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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姑娘(11-17)

(十一)

怎么可能全是美好,总会有些坎坷和艰难。

在非洲时,采曾经被扣押过,正儿八经地当了一遭准囚犯。

时逢一个项目终结,她和队员们坐长途大巴穿越边境去坦桑尼亚继续工作。

40多个人挤在一辆大巴车上一路摇摇晃晃,那车的年庚耐人寻味,貌似生于伟大的70年代,非常rock[6],一启动就pogo[7],说熄火就熄火,说歇歇就歇歇。

在这样的车上长途旅行,除了睡觉没别的事可做,永远不要试图知道自己到了哪里,窗外除了草原就是沙漠,看到了人群就是城镇了。

当然也有例外,一群人拦住了他们的车,不一会儿,车内灯全部被打开,身穿制服的警察鱼贯而入,简单地扫视后直奔他们这些外国人的座位,让他们掏出护照。

护照他们并不认真看,不做任何解释,只是勒令下车。

各国队员里采的语言最好,刚开口辩解了两句,警棍就戳住了她的腰,速度和力度都很大,幸亏不是一把刀。

人抱着头在车下站了一排,大包小包也全被丢了出来,他们被勒令去往不远处一组小平房,没走几步引擎一声闷响,车摇摇摆摆的,被指挥着滚蛋了。

先是手机被收走了,接着被塞进了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算是牢房。

里面已经有人蜷曲躺着,是个欧美面孔的小伙子,自我介绍说叫Joel,来自美国,是个背包客。

Joel被关的原因是警察怀疑他的护照作假,硬说他和某个全球通缉犯长得很像。他根本没有办法自证清白,他们不让人对外联系。

Joel说:Calm down,let me tell you why[8].

据他说这里已是边境上了,还有50公里就到真正的海关。这个区域两边国家都不怎么管,平时在这里入关的人也特别少,一天也来不了几辆车,遇到“白人”他们就像是捡到宝了。

他说他也搞不清这些警察是属于什么部门的,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正的警察,只知道他们不勒索个底儿掉是不会放人的。

Joel说,千万别琢磨跑,谁也跑不过子弹的。

通过小牢房的小窗户采看了看周遭。放眼看过去,方圆几里芒草丛生,除了这组小平房,只能看见一个附带便利店的简陋加油站。太阳炙烤着大地,暖烘烘的风扫过,四下里尘土飞扬。

屋小人多,大家只能蹲着,整整一天没人搭理他们,有人扔了几瓶矿泉水进来,以防他们渴死。第二天他们被带进一间办公室,一个貌似头头儿的警察坐在桌子后面,微笑着宣布:

第一,无法证明你们的志愿者签证是否真实。

第二,即便签证是真实的,也马上就要到期了,没有看到你们入境坦桑尼亚的新签证。

采代表大家解释:新的签证纸已经批下来了,我们项目工作人员会在海关那里等着给我们交接,请你还给我们手机,我们可以打电话证明这一切。

手机不肯还,解释人家不予采纳,一脸你就继续编吧的表情,说了等于白说。

那头头儿说:其实我们可以有个简单的方法来解决这些麻烦……

采打断他问:你们是移民局警察吗?签证的问题能不能让我们到了海关和移民局警察解释。

他回答得很干脆,不用管我们是哪个部门的,我们就是在分摊海关工作量,来提前检查你们的。

采请他们出示证件,人家和颜悦色地回答:小姐,请闭嘴吧。

嘴一闭又是一天,他们被赶回小牢房。好在队员们都是长期做义工的人,见惯了困难习惯了忍受,心理素质和心态优于常人,无人责怪采方才的刚硬。

那个美国Joel倒是可以走了,正在收拾东西,他被迫承认了身上有两千美元,讨价还价后可以给自己留下300,不管他是不是国际通缉犯,一会儿一手交钱一手放行。

Joel临走时说,这帮孙子只是要钱而已,不要急着愤怒和发泄情绪,也不要硬扛着,扛久了很可能不只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情况越发糟糕,还有不到30个小时签证就要到期,必须在那之前赶到海关,不然有理也变没理了。

他们全部现金加起来只有400美元,一群穷义工而已,包里均没有什么值钱的首饰、电子产品、护肤品。电脑最值钱,自然是不能给的,这是未来工作和对外交流的必需品。

最终的下策是美元全给他们,外加两台相机和那几部被扣了的手机——如果人家肯要那几部破手机的话。

话说别的可就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方案拟定,他们敲门喊警卫,请求见政府。门很快就开了,人家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估计是见惯了被囚禁者的怂。那个头头儿和颜悦色地坐在桌子后面:

其实不管你们是什么身份都没关系,在我这里都一样。

他说:我早就说过,其实我们可以有个简单的方法来解决这些麻烦……

在最终的屈服之前,采忽然也想起了一个简单的方法。

她当时并不确定这个方法管不管用,但好像比对方说的那种简单还要简单。

在给手机充电的那十几分钟里,那个头头儿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小姐,你想展示给我看的会是什么?请允许我再提醒你一遍,不管你们是什么身份,在我这里都会受到一样的对待。

采从手机里翻出的是一封邮件。

是中国大使馆一个官员发给她的正式函件,双语的那种,大意是感谢她为赞比亚人民的付出,赞扬她为中国人争了光长了脸,鼓励她继续做好志愿者工作。

那个头头儿和颜悦色地看了她一会儿,起身喊了其他几个手下去了门外。

十分钟后他推门进来,亲切地说:这位中国小姐,可以走了。

他说加油站里正好有辆路过的皮卡车,他已经拦下了,可以载她。

采倒是坐下了,说不急不急,她不赶时间。

她面无表情地说,她是和其他国家的队员一起来的,但凡大家有一个人走不了,她也就不走了吧。

对方干笑了好一会儿,最后说:要不……我再去帮你们多拦几辆车。

(十二)

义工采的非洲故事有许多,真遗憾篇幅所限,无法呈现太多。

其实我一直替采遗憾。

遗憾她当年没接受那个赞比西河以西的庄园。

就是她差点被卖给那个非洲酋长那次,那排密集的枪声响完后的那个时间。

……你看,标题党多可恨,所以应该少看点公众号朋友圈。

不开玩笑了咱好好讲故事,关于那个酋长,关于那个庄园。

事实上采当时真以为自己快被卖了,那是一个叫芒古城的地方,她去那片处女地开展工作,一下车就被20多个黑人给围住了,表情都很惊讶的样子,嘴里嘟囔着什么,手伸进她的背包里想要掏东西出来,还有人摸完她的头发又探出手指头把她的脸戳了戳。

这些人的相貌和她寻常见到的黑人有别,民族服饰特别夸张,鼻头特别宽阔,鼻孔特别外翻,皮肤特别黑,非亚光的那种,是烤漆的那种黑。

看来这些人都对采如此不黑的肤色表示了极大的感慨,估计是在可怜她丑,嫁人之路会坎坷。

当地的对接人是个思维和语言都很跳跃的大哥,他建议采不用怕,这群人是友好的。

对接人说,三年前来过一个美国女孩,以后就再没白人来了,那个美国女孩比较不礼貌,被打跑了。

对接人还说,因为采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中国女孩,所以按规矩应该把采献给酋长。对接人建议采一会儿见到酋长时礼貌一点,不然被打跑了可就没办法在这里工作了。

采一时未能跟上人家的思维。

没能搞懂自己被卖了的同时该如何开展工作。

此地长期在闹独立,这些赞比亚的少数民族拥有自己的酋长,且势力强大,酋长家就在赞比西河的西边,接壤安哥拉,是西部5万多人的大当家。

酋长是个高大健硕的大爷,里三层外三层的花布裹着,完全不需要穿裤子的样子,脖子上的珠串很多,看起来很沉,很有钱的样子。

酋长应该是个很低调的人,居所只比其他普通人家大两三倍而已,看来这里的房地产还没起步,连酋长住的也还是经济适用房。他的宫殿是个蘑菇帐篷,很多臀部巨大的女性挤在里面簇拥着他,他坐在一把土浇筑的大椅子上,威严得像头狮子一样瞪着她看,房子里挂满了枪。

采心说,好,要当压寨夫人了。

她认为在击毙敌首前应该先除了汉奸,琢磨着一会儿抢哪支枪比较好,又想起来自己并不懂怎么用枪,而且以她的身高臂长,好像一把也取不下来……

思量间但听酋长大笑,道:你能喝酒吗?请喝一杯我们自己酿的酒吧!

一杯混浊的液体端出来,那酋长操着一口音调奇特的英语道:孩子,我已经等了你好几天了。

根据酋长老爹的表述,他是非常希望在自己的领地上接待一个中国人的。首先,他好几年前就开始追成龙和李小龙的武打功夫片,很着迷;第二,两年前开始,一个叫中兴的中国公司定制了很多手机卖到非洲,很厉害地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

他因此对中国和中国人充满了兴趣。

原来是个可爱的老爹,酋长老爹看采的眼神,分明就是在看女儿。

聊天中他数次求证采是否真的26岁,确定不是15岁?他感慨坏了,中国女孩看起来都这么小吗?这么小的女孩跑这么远的地方来多危险。

他说:不过既然你是我的客人了,那在这里就什么都不需要怕,需要开展什么工作也尽管去做,谁如果敢欺负你……

他抬起手在脖子上示意了一下,慈祥极了。

说话间晚宴备好了,专门为采这个中国女孩而设。

天黑篝火起,恰逢当地一个小节日,人一群群地拥来,敲起手鼓跳起舞。

熊熊火堆前酋长大爷问采,在中国过节时都怎么庆祝啊,采说放烟火和爆竹。

爆竹太难翻译,两个人比画了很久。

两人并排站了一会儿,老爹问:你想家吗?

她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并不确定自己是想还是不想,头也就没摇也没点。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酋长振臂高喊了些什么,所有的男人几乎都气势汹汹地跑了。少顷,一人举着一把枪跑回来,齐刷刷站到离采几米远的地方集体冲天鸣起了枪,且打个不停。

耳朵立马聋了,空气里一股尿素的味道,酋长再慈祥也是一个地区之王,是随时可以生杀予夺的人。只是,为了一个没得到回答的问题,至于这样浪费子弹吗?

她等着人家用枪突突了她,谁让她不懂礼貌不给面儿,没好好回答人家的提问没给出个答案。

看来不是用子弹……酋长的手搁在了她脖子上,轻轻地捏住她的后颈。

没等她做出任何反应,那手上下反复动了动,很像在摸头,她从小没被摸过头,并不敢确定。

酋长说:怎么样,像爆竹吗?

他说:孩子,现在过节了,高不高兴?

采后来说,她那天失态了,埋着头跑开,躲进一片阴影里。

在那里没人能看到她流泪的样子,还有痛哭。

……采在芒古城盘桓了许久,受到的是格格一样的尊重,离开时去辞行,酋长坐在宝座上手指着河的两岸:你是第一个来我们部落的中国女孩,我要告诉我的人民,任何时候你想要再回来,你都是我们的客人……所以,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他起身,走到采面前,又变回了那个慈祥的老爹:

孩子,如果有一天你没有地方可以去了,请回来这里生活,我会给你一个庄园。

……我一直替采遗憾。

遗憾她当年没接受那个赞比西河以西的庄园。

当年的她拥抱着那个酋长,她异国的老爸,搂着人家的脖子贴着人家的胸膛,泪珠落成串,抽泣得像个真正的孩子一般。

她说她不想骗他,她说她不会再回来了,路太长了,她还要一个人走很远很远。

她说:你不要担心我啊,我早就已经习惯。

(十三)

30岁之前,采找到了自己的方式去独立生长。

边去服务世界边去体验世界,她成就了一个独特的自我。

义工的生涯教会了她许多,越去关注个体,越不再关注那些宏大叙事,她的脚一直是踩在地面上的,殊为难得。

越活越明白的人总会越来越真实地去面对自我,头脑和心识既已丰满,接下来该去丰满荷包了。采并不像许多自诩清高的人那样提到挣钱就摇头,非洲之后她去当了国际买手,第一桶金是在那个时候挣来的。

和后来的海淘代购不同,她买卖的并非衣服包包化妆品,AJ[9]或面膜,那时她往来中东和印度及各种海岛,做的是大宗古董家具的生意。

古董水深,白手起家一切靠自学,她是个从来不畏惧学习的人,这行当倒也适合她去做。

拜深大所赐,早在求学时期她便对艺术品有了浓郁的兴趣,除却校内美育熏陶,校外的各色美术馆、艺术馆、画廊、艺术聚集区均广为涉猎,亦参与协办了不少活动。在学校杂志工作时,也名正言顺地采访过许多名家大师,见了不少字画摆件及古董家具。从那时起她就种了颗种子,多年下来车上马上读饱了相关的书,好比积肥于田待春时,那种子一发芽就蹿成了灌木。

冷静的人总是适合当杀手或当生意人,她起手就把生意做到了印度,说起来也是传奇,印度人出了名地难搞,却也没搞得赢她的冷静。

缘起是在非洲,她在安多拉结识了一个开食品超市的印度家庭,他们是锡克族人,男人头上缠绕白头巾,人人都戴银圈。离开非洲后,她按他们的指点去了他们的故乡,印度北部拉贾斯坦邦。

她去斋浦尔拜访印度最大的古董家具售卖家族。那个家族在收、卖、再造的市场上控制了印度全域的70%,甚至控制了去往中东国家、西亚国家所有的流通渠道。也是多亏了锡克族朋友指路,她走了条直线,直接去约谈那个家族。

……无出正常的世情,人家压根儿不理这个无名小卒。

其实换个方式讲的话更好理解,夸张点说:你也打算做电商哦,那我告诉你,你必须去中国,我老家杭州有个企业做电商特别厉害,叫阿里巴巴……

某些方面上印度人比国人更甚,例如看人下菜碟。坐在接待室的采一件首饰也没戴,布裙子布鞋子看起来很穷,说话也简单直接,这不卑不亢的姿态哪儿像是来求人的,赶紧给我走!他们起先直接轰了出去,后来架不住她天天来,勉强安排一些低级销售给她。

再后来被她的持久战搞蒙了,从来没见过这么一根筋的人,还是女人,家族的二把手Mr.Sunil决定出面会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丫头。

那个大腹便便年迈的Mr.Sunil问她:你的公司注册在哪里?

答曰:没有公司。

又问:那你有客户资源吗?

回答说:暂时没有商业型客户,初期也不打算做买卖差价,只以买手的身份挣取服务费就好。

问:那你怎么赚钱?

答:我并不着急马上挣钱,我有时间。

人家沉吟了一下:那你了解古董家具文化吗?

她直视着那人的眼睛:我可以跟你们学,我相信自己的学习能力。

她倒是诚实,并不去渲染自己已有基础,只说能学,人家自然是立马起身了:抱歉小姐,我不想帮你,我很忙。我每天都要和世界各地的dealer[10]见面,低于300万卢比的客户我都不见的,请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了,也请不要再来了,我不是做慈善的。

她坐在那里不动,稳稳地道谢:好的,谢谢你今天肯见我。

她不管人已经走到了门口,自顾自地说话,开始主动进攻:

您信奉的是奎师那,那您现在的言行可太不像是信奉奎师那的人了,《薄伽梵歌》里不是说过的吗,要平等地看待泥巴、石头和金子,才是一个能把握自我的瑜伽行者……

Mr.Sunil重新坐了回来,问她怎么发现自己的信仰的,她抬手指一下他的领口,那串鸡翅木项链隐隐约约。

关于奎师那的话题他们聊了很久,包括毗湿奴的另外7个化身,聊到最后Mr.Sunil是惊讶的:你不是刚到印度吗?这些东西你是怎么了解的?怎么感觉比我还懂?

他并不知若干年来她唯一的娱乐是读书,早在大学时代就是深大图书馆最频繁的借阅者,从亚洲读到非洲,什么书她都能啃下去,对一个闲着没事就能自学一门语言的人来说,脑子里这点儿印度文化的储备还真算不上什么。

她只回答说:之前随便学的。

她说:请再考虑一下我的学习请求吧,如果我两个月内能在你这里卖出去150万卢比的货,请你接受与我的长期合作。

Mr.Sunil并没点头,按照印度人的习惯他使劲摇了头。

印度人表达Yes的方式是和全世界反着的,挺各色。

反正采当天就被带着去逛仓库,此后逛遍了那个家族在拉贾斯坦邦所有的库房。Mr.Sunil耐心地教她识货,向她传授历史,甚至讲了他的渠道,教会了她运输的航道,乃至细致到如何避开某些海关的勒索。

他们所到之处,许多人都对采虎视眈眈,羡慕嫉妒恨也没办法,她几乎可以算是Mr.Sunil的徒弟了,没人敢动她。

她甚至被免掉了150万卢布的门槛。

Mr.Sunil说:Jasmine,因为你是个很特殊的女孩。

他有些感慨,道:在印度,很少能见到你这么特殊的女孩。

她确实特殊,并且代表着一个新鲜而特殊的市场,之前没有中国人在做这个,都是欧美人和日本人,且都是男人没有女孩。

再特殊也是女孩,采那时在印度不只攻克一个货源,她去了许多邦域,夜里住旅店时用家具顶住门,玻璃杯子搁在窗边。

许多古董家具卖场在郊外,还有些在远离城市的贫民窟边,能来到这里的人都是男人,女性一个不见。做这个行业的都是老头子,嚼着槟榔,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乳臭未干的中国女孩。

在印度谈不了什么女性平权,那苍老的眼神明显不友好,你永远猜测不出下一秒钟他们会不会一凳子把你砸晕然后给卖了。

谁看她她就平静地看回去,她早已是此道高手,总能礼貌地把那些眼神逼退。

巨大的市场货物堆积如山,没有标价没有人看着,更没有服务人员跟着你一件一件告诉你多少钱。需要自己拿个本子写下编号,天热,东西多,看到吐了也看不完,看到中暑了也看不完。经常好几个买家鱼贯进去,一个接一个被扶出来,剩她独自溜达在里面,她倒真是好记性,记下的上百个编号总能对照起相应的家具。

次数多了,很多卖家都记住了这个奇怪的中国女孩,偶尔杯子递过来,cha(印度奶茶)也分她喝一点。

我那时找她喝过一次奶茶,在加尔各答的机场。

转机间隙短暂地会面,我发现了她的一点变化,那几年应该很辛苦,她学会了抽烟。

我记得那时候她一手夹着烟一手接电话,一口浓浓的咖喱味:

呀,呀,外累外累,嘎达。

一直到我坐上飞机了,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应该是纯正的印度式英语:

Yes, Yes, very very good……

采那几年干得很嘎达,在结束买手生涯前,她经手选买运送的古董家具及工艺品数千件,货源版图由环印度洋延展至泛中东,供货给香港、台北、深圳、成都、江浙沪等地的若干会所、展馆、画廊、五星级酒店……

很可能你曾经见过,在某个大堂里面。

她一度成了那个行当里小小的传奇,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奇鹰眼。

传说里不仅夸她眼力好,她简直就是古董家具本人了,总是一张木头脸,像个桌子凳子一般。

许多人买过她的东西,有一遭去一个画家的寓所做客,她伸手摸摸那张古朴的案几,不动声色地报出了各种信息,包括何年何月何日被卖出去的……

气氛一度很尴尬,面无表情的她目不斜视,像极了一个要来追回被拐卖儿童的亲生母亲。

人家摸不清路数,并不知于她而言,这几乎已经算是在抒情。

朋友人好,差一点把那破桌子还给她。

她后来给自己挣出了一家实体店,店面600多平方米,仓库1000平方米。

短短几年前,她还蹲在非洲落日余晖下守着一口破锅吃玉米糊糊。

再往前推几年,她还是个不识时务的,刚丢了工作的小实习记者。

再往前推就远了,当年她逃学归来,被关在一间废弃的画室,学习委员哭着给她送饭,她站在一幅大地图前一天接一天地看啊看……

一个个地名串联起了无数的想象,18岁的她筋疲力尽地颠沛在那些想象中,生生死死了不知多少遍,仿佛历经了一场完整的环球冒险。

当年那个懵懂少女如今已三十而立,曾经的想象早化作来时路,铺陈在身后面。

别人没有的,她有了许多,别人有的,她依旧没有。

她已离家多年。

30岁那年这个客家女孩决定给自己安个家。

她去了一个温暖的城市,开了古董家具店,开了自己的酒店。

酒店不大,不过是开在一个每年都被评为全球宜居地的叫清迈的小城的白金地段。

不过也就占地6000多平方米,60多个房间。

不过是在当地4000多家酒店+民宿+客栈里,Booking[11]排名最前列。

(十四)

异国他乡的,一个普通的中国女孩没有任何背景也没有什么靠山,甚至也并没有那么多钱。

若没有奇遇,怎么可能开得起那么大的酒店。

奇遇是个老太太,坐轮椅的那种。

那时采路过那条街,正是3月底的大热天,在7-11便利店里买了水,想找个路边咖啡馆歇一歇。

莫名其妙就路过了一片栽成围墙的树荫,院门没有锁,也没有守门人,径直走进去,院子居中几排庙宇样静美的兰纳老房,好大的花园。

那个花园有种神奇的气场,一走进去人马上清爽起来,松鼠在树梢上跳来跳去,颜色鲜艳的大鸟从树上飞下来,草地嫩绿一看就想躺,像块舒服极了的大地毯。

草地上是有人的,一个打盹的老太太。

老太太睡得正香,蒲扇掉在地上,半边身子歪出了树荫,怕日光晒坏了她,采把那轮椅推得靠里面了一点。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树叶沙沙响,困意不知怎的悄然袭来,她打了个哈欠心说坐一会儿,一坐下就想歪一歪,眼皮一沉,睡了起来。

好黑甜的一觉,醒来时已近黄昏,睁眼就看见老太太冲她笑:小姑娘,我看了半天了,一只蚊子都不肯咬你呢。

老太太说:你不慌走,陪我聊聊天。

老太太示意采坐到她的脚边,和蔼地看着采的脸:大学毕业了吗?是来旅游吗?家人都去哪儿了?

……那个花园真的有种莫名的能量,莫名让人心安,就像面前这个老太太一般,不知怎的,有些话忽然就说了出来,关于生平采和她说了一些,儿时的留守,少时的游走,成年后的满世界寻觅,断断续续零零碎碎的……她本不善于这种言谈。

老太太一直耐心地听着,慈爱点头:咱们都一样呢,都没有家。

第二天采应邀再来,泰式的小点心摆了一小桌,一人一杯泰茶,一个坐轮椅,一个坐脚边。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知多少天,可以说是一种久违的感觉,也可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采习惯了坐在她脚边,偶尔也会趴一会儿她的膝盖。

这真的很难得,泰国人极度重礼仪,轻易不肢体接触。

两个人都很享受这种别样的温馨,也渐渐互相习惯了这一天一次的短暂陪伴。

有时候采带一些吃的来,自己做的客家菜,老太太很爱吃,说这个味道很熟悉,很小的时候吃过的。她告诉采,泰国人里不少人的祖辈都是客家人,她也不例外。

老太太和采说了很多。华人爱打拼,善置业,房子是祖辈传下来的产业,老太太是主人,她喜欢清迈,独自在这里生活。丈夫已去世多年,孩子们也很多年没回来过了,都有了各自的生活,都在异国。

或许房子卖掉后会回来分一点钱吧,老太太笑着说:你知道的,我们泰国的遗产税是很少的。

她告诉采,这处产业已经挂牌在卖,开价1.5亿泰铢。

她其实并不住在这院子里,只因即将和这承载过几代人回忆的老时光告别,才会每天来坐一坐看一看。她笑:真没想到,最后的这段时间,是你来和我做伴……

虫儿静静飞,树叶沙沙响,轮椅上的老人轻轻地说:……就像家人一样。

有一天午后,她问采:你不是计划在这里生活吗,考虑一下把这栋房子拿下来做点什么吧。

采当她开玩笑:别说一个多亿泰铢了,我可能一千万泰铢都拿不出来。

老太太自顾自地说话:不如做个酒店,人来人往的也热闹,这样你也不孤单……

她低头数手指:我应该还能活10年……

她说:孩子,不用花钱买,我把这里租给你好吗,只要我还活着,这里就是属于你的。

老人给出的那个数字之低,足以令所有的中介吐血。

她说翻新房子需要钱,装修酒店需要用钱,请人做工需要钱,坚持让采把钱花在该花的地方。

两人对犟了半天,采几度想跑掉,老人在轮椅上挺直身子拽住采,难过地喊:

听话一点好吗?孩子,你看,我都这么这么老了,还要那么多钱做什么用呢?

开酒店的那几年,采常去陪伴老太太,有时候树下喝茶吃点心,有时候一个打盹儿,一个跑前忙后地打理酒店。

别人是命令不动采的,只有老太太行,她冲采招招手:孩子,过来,停下来歇一歇。

2016年夏天我住过采的酒店。

真是段惨痛的回忆,当时清迈狂风暴雨连续多日,院子里被刮倒了很多树,紧接着大水袭来,整个片区都被淹,一堆人被困在酒店。所有住在一楼的客人都被安置到了二楼,靠着餐厅储存的食物度过了两天。

有慌没有乱,那时候见到了采过人的组织能力。她淡定得像个将军一样,话不多,句句扣题卡点儿,稳稳地控制着局面,一方面联系政府救援,一方面指挥她那些虾兵蟹将补漏排水处理紧急事端。我也被安排了任务,她丢给我一个皮已经泡松的手鼓,命令我去组织客人们自娱自乐,要求是不能有一个客人愁眉苦脸。

政府派来的救援官兵抵达时,雨也停了,我已经黔驴技穷到连儿歌都唱光了,听众们也烦得想弄死我了。唉,想想也是胆寒。

退潮后,柚木的坚韧显现出来,房子仍然可以正常使用,院子里除了树倒了几棵也旁无大碍,只不过草坪上多了许多小生物,有鱼有蛤蟆,还有它奶奶个腿儿的几只小螃蟹。

空气里有种捂巴的新鲜,我和采趴在窗户上抽烟,杨过立起来,努力地塞进来一个脑袋。

一根烟抽完,共患难的时光也告以终结,只因采说了一句丧心病狂的话:

走,咱们取了车,出去兜一圈。

车停在高处倒是没泡水,她开得比素日里还要暴虐,一路开过了梅林,我骨头都散架了,杨过都吐了,她依旧没有停下来。

后来才知道她那时刚结束一段短暂的情感,异地恋,短得像一根烟,是男是女不知道,只知她罕见地也有些好感,分手的原因大体好像是对方认为她不懂怎么去谈恋爱。

据说30岁之前她的追求者不少,大都止于表白,迅速就怂了。

30岁之后,表白的人越来越少,她这时的气场已由内而外,那冷静到极致的眼神一扫,定定地把你一看,就好比一杯冰水哗的一声迎面泼过来。

自我保护得太好其实也挺没劲的,她未必有别人想象中那么难以攻坚,明明是蜗牛非要装成石头,没得谈恋爱,倒也是她活该。

话说,这样的女孩子凡人读不懂,一般人不敢去爱,但估计一旦爱上了,也就永远无法释怀。

我一直期待着有人真正热恋上我的朋友采,男女都行,敢大胆击碎她的外壳果断俘虏她的内心的那种,可那样的英雄始终没有出现。

有时我会想,是不是她这样品种的女人不需要爱情,或者说,还未学会如何去爱。

……又或许,少时的情感缺失并未抚平。

缺的课太多了,许多其他的爱还来不及去爱。

(十五)

世事尽如抛物线,起起伏伏波浪前行,无出其外。

2017年时,我见证过采的一次惨败,血本无归的那种。

一直到今天我都难以接受,像她这样的女人,当年怎么会做出那么不设防的事情——给予他人无条件的信赖,直至被骗。

而这一切,以她的心识本可以理智地避免。

应该是摸准了她的罩门吧,穿过她淡漠平静的表面,看穿了内心深处的她素来缺爱,不过是个孤独的小孩。这样的小孩总会把自己包裹得很好,却永远无法抵挡关爱的袭来,只需给她一份貌似亲情的友好,她便会不自觉地卸下铠甲,把整个后背暴露在你面前。

细想想,却也不难理解。

最貌似坚强的人最软弱,最懂得保护自己的人最不堪一击。

最可怜的小孩才会把自己装作一点都不可怜。

和别的小孩不同,直至惨败时,采也没让人看出她的可怜。

对手是她的员工,是个俄罗斯人,叫Alex,至今还觍着脸活在清迈,出事前的那几年,他负责具体打理采的古董家具店。

Alex是采在泰国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他当时还说着非常不流利的英语,一副憨厚天真的高加索脸。因比采早来清迈两年,初期对采颇为照顾,磕磕巴巴地分享给她在此地的生存技巧,还带她熟悉了整个清迈。他穷,那时候一起吃饭常是采埋单,他总不好意思多点菜,每次都会低着头说谢谢。他木木呆呆坐着时的感觉像极了远在老家的弟弟,时不常会表现出对采的一点依赖。

真正能征服一个人的总不是给予,而是依赖,每个人都需要被别人需要的感觉。

他扔给采的那份依赖好似破甲弹,瞬间撕开钢板钻开盾牌,不知不觉间,采又当回了姐姐。

她已很多年没有真正给人当过姐姐。

古董家具店开业前后的那段时间,Alex正面临着失业,生活窘迫到无法在物价低廉的清迈生存,即将滚回经济危机中的俄罗斯老家啃干面包。那时候他坐在采面前掉眼泪,说回了俄罗斯也很难找工作,父母也都已经失业。他说他即将走了,这些话找不到人说,只能和采说说。

弟弟的眼泪总会弄疼姐姐,采那时已进入了姐姐的角色,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陪他一起难过,心头一软,有些话也就自自然然地说出来了。

她当场给了这个俄罗斯人一份工作,不低的薪酬,重要的岗位,以及古董家具店10%的股份……一分钱没投资,不过是几滴眼泪一落,既有工资还有股份了?

采那时候是傻的,真把他当弟弟了。

但凡她那时肯把这些反常的决定和老朋友们说说也不至于养虎为患,可她什么都没说,多少年了,什么她都埋在心里自行决断,她素来就是这样的。

一个真正的姐姐也不过如此了,她什么都教他,毫无保留的那种,从古董知识的传授到进货渠道的对接,从各种文件的签署到公司的注册。私心里是有展望的,她认认真真地培养他,希望他过得好,计划着古董店将来一切上了轨道后就再开一家店,新店她会白送给他。

如此这般,这个白皮肤的弟弟的未来也就有保障了,也就不必回去俄罗斯挨饿。

拜采所赐,开古董家具店的那三年多,Alex成了清迈的中产阶级,一个饭都吃不上的人,现在有了房有了车。酒店的事务繁忙,古董店定期需要飞去海外淘货,采把守店的职责交给了Alex,以及具体的销售和回款,甚至还有签字权。

能给的权力她都给了,能给的信任她也都给了,却并不知道人家还想要更多。

有天晚上Alex忽然发来一封邮件,中心思想一句话:

我们需要重新考虑股份的分成,我要50%,和你平分。

一分钱没投资过,怎么能要50%?看来今天这个弟弟喝多了,毕竟是俄罗斯人,难免喝多。

她没多想,给他微信留了一句:We need to talk[12].

他马上回复,是的,当然,我明天会给你看一份东西。

听口气不像是在开玩笑,想要加薪干吗不直接说?明天是要用辞职书来威胁?

她微微有点寒心,却也很快抹过去了,明天一切好说,毕竟从没亏待过他。

第二天Alex在她面前摆上了一份复印件。采,他说,你好好看看,我先走了。

文件很复杂,很多,通通指向一句话:古董家具店与采无关。

应该是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了动作,从他获得了签字权时起。

经过一系列的操作,原先的公司被注销,新公司和老公司只差一个字母,但股权登记表上没有采的名字,Alex是唯一的外国股东。

6个货柜的进货记录、价值近2000万泰铢的货物资产、店铺仓库的租赁归属、品牌、渠道和市场通通落入了这个俄罗斯人的囊中,他洗劫了他的异国姐姐,一根稻草也没留给她。

身为一个强盗,或许他认为自己是仁慈的,甚至是慷慨的,那个给采50%股份的提议他命令式地传达给她,好似恩赐,早已忘记了数年前他穷困潦倒时,是谁给了他饭碗。

采那天驱车去了店里,锁换了,打不开门,满屋子亲手淘来的老物件沉默不语,已与她毫不相关。头顶有小灯闪烁,不知何时安装了摄像头,采静静地站在那里,把那摄像头看着。

半夜又收到Alex的邮件,摊牌后的他语气生硬霸道,但字斟句酌,看得出是经律师起草的,邮件里警告采,不要去骚扰他的公司。他强调,那是他的,他有法律文件。

警方的答复是:我们只看文件,文件显示这个店是他租来做生意的地方,有权不让你进来。

一手投资、创立、经营的店铺自此与采无关,她再没能走进那道门。

吃准了她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欺负得明目张胆,数年来的操劳奔波化作泡影,她白干了这么多年。

那50%的股份她没要,已经被弄脏了的东西,她不屑弯腰去捡。

等我知道这个消息时已事发半年,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气愤之余是另外一种气愤:

采,都这么久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什么都没说,什么都看不出来,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依旧是一张看不出阴晴的脸,多年的心血就这么被明抢了?难道就这么算了?

采只说,她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已经换了好几个律师,在打官司了。

再问,她就不肯说了。

那把背后捅来的刀子应该还插在她身上,谁也说不清插得有多深。

这种事击垮一个人太容易,很长一段时间过去,采却始终看不出悲喜,只是再也不会谈及任何和古董家具相关的话题,一句也不提。

身为朋友我能做的唯有不去马后炮,事后的提醒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些暗伤留给她自己去织补吧,躲在她的壳后面。

……人家给你一点好,你就不管真的假的百倍以还,采啊采,你到底是多缺爱?

官司打了很久,截至目前依旧没有个结果,或许永远不会有个公平的解决。

每次去清迈,我都很想问问她事情是否有转机了,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下,算了,她不会接茬的。

我每次去清迈时,采惯例会来接我,车惯例停在机场门外静静地等我。

惯例,车会开得如风一般,撕扯开异乡的暗夜,一路颠沛,一路向前。

…………

有时候会想,对于采,我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未有过什么朋友以上、恋人未满,不过是两个经常对坐一天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的朋友。

我来了,她会接我,我走了,她会送我,许久不见不会主动联系,见了也没什么欣喜和激动。

她开车,我坐后斗,吹着风唱着歌抱着狗,于是浮尘都悄然远去,湮灭在那座清新的小城。

从青年到中年,追完自我追自由,追完自由又该追什么呢?

除了短暂的相伴,我们彼此也给予不了对方别的什么了,偶尔陪伴,已是全部。

可是,采哦采,我还能为你再做点什么呢?

所以考虑再三我保留了上述这个章节,记叙采的一次惨败。

我不确定于她而言,这种旧事重提是否一种变相的残忍,我只明白,这篇文章既是写给你看的,你有义务去尽量了解她的全部。

或许未来的你,会乐意用你的力量去保护她。

从一开始我就说了:

某种意义上讲,你是这个故事唯一的读者,这篇文章写给十几年后的你看。

掐指算来,最快也要十几年后你方能读懂这些文字……真是漫长哦,还需那么多个日日夜夜。

我还想告诉你的是,于你而言,上述4万字所有关于采的故事都是前奏。过去的事情都过去吧,采和你的故事,始于她34岁这一年。

(十六)

34岁这年,采有了个男友,是泰国人,画家,很有才华,很喜欢她。

采接受了他的追求,给他提出的唯一条件是:不谈婚论嫁。

她说像朋友那样相处就好,其他的深情或承诺,就不必了。

我邀采和她的男友来大理度假,人民路细雨霏霏,我们在九月的吧台前闲闲地坐着。雨小薇唠唠叨叨地拽着采说些女孩子的话,采惯例面无表情地静静听着。我拽上她男友出门抽烟,递给他一支兰州,两个人蹲在屋檐下,看着雨水滴滴答答。

他那天用翻译软件和我聊天:Jasmine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哦……

我笑他,既然觉得奇怪,那你还会爱上她?

他也笑,有点小伤感,说爱得不好,于采而言自己可能只是个过客,不知该怎么去爱她,也不知她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说他不确定还能陪采走多久,可能不会有什么未来了。

他应该是希望得到一些分析或力量的,来抵御那些不确定。我却从不擅长这种情感陪护,也不知该如何去接话。许多年里我对采的过往所知有限,只知她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最沉默的那一个,是个不太一样的客家姑娘。

我能告诉他的只有一句话:尊重她的决定就好,你要知道,她向来是个孤独倔强的小孩。

相识一场朋友多年,这个小孩只和我有过一次长谈。

2018年春末,我再赴清迈,机场接到我后,她开车载我去了双龙寺,罕见地没有开快车。

漫长的山路盘旋完,漫长的台阶跋涉完,她静静地跪在塔前。异国他乡的风撩动衣衫,白月光落满她单薄的肩,前尘往事静静伏藏,她低诵祷词、平静地呢喃……

我从没料到她也是会诉说的。

那天并排坐在素贴山腰,她诉说了整整一夜。

漫长的诉说过程中她平静依旧,淡淡地叙述着儿时的积郁、少时的缺憾、成年后的孤身求索得失错漏兜兜转转……听不出她的任何情绪波动,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

这样巨细靡遗的人生总结,像是在交代后事又像是在留遗言,除了聆听我唯有聆听,些微难过,些微心酸。

我终于明白了她是怎样的一个小孩。

在那场诉说的尾声,采告诉我,她其实一直都有一份期待,很久之前就开始在期待了,从她还是一个没人在乎的小女孩时起,一直到今天。

她说她这些年做过一些事情,养活了自己,也见识了世界,终于算是一个独立女性了,但内心时常空落落的,总觉得自己依旧是那个奔跑在田埂上的孤独的小孩。

她说她想安放自己了,想生一个小孩,想回到生命的源头去陪着那个小孩长大,用心爱他,用爱去重新搭建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不再那么孤单。

清凉的山风徐徐掠过,她把手放在腹部,轻轻地摁着,说她终于可以安放自己了,终于有机会可以让一切从头再来,她说她愿意为此付出她的一切。

她说她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命,这个机会,她愿意拿命去换。

2018年春天,采怀孕,体检后的结果很不乐观。

她身体太弱,且属高龄产妇,如果生,将面临很大的生命危险。

有人劝她取舍,劝她慎重一点。

她说道理她都懂,她明白一个她那样的现代独立女性不应该为了生育而愚昧地冒险。

但她说:可他已经在了哦……

她说,她已经是他的妈妈了,不能不要他,无论有多难,他都应该好好地活下来。

她说哪怕只能爱他一次,只能爱他一分钟。

她愿意拿命去换。

(十七)

现在是2018年12月27日早上8点。

清迈小雨,雾轻霭淡,说是冬雨,几类春霖,清清凉凉润平生,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我踏雪而来,从遥远的北国出发,飞过一个个寒冷的城池,飞越一整个东北亚的冬天,重返这座永青的小城。

不来不行,素贴山上双龙寺前定过约,发过心动过愿。

人到中年,铁石心肠,塑料肝胆。

怯于深情,乏于热血,懒得深交,懒得再像年轻时那样去任性结缘。

很多事情已不再像年轻时那般。

非厌世,不过是这半生人海中远行,见惯了海市蜃楼,渐知人生底色是悲凉然。

这场青春趋近尾声,尾声前认识的她,我是说,步入悲凉之前。

不是知心知己,也非蓝颜红颜,不过就是一个朋友,无关男女无问东西,静坐时无语,飞驰时有伴,相互守望过一个又一个他乡午夜。

不过就是一个朋友,可承约、可定诺、可托付身家性命的那种。

她是最后几个值得我这样去做的朋友,就像年轻时那般。

此刻我坐在清迈Bangkok医院3楼妇产科手术室门外的长廊里,伴着窗外的淅淅沥沥声,不停地打字,把一个故事话与你知。

故事里有个身影单薄的小女孩,素衣草履万里独行,34年来,满世界找爱。

孩子,她是你的阿妈。

是只个子小小的客家女孩。

我自晚春时节动笔写她,断断续续一路写进隆冬,再写到这个清凉的黄昏,一字一句的,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你听写给你看。

孩子,谢谢你肯把这个冗长的故事读到这一章这一段。

你还需要知情的是,为了迎接你的到来,她关掉了酒店停掉了官司安排了诸般后事……

能做的她都做了,破釜沉舟,等你到来。

此时此刻,一门之隔的她正在通关,生死未卜关。

几个小时过去了,尚且没有医生拿着病危通知书跑出来找人签单。

有人说每一个妈妈和孩子都可以算是生死之交,我忆得此语,心下恻然。

…………

孩子,差不多就行了,快点出来吧,乖一点。

按照约定,我是你的义父,你受欺负了会果断飞来清迈帮你去砸别人家玻璃的那种。

按照另外一个约定,我会是你在中国的监护人,罩你罩到18岁那一天。

其实是一个约定两种可能性,我向你阿妈交换来的。

只因那夜素贴山上,她一句话说难过了我:如果到时候非要取舍,帮帮我,不用保大人。

她说那话时幼稚极了,但我能理解她的多虑,哪个即将当母亲的人不会忐忑,不会去思量那些最坏的打算。

你阿妈从未求过我什么,那是她第一次开口,身为朋友,我无法拒绝。

对于我的交换条件,她沉默了许久,一动不动,我把墨镜翻出来递过去,帮她戴上,遮住那些泪水,和她并排坐在清迈的晨光中。那时天边已发白,山林间有了钟声,我记得她轻轻地开口,说想家人了,想得厉害,想去看看他们,弟弟、姐姐、爸爸妈妈……

孩子,孩子。

再过一会儿你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了,你会是女孩还是男生?

未来未知的岁月里,你会有怎样的际遇怎样的人生?

我到现在也没想好一会儿见面时应该和你说点啥。

是用普通话说声:欢迎光临。

还是用泰语说句:萨瓦迪卡普。

算了,就用客家话好了,反正客家话我也只会一句:细仔哩。

初次见面,也不知道送你点啥好,就把这篇文章当作你来到这个人世间的第一份礼物吧。

是的孩子,这个故事是写给你的。

某种意义上讲,你是她唯一的读者。

孩子孩子,很多年之后等你长大了,你会去如何解读这个故事?

个中有雨有风,有几缕血脉丝承。

有所谓的宿命,有对宿命的抗争。

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客家姑娘的漂泊。

有你阿妈的半生。

    

小屋西安分舵·一鸣《各半》

    

小屋大理分舵·西凉幡子《姐姐的摇篮曲》

    

小屋济南分舵·楚狐《走马灯》


[1]泰语:你乖一点。

[2]泰语:空心菜。

[3]客家话:冷静老成。

[4]即非政府组织。

[5]非洲某民族。

[6]即摇滚。

[7]即原地纵跳。

[8]冷静点,让我告诉你为什么。

[9]即Air Jordan的缩写,是一系列球鞋的名称。

[10]即经销商。

[11]一个酒店预订App。

[12]我们需要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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