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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棵树(11-13)

(十一)

自然是有奇遇。

不然一个一穷二白的初中肄业生怎能上得了中国六大艺术学院之首的南艺。

就算上得了,又怎么可能读得起。

说是奇迹,不离冥冥。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铁血无情,却又恪守着他独特的公平。

这个奇迹之所以发生在瓶罐身上,自有其道理。

瓶罐的命运转折在古城的一个旅游淡季。

那时鼓店没什么客人,包括大松在内的所有人都度假去放了羊,店里只剩他自己,他没有玩心,也无处可去,人多人少无所谓,一如既往地自修自习。

扭转瓶罐命运的是个神秘的老者。

他施施然而来,对瓶罐说的第一句话是:不错,你是个挺特别的年轻人……

老者儒雅清癯,布衣布履,掩不住的书卷气,开口是不松不垮的淡淡京音。

他告诉瓶罐,自己在小河对岸品茗,被瓶罐刻苦习鼓的模样吸引,后又见他手不释卷,一整天下来练鼓和读书往复交替,竟不见片刻的懈怠,也不见他和左近店铺里的人一样无聊慵闲,吹牛打屁。

更不见他玩手机。

老者观察了瓶罐不止一天,越看越心生欢喜,他对瓶罐说业精于勤,人贵在自律,又问瓶罐的母校是哪所大学,那里的学风一定极佳,培养出来的学生这么勤于自我教育……

瓶罐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初中肄业,没完成九年义务教育。

老者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瓶罐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他随手翻阅瓶罐身旁的书籍,抽出其中几本问:……读得懂吗?

瓶罐说:第一遍读有点吃力,第二遍就好一些了,后来把几本交叉着读,越读越能读进去。

老者点点头,起身,离去前淡淡地致歉,说自己问的那句话,有些失礼。

老者后来又来过两次,路过的样子,问过瓶罐几个问题,闲谈式的语气。他问了瓶罐的收入,问了一些瓶罐的过去,瓶罐和姐姐当年关于退学的对话让他略有动容,说了一声可惜。

说也奇怪,那些藏在心里的往事轻轻松松就道出来了。老者礼貌而平淡,身上却有种莫名的亲和力,瓶罐和他聊天没什么压力,于是试着把自己读书时困惑和不解的地方求教于他,他不吝赐教,学问之深之博,甚为骇人。

猜他必是大方之家,老者不掩饰也不多提,只说自己是学人一枚,去国已久,此番因思故土而归,计划把年轻时去过的地方都走一走,没料到这一站遇到了瓶罐,一个和他一路上遇见的年轻人都不同的年轻人。

老者看着瓶罐,正色道:既然遇见了,不如咱们结个缘。

他问:你想上学吗?

瓶罐笑:当然想了,想了多少年了,但上不了哦,您看我这情况我这条件……

老者打断他,淡淡地说:

好,既然想,那就去上吧。

……奇迹发生时,瓶罐是蒙的。

什么?说要送我去上大学?还是南京艺术学院?帮我搞定入学?

他心说这别是个骗子吧!

老骗子说:半个月后你就可以入学,但你要考虑清楚,没有学籍,没有学位证也没有毕业证——你只是去上学。

瓶罐一颗心怦怦跳,不是骗子……那就是真的?!

也就是说幻想了多少年的重返课堂终于可以变成现实了?

也就是说,建敏曾心心念念的艺术学院,我可以去上了?

真的又能怎样呢……

他哆嗦着嘴唇谢了老者,又拒绝了老者,话一出口浑身的汗都涌出来了,一并涌来的还有漫天的委屈和无力。

有那么一刹那的时间他想把鼓砸了把书撕了,他忽然发现自己是没有出路的,哪怕路就横在眼前他也是没有资格去踏上的。

明明触手可及的希望却不能伸手去接,他觉得他快死了。

好,可以上大学,但四年的大学学费,去哪里借?

那个数字一定比家里欠的债还要多,因为那笔债,他辍了学去抡大锤十五六岁满世界找工作;因为那笔债,母亲累出了一身的病父亲至今还在当民工……为了自己的出路,把家里人逼死吗?

一家人苦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快还清,怎么?再欠一次吗?比上次还多?

可老者说:孩子,全部学费杂费我会帮你支付。

他说:这笔钱不需要还,你不欠我什么,你毕业后也不需要帮我做什么工作,以后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你会找到你自己的路的。

他说:我只是想帮助你。

他指指鼓,又指指书,说:瓶罐,你是个值得去帮助的孩子。

他起身,正色道:我只是代替老天来帮你。

(十二)

我曾去过南京艺术学院,在那里我遇见了久违的瓶罐,那天他和他的乐队做了出色的演出。

建敏曾经的梦想,瓶罐帮他实现了,他们演奏了建敏的歌。

瓶罐那天感谢了我,谢谢我曾借书给他看。

还谢谢我曾帮他出具过一份音乐工作证明,那是他入学唯一必须要提供的文件。

瓶罐说,他还特别感谢大松,大松得知他要上学的消息后高兴疯了,差点跳河。

那时候我才知道大松一直偷偷给瓶罐打生活费,鼓店倒闭后还在打。瓶罐说他饿不着,大松说那就吃得再好一点吧,上学费脑子,要多吃南京的鸭子!

大松还满世界帮瓶罐家卖茶叶,让他少一点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学音乐。

瓶罐说鼓店倒闭时大松不让他回去,说敢耽误上课就翻脸,但他把最好的手鼓给瓶罐留下了,就是刚才演出时敲的那一个。

……就是鼓店倒闭那天,大松坐在门槛上抱着的那一个。

问及那个侠义老者,瓶罐说每学期的学费从没晚汇过一天,却再没见过他。

事了拂身去,老者不肯再见瓶罐,不肯听谢。

他甚至不去勉励瓶罐好好读书什么的,帮了就是帮了,光风霁月。

不敢扰了侠者清净,本文隐去老者之名讳,能说的只有,那是个真正的大家,真正的师者。

我从瓶罐处录得老者诗作一首,应是其游历故土时所作。

或可窥其风骨,解其悲悯,知格局之大。

《七律·西塞怀古》

秋风萧瑟星光寒,一路踌躇过贺兰。

大冢墉墉西夏客,沙棘汹汹虏骑天。

冷月空悬荒城上,残垣孤伫古道边。

是非兴衰谁写史,沙鸣水啸自难全。

瓶罐是个重情谊的人,老者不许他感恩,他却是决心要报恩的。

他告诉我,他想好了,但凡他也有能力的时候,他也会这样去帮人的。

我说:你看,这不是找到出路了吗?

那天他摘下眼镜,微笑着擦去眼泪。

他说:

要是当年有人也这样帮帮建敏就好了……

要是也这样帮帮阿江就好了……

(十三)

从瓶罐毕业到现在,又是好几年过去了。

出乎意料,他还在敲鼓还在唱歌,却并未以音乐为业。

他放弃了那条来之不易的出路,带着一肚皮的作曲知识,回临沧老家种地去了。

不是没有替他可惜过,既然都走出来了,何必又回去?

可瓶罐说,当找到了那条好出路之后,反而不再执着于出路二字。

他说他想回家,回到家人们的身边,回到朋友们死去的地方,守着他们陪着他们照看着他们,不再在意什么出路。

太在意出路了,反而会没有了出路。

具体来说瓶罐是种茶,从临沧市里开车70多公里处有个邦东乡,路无百米直,崎岖难行,极难抵达。瓶罐的茶地在那里,一个叫曼岗的小村子。

大松去过那里,说坐车坐得屁股疼,累惨了。

但他每年都去,每次去之前都兴致勃勃地喊我同行,每次回来都给我分一点古树普洱茶。

入口柔,一线喉,涩感极低花蜜香明显,茶汤细柔,喉韵悠悠。

当真是好茶,骗人我是狗,但每次大松分我的都不多,铁皮盒子小小只,也就他妈够喝一星期的……

倒也不怪他抠,他的茶树他的茶,他宝贝着呢。

那棵古茶树4米多高,500多岁,瓶罐送他的。

听大松说,瓶罐这几年发展得不错,还是一如既往地勤勤恳恳,劳作得辛苦,可但凡有空,依旧练琴练鼓和读书。

他说瓶罐种了很多茶树,让不少人有了工作和收入。

大松和我描述了茶园里丝缕不绝的云雾,告诉我高山云雾出好茶。

又告诉我那坡地上遍布大大小小的花岗岩碎石,几百年的山体变迁,有些茶树的根部被石块压住,有些茶树匐地而生,从石缝中钻出……崎岖烂石上,得此一寸芽。

大松热爱感慨,他道:雾气里看茶树看得久了,就像是在看烟火人间一般,直的直来曲的曲,各有各的不易,各有各的长势……都在雾里头。

我说行了,知道你借物喻人,别喻得那么生硬行不行?

大松笑,说:瓶罐一直等你去呢,念着你对他好过,也想送你一棵茶树。

当然会去,去看看瓶罐,去看看那些顺势而为的虬曲,去浸一浸雾水,去品一品何谓茶之上者生烂石。

我说,我替瓶罐的茶起个名字吧。

今适南田,或耘或耔,不如就叫:南耘。

大松说行了行了,起名就起名,别起得那么励志行不行?

哎我去,一个耘字而已,除草而已培土而已,和励志有半毛钱关系?

《归去来兮辞》里不是说过的嘛:

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一条路径而已。

《归去来兮辞》里还说: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雾气里,碎石下,夹缝中。

细想想,却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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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歌名即《变幻之风》,歌词大意为:带我到那神奇的一刻,在一个荣耀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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