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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1-4)

追风赶月莫停留。

平芜尽处是春山。

大冰的小屋离成为百年老店,只剩87年。

小屋始自雪域高原,涅槃于滇,笑骂由人里逆流独行,自在我知间开枝散叶。

今时今日,已有9个分舵80多个成员——

汉、藏、蒙古、回、苗、满、壮、羌、彝、白、门巴、俄罗斯……各族青年大集结。

东北西北,西南东南,华中华东,华北华南……各路少侠大抱团。

照看好小屋是他们的职责,他们才是小屋的主人和主角。

照顾好他们是小屋的义务,小屋是他们的避风塘、孵化器、疗伤所、加油站。

各分舵均有徽章,铭文各不相同:

西安:知白守黑,恪诚守真。

成都:清流自渡,一苇涉川。

厦门:八风不动,尚义任侠。

西塘:惜缘随缘,小隐江南。

济南:仁者默摈,立不易方。

拉萨:艽野尘梦,风马少年。

丽江:穷则独善,达则兼善。

大理:抱团取暖,随遇而安。

…………

所谓铭文,亦为铭心,能守能持,小屋方能薪火相传。

所谓薪火相传,一场漫长的接力赛,一棒又一棒地交递,一代又一代地传接。

莫测的世道莫测的未来,他日或风急雨骤或地覆天翻,无论如何,这么多的小屋最终能活下来一个就行,不贪。

只要还有一个活着,这场薪火相传的接力赛就不会被终结。

是为小屋不死——我平生最大的野心或奢望,抱负和期盼。

于小屋而言,我只是跑第一棒的人,快到交棒的时间,快了快了没剩几年。

有了观点就有了敌人,有了销量和流量甚至会有仇人,面对世间那些莫名其妙的嫉与恨、戾与谤,心下唯有不屑,但我明白,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大冰的小屋只有去大冰化了,才安全。

只有我离开了,小屋才能得以真正保全。

届时我“净身出门”,大冰二字会从招牌上换掉,每一块。

我会请大家公推出合适的人选,不论哪个分舵,谁接棒就改成谁的小屋,一并接过所有的一切,领着大家抱团取暖。

交棒和接棒,以此类推,不论再过多少年多少代……

只有这样,才有资格和可能性去谈多少年多少代。

只有这样,我们的小屋才不死,我们的小屋才不会变。

太多的东西不要变。

不要什么做大做强,不要去跟任何资本对接,小屋的宗旨从不是上市发财,不蹚任何浑水,只打理好小屋也能让大家温饱体面。严重超员时方可开新店,但选址原则不要变,哪个地区的歌手人多就让他们离家更近一点。严禁和歌手签任何约,严禁涉足歌手的歌曲版权,永远不要拿售卖歌手们的作品去挣钱。谁红了火了想离开,定不要阻拦或不满,谁输了败了铩羽归来,不准拒之门外,一天是小屋的人就一直是小屋的人,小屋永远是他的底牌。歌手们做专辑小屋要用公款支持,不要改变发放创作经费的习惯。不要改变给歌手承担医药费的传统,不要改变给每个成员发年终奖的惯例,哪怕他已经离开了半年,哪怕他是个义工只工作了半个月。只要付出劳动就要给予报酬,小屋从没有白用人的习惯,义工必须有月薪,不能只管饭。夜场生意难免遇到醉鬼挑衅,被打了不要还手,不然报警后会被判斗殴。穷孩子逃个单要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改变给老人免单给军人免单给流浪歌手免单的习惯,不要改变腊八节施粥的习惯,不要改变除夕夜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的习惯……

我是不是啰唆得有点厉害?

忍忍吧,我还需要啰唆最重要的一点:

越是浪子越需要回家,越是游子越需要靠岸。

小屋是你自己给自己选择的家,自己给自己寻找的岸。

这里团聚着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停泊着和你一样的船。

沧海风急浪高,江湖激流暗礁,无论如何,请勠力同心袍泽偕行。

请彼此守望,请彼此善待。

请惜缘。

(一)

若放在古代,小屋定不是个名门正派。

更像个简配版的光明顶或低配版的水泊梁山。

人员构成之多样,成员背景之复杂,士农工商五行八作,佛跳墙一样,化学元素周期表一般。

豆汁是卖面条的,周衍是中文系硕士,王一鸣考上了博士拥有着自己的发明专利,王二狗当过端盘子的酒吧女招待还在福州街头摆摊卖过牛肉丸……

大个儿曾是武警,书梵当过反恐武警,小墨是个退伍空军。

白玛列珠曾是墨脱的背夫,宋钊当过土木工程师,流浪歌手老谢当过民工。

麦先生领导过救灾志愿者团队,王继阳靠一把吉他翻建过一所希望小学,吴奉暘在五道口做服务员起步,老三当过网吧网管、云南导游和电工……

西凉幡子本是钳工,鬼甬也是钳工,瞿航曾是玉门油田的石油工人,阿哲曾在吉尔吉斯斯坦当过外劳石油工人,鑫子当过铁路工人会修火车,小傅在哈密戈壁当过泥瓦工,小天使是个来自安徽的汽车修理工,程小小也是修车工也是画师卖艺在厦门鼓浪屿的轮渡口……

谣牙子当过外卖小哥,陈静学的是护士。

霜霜开过美发店,千寻曾是个高端理发店的Tony老师。

楚狐在哈尔滨机场当过安检员,阿不来自中国联通,陈一豆来自中国移动。

老G开倒闭过广告公司,做过基金管理人。

四月姑娘做过设计师助理,公司倒闭后卖过红木。

祝子姑娘杀过猪……

何呵呵是武汉的小学教师,小海是甘肃的体育老师,贺小撇当过四川的音乐老师。

居阿郎开过琴行果子开过琴行大王开过琴行,都收过徒。

重庆宛儿在补习机构做过语文老师,还发过传单以及当过牛奶促销员卖特仑苏……

小诗在迷笛学校学编曲,陆彬彬在迷笛学校学贝斯,张怀森也是音乐科班出身,和李格、蠢子一样,大学一毕业就进了小屋。

居小四卖过烧烤贩过手机,家和当过日语翻译。

小姐姐是个会计也是个培训师,小姐夫满脸腹肌获得过健体比赛季军,知雨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同时是个礼仪男模同时卖山蘑菇,大磊子当过传菜员当过厨师。

芥末在俏江南当过厨师,后误入传销组织又被撵出去喽。

古明亮以前是个卖小龙虾的。

六三在食品药品监管局当过检测员。

田自鸿在德阳市人民法院当过庭审助理。

叶子来自贵州省人民医院科教处……

以及樱桃。

樱桃来小屋面试那天,我问过她有什么特长,她想了半天,说会种大米……

所以樱桃是小屋里独一无二的存在——她会种地。

樱桃种过近十年地,你很可能吃过她种的大米。

樱桃说他们那旮旯插秧时不倒退,是往前走,她那时候六七岁,走着走着腿根陷进泥巴浆子里,大人拔萝卜一样噗地把她拔出来,反手扔到水田埂子上去。

黑泥巴糊满腚沟子,小蚂蟥吸在腿弯儿里,乡下孩子不怕虫,再软再蠕也只当是根儿鼻涕。她冲着蚂蟥吐口水,口干舌燥地把蚂蟥生生给吐下去。

收稻子远比插秧累,需凌晨5点起床去收地,从看不清干到看不清,收工时总见月亮升起。割稻子需要深弯腰,大镰刀掐在小虎口里,刀尖斜斜地垂向脚面,拿不稳就会扎下去,说也奇怪,每回都会扎在大拇脚指甲盖旁的缝缝里。

小孩子总是睡不够也爱犯困,割伤手的时候不是清晨就是黄昏。

镰刀是铁器,破伤风针却一次也没打过,每次只是用酒洗一洗,酒杀得伤口吱吱疼,像是被只大耗子啃住了使劲咀,大人给她裹上布片让她接着干,去哭一会儿回来接着干也行。

……受伤总不是偷懒的理由,一望无际的稻田,捉襟见肘的劳动力。

她左手中指的第一截直到20多岁也没知觉,神经当年被割断后,一直没能长上去。

不仅会种大米,樱桃还很会吃大米,闻闻味儿就知道是五常的还是盘锦的。

她说没上过太多化肥的大米香味足,香味不足的肯定农药打得挺积极。

有次米还没熟她就围着灶台转,锅盖一掀她就把鼻子扎了进去,我担心她毁容,一把揪住她的马尾巴辫子把她薅起,她一拨楞脑袋就挣脱了,嘎嘎地乐,拍着巴掌叫唤:

A呀!这绝对哈……这绝对是俺们老家那旮旯的大米!

A呀是她老家的方言感叹语,和旮旯一词一样,发音时需在两个字之间拖上一拍的音,以示内心波澜汹涌之情。中华方言博大精深,请自行练习体会。

可能是深知种米的辛苦,樱桃吃饭的时候从不浪费一粒米,包括锅里,明明剩下的可以隔夜后做蛋炒饭,她非要一碗一碗吃下去。我烦坏了,菜都没了好不好,就这么干吃干咽啊你?

她就嘿嘿笑,伸手护碗,说她从小就被养出这么个熊毛病,说只要看到有剩饭,她心里就鼓揪鼓揪的很硌硬……

鼓揪是东北方言,以及硌硬。

词义请自行揣摩,大约好像可能是在表达内心另外一种暗潮汹涌之情。

樱桃说种苞米就挺硌硬。

苞米地里杂草多,小的用手薅,大的用锄头,如果一个堆包上长出两棵苞米苗,必须拔掉一棵,不然都病恹恹结不出大棒子。苞米伺候起来费神,见天儿顶着大日头,她八九岁就晒出了日光性皮炎,红疙瘩满脸冒,一层一层。

晒得再难受也会去苞米地,她那时虽年纪小,但已懂事,知道自己也是一棵苞米苗来着,一个堆包上的另外那棵……如果不去干活,保不齐也会被拔掉薅走。

最硌硬的是收黄豆。

豆荚有硬毛,扎手,需要戴着电工线手套,轻了不行重了不行。豆秆子像树枝一样硬,轻了割不断,重了豆荚裂开,扑啦啦一地黄豆。

可了不得了,再费劲也要捡,得赶紧捡,黄豆地里大耗子蹿来蹿去,欺负她人小,好惹,踩着她的脚面子来抢黄豆。

有时候她急了眼,一脚飞出去像踢着个小皮球,半空中的耗子吱的一声。

踹飞的耗子一会儿就回来了,还带着帮手,欺负那么大一块地里只有她一个人,照样抢黄豆。

樱桃说,也不是干啥活都累心,种小青菜就很轻松,撒完种子浇点水就不用管了。

她说,种土豆子也很有意思,把土豆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埋上土浇上水就能发芽。

说这话的时候她在我大理家中,一边唠嗑一边切土豆。

我已心碎到无力发言了,好不容易养活的香槟玫瑰,好不容易爬藤的红罗莎莉蔷薇,她全给我拔了,围墙一圈的花槽全被她祸祸了,里面撒了小青菜种子……

她还打算给我种土豆子!

她说:哥你咋还急眼了呢?这么好的土,种啥不是种,不种点菜多可惜。

又说土豆子也能开花,保证不输给哥你早前种的那些月季。

好吧,月季……我的玫瑰我的蔷薇不仅死了,而且还死得这么没有名誉,愿它们来世投生到好人家去。

樱桃还打算给我种芹菜,说如果想芹菜长得壮,脆生,就一定要在土里搅拌进去新鲜的人屎。

我严厉制止了她打算种芹菜的念头,她又说哥你是山东人爱吃饺子,我给你种点韭菜也行……

反正别人家现在茶花飘香樱花摇曳,我们家满墙小青菜还有土豆苗,浓郁的硬核乡土气息。

樱桃说千万别吃土豆苗,死不了,但会又拉又吐。

她说她小时候吃过,老难受了,但没死成。

我对她的过去有所了解,不去和她探讨那个关于死的话题。

我对东北话不太精通,反正樱桃的口音重得很,总把吃说成ci,一听就是来自屯zhi里。

(二)

樱桃家住亚布力下面的屯子里,那里临近雪乡,雪大雪厚,经常封门。

有一遭雪把房子埋了,推不开窗子也爬不出去,全家人被封了三四天,吃喝拉撒都在屋里。樱桃说太味儿了,她睡觉的位置离馊桶最近,熏得头疼。

那应是段难忘的童年记忆,后来只要提到雪,樱桃总是头疼。

她来小屋上班后,滇西北曾下过一场雪,墙头瓦檐上薄薄的一层,南方籍歌手们激动万分地跑去打所谓的雪仗,杏子大小的雪球,三五米的射程。

她一脑袋问号地跑来问我:哥,你说他们是不是有病?

她啧啧称奇:这叫雪?快拉倒吧,也就将将儿比霜厚……

和所有老屯子的住家一样,樱桃家的厕所也是露天小木棚,据她描述,那是个神奇的所在,冬日里的每次解手都是上刑,冬夜里的每次光临都像慷慨就义。

主要是冻腚,迅速就麻了,手戳戳,哎没反应。

那麻木的感觉呈辐射状由外及里蔓延,令人分辨不出是该结束还是该再等等,到底屙完了没有……

以及不确定擦没擦干净。

没人陪她上厕所的,小手电是唯一的武器和照明,光圈里雪片飞舞如群蝗,她蹲进那片冰冷麻木里扑腾扑腾着一颗心,总感觉背后随时会伸来一只冰凉的大爪。

最大的心愿是起夜时能有家里人陪,她盼了很久,一次也没有,她从来就不招人疼。

作为北方的北方,零下35摄氏度稀松平常。

樱桃小时候家里每年都冻死鸡,羊也冻死过,那是她第一次吃羊肉,梆硬的羊肉用锯子锯,刺啦刺啦的好似锯木头。

2000年初的东北乡间,并不是太匮乏或太穷,肉常吃,只是不常吃羊肉,吃的时候并不会少了她的那份,只是骨头略多分量略少,筋头巴脑的往她碗里盛。

亲生的和抱养的,终究不同。

那时候小猪睡在炕上,和她头对着头。

小猪不进屋不行,一来天冷怕冻死,二来怕被老母猪翻身压死。

樱桃说猪比人爱撒娇,整晚听到它们哼唧,她把手伸过去,小猪立马把脸搁进手心,鼓拥鼓拥不停地蹭。

她和小猪说话来着,被子下面蒙着,和它聊白天发生的事情。

她说:我又不是不干活,我是真的病了才打吊瓶,我打吊瓶也没花家里的钱,村里的医生不是一分钱也没收吗……

她说:我也不想占着最暖和的那个炕头哦,我也知道妹妹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冷……

可妹妹好好和我说话不行吗?干吗直接拔了我的吊瓶……带出来那么多血多瘆人啊,胳膊也疼。

她说:我推妹妹那一下又不重,爸爸干吗过来照着我的脸就抽,我还生着病呢……

那天小猪身上湿漉漉的,沾满她的眼泪。她对小猪说自己饿,说一家人吃饭时没喊她,任凭她独自躺着蒙着头,说自己要是不生病的话绝对就跑了,哪怕冻死在大雪地里也不回头。

小猪后来差点儿死了,天暖和后它被搁回了猪圈,老母猪一个不小心,指甲盖在小猪身上划开一道大长血口。眼瞅着是活不成了也卖不出去,家里人琢磨着扒皮吃肉,磨刀那工夫樱桃抢走了小猪,两腿夹住它端坐炕头,飞针走线,严丝合缝地把猪皮缝拢。

一边缝她一边和小猪说话:你妈妈不是故意的,真的,我看见了……

小猪没怎么挣扎,仿佛针线的穿刺拉拽一点都不疼,她吧嗒吧嗒地掉眼泪,说:你可不许怪你妈,它现在应该也怪难受……

她当然遭到了嘲笑,伤口还没缝完小猪就差点儿被抢走。

她抱着小猪不撒手,急急忙忙地拽紧那根线头,总得有人管它呀!她喊:

它受伤又不是它自己作的……它能活的,别现在就吃它行不行?它长大了肉不是更多。

小猪活了下来,和樱桃一直很亲,见到樱桃就哼唧。

它长到130多斤时被卖掉了,已经有很多肉。

猪不笨,比大多数家畜都聪明,临走时它各种哼哼满世界找樱桃,樱桃躲在屋子里抹眼泪儿,不肯露头。

别找我,我管不了你了啊。

她喊:你赶紧走,赶紧地。

……好多年之后,樱桃和我说起这段往事,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缝着被面。

她是个很勤快的人儿,也是个很善于做针线活的人儿,她把歌手们的被子抢来把棉花掏出来,晒得暄暄的再缝回去,一针一线。

论年纪,她是所有人的妹妹,但论这干活的架势,她是姐姐。

这个小姐姐边缝被子边给我比画。

喏,小猪睡炕头时才这么大点,热乎乎的,肚皮都烫手呢……

她说:哥,你现在知道我为啥不咋爱吃肉了吧,唉,老怕吃到的是它投的胎。

她说:猪真苦哦,生生死死那么快,也不知道要投多少次胎。

(三)

她的命运未必比小猪强多么点。

从记事起就开始干活,入学前一天还在干,放学后背着书包接着干,一直干到初中。

初中时第一次赶集,她吓坏了,这么多人啊,咋地也有两三百。

不怪她见识短,初中之前没出过村,家里人赶集从不带她,农村办喜事吃酒席也只带两个妹妹去,她从来都是看家的那一个。印象里好像对她一直不冷不热,从小没抱过她,活儿却从来没有让她少做。

家人没明说过关于抱养的事儿,她猜也猜得出来,不说反比说了好,说了她就真的是个外人了,还怎么凑合着在这个家里待。

能让她上初中就不错了,一个月还给她10块钱零花。她住校,为了省钱一两个月回去一次,每次车票6块。不回去也没人想她,也不在乎她学习好坏,唯一介意的是干活,于是别人回家是放假,她回家是劳作,干不完的活儿。

那是2007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14岁还是13岁,只知道自己不招人疼,不疼就不疼吧,扛着镰刀锄头长大的孩子神经粗,她早已习惯。

家里没有让她上高中的意思,她晓得,但没料到那么早就要把她往外撵。

那时的乡间,18岁就办婚宴的女孩子不少,15岁就被相亲的却很罕见,她初中刚毕业就被领去邻村见一个斜眼,是真的斜,看人像没看。

家里觉得很对得起她,那家的爸爸是手艺人,会修家电,不愁吃饭,于是收了礼定了亲,等着她再长大一点。

她自然是不依,谁说也不听劝,那人找上门来和她谈恋爱被她撵了回去,于是媒人堵上门来骂大街。东北老娘们儿坐在门槛上骂街的威力堪比榴弹,一颗接一颗地炸开不带停歇,恰逢爹妈出门做客喝了酒回来,认为丢脸,恼怒之下爸爸给了樱桃一拳,转身操起一把菜刀追着她砍。

于是她跑了,跑了再没回来。

家里人也没怎么找过她,一直到今天。

听樱桃说,那时她15岁,也有可能是14,但身份证上写的是18,为了她嫁人方便。

听樱桃说,幸亏那时候不是冬天,但也快了,她怕冻死,于是一路向南。流浪归流浪,没要过饭,她从小干活被逼出来一把好力气,人又勤快,打过几份力气工,当过小饭店的服务员。小饭馆里经常会遇见一家人来吃饭,年龄相仿的女儿,慈爱的父亲母亲,她端菜时手会不自觉地哆嗦,会洒出来一点。

她给人家道歉,说是因为自己有点冷,穿得少了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时是真的怕冷,总想离亚布力远点远点再远点,于是一路打工一路走,不知不觉过了山海关。熟悉的乡音渐渐稀少,她松了一口气,但继续向南。

2009年时她到了青岛,应聘一家海鲜酒楼当服务员。

那个酒楼在市南区莱阳路33号,海军博物馆对面,现在改成了铭仁咖啡馆。

起初海鲜酒楼不想要她,觉得她太土了,颧骨上两坨村红,说话声音大得像喊山,后来发现她力气巨大一个人能当俩人使唤,于是留下了她,最重的活扔给她干。

她说的年龄终究有人不信,有人发觉了她是个无依无靠的未成年小孩。那人是个厨子,姓王,负责凉菜,王凉菜老让她洗衣服,还动手动脚,龇着黄牙觍着脸。

有一次王凉菜喊她去他宿舍,说有事找她谈,她只是小不是傻,打死也不干,于是后来吃饭时王凉菜故意不给她打菜,就让她干吃米饭。

也受过客人的欺负,那时候她因为勤快,很快被升为点单服务员,遇上一个常客,一身花绣刺青,据说有黑社会背景,张嘴闭嘴提聂磊。她倒酒的时候被催得厉害,反着手倒了,那人拿起酒杯泼了她这个小姑娘一脸。

白酒辣眼,她哇地哭出来,挓挲开双手摸墙想跑开,没等摸到墙,脖领子被揪了起来,她边哭边喊:叔叔我错了,我也不知道我错在哪儿了,我可以学,我一定改!

没人搭理她,她直接被提溜着扔了出去,后腰上还补上了一脚。

后来才明白,只有给死刑犯倒酒才用反手,也不知道他们在打怵些什么。

海鲜酒楼离栈桥很近,她不忙的时候会去走走,有时候会有点小得意,这可是真的大海啊,爸妈和妹妹们都没见过的东西……他们一定想不到我居然见到了这东西。

她但凡有空就去看海,有一次看到一个学生,背着书包穿着一中的校服,面对着大海哭,第二天路过看到那孩子站到了礁石上,正打算往里走。

她扑过去的时候,水已经到了那男孩的波棱盖,她扑腾着把他拽上来,4月份的青岛海风凛冽,两个人湿漉漉的哆嗦成一团。

她听不懂那男孩的苦闷,理解不了什么是厌学,她只会揉搓他,使劲摸他的背摸他的脸,希望他能好受一点,就像她以前摸小羊摸小猪一般。

男孩后来果然好了一点,给她鞠了躬,说姐姐我不跳了,谢谢姐姐。

她就红了眼圈,说自己不是姐姐,说:如果我还上学的话,咱俩应该同一级呢……

另外一句话她没敢说——

你脚上的鞋是叫耐克吧,要好几百吧,我在客人的脚上见过。

我一半是救你,一半其实是心疼这双鞋……

她那时当服务员的收入不多,但从不敢偷懒,特别害怕老板不要她了。

存钱的习惯应该是那时养成的,能不花就不花,省着攒着,还要留着接着往南走呢。

樱桃这个名字也是那时候给自己起的,她去过超市,眼花缭乱的,水果区的车厘子震惊了她,这么贵啊我的妈呀,干脆你把我吃了得了。

那时候青岛人把车厘子叫大樱桃,于是她起名叫樱桃,立志要好好干活,以后也能吃得起它。

因勤奋过人,她到海鲜酒楼半年后当上了领班,手底下管着4个人,哪个都比她岁数大,其中两个是青岛科技大学的兼职大学生,一个是泰安的小涛,一个是河南的王晓燕,后来都考上了研究生。

小涛和晓燕都劝她接着读书,带她去了科技大学的夜校。

那里是大专的课程,她连高中也没上过她听不懂,于是哭着走了,觉得自己完了,只能靠端盘子度过这一生。

她当然不想一辈子端盘子,但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

16岁的年纪脑子糊涂着呢,却有了30岁人才有的远虑近忧,以及未雨绸缪。

于是她辞了酒楼的工作去了中山路青岛国货商场,一个月底薪1800元,在千百度女鞋专柜当导购。

那个牌子的鞋不算贵,但她穿不起,自己的鞋都在夜市上买。

关于鞋店的生涯,她后来说,其实有些女人的脚比男人的臭,她每每蹲下来给穿鞋,都熏得差点站不起来。

吃饭常常是青岛街边常见的野馄饨。

住处就在国货后面市场旁的小巷子里,一个月600元,她和三个女生合租。

处得特别不好,她们特别看不起她,看不起她的乡气土气,看不起她挣得不多,最主要的看不起是——她们是在百盛商场上班的售货员,看不起她是国货商场的。

世间大部分鄙夷是居高临下式的,居高临下和自以为是构成了大部分鄙夷,越没什么资格去居高临下的人越爱鄙夷,或许是因为除了鄙夷和否定,他们也无法从别的事情上获得存在感吧。

反正她们简直认为她不配和她们合租,她卖的鞋最贵的才399元,而她们卖化妆品卖卡西欧手表,随便一单就1000元。

她后来也被调到了百盛,在百盛的千百度当导购员,那三个女生越发看不起她了,用鼻孔眼告诉她:你居然也来百盛上班?你也配?

她没和她们吵过架,一次也没有,总用笑脸去对着那些鼻孔。

她的想法一厢情愿得很,毕竟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房子里,不论看不看得起,她都觉得和她们算是一家人。

(四)

大冰的小屋有纳新聚餐的传统,樱桃刚进小屋那段时间,大家在老兵火塘里给她接过风。

起初她局促得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后来放开了点,用手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红扑扑的脸,嘎嘎的笑声。

我说:大家共同举杯,欢迎樱桃加入咱们这个大家庭,从今天起生死富贵、患难与共。

她愣了一下,咣当给自己倒了一大碗白酒,非要一口气喝完,谁拦都不行。

……这孩子明显没怎么喝过酒,第一口就喷了出来,鲸鱼出水时那种喷涌。

唉,我的衣裳我的鞋,我刚刚才洗完的头……

老兵端着酒碗从后厨踱过来,问我:从哪儿捡来这么个大傻丫头?

我往他酒碗里吐了一点口水,通知他说,这是咱们冰兵书屋的新义工。

他肃然起敬,赶忙招呼让多上几个菜,好好招待招待这个大傻丫头。

事实证明樱桃一点都不傻,冰兵书屋的收入骤增,她简直太会卖东西了,一个月下来存货告罄货架子空……这可难为坏了老兵。

冰兵书屋10平方米大小,开在小屋丽江分舵对面,老板是我和老兵。

店是从老兵火塘里生隔出来的,店里卖的是我的书,全是签名版。

感谢所有曾经在那家小书店里买过书的朋友,稽首百拜。

刨去运费,一本书挣3到5块钱,这些钱没有一分一厘是被我和老兵吃了喝了挥霍了的。所得的收入,全部给老兵义务消防队的消防车加了油。

也就是说,如果你曾在那儿买过书,那一场场被扑灭的大火背后,也有你的贡献。

所以老兵很头疼,樱桃一个月给他挣来的汽油钱,够全体消防车两个月用。

于是消防队的小兵们也很头疼,老家伙这是发的什么疯,训练项目激增,巡逻次数倍增,按这巡逻频率,别说救火了,足够熄灭街上每一根叼在嘴旁的烟头。

……那也烧不完那么多汽油!

对于老兵的苦恼我无能为力,人家丫头工作认真还是错?

我建议他“曲线救国”,经常喊樱桃回家吃个饭什么的,每次一吃就是半天,消耗掉她一些时间,这样说不定能降低书店营业额……

老兵立马照办。

两个月之后他给我打电话,说坏了,都怪你出的馊主意,现在和樱桃产生了感情。

我快吓死了,你个老不死的你想造什么孽!

他说,谁拦也不好使了,他一定收樱桃当女儿才行!

神烦任何人和我说话大喘气,原来不是那种感情……

老兵管了樱桃两个月的饭后,只鳞片爪地了解些她的身世,于是心疼得不行。老家伙性情,决心要给樱桃当爸爸,天天给她好吃的。

结果樱桃当场被吓走。

她没走远,躲在大门后抹眼泪,说:真的假的啊?你可别(别,发四声)蒙我了……

说:你可别现在当了,以后不当了……

她说:你要是以后不想当我爸爸了,我可怎么受得了啊……

她说她走得已经很靠南了,心里面已经没有劲儿了。

已经没劲儿再往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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