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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5-8)

(五)

樱桃15岁离家,十八九岁时在青岛一口气打了三份工。

百盛的鞋店撤柜后,她改去四楼当女装导购,每天下午2点干到晚上10点,2点之前她在肯德基打工。

肯德基在青岛火车站旁,她需要每天早上5点赶到店里头,值班经理喜欢她,三个人收银,她的队伍总是解决得最快,而且听力非凡。

前台点单收银有暗语,只要总配在保温柜后面说:嗯,看来今天汉堡好吃。

她立马就听到了,同时明白了。嗯呢,汉堡快到期了,汉堡一般十几二十分钟卖不出去就口感变差,于是她点单时玩儿命推汉堡。

有时候可乐的冰不够了,她就推芙蓉鲜蔬汤。

肯德基是打卡上班,她那会儿12块钱一小时的收入,于她而言,不小的一笔钱,因为害怕丢了这份工作,谁喊她顶班加班她都乐意,并不吝惜自己那紧紧张张的6个小时的睡眠。

朝5晚10的生活熬了一年,她只顾着忙,没发现自己免疫力下降得厉害,直到满身长瘊子才被吓住,这才肯停了工休息几天。

她和很多年轻人一样,以为年轻,休息休息就能缓回来,并不知道病根已然伏潜。

没等休养好,她着急忙慌地找活干,心里虚得很,说不清是在怕什么。

孤家寡人的,只有工作和攒钱能给她安全感,虽然也攒不下什么钱。

她去了佳世客超市里卖了几个月男装,生意不好,男装店老板凶她,临走没给她工资,摆明了欺负她。

去了几次也没要回来,也就不去了,怕挨揍,挨了没人帮忙出头。

很长一段时间,她满世界找活干,去不同的商场当临时导购,每天都在上班,没有闲着的时候,节假日不休。

过年的时候不休也要休,她没年可以过,也没有地方可去,冬天海边去不了,一个人窝在屋里头。她那时有个小收音机,最爱听的是《金山夜话》,她给全山东省人民都知道的金山老师儿打过热线电话,居然接通,磕磕巴巴说了几句,自己都不知道要表达的是什么。

全山东省人民都知道金山老师儿熊人的本领,她也被熊了,因为收音机忘了关上,影响了播出音质。

后来想想,为什么打那个电话呢?

可能是孤单吧,孤单这东西真奇怪,忙起来的时候没空琢磨,闲下来后全世界都过节去了。她没饺子吃,没黏豆包吃,自己待在冰凉凉的屋里,一瞬间被孤单淹没,那孤单铺天盖地的,巨浪般涌来。

孤单也分好多种,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20岁上下的年纪,有了一些莫名的心绪和忧愁。

特别想看电视的时候,她会满大街找没打烊的店,站在门外隔着玻璃看,站上一会儿就要走走,走了再回来,不然人家会骂你影响生意,是条堵门挡道的狗。

偶尔会遇见好心的店家,用青岛话喊她小嫚儿。

小嫚儿小嫚儿进来看,外面冷……哎嗨,恁看看恁看看,都冻出了大鼻挺[1]

她坐进屋里,角落里缩成一团,电视里的那期节目她一直记得,有人求婚成功,有人寻亲成功,有人破镜重圆……

看着别人的身世,想着自己的身世,她捂着嘴,哭得喘不过气来,眼泪顺着手腕往袖子里钻。

几年之后,她咧着嘴傻乐,站在云南明媚的阳光下,戳在我面前。

一脸内分泌不调而蹿起来的痘痘,拖着个大编织袋。

那时她来小屋应聘,但对小屋一无所知,没看过我的书,也不明白这家店。

我留下她的理由有三个:

一、她说她的特长是种大米。

二、她说起让她离开青岛的那段遭遇时很坦诚。

三、她说她认识我,所以她看到招牌上的这两个字就进来了,因为她看过每一期《惊喜惊喜》,她觉得主持过那样一档节目的人,应该不会是个拖欠员工工资的坏老板。

那时12平方米的小屋,已有13个成员,实在容她不下,于是安排她去对门的书店。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个土得掉渣的孩子有一天竟会成为小屋丽江分舵的管家。

也不知道这个叫樱桃的姑娘从15岁开始自己养活自己,站到我面前时22岁,全部积蓄只有6000元。

我只知道她是个普通而实在的小女孩。

而小屋,正是为了这样的小孩而存在。

(六)

樱桃起先只是冰兵书店的义工,工资只有4500元。

宣布她直接升任小屋丽江分舵管家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她自己。

她跑来跟我说:哥啊,我读书少,没文化……

我告诉她,那叫没知识,知识和文化是两码事,有知识没文化的人多了去了,所以这个世界上知识分子其实很少,多的是知道分子……

她用牛的眼神看了我半天,茫然地开口试探:……那我有文化?

我说:当然没有!

樱桃哦樱桃,但你有比文化更金贵的东西。

例子可以举出很多,随手采撷一二。

除了每年八月十五给来客发月饼,小屋多年来还有腊八节施粥的传统。

惯例是淘米洗豆水三升,热气腾腾大锅盛,端到小屋门前见者有份,旁边立一牌子,上书一个偈子曰:

娑婆论苦乐

苦海自有舟

过路皆菩萨

吃我一碗粥

…………

这五六年我基本不怎么再去丽江,换作小屋的其他人施粥,小屋的成员流动性大,不时有人调来不时有人调走,但大家延续多年的惯例,大马勺插在锅桶里,一次性纸碗搁在旁边,想吃自己盛,谁吃都行。

惯例之所以是惯例,自有其道理,取一个自在随性。

可那年发回的施粥照片及视频里,这个惯例却被打破,樱桃始作俑。

不再是任人自取自用,她站在锅桶旁边抡着勺子一碗碗盛,还招揽生意一样喊路人来尝尝,人家稍微靠近就硬往人手里塞,热情得不行……

这哪儿还算施粥?说是个卖包子油条茶叶蛋的早餐铺子都行!

而且是个可以送外卖的早餐铺子,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粥被她送了外卖,一次两碗双手端着,来来回回地小跑,忙得不行。

而且还是个带音乐表演的外卖早餐铺子,她不知怎的说服了歌手们,一人一个乐器坐在门口,锣鼓喧天地唱歌奏乐给喝粥的人听……

那种感觉那种氛围,像极了二线城市中型商场里常见的冰箱空调促销会,带路演的那种。

后来樱桃给出的解释是,她以前当导购时见天儿看路演,认为这个方法热闹又好用……

她说,她觉得施字不好听,跟可怜别人似的。

她说咱家干吗要让人觉得是被施舍了呢?别人多多少少会有点不好意思哦……

她说咱家热情招揽了,粥主动递过去了,这事儿就变成了邀请,邀请总比施舍好,会让人不那么别扭。

她说她一眼就能看出什么样的人会别扭。她说越是那种看起来特别普通的人,越不能在这种事儿上让人家别扭。她说她懂他们,懂他们的拘谨和害羞,她就是来自他们当中……

樱桃那时跑了小半个古城,一碗一碗地把粥送给那些清洁工,还有协警,知道他们不好意思去取,于是主动送。她还自己掏钱买了黑糖,每碗里面放一块,每送一碗都问够不够,不够的话她立马跑回小屋继续去盛。

她对那些拄着扫把拎着簸箕的橘红色老头老太太说:您可劲儿吃,我们家还有老鼻子多的粥。

从那时到现在,从丽江分舵到其余8个分舵,每年腊八的施粥不再是让人自取,都改为了小屋的成员们亲手盛亲手送,几年下来变成了惯例,暖和了无数人心,樱桃当居首功。

但缜密思考之后,唱歌奏乐的那个做法还是被遏止住了。

毕竟不是路演好不好,真搞成了打折促销冰箱空调了那可能行……

不知从何时起,樱桃开始把“我们店”喊成“我们家”。

她开始喊我哥,而不是老板。

我不是她哥,我一度觉得她是我二姨,或大姑……

她做饭的时候尤其像我大姑,那菜刀哒哒哒的,那油锅嗞啦啦的,看她做饭简直就是在观赏一场打击乐表演。

我尤其爱看她做年夜饭。

每年的除夕夜,各个小屋都会全部免单,营业至凌晨,收留无家可归的小孩。

算来,已是12年的传统。

惯例是分成上下两场,上半场是所有歌手所有成员以及部分和我过了若干个除夕夜的老客人在一起聚餐,下半场是大家集体去小屋,集体给客人们包饺子,一锅又一锅,一盘又一盘。

大过年的,有家没家,总要吃顿饺子。

樱桃初来小屋的那个年,我爹妈也在,歌手楚狐的妈妈也来了,都是精通厨艺的老人家,都被樱桃从厨房里撵了出来,所有的人都插不上手,她几乎一个人搞掂了一顿年夜饭。

她在厨房里叮叮当当那会儿,我倚在门框上发了一下呆,这似曾相识的勤快,让我想起了一个叫小卉的姑娘,一个叫小厨子的男孩……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漂泊在何方,有没有吃上年夜饭。

也不知道他们看没看到那篇《寻人启事》,还会不会再回来。

樱桃那时守书店,翻看过《好吗好的》里的那个故事,她一边颠勺一边扭头看我,听着我的感慨。

哥,她说,其实你并不明白那两个小孩……

我不明白难道你明白吗?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你和他们又没见过面。

她说她懂,她关了火,盛菜洗锅,一边忙忙叨叨一边对我说:

如果我是小卉,不论多想回来,我这辈子也不会再回来……

她说:哥,你写小卉的那篇如果她看到了,一定会哭得挺痛快,这么久了还被人记挂着,多好哦……被记挂着就已经足够了,再多了可就受不了了。

她说她和小卉一样,都是有点可怜的小孩,这样的小孩啥可怜都能忍能咽能扛起来,唯独受不了被人当面可怜……

她背朝着我忙忙碌碌,含含糊糊地说:

哥,被当面可怜的滋味老难受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年夜饭后大家回小屋包饺子,屋里已坐满了人,太多无家可归的小孩。

气氛些微有点凝重,那些下至十七八上至三四十的孩子都有些拘谨和腼腆,不言不语的,互相映照着彼此的孤单。

我知道要过好几个小时之后他们才会慢慢放开,一起手挽着手唱歌,一起又哭又笑地跨年。

那一年大家却放开得很快。

因为一个叫樱桃的姑娘嗖的一声把脑袋伸进门里来。

她环视打量了一圈,很生气地开始骂人:

一个个的,光等着吃现成的啊,不知道帮家里干活啊!都给我帮忙包饺子去!

她掐着腰喊:赶紧举手,谁会擀皮谁会剁馅?!

(七)

樱桃只谈过一次恋爱。

那是2014年,她来小屋之前。

2014年樱桃在青岛一个便利店上班,同事里有个兼职大学生,青岛大学学广告的,大三。

他追她的时候她惊讶坏了,你能看上我?一个初中辍学的乡下女孩?

她很快把整颗心都交给了他,给他买东西,帮他出房租,他打游戏帮他充钱,出去吃饭全部她埋单。她从15岁开始节俭,如今却不心疼花出去的每一分钱,他越花她的钱她越高兴,她稀罕死他了,一天到晚地琢磨怎么才能对他更好一点。

偏头疼的毛病是那时落下的,她把自己搞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累,想方设法多干活多挣钱,因为俩人开始谈婚论嫁,探讨如何组建一个家——她从不敢奢望的未来。

当奢望变成希望,再理智的人也会被那光芒晃晕双眼,何况她这样的乡下女孩。

她不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不去做任何稍微深入一点的思索,他让她辞职她立马就辞了,他说啥她都干。

那时他大学毕业,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工作,而她已经升为副店,他让她把位置让出来,让他当那个副店。她立马就让了,都快是一家人了,我的就是你的,我可以去找别的零工干。

辞职后没几天,新工作还没找到,分手了。他提的,说他已经和店里一个女同事在一起了,因为对方已经怀孕了。

他是分手后第三个月结的婚,婚礼那天樱桃去了。

她找了一个商场化了妆,找了个婚纱店租了一身白纱,又找了个水果店买了个榴梿。

榴梿100块钱,从没给自己买过这么贵的吃的,把她心疼坏了。

也好,当是最后一次为他花钱。

她穿着婚纱闯入婚礼现场,没人拦得动她,都没她力气大。

本来想把榴梿砸到他身上的,举起来时手却是软的,一点力道没有,丢垃圾袋一般。

砸完榴梿就离开青岛了,走的时候已入冬,呼呼的海风,冻得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每走一步都刀戳一般地偏头疼。

她觉得太冷了,必须找个暖和点的地方。

她发现自己早就该走了,15岁那年起,就不该在这里停留。

于是一路向南,再向南,漫无目的地向南走。

直到有一天她停下脚步,发现自己抵达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小城。

她拎着一个编织袋,走在滇西北的阳光下,路过一条条小巷,路过一块黑底黄字的招牌,停下来听那屋里飘出的歌声。

那时的她一定不知,屋里的人将会成为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

那时候的她一定不知道面前这间小屋子将会转折她的人生。

她一定不知道,冥冥之中已有未知的神明做好了安排,将在22年的孤苦无依后赠予她一个火塘,让她永不寒冷。

(八)

樱桃当上小屋管家后,令很多人都很头疼。

最头疼的是我,我一度悲哀地发现我给连我在内的全体人马上了一个紧箍咒。

哪儿来那么多规矩啊,都自由散漫这么多年了,咋忽然就开始ISO[2]

不能迟到不能早退连歌手在内所有人不能多喝酒……多新鲜啊!开酒吧的不让喝酒?

是找了个管家还是找了个妈?

她操心得有点过分了,从傍晚站到深夜,天天守在店门口,夜里终归有点凉,她裹着军大衣站着,不肯坐进屋里头,像个站岗的哨兵。

我劝过她,咱们小屋不是其他酒吧,不用非要门口站着个迎宾的……

她说她不是迎宾,是看家,小屋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人,没有个看家的人怎么行?另外,整条街都是酒吧,到了夜里有喝醉酒来闹事的她是最好的处理人,人家总不至于和女生动手。

她让我赶紧挂电话,不要影响她工作。

说一会儿的工夫又有跑单的了,都怪我!

好好好,怪我怪我,我不再多嘴,一切随她她是管家。

其实按照她以往在饭店服装店的工作履历,她没组织全部歌手每天早上站在店门口集体做操一起振臂喊口号什么的,我已经很知足了……

为了不影响她的管理,他们分舵我自此不管不操心,也基本不怎么去了。

其实这几年所有的分舵都不怎么去了,属于我的时代已近尾声,小屋的主人应该慢慢迭代成他们了,好比一场音乐节,哪儿有一个乐队占着舞台不挪窝的,时间到了总要下台,在台下当个观众也是不错的。

据说各个小屋因为我的消失而愈发运营良好,大家都很团结都很亲密,都不怎么想念我……唉,人心哦,男的都是大猪蹄子女的都是泡椒凤爪。

不过,小屋交给这些猪蹄和凤爪,我是放心的。

我放心得太早了!

等我得到消息时,樱桃已经把小屋的规矩改了一个月。

小屋是酒吧,和全中国的大部分酒吧一样,夜间营业,一般是下午6点开门到凌晨两三点。

一行有一行的不容易,干酒吧的人每天睡眠的时间是在白天,可是很多人并不明白这一点,并不知酒吧从业人员的时差和他们不同,太多人早上10点中午12点发微博@我,说很失望,你们居然不开门营业。

这样的人里读者很少,偶尔有那么几个,都是从没进过酒吧的年轻小孩。

更多的是莫名其妙的打卡人,这种人往往只是听说小屋有名而已,是个叫什么大冰的名人开的,把小屋当成个网红景点来拍照参观。

这样的人往往微博里灯红酒绿各种泡夜店,不可能不知道一般酒吧的营业时间。

可这样的人往往口气又很像上帝,好像小屋未能准备好迎接他的莅临,是给脸不要脸。

嗯,你是人,我们家歌手不是人?活该24小时不睡觉等着你伺候你让你拍照片?

啥也别说了,敬请失望,赶紧滚蛋。

@我的,要么㨃回去要么拉黑。

@她的,她那时候挨个儿赔礼道歉。

小屋各分舵的微博均由各自的管家打理,她收到那些失望和指责后,自作主张,把开门时间提前到了11点,也就是说,那一个月她每天的觉只睡了一半。

她没喊任何歌手起床,每天自己开门,以方便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进来参观景点拍照片。

震怒之下我爆了粗口,她在电话那头不替自己辩解,语气略带哭腔,有些倔。

她说她以前在肯德基打工时每天早上5点就要起床,少睡一会儿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她和我争执了很久,说各让一步行不行,营业时间可以调整为下午4点,不会影响睡眠的。

后来答应了她,因为她反反复复地唠叨,急得快哭出来,听得人有点心疼和难过。

后来其他人告诉我说,她是太在意小屋了,在意这块字号招牌,她觉得早一点开门可以帮小屋把人少得罪点,她说哥说过的——生死富贵、患难与共。

她一根筋地认为,既然是这个家里的人,那就必须要为家里做点什么……

丽江分舵后来建立了轮流开门的机制,歌手们心疼樱桃,不让她自己顶着。

但他们并没有遵守4点营业的约定,开门总是3点多,问起来时会狡辩,说早点到是为了打扫卫生哦。风气一起,再难遏制,3点开门的新规矩从丽江分舵蔓延到了大理分舵,而后厦门、西安、成都、济南……

行,都挺有主意的,主意都挺大的。

既然都这么有主意,那各分舵干脆开启自治模式得了。

他们当真不客气,听闻自治,厦门分舵马上公款养了一只猫,成都分舵随即决定公款管饭工作餐,大理分舵毅然扩建了树洞屋,而丽江分舵的决定是严禁抽烟……

丽江分舵墙缝子两指宽,屋顶上各种眼儿,通风漏气的各种窟窿,也不知道是禁的哪门子烟……

那时候我已很久没涉足丽江,偶尔转机路过,特意跑去看看。

为了有个酷点的出场造型,我站在门槛上摸出了烟,刚点上呢,樱桃蹦过来,一巴掌给我把烟扇飞到一边。

不仅动手她还凶我,手指戳到鼻子上凶巴巴:瞪啥瞪!你瞅啥?!

这是个无解之问,东北人民祖传的,据说相对正确的回答只有两个。

一是:小样,瞅你咋地?

另一个是:大哥,我瞅你长得像我爸爸……

鉴于她的气势汹汹,我认真地抉择了一下我该如何回答她,才比较体面,或者安全。

没等回答呢,她用喂鸡一样的身体语言把我轰走了,让我上二楼帮忙敲鼓去,她瞪着眼睛掐着腰冲着我的后脊梁嚷嚷:

一年多不回来,来了眼里也没点活,你还把不把这儿当家!

凶归凶,心下却是一暖,刚想深情回首,眼前一黑,背上咚的一声被捣了一拳……

好的,这家店没什么前途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打骂老板成了小屋罕见的美德了……

她冲我叫唤:好好干活!要是敢在二楼偷摸抽烟,我给你一根一根全都que(撅)断!

……后来她que断了。

当时在场的客人皆噤若寒蝉,都很同情我,同情我当老板当得这么没脸。

那一刻我真心后悔放权太早,深切体会到了退休老干部的悲哀。

立了规矩守规矩,谁也不能特殊化,这一点樱桃做得没错,我对她的铁面无私深表接受。

一来是因为太久没回来了,确实理亏确实没脸。

二来是因为据说老兵前两天来小屋玩儿,也享受了同样的待遇,也被一根一根que断了烟。

真的,如此说来,那我心里可就平衡多了。

樱桃已经给老兵当了很久的干女儿,喊了他很久的爸爸。

她爸爸跑来找我诉苦,说樱桃竟敢给他也立规矩,有事儿没事儿老收拾他,他心里苦哇。

老兵的火塘在大冰的小屋对面,樱桃常抽冷子跑过去视察,发现老兵贪杯就骂街,边骂边扑上去夺瓶子,夺了就跑,边跑边倒酒,半条街都是酱香味的……

老兵本是老侦察兵,当年在战场上手刃过十几个人,擅长格斗精于擒拿,但他委屈坏了,说绝对技术没能战胜绝对力量。樱桃力气太大,夺不过她跑不赢她,硌硬死人了。

我安慰老兵:认命吧……谁让你当时主动拍胸脯要给人当爸爸。

老兵在第3瓶茅台被倒掉后服了软,亲自下厨搞了一桌子硬菜请樱桃吃一吃,以期樱桃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席间他借着浓郁的亲情试探着摸出一瓶酒,手立马被樱桃摁住了,好似压了一个石碾子。

老兵老脸没地儿搁,当场就要掀桌子,没掀动,桌子被樱桃摁着。

俩人较了半天劲,那桌子纹丝不动的。

据说那天樱桃训起他来像训儿子,骂他不懂事不听话,说喝出个好歹来怎么办,旧伤复发了怎么办,这条老命还要不要了?

老兵嘴硬,说他就没打算活过60岁,樱桃就冷笑,然后抽搭,过了一会儿嗷的一嗓子哭出来,说她不能让老兵死,老兵死了她就没爸爸了……

她边哭边数落老兵,说他说话不算数,说好了会一直给她当爸爸……

老兵说那天樱桃哭得像个亲生女儿一样,唉,亲生女儿也不见得会这么在乎他……他当场就表示痛改前非再也不喝!

老兵一生顶天立地,是条铁骨铮铮言而有信的汉子,很多人都能证明他确实把酒戒了。

最起码看起来像是戒了……

老家伙搞了个矿泉水瓶子在怀里藏着,拧瓶盖时总支棱着耳朵,抿一口回一次头,反正背后一有声响就惊慌失措。

所谓英雄末路,也不过如此了。

真是个可怜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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