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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莫奈的崖径

约莫七月底,事情最终发展到不得不面对的地步。显然在基娅拉之后,他还有一连串的艳遇,热恋、打情骂俏、一夜情、风流韵事,天晓得是什么。对我来说,一切只归结于一件事:他的那玩意儿游遍了B城,每个女孩都碰过。那画面让我觉得好笑。我从来都懒得去想他那时的样子,宽阔、黝黑、有光泽的肩膀上下晃动,就像那天下午我曾用双腿夹着他的枕头时想象过的那样。

有时候他恰好在“天堂”看稿子,只要看看他的肩膀,我就想知道昨晚他去了哪里。他每次翻身,肩胛骨的动作都是那么轻松自如,如此不经意地闪烁着阳光。对于昨晚那个躺在他下面、轻轻咬他的女人来说,他尝起来有海的味道吗?还是有防晒乳液的味道?或者是有我钻进他的被单时,被单散发出的气味?

我多希望拥有他那样的肩膀。如果我有那样的肩膀,或许就不会这样渴望他的?

Muvi star,我想要像他一样吗?我想成为他吗?或者我只是想拥有他?在欲望纠缠的捆束中,“成为”和“拥有”是完全错误的动词吗?“想触碰某个人的身体”和“成为我们想触碰的对象”,是一体的,也是相同的,就像一条河的两岸,河水从我们流向他们,回到我们,再到他们,永远在流动,在那里,心就像欲望的暗门、时间的隧道以及抽屉的夹层,具有欺骗性的逻辑。根据这个逻辑,真实的人生与未曾真实活过的人生,我们是谁与我们想要什么之间的最短距离,就是埃舍尔38以顽童般的残酷设计的扭曲楼梯。奥利弗,你和我几时被这些东西分隔了?为什么我知道,而你却毫不知情?每晚我想象着自己躺在你身边时,渴望的是你的身体吗?还是我渴望进入你的身体,占为己有,仿佛你的身体就是我的?就像我穿上你的泳裤又脱掉,始终心怀渴望;就像那天下午,我前所未有地渴望能感受到你进入我的身体,仿佛我整个躯体都是你的泳衣、你的故乡。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那一天。我们在花园里,我谈起刚读完的短篇小说。

“那个不知道是说出来还是去死的骑士?你跟我说过了。”

显然我忘了。

“嗯。”

“那么,他说了吗?”

“公主对他说,最好是说出来。不过她有些防备,感觉似乎有陷阱。”

“所以他说了吗?”

“没有,他避开了。”

“想象得到。”

当时刚吃过早餐。那天我们都不想工作。

“听着,我得进城去拿东西。”

“东西”,铁定是译者最新的稿子。

“你希望我离开的话,我就走。”

他默默坐了一会儿。

“不,我们一起进城。”

“现在?”我的意思可能是,真的?

“怎么,你有更想做的事?”

“没有。”

“那我们走吧。”他把文稿放进磨损的绿背包里,背在肩膀上。

自从上次骑车去 B城之后,他再也没有邀我一起去过任何地方。

我放下钢笔,合上乐谱,把半杯柠檬水压在上面,准备出发。

去车棚的途中,我们经过车库。

一如平常,马法尔达的丈夫曼弗雷迪和安喀斯正在争论。这次曼弗雷迪是在指责安喀斯给番茄浇太多水,简直大错特错,因为那些番茄长得太快了。“这样种出来的番茄会发白。”他抱怨道。

“听着,我负责种番茄,你负责开车,咱们相安无事。”

曼弗雷迪坚持说:“你不懂。在我们那个年代,番茄到了某个阶段就得移植,从一处移到另一处,再到另一处,而且附近要种罗勒。当然啦,你们当过兵的什么都懂。”

“没错。”安喀斯不太想理他。

“我当然没错。怪不得军队没有把你留下来。”

“没错,军队没把我留下来。”

两人都向我们打招呼。园丁把奥利弗的自行车交给他:“昨晚我检查过轮胎,费了一番工夫。我也替轮胎打过气了。”

曼弗雷迪被激怒了。

“从现在起,我修我的轮胎,你种你的番茄。”怄气的司机说。

安喀斯露出苦笑。奥利弗也报以微笑。

一到通往入城干道的丝柏小径,我就问奥利弗:“他不会让你有点受不了吗?”

“谁?”

“安喀斯。”

“不会啊,为什么这么说?前几天我回家时跌倒了,擦伤颇严重,安喀斯坚持为我涂了某种偏方39。他还替我修了自行车。”

他一手抓着自行车把手,一手掀起衬衫,露出左腰上大片的擦伤和瘀青。

“我还是觉得有点受不了。”我重复阿姨说过的话。

“只是一个无所适从的人,真的。”

本该由我碰触、抚摸和爱怜他的擦伤。

途中,我注意到奥利弗一点也不着急。他不像平常那样匆忙,没有加快速度,没有用平时那种精力充沛的热情爬坡。他似乎也不急着回去写稿,或去找海边的朋友会合,或像往常一样甩掉我。或许他没什么更想做的事。这是我的“天堂”时刻。年轻如我,也知道这不会持久,我至少应该享受当下,而不是一再地用古怪的方式去试图巩固我们的友谊,或将之提升到另一个层次,结果搞砸一切。没有什么所谓的友谊,那没意义,只是一时的恩宠。Zwischen Immer and Nie.40&Zwischen Immer und Nie.策兰说的。

当我们抵达能够俯瞰大海的小广场时,奥利弗停下来买最近才开始抽的高卢牌香烟。我从没试过高卢牌,问他我可否抽抽看。他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火柴,弯起手指,贴近我的脸,替我点烟。“不错吧?”“很不错。”这个牌子的烟会让我想起他,想起这一天。我意识到,还有不到一个月他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容许自己倒数他在B城剩余的时日。

“看这里。”我们在早上十点左右的阳光下,优哉游哉地骑车来到小广场,俯瞰山丘的起伏。

远方是大海壮丽的景象,难得能看到一条条浪花划过海湾,仿佛巨型海豚在破浪。一辆小型公交车在费力爬坡,三名穿制服的骑车人落在后头,显然在抱怨小型公交车排出的废气。“据说曾经有人溺死在这附近,你一定知道是谁吧?”他说。

“雪莱。”

“那你知道他太太玛丽和朋友发现他的遗体后,做了什么吗?”

“Cor cordium41,众心之心。” 我回答,并且谈到,在岸边火化时,雪莱的朋友在火焰吞噬肿胀的尸身前,突然抓起雪莱的心脏。他为什么考我?

“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我看着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要么把握,要么失去,但无论如何,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忘掉那种嘲讽;或许我可以洋洋得意地接受他的恭维,但是余生都会带着悔意。这或许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对一个成年人说这些。我太紧张,以致无法做任何准备。

“我什么都不知道,奥利弗。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你比这儿的任何人知道的都多。”

为什么他要用了无生气又傻里傻气的鼓励回应我极其沮丧的语调?

“但愿你知道,我对真正重要的事有多么无知。”

我现在是在蹚水了,想方设法既不溺水,也不游至岸边,只是留在水中,因为真相就在这里——尽管我无法说明,甚至也无法给予暗示,但我发誓真相就在我们身边,就像我们聊起刚刚游泳时弄丢的项链那样:我知道项链就在水里。但愿他知道,但愿他知道我给他的每次机会,都是为了将二和二加在一起,得出大于无限的数字。

如果他明白,他必定早已起疑;如果他起疑,他就会独自站在小路的对面,用他含有敌意,玻璃般犀利、冰冷的眼神盯着我,仿佛无所不知。

他必定偶然发现了什么——天晓得是什么。或许他在试着不表现得太过震惊。

“什么是重要的事?”

他是在装傻吗?

“你明明知道。到了这个节骨眼,就数你最该知道。”

沉默。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

“因为我认为你该知道。”

“因为你认为我该知道。”他若有所思地复述我的话,试着理解这几个字的完整意义,理出头绪,借着重复这句话来拖延时间。我知道,这块铁正烧得灼热。

“因为我希望你知道,”我脱口而出,“因为除了你之外,我没有人可说。”

就这样,我说出来了。

我说得够清楚吗?

我正要岔开话题,讲讲海或明天的天气什么的,聊聊父亲承诺过每年此时都要驾船去E城,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好主意。

但是多亏他,他不肯放过我。

“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

这时,我望向大海,用含糊疲惫的语气——仿佛那是我最后的掩饰、隐藏和逃避——说:“知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一点也没误会。我只是不太擅长说话。不过你大可不再跟我说话。”

“等等。我没有误解你的话吗?”

“没、没有。”既然秘密已经脱口,我大可摆出从容不迫、略为恼怒的姿态,就像已向警方投降的重罪犯,向一个个警察,一而再、再而三地坦承自己是如何抢劫店家的。

“在这里等我,我得上楼去拿些文件。别走开。”

我带着信任的微笑看着他。

“你很清楚我不会走开。”

如果这不算再次表白,那什么才算?我想。

我边等边推着我们的自行车走向战争纪念碑,这座纪念碑是为一战期间死于皮亚韦河战役的B城年轻人建立的。意大利每座小城都有类似的纪念碑。两辆小型公交车停在附近,让乘客下车——一群有点年纪的妇人,从邻村进城来购物。小广场周围有几个老人,多是男性,身穿单调、陈旧的暗灰色西装,坐在摇摇晃晃、有草编椅背的小椅子或公园长凳上。我想知道这里有多少人还记得葬身于皮亚韦河的年轻人,年过八十的人才可能见过这些战士,少说也要年近百岁才可能比当时上战场的年轻人年长。到了期颐之年,你无疑早就学会了如何克服失落和悲伤——还是一直会被这些情感困扰,至死方休?到了期颐之年,兄弟姐妹忘了,儿子忘了,爱人忘了——没人记得任何事——甚至连最悲痛欲绝的人也忘了要记住你。父母早已亡故。还有谁会记得?

一个念头快速在我心里闪过:我的后代会知道我今天在这座小广场上说的话吗?会有什么人知道吗?还是那些话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希望如此吗?他们会知道,小广场上的这一天,是多么接近他们命运的边缘吗?这个念头让我觉得好笑,让我有必要保持距离来面对这一天剩余的时光。

三四十年后,我将回到这里,回想我永志不忘的这段对话,就像有一天我可能很想忘掉那样。我将与我的妻儿来到这儿,让他们看这片风景,指着海湾、咖啡馆、“跃动舞厅”和“大饭店”,站在这里,恳请雕像、草编椅和摇摇晃晃的木桌提醒我,曾有个名叫奥利弗的人。

他回来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那个白痴米拉尼把页码搞错了,得整个重打。我今天下午没法工作了,害我进度落后一整天。”

轮到他找借口转移话题。如果他想,我也能轻易放过他。聊海、聊皮亚韦河、聊赫拉克利特的断简残篇,比如,“我寻找过我自己”“看不见的和谐比看得见的和谐更好”“自然喜欢躲藏起来”。若不聊这些,也能继续讨论父亲计划的E城之行,或是随时会来表演的室内乐团。

途中我们经过一家店,母亲总来这儿订花。小时候,我喜欢看临街的超大橱窗,橱窗上总有水帘覆盖,水总是那么轻柔地流淌着,让这家店铺有一种被施了魔法的神秘氛围,让我想起许多电影里,画面模糊预示着闪回就要开始。

“但愿我没说。” 我总算说出口了。

我知道这句话一出口,就打破了我们之间微小的魔力。

“我就假装你没说过。”他接着说。

嗯,我倒是没料到,一个如此泰然自若的男人会这么说。我在家里从来没听过这种话。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是那种常聊天的好友——但其实不尽然呢?”

他思索片刻。

“听着,我们不能谈这种事。真的不行。”

他背起背包,我们往山下走。

十五分钟前,我痛苦至极,每个神经末梢、每种情绪都像在马法尔达的研钵里,被击打、研磨、捣碎,全部化成粉末,直到难以分辨恐惧、愤怒或仅存的一点点稀稀落落的欲望。但当时尚且有所期待。等到我们把牌全摊在桌上,秘密、羞耻已然消失,这几个星期以来,让一切存活的那一丁点未说出口的希望,也随之而去。

只剩下风景和天气能鼓舞我的精神。就像在空荡荡的乡村路上一起骑车兜风所达到的效果,此时这条路完全属于我们,阳光开始向沿路田地发起猛烈攻击。我叫他跟我走,我要带他去一个游客和外地人从未见过的地方。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补充说道,这次不想表现得太咄咄逼人。

“我有时间。”他说这话的声音里有一种不表态的轻快,仿佛觉得我讲话过于圆滑,有些滑稽。但这或许是为了补偿不讨论眼前问题所做的小小让步。

我们偏离大路往悬崖边去。

“这里是莫奈作画的地方。”我借着一段开场白来引起他的兴趣。

发育不良的小棕榈树和奇形怪状的橄榄树散布在小树林里。穿过树林,在通往悬崖边缘的陡坡上,有座部分荫蔽在高大海松中的小圆丘。我把自行车靠在树旁,他也照做。我指着通往崖径的上坡路给他看。“你看!”我兴高采烈地说,仿佛是在展现比我为自己说的任何话都更动人的东西。

安静无声的小海湾就在我们正下方。毫无文明的迹象,没有人家,没有防波堤,也没有渔船。向更远处看,总能看到圣贾科莫的钟塔,如果睁大眼睛,还能看到N城的轮廓,再远一点是类似我家和邻居家别墅(也就是维米尼的住处)的建筑,还有莫雷斯基家——他们家两个女儿可能单独或一起跟奥利弗上过床。天晓得,在这节骨眼上谁在乎?

“这是我的地盘。完全属于我。我到这儿来读书。我在这里读的书多到说不清。”

“你喜欢孤独吗?”他问。

“不喜欢。没人喜欢孤独。但是我已经学会如何与孤独相处。”

“你一直这么有智慧吗?”他打算采取先放低身段,然后说教的策略吗?像其他人一样,说我必须多出门,多交朋友,还有,交了朋友以后,对待他们不要那么自私?这是他打算扮演心理医师兼职家庭友人的铺垫吗?还是我又误解他了?

“根本称不上什么智慧。我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会读书,知道如何去理解句子,但这不意味着,我知道如何谈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

“你现在做的就是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表达方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为了不看他,我向远处凝视着海面。我在草地上坐下来,注意到他踮着脚蹲在距离我几码外的地方,仿佛随时会跳起来,回到我们停自行车的地方。

我完全没想过,自己带他到这儿来,不仅是为了向他展示我的小世界,也是为了请求我的小世界接受他,好让我的夏日午后独处小天地也能认识他,评判他,看他适不适合这里,再接纳他,好让我能再回到这里来追忆。我到这儿来,是为了逃离已知世界,虚构另一个属于我的世界。我是在向他介绍我的出发地。而我要做的就是,跟他列举我在这里读过的作品,他就会知道我曾游历过的地方。

“我喜欢你谈论事情的方式。但你为什么老是贬低自己?”

我耸耸肩。他批评我太苛求自己?

“我不知道。所以你不会吧,我猜。”

“你就这么害怕别人的想法吗?”

我摇摇头。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者答案太过明显,我不必回答。就是这样的时刻,让我觉得如此脆弱,如此赤裸裸。质疑我,让我紧张,要是我不反驳,恐怕你就要看穿我。不,我无言以对。但我也动弹不得。我想让他自己骑车回去。我会及时到家吃午饭的。

他盯着我,等我开口。

这是我第一次怂恿自己回望他。通常我会瞥他一眼,然后望向一边——因为除非他邀请我,否则我不愿在他迷人澄澈的眼波里浮游——而我永远等得不够久,永远来不及弄清楚那里究竟是否欢迎我。望向一边,因为我太害怕回望任何人;望向一边,因为我不想透露自己的秘密;望向一边,因为我无法承认他对我有多重要;望向一边,因为他钢铁般冰冷的凝视总提醒我他的姿态有多高,而我又是多么卑微。此刻,在当下的静默中,我回望他,不是为了挑战他或表示我不再害羞,而是为了投降,为了告诉他:这就是我,这就是你,这就是我想要的;此刻我们之间只有真实,而真实所在之处就没有阻碍,没有躲闪的目光。如果这样都没有结果,就永远别说你或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已经不存一丝希望。我以看透一切的凝视回望他,既挑战又逃避的姿态仿佛在说:“有种就吻我啊!”

“你把事情搞得很棘手。”

他指的是我们的凝视吗?

我没退却。他也没有。是的,他指的是我们的凝视。

“为什么我把事情搞得很棘手?”

我的心跳得太快,以致语无伦次,脸变得再红也不觉得害臊。那就任由他知道吧,任由他。

“因为这件事可能大错特错。”

“可能?”我问。

那么,有一线希望?

他坐在草地上,躺下,手臂枕在头下,盯着天空看。

“对,可能。我不会假装没想过这件事。”

“我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对,是的。得啦,你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以提问的方式笨拙地说。“没事。”我又多想了一下。“没事。”我再一次重复——仿佛我开始隐约领会到的事是如此杂乱无章,只要借着重复“没事”这句话,就能被轻易推至一旁——从而填满令人难堪的沉默裂隙。“没事。”

“我懂了。你搞错了,我的朋友,”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责怪的傲慢,“如果你因此觉得好过一些,我必须有所保留。你也到该学乖的时候了。”

“我顶多只能假装不在乎。”

“这种事,我们不是早就都清楚吗?”他马上厉声说道。

我崩溃了。这段时间,我一直以为我在花园、阳台、海边摆出不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姿态,是在冷落他,可是他早就看透我,把我的举动当成闹别扭、欲擒故纵的老把戏。

他的坦诚似乎打开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排水管道,却也恰恰淹没了我刚萌芽的希望。此后我们将何去何从?还有什么好说的?等到下次我们假装不讲话,却不能确定彼此之间的冰霜是真是假,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话题枯竭了。既然两人手中的牌全摊在桌上了,现在感觉就像闲聊一样。

“这就是莫奈作画的地方?”

“家里有一本书,里面有这一带的精彩图片。回家我再拿给你看。”

“好,你一定要拿给我看看。”

他屈尊俯就的样子。我恨死了。

我们各自撑着手肘,盯着风景看。

“你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他说。

“你只看到了一部分。”

我让他仔细思考我的话。接着,或许是为了填补令人难堪的沉默,我脱口说:“不过,其实你看错了。”

“什么?你的家人吗?”

“也包括他们在内。”

“整个夏天住在这里,一个人读书,每顿饭都要应付令尊给你张罗来的‘正餐苦役’?”他又在寻我开心。

我冷笑。不是,也不是那个。

他停顿了一会儿。

“你是指我们。”

我没回答。

“那,我们试试看。”我还没回过神,他就已经偷偷靠近我。太近了,我想,除了在梦里,或他拱手替我点烟之外,我还从没这么靠近他。如果他把耳朵再贴近一些,就能听到我的心跳。我在小说里读到过,可是直到现在才真的相信。他注视着我的脸,仿佛喜欢我的脸,想要加以研究,依恋不舍,接着他伸出手指触摸我的下唇,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一次又一次来回游移,我躺着,看他露出微笑,那微笑令我害怕当下会发生什么让人无法回头的事。或者这是他提问的方式,而我现在有机会拒绝或讲些什么来拖延时间,这样一来,我或许还能自我辩解,既然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只是我没时间了,他已经把他的嘴唇贴到了我的嘴唇上,给了我一个温暖、和解和“我只能做到这里”的吻,直到他发现我的吻有多饥渴。但愿我知道如何像他一样节制自己的吻。但热情容许我们将更多东西隐藏起来,那一刻在莫奈的崖径上,我想把关于我的一切隐藏在这个吻里,我也渴望自己迷失在这个吻里,就像一个人希望脚下的大地裂开,然后将自己完全吞没。

“好一点了吗?”事后他问。

我没回答,只是扬起脸再一次吻他,动作近乎野蛮,不是因为充满激情,甚至不是因为他的吻仍缺乏我所追求的那种热情,而是因为我不确定我们的吻是否能让我的自我确信更多一些。我甚至不确定我是否像先前期待那般乐在其中。我要再试一次,即使那个行动本身已把答案揭晓,我都需要再试一次。我的心正朝着最世俗的事飘去。这么强烈的否定?弗洛伊德的三脚猫门徒肯定会这么评论。我用一个更猛烈的吻压制我的疑问。我不要激情。我不要快感。或许我连证据也不想要。我不要词语、闲聊、吹嘘、边骑车边聊、讨论书,通通不要。只要太阳、草地、偶尔吹来的海风,只要从他的胸部、颈部、腋窝散发出来的体味。请占有我,让我蜕去旧有的自己,彻底改变,直到如同奥维德42诗作里的角色一般,与你的情欲合而为一。这才是我想要的。给我一条蒙眼布,握着我的手,别要求我思考——你愿意为我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这一切将往何处发展,但我逐渐臣服于他,一寸一寸,他必定也知道,因为我感觉到他仍在我们之间维持一段距离。即使我们的脸碰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却未曾贴合。我知道现在做任何事、任何动作都可能扰乱此刻的融洽。因此,意识到我们的吻可能不会再续,我试着让我的唇离开他的,却发现我有多么不想结束这个吻,我希望他的舌头在我嘴里,我的也在他嘴里——因为经过这些日子所有的不愉快以及间歇的冷战,我们变成了纠缠在彼此嘴里的潮湿舌头。只是舌头而已,其他毫无意义。最后,就在我抬起膝盖靠近他,面对着他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打破魔咒了。

“我觉得我们该走了。”

“不要。”

“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了解我自己。到目前为止,我们还算规矩。我们守住本分,还没做出任何令人羞愧的事。让我们保持这样。我想要守住本分。”

“不要。我不在乎。管他们呢?”

我豁出一切伸出手(我知道如果他不心软,我就永远无法摆脱这个动作给我带来的羞愧),放在他的裤裆上。他没动。早知道我应该直接滑进他的短裤里。他必定看出我的企图,因此以一种极为克制,几乎是非常温柔却也相当冰冷的姿势,把手覆在我的手上片刻,接着,手指相扣,抬起我的手。

我们之间出现一阵难堪的沉默。

“我冒犯你了吗?”

“不要再这样了。”

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我几星期前第一次听到的“再说吧”——尖锐、直率,一点都不快乐,语调毫无变化,没有一点我们刚刚都有的喜悦或热情。他伸出手拉我站起来。

他突然咧了一下嘴。

我记起他身体侧边的擦伤。

“我得注意绝对不要让伤口感染。”他说。

“我们回程时顺路去一下药房。”

他没回答。不过这大概是我们当时能说出的最清醒的话。这句话让扰人的真实世界像一阵大风灌进我们的生活——安喀斯、修好的自行车、关于番茄的争吵,匆忙中压在一杯柠檬水下的乐谱,这一切显得多么久远啊。

的确,我们骑车离开我的小天地时,曾经看见两辆旅行车往南要到N城。现在应该已近中午了。

“我们再也不会有深入的交谈了。”骑车滑下无止境的斜坡时我说,风吹拂着我们的头发。

“别这么说。”

“我就是知道。我们只会瞎扯。瞎扯。瞎扯。仅此而已。好笑的是,我说不定能忍受。”

“你刚刚押韵了。”他说。

我好爱他对我突然改变态度的方式。

两个小时后,在午餐桌上,我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忍受那些瞎扯。

上甜点前,马法尔达正在收拾盘子,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有关雅各布尼·达·托迪43的话题上,这时我感觉到一只温暖的光脚丫漫不经心地擦过我的脚。

我记得这个感觉。在崖径上我就该抓住机会,感受一下他脚上的皮肤是否和我想象的一样光滑。现在是我仅有的机会。

或许是我的脚迷了路,碰到了他的。他的脚撤退,不是马上,却也够快了,仿佛刻意留一段恰当的间隔时间,好避免给人惊慌退缩的印象。我也多等了几秒,没有多想,只是让自己的脚开始搜寻另一只脚。才刚开始找,我的脚趾就突然碰到了他的脚;他的脚几乎动也不动,像一艘海盗船,尽管你以为它已经飞驰到数里外,实际上却隐藏在距离仅五十码的浓雾中,一等机会出现就会俯冲回来。我的脚还来不及采取任何行动,毫无警告,也没给我时间接近他的脚或再度到安全距离之外休息一下,他就突然温柔轻缓地伸出脚压在我的脚上,开始爱抚、摩挲个不停。光滑圆润的脚后跟压着我的脚背,偶尔重重压下来,旋即放轻,以脚趾一阵爱抚,从头到尾都在暗示这是为了好玩和游戏。因为他在以这种方式来冷落坐在我们对面正在进行“正餐苦役”的那些人,也在告诉我这与其他人无关,完全只属于我们,这是我们的事,但我不该做过多的诠释。他鬼鬼祟祟又执拗的爱抚让我背脊发凉,感到一阵晕眩。不,我不会哭,这不是恐慌发作,这不是“意乱情迷”,我也不打算穿着短裤达到高潮,虽然我非常、非常喜欢那样,尤其在他以脚心叠在我的脚上时。我盯着面前的点心盘,看见点缀着覆盆子汁的巧克力蛋糕上,似乎有人倒了比平常更多的红色汁液,而且越来越多,那酱汁似乎来自我头顶上方的天花板,直到我意识到那是从我的鼻子里涌出来的。我倒吸一口气,立刻捏起餐巾往鼻子上捂,尽可能把头往后仰。“Ghiaccio44,马法尔达,拜托,per favore,presto45!”我轻声说,表现出一切都尽在掌握中的样子。我向客人道歉:“今天早上我爬山了。这是常有的事。”

大家在餐厅忙进忙出,发出急促的脚步声。我闭上眼睛。克制,我不断对自己说,克制。别让你的身体泄露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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