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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列传(14-17)

(十四)

梁先生现年56岁,养牛的。

牛养在智利和新西兰,成千上万头。

他本江湖世家子,门第煊赫,自幼锦衣玉食来着,李嘉诚的大儿子和他是小学同学。

父亲在世时和赌王何鸿燊称兄道弟,同时亦敌亦友,小时候何生常到家里做客,抱过他。

这样的家庭里长大,他懒得在钱上下功夫,亦未承接衣钵吃江湖饭,大学学的是西洋美术史,在北美洲。

有道是豪门恩怨阋墙仇,父亲过世后家产大战开启,手足相伐血雨腥风,光自杀的就有两个,都是跳楼。

人间冷暖一时尽,看透了也就看淡了。他脱离了家族放弃了财富,不去抢也不去争,“净身出户”孤身去国,先打工,再开茶餐厅,继而瞅准商机开了农场,养羊养牛。

像所有老派香港生意人一样,马死落地行,白手起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人到中年时他搏出了亿万财富,生意遍及三大洲。

这个巨有钱的老头儿活得巨抠,吃穿用度的标准不脱离劳苦大众,唯一的小爱好是喝点可乐。人有钱到一定份儿上,财富观异于常人,他最大的梦想是将来走了以后一分钱也不给子女们留,想要家产自己挣。

他会把所有的钱都散光,用以帮助困难地区的困难儿童,不管是哪个国家的,只要是地球上的。

为了实现这一梦想,该老头儿早早开始了追梦,从刚开始有钱起就在中国内地开展慈善捐助,若干年下来没人数得清他捐了多少钱。他谢绝媒体报道,不接受任何表彰,不让人赞扬他是个爱国商人,甚至不肯轻易向人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自己养牛。

老潘就是他的执行人之一,帮他在中国内地助学助困。

婷婷是他在非洲的执行人之一,电动车小姐爱玛也是。

Serieux也是,他们2007年相识,算来也有12年了。

他很欣赏Serieux为同胞做的事情,理解Serieux是在为那个国度的年轻人留住根。他本也是这样的人,像许多那个年纪的老香港人一样,知天命后开始恋根,开始固守一些身份认同,行走海外时不说自己是香港人,只说自己是中国人。

从2007年至今,他是Play for Hope 最大的资助人,帮助的卢旺达孩子将近2000人。

那些非洲孩子不清楚他来自香港,只知他是中国人。

这个中国人代表全体中国人在卢旺达做了很多事情。

Play for Hope的足球学校位于Mayange,名曰Heroes Football Academy,学生来自周边贫困的小村,11至16岁,除了日常的足球训练,他们还被送到附近正规的中学上课,球技突出的会被送入乙级球队。

是个好学校,完全公益,完全免费,一批批最底层的孩子在这里被重塑命运。

出资建立这所牛×的学校的,是个养牛的中国人。

除了足球学校,这个中国人还供养着那支乙级球队,里面的成员16至21岁,都是足球学校升上来的。

教练来自各个足球强国,英国、比利时、法国都有,球队迄今培养了近60名球员,有8名球员进入甲级队,其中一名叫Nyarugabo Moses的球员被选入国家青年队,2018年非洲联赛,卢旺达对坦桑尼亚的比赛中这小子进了4个球,被视为英雄。

客观上说,因为这个中国人的存在,那些卢旺达孩子看到了希望并触碰到了希望。这个中国人不仅出钱,还出人,他组建的中国人团队和孩子们朝夕相处,孩子们爱屋及乌,见到所有中国人就像见到娘家亲戚一样,对韩国人日本人泰国人全体东亚人也都顺便友好。

实话实说,可能在有些国家很多人习惯先问:你是日本人吗?

卢旺达不同,在那里习惯先问你是不是中国人,然后告诉你他太喜欢中国了,中国发达,中国人厉害而且好,然后摸出手机告诉你他也有微信,那手机不是小米就是华为的。

还有个客观的事实是,在很多当地人的认知里,并不能分清白皮肤和黄皮肤、西方人和东方人,就像我们看非洲人时大多也只能分出磨砂的和漆皮的一样,他们大多只知:白人历史上曾殖民过我们,把我们硬分成了两个部族,惹出天大的祸来不擦屁股掉头就跑,而黄皮肤的中国人不一样,是来帮我们的,朋友一样。

总之时下在那个国度,中国人的地位明显和其他国家的人不一样,其中有中国政府对非援建工程的缘故,也有许许多多普通中国人的所作所为,这一切都在塑造着中国人的集体形象。换句话说,不去不知道,去了才发现,我去,原来这么高……

也不仅仅是卢旺达,养牛的梁叔把中国人的故事写在了很多地方。

除了Play for Hope,他还是IRRI[4]的资助人,稻米种植改良计划,在一个叫布隆迪的非洲国家。这个项目主要致力于稻米病毒的攻克、稻米改良,以及教导村民更有效地种植稻米,所做的一切均是无偿免费纯公益的。

若干年来,这个项目从三个试验点扩大到十几个村落,举目处无有饥馑,处处稻花香。

老潘先前介绍得没错……

某种意义上说,梁叔他也可以算是个种大米的。

种大米的梁叔每年真金白银地掏钱,每年都会抽时间去布隆迪乡下探视工作进展。他每次去,当地农民都会载歌载舞夹道相迎,争着抢着给他看自己的收成、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田。

2015年布隆迪总统大选,导致内战,受战乱的冲击,种植稻米的村落锐减到一半,但他没撤资,坚持定期捐助,和那些农民一起扛过了内战的那一年半。

这个老头儿的中国式思维很执拗:管你仗打成什么样,老百姓总要吃饭。

一切有意义的坚持总会换来更有意义的结局。

2018年9月我和梁叔他们相聚在卢旺达那会儿,一个消息刚刚落定——

世界银行决定资助稻米种植计划。

每年拨款2000万美元。

多年的坚持和出色的表现争取到了国际关注,有了这笔钱,IRRI所帮助的农民将增加到200万人,占布隆迪全国人口的六分之一。

而这一切,始于一个中国老头儿义无反顾的执念。

好吧,用牛×一词已无法形容这个老头儿所做的一切。

他戴着卖鸡蛋的老太太才会戴的遮阳帽,养牛、种大米,达则兼善,千金散却,替全体中国人长了脸。

上述的这一切,据说只是他做过的事情里很小的一部分。

老潘和婷婷说,关于梁叔做过的公益,他们也所知不多,梁叔从不把善举当谈资拿出来炫。

婷婷说:

我介入到梁叔非洲项目后的这些年,发现他有一个准则,就是不干预机构的运作,每一个项目都肯信任当地成员。他说我们只能给予资金支援以及适当的人力配合,切勿扮演上帝的角色,须知只有本地人能真正到位地帮助本地人,当有一天他们能自给自足良性运作,不再需要我们的时候,才是我们最乐意看到的。

说这话那会儿,已是第二天午饭,梁叔正在街对面的小商店买冰可乐,我们其余人等坐在一家本地餐厅里等着点餐。老潘很委屈地和我解释:

梁叔老早就交代过的,和任何新朋友都不要刻意介绍他是干吗的,问的话就说他是养牛的就行,省得大家老把他当个什么有钱人看,他也不自在,大家也不自在……

他补充狡辩道:事实上他就是个养牛的啊……

他说:其实,你这次来非洲,梁叔他……

好啦!收声吧!我知道梁叔他是个养牛的了行了吧!

想起老潘和婷婷的婚礼上我曾和他一本正经聊牛肉面。

想起人家来大理玩儿的时候我从头到尾地不咸不淡。

想起昨天晚饭时我还不恭不敬地把人家当成个打酱油的嫌人家没眼力见儿。

对待这么可敬的一个老人我却那么失礼。

我很尴尬,我很汗颜。

我拖成子出门抽烟,迎面碰见梁叔端着可乐走了过来。

没等我跑开,他喊住我说:大冰看起来不是很开心呢。

开心他发音成嗨森,他的港普我已能听得懂一二。

我冲他尴尬地笑笑,看着这个老头儿咕嘟咕嘟地喝冰可乐,遮阳帽子扣在后脑勺,紫色的小包挂在胸前。

这个老头儿一边喝可乐一边对我眨眼,他说:你信不信……我保证你很快就会开心起来。

(十五)

我并没有开心起来。

失礼的尴尬像个卡在胸口的嗝,咽不下去打不出来。爱玛你松手,我坐桌子最角上就好,别把我往长桌中间拽。

老潘隔着桌子把一块煮香蕉颤巍巍地夹过来,又识趣地手腕拐弯,把那块香蕉搁进了宋奕昌碗里面。

这就对了,都别搭理我,我今天不配吃饭!

饭吃到一半时来了新客人,是老潘的朋友,据说是来卢旺达拍片子,听闻了足球学校的事情,赶来找老潘和婷婷牵线,想去参观。

那个女生叫梁红,听说她老公好像叫270,梁红被安排坐在我对面,笑得很和气,聊天也很亲切,是个很nice的女孩……

梁红一定很奇怪,对面这个人为何不吃不喝郁郁寡欢,嗯嗯啊啊懒得说话,像个蔫茄子一样歪在椅子里面。

这个茄子蔫了整整一顿饭,又一路蔫到Heroes Football Academy足球学校里面。

起初他独自在院子里踢石子儿,后来被梁叔喊了半天,又被老潘揪住脖领子生生提溜进教室里面,他叹了口气躲在成子背后,尽量缩得小一点。

漆黑的脸庞雪白的牙齿,那些孩子的掌声好热烈,Serieux把每个来宾都介绍了一遍,轮到介绍某个茄子时掌声尤其热烈,还有人使劲跺脚,这着实让人坐立不安……这是在干吗?哪儿受得起这样的掌声啊,早知道就带点礼物来了。

我听不懂Serieux的英语,伸手戳宋奕昌,你不是当过翻译吗?都说了些啥你翻译给我听听。他认真听了一下,探过头来告诉我其实他也听不懂,他英语也没过四级……

我……如果现在咱俩不是都坐在凳子上我果断会把你绊倒你信不信!

婷婷好心,悄悄坐我和成子身旁帮我们当翻译,她说嘉宾的介绍完毕了,出于相互的尊重,孩子们也会挨个儿做自我介绍。满屋子的人黑漆漆地坐了一大片,不会吧婷婷,几十个孩子每个都发言?

她说是喽,这是Heroes Football Academy的传统,人人平等。

半个下午的时间都在听婷婷给我翻译,辛苦她了。

说来也奇怪,漫长的自我介绍并未让人疲倦,每个孩子都是有故事的,各不相同。

半个下午的时间,有三个人的发言我印象最深。

第一个学生叫Uwase Eric,因家境困难到极点,贫穷战胜了亲情,12岁时被扫地出门,让自力更生。12岁的孩子哪儿有什么生存技能,好心的亲戚短暂收留过他,却无力让他吃得太饱,大家都穷,他一度沦落街头当了乞儿。

Uwase Eric说,感谢上帝让我来到了Heroes Football Academy,感谢Play for Hope的所有人对我那么好,我现在有地方住,有东西吃,也可以上学了,我认为我现在必须好好踢球!这样将来才有能力去照顾和我一样的人。

他伸手指着我们这群中国人:就像你们一样。

第二个学生叫Mugisha Samuel,自我介绍的第一句是:我是个难民。

他说:我和家人在2015年4月份从布隆迪逃到卢旺达,那时布隆迪在内战,吓死人了,我们逃到卢旺达后一开始住在Mahama的难民营,里面全是布隆迪难民。

难民营的日子很困难,也很不开心,很多人欺负我,我无法像以前一样踢足球,那里也没有学校。有一天我太想踢球了,就去了Remera找当地孩子踢球,那里刚好就在Play for Hope办公室附近。一个工作人员问我想不想参加机构举办的青少年锦标赛,我当然想了,感谢上帝,在这场比赛里我当上了最佳球员和分数最高的球员,如愿进入了Heroes Football Academy。

现在我可以在一个很好的学校上课了,比以前的还好,大家对我很好,在这里没人欺负我。

他很认真地总结说:

我认为我现在是个很幸运的难民,不是个可怜的难民。

第三个印象深刻的发言不是学生的,是我们的同行者袁超的。

袁超是成都人,英语极好,发言很流利,大体意思是自己刚刚在《江米儿》剧组结束录音助理工作,未来的计划是去北京电影学院进修导演专业,而在此之前他决定拿出完整的时间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在得到了老潘的引荐和婷婷的允许后,他来到了卢旺达来到了这里。

他说他今天来了就不打算走了,从今天起他会留在学校当老师,和大家同吃同住,教大家中文和英语。

他的发言听得我一愣,今天就上班?不跟我们回城了?

婷婷说:是喽,铺盖卷都背来了,就搁在后备厢……

老潘的大脸凑过来,略带炫耀地和我咬耳朵:我这个小兄弟还背了个小火锅,说要给孩子们做冒菜吃,拉近师生感情。

留下的不仅是袁超,还有宋奕昌,就是我数次想绊倒的那个翻译官。

此君徐州人,起先在上海当IT男,后来到西藏投奔了老潘,从事儿童医疗和贫困生救助项目,上山下乡整3年,每月补贴只有2000多块。

这些钱他都捐了,和自己的钱一起咔咔捐。

老潘说:小宋有钱,他的特长是炒股,是个小股神,股灾时都能赚到钱,但是他有一套奇特的价值观……他认为老天之所以保佑他的股票赚钱,是因为他做了好事,所以股票一赚钱他就拿出来做好事,一做完好事就买股票,周而复始不停循环……

老潘说:他这次决定来非洲工作其实也是因为股票,你知道的,目前的中国股市现状……

我骤然间对此人肃然起敬,炒股人的脑回路就是不一般。

原来宋奕昌先生来非洲当志愿者,为的是拯救整个A股大盘?

令人肃然起敬的人还有很多。

原来爱玛是辞去了香港的记者工作来当志愿者的。

原来婷婷除了参与足球工作还独立负责着一个培训当地女生就业的项目。

原来他们这个组织还帮扶出了卢旺达的高考状元,原来除了学校他们还在很多村子里面成立了足球培训点,还组建了女生足球队……

有个细节很触动我,从足球学校孩子们的发言中,我能感觉到他们对婷婷老师、爱玛老师都很爱戴,甚至对老潘也很熟悉,但对他们真正的资助人却好像并不怎么了解,并不知道这个老头儿才是这群中国人真正的领导。

整场交流会梁叔都没怎么发言,笑眯眯地坐在另一个角落不声不响,他像个老农民一样慈祥而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庄稼地,地瓜熟了,苞米也熟了,哎,长得真好……

Serieux未着重介绍他,只说他是Mr.梁。

两个人像是有种默契,好像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来打酱油的老头子。

这么好的老头子,来大理玩儿的时候我都没请人家多喝两瓶可乐……

成子你再往前坐坐,把我给挡一挡……

探望完学校后,Serieux安排了家访,那个老头子和我们一起驱车来到一个贫民窟,打着手电钻小巷,深一脚浅一脚。

家访的对象也曾是学校的学生,现在是球队队员,不久前家里房子塌了,Serieux请示老头儿后拨了专款搞来建筑材料,免费给他们在基加利的Nyarutarama地区盖了一个新的小房。Serieux介绍,虽还是在贫民窟,但确定是方圆半公里最结实的,不会再塌了。

那个队员叫Uwiduhaye Aboubakar,单亲家庭,兄弟姐妹5人,母亲失业在家没有工作,全家人靠的是他在球队的补贴。他妈妈一见面就扑上来哭,叭叭地挨个儿亲脸,又伸出拳头捶墙,说你们看啊,现在的房子可结实了,我从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住上水泥房子。

Uwiduhaye Aboubakar的妈妈说,家里实在太穷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出来招待客人,她说:我唯一能回馈给你们的只有祈祷。

于是祈祷,屋子小,人们贴着墙挤出一个圆圈,那个妈妈站在中央,合拢双手开始把赞美诗吟唱。信仰不同不便参与,我和成子站到窗外,肩并着肩,安静地看着听着。

……夜色笼罩基加利,万千灯火亮起在一个个山丘,繁星盛开在地面上。曾经的血与火之地如今静谧而安详,吟诵声婉转低回,炊烟般袅袅,萦绕在树梢瓦檐。

为什么要站在屋子外面呢?

其实完全可以进去和他们一起祈祷吧,不是吗?

我跟成子说,真的,我觉得都一样,哪儿有什么国别、什么人种……很多很多事情其实都一样。

成子点头,说他也是这么想,他指一下屋内,慢慢地道:

但我们只是嘴上说说,他们才是真正这么觉得的。

隔着窗子望过去,换了Serieux领唱,婷婷和爱玛站在那个妈妈的两旁,梁叔站在那个妈妈的身后,也是双手合拢,也是微微低着头的。

屋子里灯光昏黄,所有的身影都被染成一个色调。

油画一样,老照片一样,低沉而凝重,朦胧而沧桑。

他们就那么长久地立着,静止出一幅不分种姓不分肤色的凡人群像。

(十六)

谁又不是凡人呢。

生死没的选,当个怎样的凡人应该是可以选的吧。

可以吗?从何处下手?

还来得及吗?选项都有哪些?

唉都已经这样了还要不要去选。

…………

那些所谓的理想抱负成功成就之外,是另有一条阶梯的吧。

那些所谓的散发扁舟深谷幽兰之外,是另有一条渡船的吧。

…………

那些不一样的凡人,世俗而透亮,干净而简单。

不在乎先天不足、不介意己痴己贪,不落痕迹。

也不在乎落不落痕迹,人海中泯然于众,走得自自然然。

同样的逆旅单行道,同样的行囊荷在肩,他们却总是越走越轻松,以及心安。

我和老潘说:我明白你为什么会爱上婷婷这样的姑娘了。

什么温存啦真实啦都不重要,也难以概全,原因只有一条,套用你说过的话——他们那样的人,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们牛×就牛×在他们帮人,但帮人时并不扮演上帝,帮得很真,一边帮别人一边帮自己。

不管他们曾经是什么样的人,不管曾源于什么样的契机。

他们后来都成了可以自度度人的人。

……多让人羡慕哦,自度和度人可以同时进行。

找到了另外的那条路,并物以类聚,去成为另外一种凡人。

光旁观光羡慕又无法去效法,这种微微自惭形秽的感觉真的太烦人。

成子说得没错,有些事情上我们只是嘴上说说,你们才是恪诚守真,且守得一点也不累……

走了走了,不想和你们再待在一起了。

你们的事我也掺和不上,再待下去我将步入自我否定,我那么爱自己我才懒得自我否定。

就这样吧,再见吧非洲,辞行辞行。

成子成功撤离,去了伊斯坦布尔。

我没走成,被扣留在了基加利。

老潘拦着不让我走,说来都来了,再等一天再等一天。

等了一天又一天,我都等得长毛了他才跑来告诉我说,孩子们明天会组织一场足球赛,足球学校和乙级球队之间。

他强调:会很惊喜的,特别值得一看。

当时我们坐在一家当地咖啡馆,面前是个正在手冲咖啡的锃亮的黑人小姐姐。

……如果不是担心国际影响,如果不是担心中国人的海外形象,如果不是因为老潘他老婆一并在场,我想我会用滚烫的拿铁帮他洗头。

我慢慢地,哀怨地告知他:

我从小就不爱看球,对球赛没什么感觉,再说那天去足球学校时不是已经旁观过孩子们的训练了吗?你饶了我吧放我走吧,你说我一个外人老去当观光客干吗?换位思考行不行,你不尴尬我尴尬。

这样吧,只要你这次放了我的话……

那20000块钱的事儿我再也不提了!

(十七)

2018年9月13日,离开非洲前的那天,我看了一场足球比赛。

那是我有生以来完整看完的第一场球赛。

我发了一条微博记录这场比赛,以及这次非洲之行的十几天。

不做什么感慨了,都在那九张照片里面。

图一是卢旺达雨后,万物被涤洗一新,呼吸间有种清凉的微寒。

我刚刚离开大屠杀纪念馆,避雨在某个湿漉漉的山丘边,那里名曰千丘之国,起起伏伏的小山。

图二是基加利午夜,成子坐在我旁边,啤酒刚刚喝完,遍野的灯火照亮亡灵归家的路,繁星点点铺满人间。

图三是在午后咖啡馆,那是个盛产咖啡豆的国度,重度烘焙后的单品有种浓郁的果香轻甜。

咖啡馆下面那张图片是卢旺达饭店。

往左,是足球学校的孩子们在训练。

再往左是我和梁叔,他背着紫色小包戴着卖鸡蛋的老太太才会戴的遮阳帽,边走边和我聊天。那时我们正徒步前往球场,他问我:开心一点了没有?

又说:……我保证你很快就会开心起来。

我费了牛劲才听明白他接下来说的话。

梁叔说:婷婷和老潘是真把你当朋友来的,不然也不会这样安排……他们这对小朋友想拉着你这个小朋友一起玩儿。

他说:一生那么短,多一点这样的鬼马朋友真好啊,人才有首尾,不孤单。

……天地良心,直到坐在足球场边时,我也没搞清楚那所谓的安排是什么安排。

什么鬼马?什么小朋友?什么一起玩儿?

梁叔啊梁叔,你能不能去把普通话好好练一练……

是一场精彩的比赛,孩子们噌噌地蹿来蹿去个顶个杀气冲天,在我这个外行看来真好似在打群架,比先前日常训练时紧张多了刺激多了,如同两群迅猛的豹子撕咬在硝烟间!

说是硝烟不夸张,有图片为证。

图七是在足球学校日常训练,图八是那场比赛。

那天只有微风,简陋的球场上没有草坪,那遍地黄尘都由他们扑腾起来。

婷婷戳戳我,轻声说:孩子们在用这种方式向你表达感谢……

不知何时他们两口子一左一右坐到了我身边,伸手指给我看,说踢球的孩子特别费鞋,再过几天又该给孩子们换鞋了,好在储备了不少够穿很久,全都是从中国运来……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刚想蹦起来立马被摁住了肩。

老潘搂住了我脖子,大脸慢慢凑过来。

滚滚黄尘中他贴着我的耳朵,无比深情地说:

……看到那些鞋了没?

谢谢你当初的那20000块钱。

          

小屋成都分舵·宋钊《船长》

    

茶者成子《奔跑》

    

小屋大理分舵·西凉幡子《山雨》


[1]藏语,你好。

[2]即为希望而战。

[3]即英雄足球学院。

[4]即国际水稻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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