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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列传(10-13)

(十)

老潘和婷婷蜜月旅行的第一站来了云南大理。

这很让人头大,大家做朋友能不能不要做得这么实诚,怎么还真来了?

我在香港时只不过随口一说……

当时我所谓的希望回头在云南招待他们请他们吃好的玩儿好的,只不过是为了表达当时心里对他们的喜爱和认可好吗好的!

只是当时的好吗!

来就来吧,还带了一对伴郎伴娘,加起来有120多岁的那种。

那老伴郎一见面就握住我的手,微微鞠躬,礼貌地说:泪吼……

我赶紧手上使劲用力摇晃他说:梁叔好梁叔好,欢迎您也来玩儿,您这么有空哇,您出这么远的门家里的牛有人照料吗……

他明显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客客气气地回答说不累不累,不饿不饿,不着急吃饭。

老伴娘在婚礼上也见过,就坐在我隔壁那一桌,雪白的头巾雪白的头发,是个不怒而威的老嬷嬷。婷婷把那嬷嬷喊作校长,说她曾是港澳地区最年轻的中学校长,香港嘉诺撒圣心中学,从30岁当到60岁退休,桃李遍香江。

身为曾经的学渣,我听完校长两个字后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烟头迅速捻灭了。后来琢磨了一下,好像怕得挺没道理,她又不教我,又不可能开除我,我都已经中学毕业20多年了的说……

但我迅速把第二根点燃的烟也捻灭了,原因是校长奶奶和蔼地瞥了一眼我手中的烟,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一眼就把我看凉凉。

婷婷悄悄告诉我,大可不必这么害怕嬷嬷,她是个好人来着,之前那个公益组织就是嬷嬷发起的。除了针对特困生的助学,很多年来嬷嬷还组织了大量的紧急援助、安装假肢、心脏病救治、两地青少年文化交流等等活动,诸般功德。

婷婷说,在她心里,嬷嬷和梁叔一样可爱,以及可敬。

我闻此语,肃然起敬,可爱是真没看出来,但着实是个牛掰的老太太,真菩萨。

不过,人家老太太可敬得有理有据,至于梁叔嘛,养牛很可敬?

……难道说梁叔他救过很多的牛?

给牛安假肢给牛治疗心脏病给牛助学?

明显逻辑不通,其中定有隐情……

我试着和他再度聊聊牛,他把耳朵贴近我的嘴巴认真地听,不停地点头,末了笑吟吟地和我说了一堆饱含深情的话语,我动用了我所有的想象力,隐约听懂他是在热情地邀请我去非洲。

他一个养牛的和非洲有什么关系?

他怎么和老潘一样,一个劲儿地让我去非洲?

罢了罢了,我想聊牛你和我说非洲,累死我了,咱换个话题行不行,咱俩光互相看着笑行不行。来来来我敬你一杯酒,哦,你不喝酒光喝可乐,你说你一个老头子咋这么喜欢喝可乐……

那时环洱海的大拆迁尚未拉开序幕,海边的铁丝网也尚未架设阻隔,我带他们去马久邑看西伯利亚红嘴鸥,带他们去叶榆路吃菌菇火锅,去玉洱路吃孔雀宴,午夜时又带他们回到人民路中段,坐进大冰的小屋大理分舵的小黑屋。

小屋大理分舵的小黑屋又叫树洞屋,是一方很神秘的存在,藏在里屋的里屋。

若干年来这里收藏了无数的倾诉,是一个替无数人保存着秘密的树洞。

任你是谁,只要承诺保密、愿意倾听,都可以在里面坐上一宿。

任你有过怎样的前尘过往、伤心往事、难言之隐,都可以在里面自由地倾诉。

想发言了,举手就行,你倾诉时不会有人打断,说多久都行,你可以要求关灯,玻璃屋顶外是闪烁的星空,流多少眼泪都不会有人递给你纸巾,再泣不成声也不会有人给予你任何意见或安慰……这里什么都没有,唯有一群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安静地抱团取暖,认真地倾诉和倾听。

倾听就是最大的意义,倾诉就是最好的释放,把那些过往丢进这间小小的树洞屋吧,轻装上路,继续你或晦涩或艰难的人生。

每一段倾诉后都会有值日的歌手给你唱一首歌,专门送给你的,有时是原创有时是即兴,吉他声淡淡萦绕,权当是一只隔空伸出的手,轻轻摸摸你的头。

入此门来,众生平等,有时候发言者想分享一些特殊的经历、高兴的事情,我们也表示欢迎。比如有个体重200多斤的胖子叭叭叭了一个多小时的电影梦,影服道效化巨细靡遗,怎么建组、怎么改剧本、如何分镜头……

我坐在小马扎上摇摇欲坠地睡了一觉醒过来,他依旧嘴皮子翻飞嗖嗖的吐沫星。

他说:……如果你真的热爱拍电影,心里就一定不要放下牵挂,要多经历多记录,等待时机的到来。每一部电影都是导演的内心映射,无论拍摄什么电影类型,前提是导演要对电影心怀敬畏之心,影像不会说假话,通过电影直接可以看到你的诚意。

……这种被卡司绑架、被资本绑架、被IP绑架的现状不会持续太久,一定会被改变的。

……关于拍电影,如果遇到想不通的事情欢迎来找我,我们可以一起聊聊,也许能帮上你点什么。

其实说话是要看场合的,不能硬给,你之蜜糖,彼之虾酱。

满屋子的人瞌睡了一片,都很礼貌,没人喊停,他老婆也没有他证婚人也没有。

真是难为了我那敬爱的梁叔了,笔直地坐着一脸认真地听,修养之好,简直感人,这连猜带蒙的一个多小时,也不知他能听明白多少,设身处地地想想,好比是遮上字幕让我去看粤语电影……

出于对梁叔的悲悯,以及为了照顾其他的发言者的发言权,我礼貌地扑上去热情地捂住老潘的嘴,告诉他只要他现在答应我不再继续BB了,我就答应他一定会去探班,给他这个当导演的送鸡腿吃去。

他立马闭嘴了,开始咽吐沫,说得是德克士的手枪腿儿才行。

话说,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朋友老潘为了筹备他的电影处女作,已经掏空了家底儿,也不知道对于他的这种败家行为,他的老婆婷婷举双手赞同。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婷婷后来陪着老潘奋战在纳木错外景地,人中上挂着两滴清鼻涕,喝河水住帐篷,好好一个细嫩白净的姑娘被折腾得脱了皮儿,生生晒出了沧桑无比的高原红,咋看咋不像是香港来的,完全就是香格里拉来的……

那些都是后话了,在小屋大理分舵树洞屋里的那个晚上,婷婷一直捧着腮帮子听老潘讲啊讲。

星光从玻璃屋顶洒下来,恰好落在她的那个角落,她出神儿地听着,满脸莹莹的光。

其实老潘讲得那么带劲,很大的原因是有她在耐心地听。

其实对男人这种生物而言,来自爱人的小小崇拜仰望,是最好的饲料,或燃料。

(十一)

老潘和婷婷的蜜月旅行第一站来了大理,我接待的。

事实上他们的蜜月旅行也只有这一站,且只有4天,4天之后梁叔和嬷嬷回了香港,婷婷陪老潘去了西藏,说是开工去了,拍电影。

我替她鸣不平,这蜜月也短得太变态了,根本来不及开展任何切实有效的生产工作。她说她不急,等老潘拍完电影了会陪她回非洲,剩下的蜜月会在卢旺达。

蜜月还能分期付款?按揭啊?

她说:到时候你也一定要来呀。

他们两口子看着我,谜之微笑:真的,非洲会给你惊喜的……

按下那个谜之非洲不表。

临行前一刻,我才获悉这个电影剧组有多没钱,且这部电影将来也不可能走院线。一句话,赔本也不见得能赚来吆喝的买卖,投入多少钱赔多少钱。

错愕之余我能理解老潘想圆一个电影梦的心愿,但身为一个真正的朋友,我大义凛然地咽下了嘴边的话,没去提他欠我的那20000块钱到底他奶奶的打算什么时候还……

关于拍电影,潘导演很轴,只会走直线不会拐弯儿掉头的那种。

热爱一个事物没有错,做电影理应有敬畏心,但矫枉过正就不好了吧,明明可以租赁的设备他非要自己掏钱去买,出手之豪情万丈,买昂贵的摄像机像买一袋子土豆。

我严重怀疑他对拍摄设备有一种处女情结,拍处女作非要用处女机,矫情得不行。

他还买了一匹马,小白马,纳木错小学学生英央家的马,当年他是支教老师,教过她。

影片从写剧本开始至拍摄,筹备了三年,马养了一年,光草料就吃了快一万块钱的。

藏区缺马吗?哪儿借不行非要买?非要买的话临到开机再买行不行?也是任性得不行。

他的解释是需要观察马的习性和情绪动作,喜怒哀乐的反应,这样方便剧本创作和后续拍摄……

一观察就是一年?

按这个理论,男主角是不是应该由他亲自生出来一边养大一边观察才行?

老潘电影处女作的男主角是个小孩,剧本里的设定是10岁,电影的名字叫《江米儿》,一句话就能说完剧情:一个牧区少年多杰,梦想买一匹名唤江米儿的小马驹的故事。

电影开机前后那几天是他最焦虑的时间,半夜给我打电话,阐述他的导演理论——大人眼中的一件小事,却是孩子心中的整个世界。

我逗他,给他泼冷水:格萨尔王赛马称王,他的神驹江米儿是白色的?没文化吗这不是。

他在那边气急败坏地哎呀哎呀,说故意这样设定的啊,这样才能营造反差……信号很差,听筒里风声呼呼,他应该是蹲在帐篷外面的。

高原深夜的彻骨寒凉我记忆犹新,但一点都不可怜他,他脂肪的厚度等同一件加拿大鹅了,只是念及婷婷蜷缩在帐篷里的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我这个可怜的小嫂子穿没穿秋裤,有没有保暖袜。

关于帐篷,老潘伤心过一次,哽咽着和我通电话,手捂着手机小小声那种,偷偷地。

火烧帐篷是一场重头戏,烧帐篷的同时马群需要跑掉,一个帐篷几千块,对他们来说是大投入了。帐篷烧完了,戏还没有拍完,马群跑进苍茫深夜后撒了欢儿根本追不回来,这段戏想重拍都没可能了。

那是凌晨3点多,全组人都没吃饭,饥寒交迫地找马,伤心欲绝地哀悼帐篷,以及,他们的导演痛心疾首地给我打电话,把我从酣睡中搞醒,张嘴第一句是:人生真是艰难哦……

人在脆弱时往往爱倾诉,可恨的是明明有“亲生”媳妇不去倾诉,非要来搞醒我这个远在天边的朋友。老潘那天哽咽着说了很多,脆弱得可没出息了。

他说他北电毕业十年,电影梦一直无缘得偿,十年的“曲线救国”里,一直积累着电影故事编写剧本,直到书店终于不再赔钱时,马上重新拥抱电影。如今终于得偿心愿开始拍摄了,结果今天马全跑了,帐篷也没了……他哽咽得吭哧吭哧的,让我快点安慰他一下,说他心痛死了,没有帐篷可烧了,马也跑了。

我给予他的唯一的建议是:请滚去找你老婆抱一抱。

他的回答让我再度想拉黑了他,他说这些都是负能量,哪儿能扔给婷婷,那样不好。

行,你老婆是人,你兄弟就不是人。我开灯下床翻书找咒,应该能找到一个咒的,保佑那些跑掉的马儿自此浪迹天涯,永远别被找到。

那些咒看来不管用,马群第三天就落网了,潘导演剧组里的本地人很多,把马给找了回来。

话说剧组四十多人,几乎都是从西藏本地召集的,客观因素是从北京调人费用太高,没那个经费。就算有经费也很难开展工作,长期高海拔作业,高原反应会导致生命危险。

所以老潘的剧组成员80%从来没有进过剧组,新手分布在每个部门,摄录美服化道,手把手地教。新人没有习气,干劲都像牦牛一样强,每天除了忙拍摄还忙活着生火做饭,偶尔还会组织起来踢场足球。其实也不算踢球,风太大,球自己奔跑,一群人呐喊着追,撵兔子一样。

演员也没有一个是专业的,几个小演员是从当雄县中学挑选的,被选中时一脸懵懂,不知道什么是表演。男一号叫小多杰,家住附近的村子,牧民的小孩。有一次拍摄他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戏,本来只需摔一次,他自己非要摔四次,老潘担心摔坏了他,他很同情地看看老潘:唉,这算什么呀,我们藏族小孩从来不怕摔。

后来电影杀青,老潘把小白马送给了小多杰家,他父亲很激动,接马回家那天先给马献了一条哈达,又给老潘献了一条哈达。老潘说,有一种和马一起被颁奖的感觉,这种感觉很戛纳也很金熊,感慨万千沉甸甸。

马那时候比老潘体面多了,老潘那时协同全组成员被海拔5000米的骄阳晒成了煤球,乍一看像群井下矿工,再一看像群护法神,玛哈嘎拉啥样他们啥样。

剧组穷得鬼一样,高海拔没什么好干粮吃,据说这群人各种骗亲友去探班,让给捎点鸡蛋青菜什么的。

路太远,大家都懒得去探班,都鼓励他们艰苦奋战自生自灭。

电影杀青前的半个月,老潘有个仗义的兄弟去拉萨开签售会,那人酒足饭饱夜宿八角街,念及自己的朋友老潘尚苦B在纳木错边,此人辗转难眠,暗自嗟叹。

所谓两肋插刀,所谓事儿上见,翌日清晨,这个仗义的兄弟果断砸开一家德克士的大门,威逼利诱,让那家店的全体员工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准备好了一份大餐——

单说吃的就有100个汉堡,100个手枪腿儿。

真是个有心人,守信如他,一直记得自己曾在大理时随口应承,会去探班。

鉴于这个兄弟左手残疾开不了车,另外两个朋友义无反顾站了出来,一个是浮游吧彬子,一个是青唐酒吧嵇祥,这俩人轮流开车,陪着那仗义的兄弟一路从拉萨赶到了纳木错边。

整个剧组的人含泪迎接,当然,主要迎接的不是他们,是鸡腿。

其中有个叫宋奕昌的人感动地拉着他们的手,说:怎么没配可乐……

那个仗义的兄弟淡然一笑,先帮那人敲背,让那人把嘴里的汉堡咽下去,然后告诉他:

从拉萨到纳木错正在大修路,如果带杯装可乐,会全颠洒了,如果带瓶装的,等于带了一堆开瓶即炸的小手雷……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别问。

此行最难忘的,除了拍摄条件的艰苦,就是导演老潘的吃相。

任你文字功力再强,也难以恰当描述出他啃鸡腿时的模样,反正是震撼到来探班的兄弟们了……早知道就带几只活鸡来给他生吃了,或者羊。

那天是2018年8月7号,感慨之余,那个仗义的兄弟拍了几张照片,发了一条微博:

要有足够的接受能力,才能消化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打开方式,

要有充分的理解能力,才能明白一个老文艺青年的自我修养……

那条微博的每一张图片都美颜过了,收效甚微,我尽力了。

其实我想提示的是,如果你神经衰弱,请尽量不要点开那条微博的图9。

以免影响睡眠质量。

老潘的电影叫《江米儿》,应该上不了院线,造不出什么影响,不过是一个想圆梦的中年胖子,领着一群同样爱做梦的人疯疯癫癫地游戏了人间一场。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如果未来的某一天你有缘看了这部简简单单的片子,请你明了:

剧中饰演旺多大叔的昂桑老师,一幅画能卖十几万,本职是西藏当代著名画家,从没当过演员。女一号拉宗小姐姐拍戏中脚踝严重扭伤,带伤坚持到杀青,伤处肿得跟大馒头一样。还有《西藏人文地理》加措老师的爱人德珍,近60岁的年纪餐风冒雪在高原,不厌其烦地给没有表演经验的演员们讲戏。还有西藏牦牛博物馆馆长吴雨初,远在墨脱县拍摄纪录片的巴依老爷,都是一个电话日夜兼程赶过来参与演出,无偿帮忙。

老潘曾在纳木错小学支教,那里的老师们为了帮他圆梦亦是倾力相助。

老潘曾收养过许多小孩子,给他们当爸爸,供养他们一路读完大学。这部片子的场记就是其中一个女儿,叫次仁曲珍,在江西理工大学读大三,趁暑假跑来帮忙……

藏族孩子实在,次仁曲珍一口一个爸爸喊老潘,喊婷婷时却只喊姐姐,估计是看面相定称谓。剧组那时只剩一顶小帐篷,婷婷姐姐哆哆嗦嗦地蹲在帐篷里给大家烧茶,一边往火里添牛粪,一边咧着龟裂的嘴唇温柔地笑。

她说她就不吃了,她那份手枪腿儿留给老潘吧,让他好好解解馋。

这样的好老婆当真羡杀人也,感动之余我差点脱口而出:把那20000块钱都拿去给老潘买鸡腿了吧,不用还……

想了想,她应该不知道这笔钱的存在,算了不说了,省得解释半天怪麻烦。

……再说,凭什么不还!

火苗慢吞吞舔着壶底,小风儿飕飕往衣领里面钻。

她斟一碗黑茶递过来,闲闲地聊起了天气,说下个月内地就是酷暑了,那时候老潘的片子应该也已拍完,到时候老潘会陪她回非洲去工作一段时间。

她说:你去找我们玩吧,去避避暑,梁叔也会去。

去非洲避暑?非洲?

婷婷你还好吗?婷婷你是冻傻了吗?

她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她坐在海拔近5000米的纳木错边,一本正经地和我聊非洲。

她告诉我:那里夜里凉,外套记得带一件。

(十二)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2018年8月30号,我暂停了手头的工作飞向非洲。

那个城市叫基加利,那个国家叫卢旺达。

同行者是成子,出发前头两天被我忽悠动了心的,两个40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手拉着手兴致勃勃地去看看那个古老的非洲。老潘说过的,特别好玩绝对不会失望。

老潘还说过的,没被活狒狒吓唬过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狒狒呀,还有大猩猩,真让人期待。

成子和我此前都没去过非洲,对于我的真情邀约他很感动,专门让豆儿煮了一锅史无前例的茶叶蛋路上当干粮,过闸时一开箱,呼啦啦围上来一堆人问为什么这么香,当然香喽,你知道老班章现在多少钱一两?

为省钱故,全程红眼航班,迪拜转机时需要去另一个航站楼,廉价航班都在那个地方。他英语不会我英语不好,这一通折腾这一通跑,忙则乱,到底是把那袋子茶叶蛋落在了安检处,整整一袋子茶叶蛋哦,一颗也没吃上。

那是豆儿亲手煮的爱的茶叶蛋,成子表示很忧伤,我劝他想开点:老潘答应会带我们吃卢旺达最好吃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卢旺达最好吃的是什么,如果我当时预先知道了,那冒着误机的风险也要跑回安检处去把那袋子茶叶蛋给找到!

为了缓解成子那茶叶蛋般五味杂陈的忧伤,我和他聊了好一会儿狒狒,然后打开iPad和他一同制造一点期待,我们看的那部片子叫《卢旺达饭店》,出发前随手下载的……

影片结束时飞机开始下降,两个人并排坐着,身心沉沦,相顾无语,热泪四行。

保罗所做的一切尽了本分,暗夜里的一点微光,可是这点微光的周遭是多么漆黑的人性,无底的深渊一样。

……1994年卢旺达种族大屠杀,人类历史最黑暗的篇章。

两个月里上百万人殒命,无数家庭被灭门,成千上万的孩子死于木棒和砍刀,若有地狱,应是那时卢旺达的模样。

24年过去,杀人的已是中年人或老人,生还者亦然,他们该如何共处,如何原谅?

别说只是20多年过去,就算200年过去也是刻在人字上的一道长疤,永不痊愈的伤。

成子说他大意了,之前只知有过大屠杀,不知竟如此人性沦丧,多做点功课就好了,就不会以为20多年的时间足够漫长,就不会答应和我一起去这个地方。

他用餐巾纸捂着眼睛,鼻子是齉的,说去这样的地方当游客,是不是不太好……如果飞机现在能掉头就好了。

亦有同感,一颗石头压在心上,沉重加懊恼,我想我是冲动了,我来干吗的我?

借着陪老潘和婷婷度蜜月的名义来当游客?就因为那是个遥远的新奇的没去过的地方?我想去那里游览什么?苦难吗灾难吗?

我怎么不过过脑子就跑来了?还拽上兄弟一起?我是有病吧我……

老潘和婷婷干吗非邀我来这样的地方?

这样的国度这样的人,这样一个被人血浸泡过的地方。

我依稀记得婷婷在此地开展公益工作,她为谁做公益?杀过人的人?面对那些曾经的刽子手赠其玫瑰手有余香?

一个颠簸,飞机落地,浓得化不开的黑夜呼啸在窗外。

一段旅程尚未开启,兴致已消磨殆尽,老潘曾说非洲绝不会让我失望……

去他奶奶的吧。

下飞机时是清晨5点,疲惫加意兴阑珊,面对婷婷时我实在挤不出一个笑模样。

老潘和梁叔三日后抵达,给我们接机的是婷婷和爱玛,那个电动车伴娘。

婷婷介绍说爱玛现在和她是同事,一同在卢旺达开展公益项目,是一员得力干将。

见我噘嘴不语,她补充介绍:

……爱玛可有正义感了,先前我在肯尼亚过海关被勒索了50美元,爱玛知道后四处投诉,折腾了半个多月要个说法,把那些人搞得够呛……

爱玛很大条,无视我的缄默,结结实实地给了一个拥抱,拥抱成子时她笑着宣布:

泪吼泪吼,吼嗨森见到泪,欢迎来到全非洲最安全的城市!

……说反话呢?看起来也不像。

最安全的城市?还全非洲?这个曾经尸横遍野的地方?

见我和成子大眼瞪小眼,这个电动车姑娘积极热情地把我们往车里塞,边塞边叨叨:这是个神奇的国度来的,住久了就知道了,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

她如果不是个女生我当时就会想办法把她给绊倒。

要死不活的,她口径怎么和老潘一样?

整座城市尚在沉睡,灯火通明,寂静无声。

我摇下车窗远眺,没错,漫山遍野的繁星一样的灯火……这里的人们晚上睡觉是不关灯的吗?浦东也没有这样的灯火,维港也没有这样的灯火,这样浪费电是在干什么?

我疑惑地戳戳婷婷,她仿佛知道我想问什么,轻柔地告诉我:

你看,基加利的星空在地面上……

婷婷告诉我,大屠杀之后卢旺达修改宪法,从此禁止再有部族主义分裂主义,这里的人们现在不再分胡图族或图西族,只有卢旺达人。

换言之,在这个国度,关于浩劫的记忆历久弥新,人就是人,不再分民族或种族了。

一个又一个街区驶过,一片又一片的璀璨灯火,曾经的屠杀者和曾经的幸存者比邻而居,静谧在微凉的夜。

心中的感触无法言说,是一种道不清的沉重以及欲言又止的困惑。

极端的人祸会换来极度的反思,是这样吗?

同样的苦难同样的浩劫,这样的反思只属于他们吗?

该如何去理解这种反思?弥足珍贵还是亡羊补牢,痛定思痛还是等等再说?

于那些普通的亲历者而言,反思带来的又是什么?是彻底的谅解,还是算了?

全车人都沉默地望着窗外,良久,婷婷轻轻说:

基加利的星空在地面上呢……大屠杀后的20余年间,家家户户每夜都会点亮一盏灯。

或许是想照亮亡灵回家的路吧。

(十三)

梁叔说,大冰看起来不是很开心呢。

开心他发音成嗨森,好在已不是第一次见面,他的港普我已能听懂一二了。

我冲他敷衍地笑笑,看着这个老头儿咕嘟咕嘟地喝冰可乐。再没见过哪个老人家会像他这样爱喝凉的,在大理时就发现了,也太不养生了的说……

算了算了,操那心干吗,梁叔养牛的,只当是劳动人民本色。

养牛的梁叔不再是西装革履,他穿着一件灰色旧T恤端坐在非洲阳光下,挎着一个菜市场里卖鸡蛋的老太太才会背的收钱的小包,戴着一顶卖鸡蛋的老太太才会戴的那种遮阳帽。话说在大理时他就是这副打扮了,我严重怀疑这个老头儿很可能只有两身衣服,一身老西服正式场合用,一身旧便装日常穿着。

我不清楚他也来非洲干什么,没听说卢旺达适合养牛哦。

彼时傍晚,我们坐在基加利远郊的一家餐厅,吃老潘承诺过的卢旺达最好吃的饭。

与座者除了婷婷老潘爱玛成子梁叔和我,还有宋奕昌、袁超和Serieux。

宋奕昌就是婚礼上那个该死的翻译,纳木错探班时问为什么没带可乐的那个人,袁超是老潘剧组里的录音助理,成都人。这俩哥们儿满面春光踌躇满志,都是初次来非洲,看啥啥新奇。

Serieux是个结实的黑人,据说是婷婷的同事,也是做公益的。

此人话不多,一看就不简单,我严重怀疑婷婷和老潘的婚纱照就是此人拿手机拍的,握手的时候他叽里咕噜说了很多,我只听懂了里面有谢谢。

谢什么谢,谢我干吗?这顿饭又不是我埋单,这顿饭我一筷子都懒得动好吗!

……梁叔说得没错,我当然开心不起来,是家中餐馆,火锅和饺子。

……好吧,老潘所谓的卢旺达最好吃的饭,原来是中餐。

我决定有生之年再也不轻信老潘了,我把他给我剥的蒜瓣都弹了回去,别来这套,你个大猪蹄子!

话说也不全是因为吃的,从落地起心情就是沉沉的,这种感觉说不清,越了解这个国度的历史越惶恐于来当一个肤浅的游客。大部队会合前的那两天,我和成子参观了卢旺达大屠杀纪念馆,又去卢旺达饭店坐了坐,清风吹皱水面,我们坐在游泳池边抽烟……

一厅一厅的头骨,小孩子的,一墙又一墙的罹难者照片,太多太多的全家福,这些画面镌刻进脑海也就再也磨灭不了,让人讷言。

像卢旺达饭店的保罗一样,那些人那些故事是真实存在的。

展板上有个故事令人动容,胡图民兵冲进小学教室,命令所有图西族小孩站起来,所有的孩子都站了起来,不分种族不畏刀斧,挺着稚嫩的胸膛保护自己的同学。

全体孩子全部罹难,不分胡图或图西,躺满了整个校园。

还有一个展厅在播放影像,一个个劫后余生者对着镜头诉说,有个女人平视着镜头说:他是我们的邻居,他把我们全家人都杀了,我躲在暗处看他一个个用刀砍,爸爸、妈妈、姐姐……只剩我一个了。

她说:我们现在还是邻居,我原谅他了。

她说:只有原谅他,我们才都能活下去,不是吗?

唯有听着看着,无法去论述或评说。

复杂且不可论证的人性,黑白灰纠结交错,有些事情我能理解,有些事情我解读不了。

关乎生死的议题太大,稍有妄语,即离了敬畏。

不同的国度类同的故事,有什么资格去俯视呢。

…………

老潘说他刚来时的心情也是这样,后来慢慢好了。

他说:你要不要听听Serieux的故事,关于灾难之后这个国家的普通人是如何自救的。

1994年卢旺达大屠杀时,Serieux17岁,为止杀,加入了少年军队平定动乱,他的人生方向亦拟定于那个年纪,不过一句话:挽救这个国家。

大屠杀结束后,无数孩子失去父母,流离失所,和很多人一样,Serieux开始参与照顾街童。那时百废待兴,资源匮乏,政府力量介入流浪儿童救助有限,社会力量亦有限,没人没钱,他另辟蹊径,发现能把流浪儿童凝聚起来的最简单方法是踢足球。

足球门槛低,在非洲几乎任何东西都可以包裹起来当足球踢,踢球时的孩子短暂地忘却了伤悲,也不再畏惧与同类相聚。每次踢完球,Serieux都会趁机留住那些孩子,像个家长一样,告诉他们一些做人的道理,并帮助他们学习生存的技能,努力不让他们步入歧途。

他的想法简单而坚定,挽救孩子,就是挽救这个国家的未来。

若干年过去,Serieux初心不改,他以足球为媒介成立了Play for Hope[2]组织,纯公益性质,致力于给贫困家庭的孩子提供教育和生活技能,不光训练学员们的足球技能,也在培养新一代的青年领袖,为这个国度造血,以期复兴的机会。

卢旺达是个落后的国家,许多年轻人的想法是一旦留学国外就再也不愿回国,Serieux在Play for Hope里教会他们直面国家的命运、思索个体对国家的责任,告诉他们:所谓国家,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只有每个人都乐意并有能力服务社会,才能改变这个国度的命运。

若干年来,Play for Hope羽翼下的每一个孩子都明白一个道理,所谓爱国,前提是我要成为一个正直而不忘本的人。

Play for Hope当下有了一所叫Heroes Football Academy[3]的足球学校,以及一个乙级青年球队。

Serieux用足球在这个国度造出了小小的奇迹,足球是他们共同的方舟共用的撬棍。

Serieux受到不少国际足球组织的垂青,曾有国际足协出高薪邀他到海外工作。卢旺达收入低,这是个一般人梦寐以求的工作,但他拒绝了,说自己目标一直很明确——留在自己的国家帮助自己的同胞。

他很早就发过誓言了,那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他17岁。

……在老潘讲述的过程中,Serieux一直在帮我们涮菜。

等他讲完,我碟子里不知不觉已堆起了小山。被这样的好人夹菜,我诚惶诚恐,没等开口客套,人家先一迭声地和我说谢谢。

谢我干吗?这顿饭又不是我埋单……

难道说此地的风俗是把欢迎说成谢谢?话说我这非洲黑兄弟的脑回路也真是奇怪……

同样奇怪的是,老潘和婷婷不做任何解释,事不关己地坐在一边,满脸谜之微笑,总之表情很欠揍。

更奇怪的还在后面。

Serieux站起身来,像个中国人一样敬起了酒,不知他从哪儿学的,用的还是双手。

像全体酒桌上的中国人一样,他也是叽里咕噜一堆祝酒词,语气真挚眼圈微红,煞是动情。

我啥也没听懂,除了那一个又一个的谢谢。

我没端杯,人家这会儿谢的不是我,敬的也不是我。

他敬的那人戴着一顶卖鸡蛋的老太太才会戴的遮阳帽。

是个老头儿,职业是养牛。

该老头儿只喝可乐不喝酒,碰起杯来却毫不含糊,那一饮而尽的架势真好似在喝二锅头。

一杯喝完又是一杯,两人端着杯子握着手坐到了隔壁桌,叽里咕噜情感交流。

我腻歪坏了,梁叔哦梁叔,咱们这些外人又没给人家的公益事业添过砖头,人家婷婷还没说话呢,咱别喧宾夺主了行不行?

我想伸腿去把他绊倒,想了想也就忍住了,一来他年纪大,二来大家不太熟。

他们聊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土豆子都涮完了俩人也没聊完。

老潘说,他们这会儿在交流近况,Serieux在向梁叔汇报足球学校的工作……

Serieux能向梁叔汇报什么工作?

足球学校也养牛?

老潘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梁叔本来就是我们的领导来着,一会儿我和婷婷也要分别和他汇报近期的工作……

我扔了筷子摊开手,诸位,别玩儿了,老让我费脑子有意思吗?

老潘!如果你再卖关子的话,分分钟把骗我的那20000块钱先给还了!

成子抱住扑腾的我,护住老潘的是他老婆。

我伸脚去踢老潘,误伤了宋奕昌又误伤了袁超……说!这老头儿到底是干吗的!

那个戴着卖鸡蛋的老太太才会戴的遮阳帽的老头儿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

他搓着手对着我笑,说哎呀哎呀,他真的是个养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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