水记成千缸水,口条之笨,堪比脚后跟。
一群人等得都不耐烦了,好了好了差不多行了,大家裹挟着他呼呼隆隆进楼。
香港的电梯出奇地小,一次只能挤进去四个人,时间不等人,生挤进去6个人。嚯,这叫一个挤,屁股顶肋骨,下巴贴嘴唇。电梯门一开大家欢呼着一拥而出跑到新娘家门口……这才发现老潘没上电梯。
等了好半天,老潘满头大汗从楼梯间爬出来,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地背着,一路背到门前。
他老把千江水记成千缸水,到最后也没背对!
这么重要的日子,这么小小的一个心愿,他居然都没给人家婷婷完成。
……万幸,在香港这个发音反而是对的。
粤语古怪,江发缸音,香江就是香缸,长江就是长缸,乌缸闽缸金沙缸,松花鸭绿钱塘缸……诗曰: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缸水。
老歌里不是也唱过的嘛:爱你恨你,问君知否,似大缸一发不收。
伴娘们都是好漂亮好温柔的小姐姐,雪白的脸颊嫩红的嘴唇,除了普通话说得比较费劲,其他一切都很完美。
或是因地域文化的差异,又或许是新娘预先的嘱托,她们几乎没怎么难为伴郎们,除了拿出几个兔耳朵请我们戴一戴,就是拿出几份文史知识问答请我们猜一猜。
这让人略有点失望,接亲考验居然是知识问答,文明得是不是有点过分……
老潘把我往前拽了一把,于是我明白到了我来发挥药效的时间。
香港小姐姐们温柔地问:请硕出,唐宋八大渣,豆有谁。
我……
我顶你个肺……这也太难了吧。
我知道咱们的中学历史教材可能不太一样,但万没料到差异竟如此巨大。
唐宋八大渣?这还有排名?难道这种排名在史学上竟也是有学术定论的吗?
是逆子贰臣的那种渣?还是男女作风的那种渣?
是光说渣男就行?还是也包括绿茶?
我说你们能不能提示一下。
她们提示:欧阳……
欧阳克?欧阳锋?
她们摇头:欧阳修!
小姐姐们皱着眉头看着我,其中有两个咬耳朵,冲我指指点点:佢听说还是个作家?
我捂住骤然吱吱作痛的牙,终于明白她们刚才问的是唐宋八大家。
还没等作答,人家换题了,说这个太简单,不如换个难点的——说出四大名著的作者就可以把新娘接走,说不出来的话可以提示四次。
……你们,你们到底是伴娘还是叛军?
……你们是不是对我的学识有什么误解?
这水放的,丰臣秀吉水淹高松城吗?这么轻松就把新娘给出手了?我说你们对人家新娘稍微负责一点行不行?好歹也多设几道关卡,英雄咱们再来过,求求你们接着出题好不啦?
饶是如此,依然有人跑出来打圆场,请她们别出太难的题,差不多就行了。
我含住一口老血定睛看,是老潘的岳母没错了。面相和善衣着得体,香港普通人家主妇,几乎每一部TVB家庭剧里都会有的那种母亲,端着一碗汤敲卧室门的那种贴心,一边敲一边说:呐,我炖了猪脚花生汤,很补的……
西藏有句谚语:牦牛好不好,看鼻子就知道,姑娘好不好,看父母就知道。
新娘一定非常好,因为老潘的岳母简直是好得有点过分了。人家连推带搡把伴娘们轰开,直接领着鬼子进了村,一边把女婿往新娘门里塞,一边贴心地说:呐,门没锁。
老潘是个讲究人儿,非要把那首诗再背一遍再推门。
不出意料,依旧是背错了,但他自己个儿感动得不行,念齉了鼻子念红了眼眶,深情似大缸一去不可收。香港的房子普遍袖珍,新娘家的卧室门尤其小,200多斤的老潘半卡在门框里,狗熊钻山洞一样,这头熊义正词严地发出了求偶的呐喊,震得门板嗡嗡响:
老婆,我接你来喽!
小床上坐着的红衣姑娘不看他,捂着嘴咯咯笑,伸出纤细的胳膊向他讨要一个拥抱。
老潘的背影太宽广,一抱住她,后面的人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她镶嵌进去了,只露出衣角的一抹红,良久才露出一双眼睛来。
是双好看的眼睛,有喜悦、有依赖,还有一闪而过的别的一些什么。
…………
这双眼睛我是见过的。
我一下子安静下来了,敛起笑意抱住肩膀,隔着喧闹的人堆,认真地看。
熟悉的眼神,熟悉的感觉,只有深深地看进去,才能捕捉到眼底深处的那一层熟悉的纱雾。
才能捕捉到那些只有懂的人才会懂的一闪而过。
如果直觉没错的话,我应该能明白这个老潘口中的好女孩,为何什么都不要了。
不要戒指不要彩礼,不在乎婚纱不在乎照片,接亲仪式都是随意的,婚礼仪式应该都可以随便……
麻木带来无感,无感才会无关。
此刻你温柔的笑颜是真实的吗?
对于眼前幸福的这一切,你真的有感觉吗?
这双眼睛我是见过的。
不止一次地见过,不止在一张脸庞上见过。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新娘婷婷,这双同样的眼睛,却已数不清多少次见过。
……眼神交错时,我冲她点点头,礼貌地笑了笑。
你目前处于什么阶段了?真的适合去结婚吗?
他呢?关于你的情况,老潘他全都知道?
算了姑娘,天大的事也没有婚礼重要。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是个有分寸的人,你眼底的那个秘密,我暂且不去说破。
(六)
我未再坐上那辆劳斯莱斯。
一来,前排那个跟车伴娘说远来是客,很客气地要把位置让给我坐,跟车伴娘就是考我唐宋八大渣的那个伴娘。不知何故,她表情耐人寻味,略带一种做贼心虚的亲切,令人不由得迟疑却步,踌躇疑惑。
二来,后排的新娘婷婷很友好地说久仰,说早就熟知我了,十分感谢我的到来,这不禁令人想起她曾顶着风雪去给我捡牛粪……
此番情谊,让我如何好意思再去蹭她的专车。
三来,新郎老潘说没事没事咱们三个后排挤挤就行,他说他和婷婷从来就不介意任何电灯泡。
他的肚脐眼在看着我,透过那个没有扣子的衬衫角落,目光深邃而真挚,就那么悄悄地看着我……身为一个真正的朋友,我伸手帮他掖了掖衣襟,最后看了一眼那辆劳斯莱斯,毅然转身去打车。
刚进宴会厅就被人在肚子上打了一拳,我好生诧异:女贼姐姐你也来了?从大理来的?
环视周遭,哎哟来的熟人还不少,不是没正式发请柬吗?都自觉跑来捧老潘的场?
女贼促狭,她刺激我道:听说婚礼司仪不是你,弟弟,你丫整得这么油头粉面做什么?
彼有戳心剑,我有打脸刀,还没等我和女贼好好唠唠她那家《杂字》书店近来的生意有多清淡,老潘蹦出来,搂着我脖子拖着我跑,把我摁到了一张大桌子旁。
他说:梁叔,这就是那个大冰。
那叔笑眯眯地看着我,放下手中的可乐,认真握住我的手,说:泪吼……
梁叔据说年庚五十六,看起来却比老潘少相,三件套的老款西装穿得规规矩矩,文质彬彬的眼镜架在文质彬彬的脸上。我记得老潘先前说过梁叔是种大米的,也养牛,看起来真不像。他乍一看像个老师,再一看像个牧师,总之一张20世纪90年代老港片里的好人脸,典型正面角色的脸庞。
西服款式虽已过时20年,但人家一个养牛的农民大叔能把自己收拾得这么干净体面,身上一点牛味都没有,还专门找了副眼镜戴上,可见对这场婚礼之重视,礼数很到位了。
老潘介绍完就跑了,跑去和他的新娘手拉手迎宾去了,扔下我和梁叔坐在一起客气地笑。此叔不是个健谈的叔,除了点头就是笑,恰好我生平亦不擅长寒暄话,于是跟着笑。
老潘曾夸梁叔是个有趣的人,可面前这个叔只会笑,我猜老潘对有趣二字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总笑不是个事儿,脸酸,笑到第2分钟时我决定和梁叔尬聊。
跟养牛的当然要聊牛,可我和牛委实不熟,关于这种生物,我最熟悉的是兰州牛肉面,辣子多些面多些,蒜苗子多些肉多些……他很耐心地听,不时地认真点头微笑。
5分钟后我才发现基本是白讲了。
会的粤语词全用上了,但这位大叔并不能完全听懂我,点的那些头大多不过是客气罢了。人家讲礼数,听不懂的地方也不打断我,只是用力地、努力地去猜测。
真是难为了这个淳朴的香港农民大叔了,他一定以为我是饿得不行不行的了,不然不会真挚地安抚我说:一会儿就开饭了……
不招人烦是美德,趁更大的误会尚未发端,我闭了嘴不再聊牛,也没再节外生枝去聊种大米什么的,俩人继续点头微笑,喝可乐喝可乐,呵呵呵呵。
……几个月后的某个下午,我回想起在香港时的那一幕,后悔了半天。弥勒真弥勒,世人常不识,若当时先知先觉,是该和他好好聊聊大米的,还有牛。
婚宴规模不大,也就七八桌,周遭都是广东话,嘁嘁喳喳,普通话也是有的。有两个姑娘围着新娘在蹦跶,脸红红的,眼睛也是红红的。我背着手溜达过去看光景,听见她们一口一个老师地喊婷婷,一左一右抱着她的胳膊使劲晃荡,大有给她拽脱臼的趋势。
一旁的老潘介绍说,婷婷曾从事过很久的助学工作,这两个是她曾经帮扶过的学生,都已大学毕业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听闻老师结婚,结伴专程从广州赶来。
光知道她在非洲当义工,没想到她和老潘蛮像,都有过相似的支教经历,相同的功德福报。
我细细地打量这个新娘,简洁的礼服简单的妆容,温温柔柔的眉梢眼角。
被学生簇拥着的她有一种礼貌的喜悦,眼底深处却有一泓湖水,淡淡的,没什么波澜,微微的涟漪映着那两个姑娘高兴的模样。
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我们目光对视了一下……
她把目光轻轻躲闪开时,我知道她明白了我发现了她另外的那个模样。
没事儿的姑娘,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我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煞风景的。
…………
规模再小也是场婚礼,来宾再少也是好一番嘈杂熙攘。
午时三刻,众人归位,音乐奏响,仪式开场,当场我就明白了一些事,比如——一个小时前那个跟车伴娘为何会对我有种做贼心虚的亲切。
抢了我饭碗的就是她,婚礼司仪就是这个叫爱玛的伴娘。
好好一个姑娘,起了个电动车的名字!光从这点来看这人就不正常!
这个电动车姑娘听说是婷婷十几年的闺密,电视记者出身,口才很好。
确实很好,好到需要另外找个人上台当她的翻译,说是为了照顾听不懂广东话的来宾,特意安排一个普通话男搭档。
我算是开了眼了,主持婚礼还带翻译的?还双语?还男女混合双打?
那男的我认识,叫小宋,宋奕昌,他上台时路过我身旁,还冲我龇了龇牙弯了弯腰。八路你不当非要去当翻译官,要不是看在你是老潘书店义工小兄弟的分儿上,信不信果断绊你一跤。
婚礼进行到第二个环节时,我后悔没有真的绊他一跤,连同那个爱玛一起绊。
婚礼司仪是一项专业性极强的工种,讲究节奏拿捏尺度得当,讲究一个舌灿莲花句句吉祥,这俩人倒好,说他们是报幕员都算夸他们——电动车小姐不愧是电视记者出身,口气语气基本是在直播案发现场。那个宋翻译亦不遑多让,没一个句子是囫囵的,除了傻笑就是傻笑,知道你替你大哥高兴,但能不能先把你的职责履行好!
……罢了罢了,这种水平的司仪,人家新郎新娘都不介意,我又何必瞎操心,我又不是司仪我不生气,犯不着。
待到新人登场,一颗闷雷炸在我胸腔,牙又开始吱吱疼了。
衬衫到底没掖好!那只毛茸茸的肚脐眼清晰可辨,性感而深邃地窥视着所有来宾、整个现场。更尴尬的是,出于礼貌,台下没有人站起来示意老潘闭上那邪恶的眼,大家都在假装没看见。
证婚人也礼貌地假装没看见。
养牛的那个梁叔是证婚人,为了尊重内地来的朋友,他努力说了普通话,这种尊重很令人感动,浓浓的虾饺味……
其实还不如不说,最终效果是内地人没听懂,香港人也没听懂。
但他声情并茂磕磕巴巴的,把自己讲得好感动。
我连猜带蒙,大体揣测出他的中心思想是:
老潘娶了婷婷,他吼开心,老潘就像他个仔一样,今天给他娶了个好儿媳……
婷婷嫁给老潘,他吼开心,婷婷就是他个女,他的女儿有了个好归宿,嫁对了人……
我听得一蒙一蒙的,啥情况?咋听起来像近亲结婚?
老一辈人表达情感的方式真复古,挺吓人。
话说,婷婷咋就成他女儿了?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吗?婷婷帮他放过牛?
唉算了,不管那么多了,人家老头讲得那么动情,咱给人家使劲鼓鼓掌再说。
说也好笑,又不是第一次结婚,台上的老潘笨拙紧张得像个机器人儿似的,一直紧攥着婷婷的手,自始至终没撒开。他应该也是这样牵着婷婷的手,顶着风雪,在纳木错湖畔给我捡牛粪的吧。好像从刚才接亲时开始,他的手就一直牵着她,好像人家是个不会过马路的小朋友一样。
可是……
老潘哦老潘,若你真把你的新娘当成一个需要呵护的小朋友,你可知这样的小朋友,需要额外付出多少心力才能呵护好吗?
而这种呵护,又岂是寻常意义上的关心或安慰。
世人大都不懂他们。
世人大都不晓得,一味地鼓励或开导,于他们而言,往往是雪上加霜。
残酷点讲,他们当中许多人终生都难以真正痊愈,除了靠药物和靠自己,别无所依。
更残酷的是,当中大部分人并不知该如何去靠自己,也不知该何处去抓住一根浮木,溺水的人一样,无尽的漆黑里选择放弃,沉默着绝望着,无声地沉沦下去。
十几年主持人的生涯赋予了我一些独特的职业敏感,观察人、剖析人是那份工作首要的职业素养。有几年的时间,出于某种特殊原因,我曾持续关注过那个特殊的群体。接触过大量个体案例后,熟悉了那些一闪而过的蛛丝马迹,旁人眼中的不易察觉,也就逃不过我眼中的挂相。
就像第一眼见到婷婷时那样。
我看着台上的婷婷,再度认真地看了许久她的眼睛她的脸庞。
这双眼睛我不止一次地见过,不止一次地在不同的脸庞上见过。
我知道我的直觉没错,就像我知道她知道了我知道她一样,但我无法确定她目前处于病情的哪个阶段……
除非独处,大部分时候他们的表现会和普通人一样正常,乃至很多时候会表演得比普通人还要高兴还要热情,还要热爱这场人生。
此刻台上的婷婷是在表演吗?
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我怀疑我是否出了错——她抬眼看爱人时的那种依恋让我有些动摇,那种全身心投入的依恋难道也是演得出来的吗?
心里有一点点难过,若她真是在演,那是个好演员。
或许是观众才对,置身事外般地,自己看着自己在演。
忽然开始庆幸自己不是今天的婚礼司仪了,若按一贯的司仪套路,那些搞笑的祝福和赞美,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场煎熬。
抱着些许复杂的心情,我以朋友代表的身份上台,简短地致贺词。
什么别的废话都没说,只做了例行的祝福,以及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描述了老潘的普通,普通的家世、普通的品行、普通而又些微不普通的人生,描述给众人听,描述给婷婷听。
我没再去盯着她看,我想,婷婷应该听得懂。
老潘曾描述:那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姑娘。
我愿意去相信他的判断,我想我并没有必要去和老潘提醒些什么。
都是成年人,命都由己不由天,既然两个人选择走到一起,一定有各自的理由,不论这场缘分是长是短都无须旁人置喙。在一段亲密关系中,所谓的外人的意见或建议,反而是最没有意义的。
我才不要做那种BB叨的朋友呢,通过所谓的进良言来刷自己的存在感。
作为朋友,我来了,来了就行了,没必要再扯别的。
发言完毕,我下台后寻机尿遁,此番港岛之行任务完成,预订的机票是明早8点。
走了走了,就不道别了,管他何日再相见。
人到中年,身边结了婚的老朋友大多开始趋归家庭,情谊尚在,渐渐变淡,慢慢地也就联系少了,想想也是有些小伤感……
唉,淡就淡吧,各自过好了自己的日子才是重点。
……再淡也要记得你还欠我20000块钱!
走出酒店,走在将军澳街头,脱掉西服解开领带,找了一家茶餐厅,吃了一碗云吞面。
2018年3月24号下午16点43分,我发了一条微博,一边吃面,一边给此次香港之行画上了一个句点。
配图是那张婚车前的自拍,我油亮的大背头,老潘雪白的大肚腩。
发那条微博时,我并未料到这个故事尚未结束。
揍死我我也没想到——
今生今世竟然会经历一场3个人的洞房花烛夜。
(七)
2018年3月24号,我的酒店房间,老潘的新婚之夜。
接到前台电话后我吓坏了,看了看表,夜里10点,这俩人新婚之夜的关键时刻不去干点该干的事儿跑来骚扰我干吗?难不成还需要个啦啦队吗?还有王法吗?
老潘的解释是,想到我这个远道而来的朋友孤独地在酒店,他和婷婷于心不安。
他说他和婷婷达成共识后立马穿好衣服跑了过来,计划带我去庙街去兰桂坊去太平山……
婷婷挽着老潘的胳膊站在我房门前,脚上穿着方便逛街的球鞋,手里掐着方便埋单的小钱包,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
她是个古人吗?居然乐意陪着老潘发这种疯?
从没听说过有哪个新娘子会为了这种理由牺牲掉洞房花烛夜!
我的常识不太够用了,还可以这么操作?
已经不仅是兄弟媳妇了好吗,她简直可以直接当兄弟了OK!
她有过什么样的过去重要吗?!她隐藏着怎样的顽疾重要吗?!此刻通通不值得一提!
因为她的存在,那一刻我和老潘的友谊感觉到达了高潮感觉到达了巅峰……
我用力关上门,有这个心意就够了,给我走!赶紧回去抓生产!留我一个人缓一缓,揉一揉那骤然红了的眼圈……
这趟香港来得值了,当没当得成司仪有他妈什么大不了的,我收回之前所有的腹诽所有的不满!
最终没能撵走他们,这俩人打死也不肯离开,铁了心要当中国好伙伴。
最终哪儿也没去,哪儿也不需要去了,客房迷你吧的冰箱门打开,啤酒洋酒一小瓶一小瓶掏出来,地毯上团团一坐,三个人斗地主一样脸对着脸。
那是一个奇妙的夜晚,老潘脱掉了鞋盘着腿坐成一座肉山,婷婷抱着膝盖,温温柔柔地倚在山边。我们喝光了房间里所有能喝的东西,聊了整整一夜的天。
头一个小时聊电影,老潘给我朗诵他的剧本,我帮他分析演员的选择、剧组的筹备。
第二个小时我们聊书店、聊远行、聊琼英阿尼、聊成子聊老兵、聊我们共同的朋友博士罗旦。
婷婷不怎么插话,大部分时候只是安静地靠着她的肉山。
聊到夜里12点时,大家依旧没有困意,高山流水酬知己,浓情蜜意绕心间。我心说此时此刻都这么感人肺腑赤诚相见了,是不是咱该聊聊那20000块钱……
咱是不是该聊聊那消失了的20000块钱!
未能遂愿,潘先生一如既往地顾左右而言他,打着哈哈和我聊起了东部非洲的云和天。
他建议我去一次卢旺达,打赌我会爱上那里的香蕉和足球,并承诺他和婷婷会管饭,指天发誓是当地最好吃的饭。我并不乐意为了吃顿饭专门跑趟非洲,也不怎么爱看球,他便用河马和大猩猩吸引我,还有狒狒,说没被活狒狒吓唬过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说到动情处,老潘探出肥壮的小拇指和我拉了钩钩,搞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非洲之约。
他说他一拍完他的电影处女作就带我去非洲,他说他用他媳妇保证我一定不会失望。
他和他媳妇一起微笑着看着我,他媳妇还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么难得的夜晚,这么融洽的气氛,这根手指我无法拒绝。
那么难得的夜晚,委实也不宜讨债,人家牺牲了被窝来陪我聊天,我横不能当那种拽人裤衩的王八蛋。
我说:老潘,咱不聊狒狒了,讲讲你是咋求婚的吧,依照你的一贯作风一定很浪漫,让我也学习学习。
……我不该问这个问题的,我嘴欠。
我未料到会得到一个那么少儿不宜的答案。
简单点来说,是一场很色情的求婚,对具体过程的阐述不是由老潘完成的,而是婷婷。
她坦然而自然地,给我讲述了那个七夕之夜。
一般来说,在那种情况下求婚,要么是在开始之前,要么是在结束之后,老潘奇葩,选择的是过程之中。当时小床儿吱嘎,满身大汗,他抽空摸索着开了灯,又抽空从枕头底下摸索出一个小盒子,豪情万丈地对婷婷吼:
余生请多指教……
然后呢?然后就答应了。戒指有点小,生撸进手指头,然后继续进行那些理应继续的事情,毕竟有些事一旦开始了就不能停……
话说自始至终都没停好吗……
老潘捂着脸东倒西歪地笑,咯咯哒哒的,各种娇羞,反倒是婷婷比较淡定,她调整了一下坐姿,橡皮泥一样软软地贴在老潘肩头,微笑着对我说:
朋友们都觉得老潘很萌、很逗,我也是,他多有趣哦……总能给我许多不一样的新鲜,每次在一起时都会重新认识一次,每认识一次都会想多靠近他一点。
婷婷说:我们一起做了许多事情,去了许多地方,他所有的过去我都接受,他做的每一件傻事我都认可。相处越久,越发现他身上有种独特的男子气概,像他这个品种的男人,在香港是没有的……我从未奢望过会遇见一个这样的男人,能拥有这样的安全感。
她停顿了一会儿,说:
有些事,老潘没和你提,你也没问,但我知道你应该已经觉察到了……
屋子里有了短暂的沉默,老潘搂住她轻轻摇晃,说他觉得那些事不重要,是否被人觉察一点都不重要。
是的婷婷,我确实觉察到了。
从2009年到2018年我的微博私信始终开放,许多人把那里当树洞,将自己无法言说的折磨往那里倾倒,个中身患和你一样病症的留言者上千人是有了,求助或倾诉,男女老少。
不知多少个午夜,我翻阅着那一篇篇长长的留言,再点开他们的微博主页,去看看他们那和常人无异的生活照。我知道他们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会敢于诉说,也知道那些诉说背后的折磨和煎熬,所以我不会回复那些私信,不敢,也不能……
若干年里,除了一个已读,别的什么我也给不了。
不是我心硬,婷婷,你知道的,很多时候一句话说不好,只会对你们雪上加霜。
婷婷,再没有什么病会比这种病更容易反复的了,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我想说,除了正规的心理辅导,不要断了吃药……
她靠在老潘身上,抬眼看着我,轻声慢语地说:
可是你知道吗?和他在一起后,我就没再吃过药,也不再需要心理医生了。
(八)
抑郁症。
许多人不知道,未成年的孩子中也有许多人会患上这种病症。
中学时婷婷初次经历抑郁症,那时和许多孩子一样,她不认识这个词。
回忆中那段时间像行尸走肉,每天都好像被掏空,没有什么可以去填补,越来越大的空洞。抑郁的唯一好处是不需要怎么努力就能瘦下来,她的体重从100斤速降到80斤,一天比一天瘦,几乎快瘦成纸片人。
家人有过担心,却无法搞懂她情绪低落的原因,正常的生长、不错的成绩、和睦的家庭、自幼就开始学习的长笛,她长笛吹得多好哦,那么优美,这么普通而正常的孩子怎么说沮丧就沮丧了?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他们并没往抑郁症上想,那是2000年年初的香港,像许多普通的父母一样,他们爱孩子,但受知识储备所限,没听说过这种病。
就算听说了,也大都不认为这属于一种病。
勉强接受这是种病了,也无法理解怎么还会有这样一种无法清晰地说明病因的病,而且这种病居然很有可能伴随终生。
婷婷说,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每天不知为什么要醒来,有躯体没灵魂,对什么都是麻木的,对什么也都没有兴趣。跟朋友们聚在一起玩时,明明知道在做很高兴的事情,但高兴了两秒就没了,有块无形的磁铁把某些东西瞬间吸走,留下一个空壳坐在人堆里,麻木地表演高兴。
她说她那时像一条鱼缸里的金鱼,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但离得再近也无法感知触碰。而要命的是,所有人都没发现她面前的这个玻璃箱,她也无法把这个玻璃囚笼的存在向他人言明。
沮丧包裹着她,包裹住日常生活的分分秒秒,她那时常会无缘无故地痛哭流泪,无缘无故地恐惧焦虑,自救无法,求救无门,每天都是世界末日。
旁人眼中,一个抑郁症患者的显征,是对生活的消极。
他们会质疑你是脆弱是软弱是懒惰是逃避,一切一切都是借口。
好心人当然会有,简直不要太多,太多的好心人会抱着一颗好心去鼓励你多发掘身边的美好,感受家人带来的幸福感,感恩你拥有的一切,甚至会采用一般人最常用的方式去刺激你激励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少人比你不幸!
战争,饥饿,瘟疫,多少人的生活条件比你差,你还有什么理由难过、不满和伤心!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当然是好心,但他们并不了解什么是抑郁症。
他们一定想帮你,但他们并不知常规式的同情和鼓励式的刺激,都是雪上加霜。
他们并不知道抑郁就是你的意识很清醒,但再也无法正常地感受七情六欲。
好比一个本来有味觉的人再也无法感受到食物的味道;本来有嗅觉的人再也无法感受到花香。所有食物的味道花的香味却都还存在记忆里,但已无法真切地品尝和呼吸。
它不是戏谑里的矫情,它真的是种病,像感冒一样,只有接受了它的存在才有办法去面对。
人们并不了解其实做好聆听就够了。
说上一句:我会陪你撑下去。就已经足够了。
很多抑郁症患者都在努力摸索着用自己的方法摆脱困境,当诉说和表露时,就是一个患者在挣扎自救时,这时他唯一需要的是别人对其病情的接受和包容,而并非各种指责,各种大道理,各种激励鼓励,各种以好心为名的积极。
婷婷说:每当听到那些劝导和激励时,我就什么也不想说了,只会选择去隐藏得更深。全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别人,就让我躲在那些窘境里自生自灭好了,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越发严重地沮丧和抑郁。
那些年婷婷在乐器公司当会计,后来去电脑公司当文员,香港揾食不易,病情加重后影响了工作,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恶性循环。她开始怕见活人,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白天黑夜枯坐在床头,莫名其妙就大哭起来,无缘无故地情绪崩溃。
想过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个病,查过一些自杀方式……最不痛苦的方式是上吊,最方便的是跳楼,曾经有人从中环东方酒店跃下,无数人在为他伤心。
有一种说法是:他也有抑郁症。
走投无路时,她尝试过心理辅导,自己逼自己去找的。
香港有不少社会福利机构的社工接受过专业训练,会循循善诱,让你讲出内心的话,去帮人找出心结。像大部分抑郁症患者一样,婷婷那时不排斥对一个陌生人诉说一切,只要对方可以不带任何成见地倾听和陪伴,那种被理解,是救命稻草一样的安全感。
一年的心理辅导,社工姐姐用了很多方法去打开她的心结,例如告诉她可以把家人当作最大的能量来源,亲密关系是很好的药,当情绪困扰得厉害时去到最喜欢的家人身边,和他们抱一抱,这样总比独自一人会好一点。
心理辅导减缓了一些抑郁,却没能结束病症的反复不定。婷婷说,她像漂泊在大海上的小船,提心吊胆的风平浪静,周而复始的骤雨惊涛。
后来她求助于精神科医生,开始接受药物治疗。
医生会按病人的情绪状态开出不同剂量的抗抑郁药,去调整血清素和多巴胺,那些药会带来不同程度的副作用,如心跳加速,血压上升,寝食难安。但当找到合适的药和剂量,身体真的开始变化,那种感觉像一个囚犯终于被释放,不用再透过鱼缸去看人间,可以大口地呼吸,正常地说笑,像个正常人一样。
甚至可以正常地重拾长笛,久违的《卡农》,以及《梦中的婚礼》。
药一吃就是五六年,其间她真的以为自己好了,私自停过一次药,结果更严重的复发像山洪般涌来,把她再度冲垮。看来,离渴望中的痊愈尚且漫长。
她那时候明白了这个现实:
常人遇到困难挫折大都会通过各种方式调整心理状况,走出阴霾,抑郁症患者也是这样,但时间可能需要很长,有可能是几年,有可能是一辈子。
不管是哪种疗法,终究还要靠自己撑过去挺下来。
像一架导航失灵的飞机,与塔台也早已失去了联系,厚厚的云层里她孤独地飞着,说不定哪一道闪电就会撕裂她的机翼。既然随时都会坠机,那就只管往前飞吧,既然没有选择,那就干脆豁出去。
于是就豁了出去。
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去在乎,什么都不去顾虑。
她逼着自己离开了香港,把自己扔进了从未涉足过的世界里。
(九)
世间有一些很奇妙的规律:
成全别人,往往也就拯救了自己,度人者亦是自度。
最好的自我救助,往往来自对他人的付出。
2007年2月起,婷婷去了一个简称CCF的公益组织。
那个组织服务的地区有广东、广西、青海、甘肃、贵州,开展的公益项目很多,她被委任负责其中的特困生资助项目。
截至2017年3月,流水十年间,她在那个组织里帮扶了3000多个孩子。
一直到她离开那个组织,那3000多个孩子里罕有人知晓这个任劳任怨的香港女老师,一直在吃药,患有抑郁症。
特困生资助工作繁忙而琐碎,忙得让人无暇去沮丧。
那时这个项目连她在内只有两个女生负责,工作强度之大,天天都像是在行军打仗。
受资助的学生分布在5个省份,她需要从合作的高中里一个个收集学生资料,审核并甄别,然后一份份制成简报,方便为他们寻找资助人,以及配对资助人。
关乎到学业是否得以为继,这是件马虎不得的事情,每个孩子的情况都必须了然于胸。那些年她进行了不知多少次的家访,摩托车坐过,拖拉机也坐过,火炕也睡过,还有茅草屋。
维多利亚港的夜色渐渐远去,她习惯了吃洋芋,也走得了任何一条山路,偶尔还会独自被子蒙头哭上一场,但很少再是无缘无故,大多是为了孩子,有时是为了他们的难和苦,有时候是被气哭。
倒也算是件好事,玻璃鱼缸不见了,笑和泪都变得真实,活生生的世界伸手可触。
倾注身心的事情,总能完成一些不可能的任务。初期孩子只有几百名的时候,每个名字她都能记得住,后来增加到上千人,她依旧去记,记不住全名就记姓,被喊的孩子常会一愣,也就不再对她陌生。
那时候她把自己搞得很累,每个学期都会安排许多探访活动,邀请学生的资助人去探望学生,引导大家不光是捐钱,还要身体力行地去关心,并非去收获感恩,而是走到面前去,和那些孩子成为朋友。
谁和谁是配对的,她总能记得清,张嘴就能喊出姓名。
累中有欣慰,受过资助的孩子在高中毕业后成立了他们自己的同学会,经常自发回来协助他们温柔的婷婷老师,陪她一起去家访,护送她去穷乡僻壤,和她一同核实资料是否属实,帮她找出最急需帮助的特困生以及孤儿。
和许多的抑郁症患者不同,她那时有了信念和目标——所有经手的孩子,都应该一个不少地顺利读完高中。
助学金惯例是在每年开学后发放,那是她最紧张的时候,挨个儿和校方确认是否所有名单上的孩子都来上学了,怕他们会因为家境,在养家和上学之间被迫选择了前者。她想方设法给最困难的孩子争取额外的照顾,把他们从被迫外出打工的路上拽回来,用心良苦。
现实所逼,许多的家庭难以接受这番好意,加之不少回来上了学的孩子不争气,心思不肯放在学业上,为此她气得哭了又哭。
想想,却是很可爱的一幅画面,虽已不是过去意义上的痛哭,但她手心里依旧攥着药片,随时准备着情绪崩溃时塞到嘴里去。
婷婷说起了一个她印象最深的孩子,广西藤县的一名受助学生,叫安城。
安城当时17岁,独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资助人给他找了香港的心脏病专家,检查结果很不乐观,预估只能活到20岁,手术成功也只能延长5年,且手术风险很大,随时没命。
公布结果时,婷婷没能支走安城,他听完结果后很镇定,似乎任何安慰都是多余。
婷婷说,诊断结果并没有影响到安城,他顺利完成高中升上大学,选了喜欢的专业,还追求了他心爱的女生。
安城22岁去世,比医生估计的多活了两年。
去世前一星期,他曾向他最喜欢的婷婷老师询问过关于计算机故障的问题。
从17岁那年起,他已知自己命不久矣,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孩子丝毫没有去自怨自艾,反而愈发有了生命力,直到最终的时刻来临。
婷婷说,安城给予她的触动大过伤心,这种切身的触动和过往生活中来自任何人的开导和鼓励都不同,安城什么都没和她说,却给了她最好的模板。
她靠在老潘身边,轻轻柔柔地讲述着她曾经的学生。
她说安城是这个世界上的另外一个她自己,又说安城才是老师呢,她是学生。
婷婷和老潘的婚礼上,有专程赶来的曾经的学生。
一个叫月芽,是2007年她在藤县一中资助的第一批学生中的一个。另一个是甘肃渭源的罗萍,她在渭源一中资助的第一批高中生中的一个。她们都曾在上大学后每年暑假陪婷婷做家访,如今都在深圳工作,拿的都是高薪。两个曾经的学生代表所有曾经的学生来参加他们婷婷老师的婚礼,一左一右抱着他们老师的胳膊,打扮得比他们老师还要隆重,心情比他们老师还要激动。
十年的特困生资助工作,婷婷的收获不止于此。
那十年她也不仅限于服务于中国内地,其间加尔各答她也去过,从事街童救助。
当下她离开了那个组织,带着积累的经验去了更远的地方开展公益项目,听说是非洲,那里有一大堆孩子喊她老师。
关于她和老潘的爱情故事,我无从获悉缘起,不确定他们相识于印度还是内地。老潘只说,初识婷婷的时候她还是个老师,穿着褪色的冲锋衣坐在和煦的阳光里,美好得像一帧电影镜头。
老潘说,婷婷性格温和,这种温和源自长达十几年的与自己与世界搏斗后的一种状态。
他说他之所以喜欢她,就像每个人天然地喜欢清新的空气、干净的水、温暖的阳光,这或许是人性里固有的一种趋光性吧。
说这话时老潘是动情的,动情的老潘露出老文艺青年本色,他用诗朗诵一样的语气道:
爱本身特别重要,不能受其他任何东西的干扰,爱她就是爱她,这是个原则性的审美方式问题。
他说:不论任何原因,婷婷肯守住十年的清贫去助人,不求名利,光看这份心性,就甩了大部分都市女孩几条街……又何必去在意最初的她是什么样子的呢?
老潘说:复发又怎样!一辈子治不好又怎样?!什么抑不抑郁的,咱不怕,敢欺负我老婆就是不行,我干死它!
他很认真地宣布他要把抑郁症这个兔崽子撕巴碎了扔出去……
对于他洒完狗血撒狗粮的行为我不置可否,他的老婆婷婷倒是咯咯地笑个不停。
看来女人这种生物都一样,管你是武汉的还是香港的,诀窍都是需恰到好处地哄。态度这东西只要掌握好了,几乎和买包一样管用……
我记得婷婷那天笑了很久,她后来告诉我说——
虽然不知道抑郁症下次复发会在什么时候,但和老潘在一起的这么长时间里,她真的没再吃过药,也再没见过心理医生。
她笑笑地看着我,认真地说:
我知道你们是兄弟,他老和我提你,带我去捡牛粪那天,他一整天都在说你是个好朋友……所以你不要担心行不行,我会好好和他在一起的,不会拖他后腿的。
当一个温柔的女生用温柔的语气说出这番掷地有声的话时,她简直剔透得像块水晶。
那时维港夜色盛开在窗前,已是夜里两点,婷婷和老潘的新婚之夜。
婷婷说,她知道自己尚未真正痊愈,但此刻的这一切,已是她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