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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母亲无法抗拒奥利弗的魅力,伸手揉揉他的头发说:“Che star27!”

“他说得没错,无可否认。”父亲压低嗓子说,就像在模仿畏畏缩缩的伽利略只敢对自己喃喃自语,说出事实的样子。

“这要多亏文献学概论这堂课。”奥利弗说。

但我脑子里只有“杏器”的早熟、早熟的“杏器”。

有一天,我看到奥利弗和园丁安喀斯在用同一个梯子,想尽可能把他的嫁接法全学起来。利用这种嫁接法,我们家的杏子比同区多数杏子更大、更鲜美多汁。奥利弗发现,只要愿意去问,园丁就会很乐意花上几个小时分享自己知道的一切,所以,他对嫁接法更入迷了。

结果,奥利弗对食物、奶酪和酒的了解,比我们所有人知道的加起来还多,连马法尔达也大为惊叹,偶尔还询问他的意见:你觉得该用洋葱还是鼠尾草来炒意大利面?柠檬味不会太重吗?我搞砸了,是吧?我应该多加一颗蛋的——它塌掉了!我应该用新的搅拌器,还是继续用旧的研钵和研杵?母亲说话会忍不住挑刺:“牛仔”都一个样啊;他们那么了解食物,是因为连刀叉也拿不好;不讲礼仪的美食家贵族,在厨房里喂他吃就好了。

“乐意效劳。”马法尔达通常会这么回答。的确,有天早上,欧里法先生去找译者,很晚才回来吃午餐,于是他就到厨房里,和马法尔达、马法尔达的先生(我们家的司机)曼弗雷迪还有安喀斯一起吃意大利面、喝红酒。他们都想教他唱那不勒斯歌谣。那不只是他们南部人青春时期的颂歌,而且是款待王族时的最佳献礼。

他赢得了每一个人的心。

我看得出,基娅拉对奥利弗也同样痴迷。她妹妹也是。数年来,每天下午早早就来,之后才去海边晚泳的那群网球迷也逗留得比平常晚,希望跟他打一小场球。

换作其他夏季住客,我一定会对此很不满。看到每个人都这么喜欢他,我却感到一种奇异、微小的慰藉,十分惬意。喜欢一个大家都喜欢的人,怎么可能有错?人人倾心于他,包括我那些来过周末或逗留更久的远近亲戚。我爱挑人毛病是出了名的,因此,我会把对他的感情隐藏起来,藏在我通常会对家里地位高于我的人表现出的冷淡、敌意或刻意刁难之后,反而从中获得某种满足感。因为每个人都喜欢他,所以我也必须说我喜欢他。就像是要公开宣称一个人拥有无法抗拒的魅力,以便隐藏自己想要拥抱他的渴望那样。拒绝大家普遍认可的,只会让他们察觉到,我实则隐瞒了需要抗拒他的真实想法。喔,我很喜欢他啊——他到访的前十天,有一次,父亲问我对他有何看法,我是这么说的。用语刻意折中,因为我知道,谈到他时使用点障眼法,就没人会起疑心。在我这辈子认识的人当中,他是最好的一个,某个下午他和安喀斯开小船出海,到了晚上还没回来,晚上我们忙着找他父母在美国的电话号码,以备通报噩耗派得上用场时,我是这么说的。

那天我甚至要自己卸下防备,像其他人一样表现自己的悲痛。但我也不让任何人猜到我心里有远远更为隐秘和沉痛的哀伤,直到我几乎感到可耻地意识到,那部分的我其实并不那么在乎他的死活,一想到他浮肿的、紧闭双眼的遗体终于被冲回岸边,我甚至有近乎兴奋的感觉。

但我骗不了自己。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想要他的肉体,也没人像我一样愿意为他奉献那么多。没人仔细观察过他身上的每根骨头,他的脚踝、膝盖、手腕、手指和脚趾;没人渴求过抚摸他的寸寸肌肤;没人夜夜在床上想他,早晨看他躺在泳池畔那片“天堂”,对他微笑,看笑容浮现在他唇边,心思浮荡。

或许其他人对他也暗怀心思,并以各自的方式隐藏或表达。然而,与他人不同,是我最先看着他从海边走进花园,或者,从松林小径向我家骑车而来,瘦削的侧影在午后三四点的薄雾中隐现;是我最先听出他的脚步声:有一晚他看电影迟到,一声不吭地站着寻找其他人的身影,直到我转身,他一定非常高兴,我在人群中找到了他。我认得出他,凭借的是他爬楼梯到阳台或走到我的卧室房门外时的脚步声变化。我知道,他在我的落地窗外止步,仿佛挣扎着要不要敲门,考虑再三后又走开。我知道,他骑的自行车有点打滑,像恶作剧一样,在坑坑洼洼的碎石道上停不下来,显然已经一点摩擦力也没有了,直到他最后从车上跳了下来,像在示意“你瞧瞧”,自行车这才迅疾地停下来。

我始终尽力把他留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我不会让他溜走,除非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倒是不太在意他在做什么,只要他跟别人在一起时,别变了个样子就好。他离开时,不要变成其他模样,不要变成我从未见过的人。除了他跟我们、跟我在一起时,我所知道的那个人生之外,别让他有其他的人生。

别让我失去他。

我知道我抓不住他,没什么能给他的,也没什么能吸引他的。

我什么都不是。

只是一个孩子。

他只在自己方便的时候,才施舍一点注意力给我。有一次我决定读读“他的写作对象”赫拉克利特,他帮我理解其中一个段落时,不仅“温柔”“大方”,而且是更高层次的“耐心”和“宽容”。过了一会儿,他问我喜不喜欢这本书。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出于好奇,不如说是为了找机会随便聊聊。一切都是漫不经心。

他觉得漫不经心也无所谓。

——你为什么没跟其他人去海边?

——回去弹你的吉他啦。

——再说吧!

——喏,给你的!

——只是在找话说。

——随便聊聊。

——没什么。

奥利弗收到了许多其他家庭的邀约。对夏季住客来说,这也算是某种传统。父亲一直希望他们别拘束,多多与人“聊聊”自己的书和研究主题;他也认为学者应该懂得如何跟行外人说话,所以老是请律师、医生和商人来家里用餐。他总是说,在意大利,人人都读过但丁、荷马和维吉尔28,无论跟谁说话,只要先扯点但丁或荷马就对了。维吉尔是一定要的,莱奥帕尔迪29也可以顺便提一下,然后尽管用所知的一切让人折服,哪怕是策兰、芹菜或萨拉米肠,谁在乎?这也让夏季住客的意大利语得以精进。会说意大利语是住在这里的必备条件。让他们在B城各处吃晚餐还有另一个好处:减轻我们一周每晚都跟他们同桌用餐的负担。

但奥利弗接到的邀约多得令人眼花缭乱。基娅拉和她妹妹一星期至少要他过去两天。一名来自布鲁塞尔的漫画家在夏天租了一栋别墅,他希望奥利弗参加他的周日晚宴,聚会只邀请一些住在近郊的作家和学者。还有与我家隔三栋别墅的莫雷斯基家、来自N城的马拉斯皮纳家,偶尔还有在小广场的酒吧或“跃动舞厅”认识的朋友。这还不包括他晚上打的扑克牌或桥牌,那种热闹喧腾就不为我们所知了。

他的生活就像他的论文一样,尽管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混乱,实则总是一丝不苟地界限分明。有时候他不吃晚餐,只跟马法尔达说声“Esco30”就出门了。

我很快就知道他的Esco只是另一个版本的“再说吧”。简单扼要、没得商量的告别,不在离开前脱口,而是踏出门外才说。背对着被丢下的人说。我为只能接受但实则想要申诉、反驳的人感到难过。

不确定他是否一同晚餐,是一种折磨,却是可忍受的。不敢问他来不来,才是真正的酷刑。有时候我几乎放弃了,觉得他当晚不会跟我们一起吃晚餐时,却听见他的声音或看见他坐在他的位子上,像有毒的花那样盛开,我的心会猛然一跳。看着他,认为他今晚会一起吃晚餐,却听到他蛮横的Esco,则让我知道愿望落空的感受,就像从活泼的蝴蝶身上剪掉翅膀一般。

我希望他离开我们家,好让这一切有个了断。

我也希望他死掉,这么一来,如果我无法不想他,无法不担心下次不知何时才见到他,至少他的死足以了结这一切。我甚至想亲手杀了他,好让他知道,他的存在让我有多困扰。他随遇而安,从容不迫,不厌其烦地表现出“我不在意这、不在意那”的态度。其他人都要先拉开门闩才走,他却直接跨越通往海边的栅门。这一切多么令人难以承受!更别说他的泳裤、他的“天堂”、他放肆的“再说吧”,以及对杏子汁的咂嘴之爱。如果我不杀他,那我要让他终身残疾,这样他会坐在轮椅上与我们待在一起,永远不回美国。如果他坐轮椅,我将随时知道他的行踪,也很容易找到他。我对他会有优越感;既然他瘸了,我便是他的主人。

接着我意识到,我也能自杀,重重伤害自己,让他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如果我划伤我的脸,我希望他看着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这样伤害自己,直到多年以后回头(没错,再说吧),他终于拼凑出事情的全貌,然后懊恼地撞墙。

有时候,必须铲除的绊脚石是基娅拉。我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对奥利弗来说,与我同龄的基娅拉的身体可不只是“准备好了”。比我准备得更充分吗?我怀疑。她想要奥利弗,这点还算清楚,而我真正想要的只是与奥利弗共度一夜,一夜就好,甚至一个小时也行——只要借此确认,之后我是否还想再与他共度良宵。我没意识到的是,试探欲望的诡计,只不过是想,在不承认自己的欲望的情况下,得到自己想要的。我不敢去想奥利弗多么有经验。如果到这儿来才几个星期,就能如此轻易交上朋友,怎能不揣度他在故乡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只要想象他在任教的哥伦比亚大学的都市校园里有多无拘无束就行了。

和基娅拉的事那样轻易地发生,超乎预想。他和基娅拉在一起时,喜欢驾着我们的双船体划艇到远处兜风;他划船,基娅拉则悠闲地躺在上面晒太阳,等到远离岸边停下来,便脱下胸罩。

我看着,怕基娅拉抢走奥利弗,也怕奥利弗抢走基娅拉。想到他们俩在一起,我并不惊慌失措,反而情欲高涨,尽管我不知道激起情欲的是阳光下基娅拉的裸体,还是旁边奥利弗的裸体,抑或是他们两个的。我在俯瞰悬崖的花园凭栏伫立,睁大眼睛仔细看,总算看到他俩并排躺在阳光下,或许正在亲热。有时候基娅拉把大腿搭在他腿上,几分钟后,他也把大腿搭在基娅拉腿上。他们都没把衣服脱了,我因此感到欣慰。后来有一晚,我看到他们一起跳舞,那动作让我觉得他们之间已经远不止于爱抚。

事实上,我喜欢看他们一起跳舞。或许看他和别人这样跳舞,让我明白他已有所属,就没有理由再抱希望。这是好事,可以帮助我复原。或许这么想已经是复原的前兆。我曾试图偷食禁果,现在却得到从轻发落。

但是第二天早上,看他出现在花园里那个老地方,我的心又猛然一震,我知道,祝福他们、渴望复原,与我对他仍然持续存在的渴望无关。

看我走进房间,他的心会猛然一震吗?

我怀疑。

那天早上,他像我不理他那样,对我视而不见:他是故意的,好让我吐露真情,保护他自己,以显示我的无足轻重?或者他没感觉,最敏锐的人偶尔也错过最明显的暗示,只因为他们不在意,欲望没被挑起或没兴趣?

他和基娅拉跳舞时,我看见基娅拉把大腿悄悄滑进他的两腿之间。我也看到他们在沙滩上翻滚打闹。几时开始的?开始的时候,我怎么不在?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为什么我无法回想起他们关系发生转变的那些时刻?其实我周围都是信号。为什么我就是看不见?

我满脑子都在想,他们在一起会做些什么。我想要竭尽所能破坏他们独处的每个机会。我想要挑拨他们的关系。但我也想看他们亲热,我想参与,让他们觉得亏欠我,把我当作他们必不可少的同谋,他们的掮客;一个在国际象棋里,对王和后都极其重要的卒,现在已经掌控棋盘。

我开始说他们的好话,假装对他们之间的事毫不知情。奥利弗觉得我扭捏作态,基娅拉说她的事情她自己处理。

“你想替我们牵线?”基娅拉的声音里爆出嘲弄。

“这跟你到底有什么关系?”奥利弗问。

我描述着两年前看过的基娅拉的裸体。我想挑逗他。他欲望的对象是谁不重要,只要他被挑逗就好。我也跟基娅拉描述他,想看她的欲望被挑起时,是否跟我一样,好让我根据她的反应来描摹我自己的,看看谁才是真爱。

“你想让我喜欢她?”

“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想自己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了解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仅要让他在我面前被撩拨,或让他需要我,而且要引诱他在背后谈论基娅拉。我要把基娅拉变成男人之间闲聊的对象。承认我们被同一个女人吸引,实则是为我和他建立起了纽带,我们的感情通过她而升温。

或许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喜欢女生。

“听着,你人很好,我心领了。可是别这么做。”

他的指责让我知道他不打算和我继续玩下去。让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不,他是高贵的人。不像我,阴险、可鄙又狡诈。我因此感到更加痛苦和羞愧,这感觉凌驾于如基娅拉一般渴望他而产生的羞耻之上。我对他既尊敬又害怕,并且因为他让我讨厌自己而憎恨他。

看过他们一起跳舞之后的第二天早上,我没提议要跟他去慢跑。他也没有邀请我。最后还是我提起的,因为双方的沉默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但他说他已经跑过了。“最近你都很晚起床。”

真聪明,我想。

的确,过去几天的早上,我习惯了他等我,以致我越来越大胆,不太担心起床时间。这给了我一个教训。

第二天早上,虽然我想跟他一起游泳,但及时下楼会像是在对他的随口批评进行自我悔改,所以我留在自己房间里。只是想证明自己没错。我听到他轻轻穿过阳台,几乎是蹑手蹑脚。他在回避我。

我过了很久才下楼,那时他已经出门去米拉尼太太那儿送校对稿,顺便取回最新的译稿。

我们的交谈中止了。

即使早上在同一个地方,最多也只是没意义、充场面的对话。连闲谈也称不上。

这种状况并不让他觉得苦恼。他可能根本没多想。

有人想接近你,因此受尽折磨,你却毫不知情,甚至不肯多想一下,两周过去,你们之间连一句话也没说,怎么会这样?他知道吗?我应该让他知道吗?

他与基娅拉的罗曼史从海边开始。接着,他也不打网球了,开始在傍晚跟基娅拉和她的朋友一起骑车,沿海岸向西,到比较远的山城去兜风。有一天,因为要一起骑车兜风的人太多了,奥利弗问我,既然我不骑,那是否可以把自行车借给马里奥。

我因此倒退回到六岁的状态。

我耸耸肩,意思是:请便,我一点也不在乎。不过他们一离开,我立刻冲上楼,把脸埋在枕头里啜泣。

晚上,我们有时候会在“跃动舞厅”相遇。奥利弗何时会出现,从来就没有任何征兆,常常突然蹦出来,又突然消失,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跟其他人一起。基娅拉到我家来的时候(她从小就常常来我家),总坐在花园里目不转睛地往外看,主要是在等他出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之间却无话可说,最后她终于问我:“C’e Oliver31?”我只能回答“他去找译者了”;或者“他跟我爸爸在书房”;或者“他或许在海边吧”。“嗯,那我走了。告诉他我来过。”

他们没可能了,我想。

马法尔达带着同情的质疑,摇着头说:“她年纪还小,而他是个大学教授。她就不能找个年龄相当的人吗?”

“没人问你的意见!”基娅拉无意间听到马法尔达的话,但不愿意被一个厨娘批评,所以厉声说道。

“不准那样对我说话,否则我会给你两巴掌,”我们的那不勒斯厨娘把手举在半空中说,“还不满十七岁就袒胸露乳跟人亲热,以为我什么都没看见吗?”

我能想象,马法尔达每天早上检查奥利弗的床单,或者跟基娅拉家的用人闲言碎语的样子。没有任何秘密躲得过女管家(也就是“包打听”)的火眼金睛。

我看着基娅拉。我知道她很痛苦。

大家都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有些下午,奥利弗会说,自己要去车库旁的车棚,骑辆自行车到城里去。一个半小时后就回来。去找译者,他这么解释道。

“译者……”父亲在慢慢品味一杯餐后白兰地时,把声音拖得很长。

“译者个鬼。”马法尔达意味深长地说。

有时候我们会在城里撞见对方。

我坐在大伙儿晚上看完电影或上舞厅前爱去的咖啡店里,看见基娅拉和奥利弗边说话边从路边的小巷走出来。奥利弗在吃冰激凌,她则两手紧紧挎着他的另一只胳膊。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密?他们似乎在聊一些很严肃的事情。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一看到我就说。他用玩笑来隐藏自己并试图掩饰我们已经完全不交谈的事实。低劣的伎俩,我想。

“闲逛。”

“你的就寝时间不是过了吗?”

“我爸爸不相信就寝时间那一套。”我回避这个话题。

基娅拉仍深陷在思绪里,而且在回避我的目光。

奥利弗是否已经告诉她我为她说了好话?她似乎不太舒服。她是否介意我闯入了他们的小世界?我记得那天早上她对马法尔达发脾气时的语气。一抹冷笑挂在她脸上;她原本打算讲几句伤人的话。

“他们家从不规定就寝时间,没有规矩,没有监督,什么都没有。所以他才变成这样的乖宝宝。你不懂吗?没什么好叛逆的啊。”

“真的吗?”

“大概是吧,”我回答,尽量轻描淡写,免得他们继续发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叛逆方式。”

“是吗?”

“举个例子来听听。”基娅拉插了一句。

“你不会明白的。”

“他读策兰呢。”奥利弗插进来说,试图改变话题,或许也是想帮我解围,而且不露痕迹地表明,他其实并没有忘记我们先前的对话。他这是在为我深夜在外逗留的事说话呢,还是这不过又是在取笑我呢?这时,他的眼中闪过冷酷又难以捉摸的神情。

“E chi è32?”基娅拉没听说过策兰。

我向他投去同谋的眼神,他明白我的意思,但是回看我时,却没有一丝想嘲笑基娅拉的意思。他究竟站在哪一边?

“一位诗人。”他们开始向着小广场中心漫步时,他低声说道,然后丢给我一句漫不经心的再说吧!

我看着他们在隔壁一家咖啡馆里找空位。

几个朋友问我奥利弗是不是在追她。

不知道,我回答。

那他们做了吗?

我也不知道。

我很乐意变成他。

谁不想?

但现在我仿佛置身天堂。因为他没忘记我们有关策兰的对话,这让我前所未有地狂喜了好几天。一切都洋溢着幸福的喜悦。只要一句话、一个眼神,我就仿佛置身天堂。幸福或许一点都不难。而幸福也只能向内探寻,不可他求。

我记得《圣经》里的那个场景。雅各33向拉结34要水;听到拉结给他的预言之后,雅各双手高举向天,亲吻井旁的土地。我是犹太人,策兰是犹太人,奥利弗是犹太人——我们生活在一个半犹太区,一个偶尔残酷冲撞、多半还算太平的世界。在那里,醉鬼会在陌生人面前立刻收敛自己;在那里,我们不会误解他人,也不会被他人错估;在那里,一个人就是能了解另一个人,而且能了解得那么彻底,以致若剥夺了这种亲密,就是希伯来文所谓的galut,即“离散”或“流亡”。他就是我的故乡,那么,他能够带我回家吗?你是我最后的归宿,奥利弗。除了能与你和睦共处,我别无所求。奥利弗,你让我喜欢自己,跟你在一起时的那个自己。如果这世界有任何真实可言,真实就存在于你我相聚的时候。如果有一天我鼓起勇气把我的真心话告诉你,请提醒我,感恩节那天,要在罗马的每个圣坛上点一根蜡烛。

我从来没想过,如果他随口一句话就能让我如此幸福,那么,他再说一句,我就会神魂颠倒。如果我不想痛苦,那么,我就应该学会留心这小小的喜悦。

但是,就在那一晚,我借着令人飘飘然的得意劲儿跟马尔齐亚闲聊。我们跳舞跳到午夜之后,然后沿着海岸送她回家。我们在半路停下来。我说我很想游一会儿泳,以为她要阻止我,她却说她也很喜欢在夜里游泳。我们立刻脱掉衣服。“你跟我在一起,不是因为你生基娅拉的气吧?”

“我干吗生基娅拉的气?”

“因为奥利弗呀。”

我摇摇头,装出一脸困惑的样子,表示我搞不懂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用长袖运动衫擦干身子时,她要我转过身去,别盯着她看。我假装偷瞄,但因为太听话而不得不照她的话做。轮到我穿衣服的时候,我不敢要她别看,不过她撇开了目光,我倒是很高兴。等我们穿上衣服以后,我牵起她的手,吻了她的手心,然后吻她手指之间的地方,再吻她的嘴。她很久才回吻,可是接着她就不想停了。

第二天傍晚,我们打算在海边同一个地点见面。我会比她早到,我说。

“别告诉任何人。”她说。

我在嘴巴上做出拉上拉链的动作。

“我们差一点就做了。”隔天吃早餐的时候,我告诉父亲和奥利弗。

“那为什么没做?”

“不知道。”

“宁可试过,失败了……”奥利弗用那句换汤不换药的老话,半开玩笑、半安慰我说。“我只需要鼓起勇气,伸手碰她,她会答应的。”我说,一方面回避他们俩进一步的批评,一方面也表示,自嘲的话我自己来就好,多谢。我是在炫耀。

“回头再试。”奥利弗说。这是自我感觉良好的人做的事。不过我也感觉到他有某种企图,而且不肯老实说。或许在他愚蠢但好意的回头再试背后,有些微微不安也说不定。他在批评我。或在寻我开心。或看透了我。

“回头不试,更待何时?”他终于说了出来,令我感到心痛。只有看透我的人才这么说。

父亲喜欢这个说法。“回头不试,更待何时?”呼应了希勒尔拉比35著名的训令:“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奥利弗立刻收回他略微带刺的言论,说出更温和的版本:“换作我绝对再试一次,而且会再接再厉。”不过回头再试是他拉来遮掩回头不试,更待何时的布幔。

我重复他这句话,仿佛那是先知的咒语,反映出他如何度日,以及我将如何度日。借着重复这句出自他口的咒语,或许我将在一条通往尘世真理的秘径上跌跌撞撞,那是我迄今无法理解的真理,却与我、生命、他人以及我和他人的关系都有关。

回头再试是我每晚发誓要采取行动拉近奥利弗与我的距离时,对自己说的最后几个字。回头再试的意思是:我现在没有勇气。还没准备好。上哪儿去找回头再试的意志与勇气,我不知道。但打定主意要采取行动而非坐以待毙,让我觉得自己已经做了什么,好像我还没投资,更别说赚钱,却已经开始觉得自己在盈利了。

但我也知道, 我是在用回头再试为人生筑起一道防线,几个月,几个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整整一生就这样过去,除了铭刻在每一天的“回头再试”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于奥利弗这样的人来说,回头再试是有用的。回头不试,更待何时则是我的示播列36。

回头不试,更待何时?如果他看穿我,用那八个尖利的字揭穿我一个又一个秘密,怎么办?

我必须让他知道,我对他毫无兴趣。

令我彻底陷入消沉的是,几天后的早上,我在花园跟他说话时,不仅发现他对我为基娅拉说的奉承话置若罔闻,而且发现自己完全搞错了。

“你说搞错了,是什么意思?”

“我没兴趣。”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没兴趣讨论,还是对基娅拉没兴趣。

“大家都有兴趣。”

“嗯,或许吧。可是我没有。”

仍然不明朗。

他的声音立刻开始有些冷淡、不耐烦和吹毛求疵。

“可是我看见你们在一起。”

“不关你的事。总之,我不跟你或她玩这种游戏。”

他抽了口烟,以他平常那种冷冰冰且带有威胁的眼神,扭头盯着我看,仿佛能以关节内窥镜般的精准,切开并凿穿你的内脏。

“我很抱歉。”我耸耸肩说,然后继续看我的书。我再度踩过自己的边界,除了归咎于太欠考虑之外,没有其他优雅的退场方式。

“或许你应该试试。”他突然插话。

我从来没听过他用这种机巧的语气说话。通常,我是那个在得体与否的边缘踉踉跄跄的人。

“她不会想要和我有任何瓜葛的。”

“你希望她想要吗?”

这是要扯到哪里去?为什么我觉得陷阱只有几步之遥?

“不希望吧。”我小心翼翼回答,没意识到我的畏缩让我的“不希望”听起来几乎像问句。

“你确定?”

我是否在不经意间让他深信我一直对基娅拉有意思?

我抬头看他,仿佛要正面迎战。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她。”

我厉声反驳:“你才不知道我喜欢什么。完全不知道。”

我努力让我的话听起来既傲慢又神秘,就像在谈及像他那样的人永远也无法明白的人类经验。但是我的话听起来却只有暴躁和歇斯底里。

就连没那么精明的人类灵魂观察者,也能在我的执意否认中,看出我只是拿基娅拉当幌子。

然而,比较精明的观察者,却能以之为引子,导向完全不同的真相:推开那扇门,但后果请自负——相信我,你不会想听的。或许你应该及时掉头离开。

但我也知道,只要他对真相稍微露出怀疑,我就会尽一切力量让他再度陷入茫然。然而,如果他毫不起疑,我慌乱的言辞可能同样使他孤立无解。到头来,比起他继续追究,搞得我作茧自缚,倒不如让他以为我对基娅拉有意思,这样我还更开心一些。无言——我可能会承认我从没为自己设想过一切会如何,也并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要去坦白。无言——我可能会更愿意跟随身体的渴望,而不是去讲提前几小时准备好的俏皮话。我可能会脸红了又红,因为我曾经脸红、胡言乱语,终至崩溃——那时我将处于何种境地?他又会说些什么?

与其再多花一天勉强做出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决定——回头再试,我想,倒不如现在就崩溃。

不对,他最好永远不知道。我能忍受。我能一直、一直忍受下去。我甚至不惊讶自己能如此轻易接受这一点。

有时候,忽然之间,我们之间会迸发出温柔时刻,那些我渴望向他诉说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是我所谓的绿色泳裤时刻——即使我的颜色理论完全被推翻,我已经没信心再在“蓝色”日子里期待友善,或在“红色”日子里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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