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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我想我甚至啜泣过,但我不确定。他拿起自己的衬衫帮我清理。马法尔达总是在寻找蛛丝马迹。她什么都找不到的,他说。我称这件衬衫为“大波浪”,你来的第一天就穿着它,比起我,上面有你的更多气味。我不信,他说。他还不肯放开我,当我们的身体分开时,尽管有点模糊,但我似乎想起刚才我曾无意推开一本书,当他还在我身体里时,这本书压在我的背后。现在竟在地板上。我什么时候发现那是一本《如果爱》?激情正炽热的时候,我竟然还有心思好奇:和马尔齐亚去参加新书发布会的那晚,他是不是也到过那儿?一些奇怪的想法浮现,似乎来自很久很久以前,但其实刚刚过去不到半小时。

我一定是过了一会儿才有了这些想法,那时我还躺在他的臂弯里。在我意识到自己昏昏欲睡之前,这些想法唤醒我,让我充满恐惧和焦虑。我感到想吐,就像是生病了,不仅需要淋浴来冲掉这一切,而且要用漱口水泡澡。我必须离开——远离他,远离这个房间,远离我们一起做的事。就像是从一团可怕的梦魇中缓慢降落,但还没有完全着陆,也不确定是否想要着陆,因为尽管我知道自己无法继续与那团巨大又奇形怪状的梦魇相抗衡,而且那团梦魇仿佛是曾飘进我生命里的自我厌弃和自责之云中最大的一朵,但是降落之后等待着我的一切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将再也不一样了。我怎能让他对我做这些事,还曾经那么急不可耐,火上浇油,然后等待他,恳求他不要停。他留在我胸前的那摊体液,证明我已越过一条可怕的界线,这条界线无关我所珍视之物,无关我自己、一切神圣之事或将我们拉得如此之近的民族本身,甚至无关马尔齐亚——她此刻就像站在远处暗礁上的塞壬,疏远又淡漠,夏日海浪轻轻拍打着她,我挣扎着游向她,在焦虑的漩涡中呼喊,希望她会是帮助我在破晓前重建自我的诸多意象之一。我冒犯的不是这些,而是那些尚未出现、未曾相遇,以及若不记着那一大团出现在我和他们生活之间的羞耻与厌恶,便永远无法去爱的那些人。这件事将纠缠着、玷污着我对他们的爱,而我们之间将会永远存在这个能毁坏我一切美好品质的秘密。

还是,我冒犯了更深层的东西?那是什么?

抑或,即便是伪装,那种厌恶感也会始终存在吗?我所需要的就是像刚刚那样去宣泄吗?

某种近乎恶心、类似悔恨的感受——的确是这些感受吗——开始紧紧抓着我不放,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晨光越来越多,这些感受就越发清晰。

然而,如果悔恨真的就像光,那它似乎黯淡过片刻。但当我躺在床上感到不安时,悔恨加倍奉还,就像每次我都以为自己是最后一次感到悔恨,结果都会被再记上一笔。我早知道会痛。但我没料到那种痛会缠绕扭结成一阵阵突然又剧烈的悔恨。没人告诉过我这一点。

此刻,天已经完全亮了。

他为什么盯着我看?他猜到我的感受了?

“你不开心。”他说。

我耸耸肩。

我憎恶的不是他,而是我们做的事。我还不想让他看透我的心。相反地,我想让自己挣脱这个自我厌弃的泥沼,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觉得恶心,对不对?”

我再次耸耸肩,不回答。

“我就知道我们不该做,我就知道,”他重复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犹豫退缩,被自我怀疑折磨,“我们应该先谈一谈的……”

“或许吧。”我说。

在那天早上我能说出口的话里,就属这句无足轻重的“或许吧”最残忍。

“你厌恶这一切吗?”

不,我一点也不厌恶。但我的感觉比厌恶更糟。我不想记得,也不愿意去想。扔到一边吧。就当从来没发生过。我试过,可是没用,现在,我想把自己的钱要回来,想倒带,想要被带回到我差点赤脚踏上阳台的那一刻,我不会再多走一步,我会坐下来,焦灼难耐,但永远无从知晓——宁可跟自己的身体争辩,也好过现在的感受。埃利奥,埃利奥,我们警告过你,不是吗?

出于一种略显夸张的礼节,我待在他床上一动不动。“想睡的话,去睡吧。”他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说,这或许是他对我说过的最贴心的话,而我就像犹大一样不断跟自己说:但愿他知道。但愿他知道,我想这辈子都离他远远的。我闭上眼睛,拥抱他。“你一直在盯着我看。”我依然闭着双眼说。我喜欢这样闭着眼睛被人注视。

如果我想觉得好受点,如果我想忘掉这一切,那就需要他离我越远越好——可是万一事情突然变糟,我又无处求助时,我却需要他在我身边。

同时,另一部分的我其实很高兴这整件事成为过去。他离开了我的世界。我会付出自己的代价。而问题是:他会理解和原谅这一切吗?

还是说这是又一个骗局——企图避开另一条通往厌恶和羞耻之路的骗局?

一早,我们一起去游泳。我觉得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像这样相处。我会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醒来,吃早餐,拿出我的乐谱,将美妙的早晨用来埋头改编海顿的作品,偶尔因为预期到他每天早上都会上演的刻意冷落而感到一阵焦虑的刺痛,只记得我们现在已经度过了那个阶段,不过几小时前,我让他进入我的身体,因为他说他想要,所以我容许他这样做,也可能是因为我还没高潮,所以看到他在我眼前神情欢愉又克制,继而达至顶峰,让我狂喜。

现在他穿着衬衫走进水里,水几乎没过他的膝盖。我知道他在做什么。如果马法尔达问起,他会说是不小心弄湿的。

我们一起游到大礁石那儿去。我们交谈。我想让他觉得我和他待在一起很开心。我原本希望海水可以洗去我胸膛上的体液,可它们还是黏在我的身体上。在用肥皂洗完澡之后不久,所有关于自我的疑惑——这个疑惑始于三年前,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停下自行车,从车上下来之后搂着我的肩膀,这个举动或是唤醒或是加速了我很久、很久以后才成为自觉的意识——现在,全被冲走了,像是有关我的恶毒流言或误解被驱散了,又像刑期已满的魔仆被释放了,此刻,那些疑惑全被我家浴室必备的柔滑又香气四溢的甘菊香皂清洗干净了。

我们坐在礁石上说话。为什么我们之前不像这样聊聊呢?如果我们几周前就能建立这种友谊,我就不会那么渴望得到他。或许我们就能避免上床。我本来想告诉他,前几天晚上我就在离这里不到两百码远的地方和马尔齐亚做爱,但我保持沉默,结果我们却谈到了我刚改编完的海顿的“成了”74。我可以聊这些,但不是要让他觉得我很厉害或要吸引他的注意,也不是要在我和他之间搭一座摇摇晃晃的人行桥。关于海顿的这部作品,我能谈上好几个小时——这原本是多么美好的友谊啊。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如此轻率地摆出要和他到此为止的姿态,甚至对自己如此轻易就能从对他长达数周的迷恋中恢复而感到一丝失望,现在我只想坐下,以难得放松的方式谈论海顿,这也是我最脆弱的地方,倘若欲望非要再度浮现不可——只要瞥见他游泳池畔半裸的身体——它就能非常轻易地从我以为最安全的那扇门里溜进来。

他突然打断我的话。

“你还好吧?”

“还好。还好。”我回答。

他露出尴尬的笑,仿佛想把问题改成:“你的身体还好吗?”

我勉强笑了一下,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开口,已经关上了我和他之间的门与窗,已经吹熄了蜡烛,因为太阳终将再度升起,羞耻会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的确很痛。”

“当时你是否介意我……”

我别开脸,仿佛有一股冷飕飕的风钻了出来,擦过我的耳朵,我只是希望避免它向我的脸袭来。

“我们一定要谈这个吗?”

“你不想谈就不必谈。”

我说了马尔齐亚曾对我说过的话,当时我希望知道她是否喜欢我对她做的事情。

我很清楚他想谈什么。他想再聊聊我几乎要让他停下来的那个时刻。

聊天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今天我要跟马尔齐亚去散步,而每次只要我们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我就会觉得痛。还有屈辱。坐在城墙上——这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不去泡咖啡馆的时候选择夜会的地方——会使我感到局促不安,而且一次次提醒我那晚都做过什么。就是那种中小学男生常常会开的玩笑。奥利弗看我不舒服地扭来扭去,似乎在想:是我干的,对不对?

但愿我们没上过床。现在即便是他的身体也无法让我产生兴趣。坐在礁石上,我看着他的身体,好像在看着已经打包好、等待被救世军取走的旧衣衫。

肩膀:确认。

手肘内外侧之间——我曾经崇拜的部位:确认。

胯下:确认。

杏子般的曲线:确认。

脚——喔,那只脚:不过,好吧,确认过了。

当他问“你的身体还好吗”时的那个微笑:是的,也确认过了。没有遗漏。

我曾经爱过这一切。我曾经像灵猫蹭垂涎之物一样抚摸过它们。它们曾有一晚是属于我的。我现在不想要了。我记不得——更不必说理解——我曾如何让自己对他产生欲望,尽一切可能去接近他、触碰他、跟他上床。等我们游完泳之后,我要立刻去冲澡,我已无法再多等。忘了吧,全忘了。

我们往回游,他仿佛这时才想起要问我:“你会为了昨天的事怨恨我吗?”

“不会啊。”我回答。但对于一个诚心发问的人来说,我回答得太快了。为了减轻“不会啊”的含糊性,我又说我今天可能要睡一整天。“我觉得我今天没法去骑车了。”

“原因是……”他不是要问我问题,而是想提供自己的解读。

“原因嘛,不说了。”

我突然想到,我之所以决定不要太快疏远他,不只是为了避免伤害他的感情,或避免让他忧虑,也不是为了避免引发家中尴尬棘手的局面,而是因为不确定几小时之内,我会不会再度不顾一切地想要他。

我们回到阳台,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走进了我的房间。吓了我一跳。“脱掉你的泳裤。”这话听上去突兀又奇怪,但我无力抗拒。所以我脱下裤子,扔到一边。这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光着身子面对他。我觉得尴尬,而且越来越紧张。“坐下。”我还没坐下,他就已经来抚弄我。我立刻来了感觉。“我们回头再继续。”他露出一丝苦笑就立刻离开了。

这是他对我擅自要和他就此了断的报复吗?

可现在都完了——我的自信、我今天的计划,以及我为了和他了断而做的努力。干得漂亮。我擦干身体,穿上昨晚的睡裤,扑到床上,直到马法尔达来敲门问我早餐要不要吃溏心蛋,我才醒来。

将要吃溏心蛋的这张嘴,昨晚曾四处游走。

仿佛宿醉之后,我不断在想,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何时能开始减弱。

每隔一阵,阵痛就会触发强烈的羞耻感。认为灵魂与肉体的交会点在松果体75的人,都是傻瓜。笨蛋。

他下来吃早餐时,穿着我的泳裤。对于这件事,没人多想,因为在我们家,大伙儿的泳裤都换着穿,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而且穿的是当天清晨我们一起去游泳时我穿过的那条泳裤。看着他穿着我的衣服,真是让人情欲难耐。而他知道这一点。我们的情欲都因此被挑起。一想到他的那玩意儿正摩擦着支撑过我那话儿的网状织物,我就会记起他曾在我眼前,耗尽气力,最后倒在了我的胸膛上。但点燃我欲火的不是这个,而是我们的身体竟能相互渗透、替换——我的身体曾经突然成为他的,正如现在他的身体完完整整地属于我。我又会再度被诱惑吗?用餐时,他决定坐我旁边,还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用脚托着我的脚,而不是把脚搁在我的脚背上。因为我老是赤脚走路,所以脚底很粗糙,他的倒是很光滑。昨晚我吻过他的脚,吮吸过他的脚趾,现在它们依偎在我长茧的脚下,而我需要保护我的守护者。

他不允许我忘记他。我想起一位城堡夫人,她在与年轻的家臣共度一夜春宵之后,却在第二天早上命令禁卫军捉拿了情人,还编造了罪名,将他在地牢里处决了。她这么做不仅是为了销毁两人通奸的证据,避免这个自认为有权得到她专宠的年轻恋人成为麻烦,还是为了不让自己第二天晚上再受到越轨的诱惑。他会成为对我紧追不舍的麻烦吗?我该怎么办——告诉我妈?

那天早上,他一个人进城。去邮局,去找米拉尼太太,跟平常一样的行程。我看他仍穿着我的短裤,踩着单车顺丝柏小径而下。从来没人穿过我的衣服。当两个存在不仅需要亲密共处,而且需要水乳交融地化为彼此时,会发生什么?若从肉体和隐喻的角度去理解,或许就显得愚笨了。他让我成为我自己,我也让他成为他自己。他是我走向自己的秘密通道——就像是促使我们成为自己的催化剂,还像异质的身体,起搏器,移植物,传导正常脉冲的贴片,固定士兵骨头的钢钉,让我们比移植前更像自己的他人的心脏。

这个想法让我突然想要抛下今天要做的一切,奔向他。我等了大约十分钟,然后推出了自行车;尽管我保证过那天不骑车,却还是从马尔齐亚家抄了近路,以最快速度爬上了陡峭的山坡。到达小广场的时候,我只比他晚到了几分钟。他正在停自行车,而且已经买了《先驱论坛报》,正要去邮局——他的第一个差事。“我必须要见你!”我边说边跑向他。“怎么了?有事吗?”“我就是要见你一面。”“你不是讨厌我吗?”我以为我是,我也想要讨厌你……我本来打算这样说。“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我说。接着我突然想到,便说:“如果你不想见我,我马上回去。”他站着一动不动,垂着胳膊,手里还拿着一叠没寄出的信,他只是站在那里,凝视着我,摇摇头。“你知道那件事让我有多开心吗?”

我耸耸肩,好像是要拒绝又一个大同小异的恭维。我不配接受恭维,尤其是来自他的恭维。“我不知道。”

“‘不知道’正是你的作风。我只是不想对任何事留有遗憾——包括今天早上你不让我提的那件事。我只是怕让你陷入混乱。我不希望你或我以任何形式付出代价。”

我很清楚他指的是什么,却假装不懂。“我不会告诉别人,所以不会有麻烦的。”

“我不是指这个,不过我确信我终究也会为此付出代价。”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瞥见一个不一样的奥利弗,“对你来说,无论你怎么去想,这都只是个玩笑,是个游戏,事情理应如此。但对我来说,这是另一回事,我还没想通, 这令我害怕。”

“我赶过来,你会觉得扫兴吗?”我在故意装糊涂吗?

“可以的话,我想抱你吻你。”

“我也是。”

就在他进邮局前,我凑近他的耳边轻声说:“操我吧,埃利奥。”

他记得并且立刻呻吟着念了三次自己的名字,和我们那天晚上做的一样。我能感觉到自己已经硬起来了。接着,为了用他早上说过的话挑逗他,我说:“我们回头再继续。”

然后我告诉他,再说吧!这句话总是能让我想起他。他笑笑说道:再说吧!——这次的意思变了,跟我希望的一模一样:不仅是指再见,或你走吧,而且是指午后的做爱。我立刻转身骑上自行车,在回家的下坡路上加速奔驰,开怀大笑,几乎唱起歌来。

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开心过。不可能有任何差池,一切如我所愿,所有的门都咔嗒咔嗒一扇接一扇打开了,生命不可能更灿烂了:生命直接照耀着我,我的单车左转右转,或想要避开生命之光,可它却像聚光灯追随台上的演员一样追着我跑。我渴望着他,但没有他,我也能同样轻松度日,有没有他都好。

回家途中,我决定停在马尔齐亚家。她正要去海边。我跟她结伴同行,一起走到礁石那儿,躺在阳光下。我爱她的气味,爱她的嘴。她脱掉上衣,明知我的手一定会忍不住捧住她的胸,却还是要我给她的背涂一点防晒乳。她们家在海边有一座茅草顶小屋,她说我们应该到里面去。没人会来。我从里面锁住门,让她坐在桌上,脱掉她的泳衣。她往后仰,双腿抬到我的肩膀上。多奇怪啊,我想,彼此笼罩、遮蔽,却不消融。不到半小时前,我还在要奥利弗操我,这会儿我却准备跟马尔齐亚做爱,然而两者却毫无关联,只不过是我——埃利奥的两个分身而已。

午餐后,奥利弗说得回 B城把最新的修正稿交给米拉尼太太。他匆匆往我这边瞥了一眼,看我没反应就走了。两杯葡萄酒下肚之后,我等不及想要小睡片刻。我从桌上抓起两个大桃子带走,顺便吻了母亲一下。我等会儿吃,我说。在昏暗的卧室里,我把桃子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然后脱个精光。干净、美观、挺括、经过日晒的床单平整地铺在我的床上——上帝保佑你,马法尔达。我想独处吗?是的。昨晚一个人;然后是破晓。接着是早上,再次一个人。此刻我躺在床单上,像笔直的、新生的向日葵一样快乐,在夏日午后阳光最是充足的时候,时而百无聊赖,时而元气十足。当睡意来袭时独自一人,我觉得开心吗?是的。嗯,不是。是的。但或许不是。是的,是的,是的。我很快乐,最重要的是,有没有人陪伴,我都快乐。

半小时后,或许根本不到半小时,若隐似现的纯正咖啡香在屋里飘荡,将我唤醒。尽管门关着,我还是闻到了,我知道这不是爸妈买的咖啡。他们的咖啡刚才已经煮给大家喝了。这是下午第二轮,马法尔达夫妇和安喀斯也吃过午饭后,用那不勒斯浓缩咖啡机煮的咖啡。他们等下也要休息。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慵懒气息——世界正在睡去。我只想要他经过我的阳台,透过半掩的百叶窗,看到我摊开在床上的赤身裸体。他或者马尔齐亚都可以——总之我希望有人经过并注意到我,由他们决定自己要做什么,我可以继续睡觉,或者,如果他们悄悄走近我,我会给他们让出空位,然后一起睡。我看见他们其中一人进入我的房间,伸手拿起桃子,来到我床边,放在我勃起的下体上。我知道你醒着,他们会说,然后轻轻将绵软熟透的桃子压在我的下体上,直到我刺穿桃子上那条让我想起奥利弗臀部的沟纹。这个念头紧抓着我,不肯松手。

我起身拿起一个桃子,用拇指从中间把它掰开,取出桃核放在桌上,然后轻轻把毛茸茸的、颜色如红晕般的桃子放到我的腹股沟上,开始向下用力,直到裂开的桃子从我的那玩意儿上滑下去。要是安喀斯知道我对他每天辛勤栽培的水果——他总是戴着大草帽,用他粗糙的、长满老茧的修长手指从干旱的土地上拔除野草——做了什么……他种的桃子尝起来其实更像杏子。我已经尝试过动物王国。现在我要进军植物王国。接着是矿物世界。这个想法差点让我咯咯笑起来。桃子的汁水渗得我整个下体都是。如果奥利弗此刻撞见我,我会让他像今天早上那样吮吸我。如果马尔齐亚来,我会让她帮我把这活儿完成。这只桃子肉质绵密,等我总算用我的那玩意儿把它撑开之后,发红的桃心不仅让我想起肛门,而且让我想起阴道,所以我两手各抓半边桃子向阴茎用力挤,然后开始摩挲自己,此刻我想不起任何人,却又记着每一个人,包括这个可怜的桃子,它不知道自己正在遭受什么,只知道自己必须陪着玩,或许到头来也能在这个行为里得到一些快感,直到我以为自己听到桃子对我说,操我,埃利奥,用力操我。又过了一会儿,我在脑海中搜寻奥维德作品里的形象时,又听到了:我说过了,再用力点!——是不是有一个角色最后变成了桃子?如果没有,我能不能当场编一个?比如说,曾有一个命途多舛的青年和一个年轻的姑娘,他们都如桃子般可人,但因为触怒了一位善妒的神,作为报复,神把他们变成了一棵桃树,如今,三百年后,当他们低语着“你收手了,我才会死,但你一定不会就此罢休,你一定永远不会放过我”时,他们会重获自己曾遭剥夺的一切吗?这个故事如此有力地挑起我的欲望,以至于几乎毫无预兆,高潮便向我袭来。我觉得自己可以即刻停下来,或者再多抚摸我一下,我就能达到高潮。最后我真的高潮了,我小心翼翼地对准撑开的桃子发红的桃心射进去,仿佛在进行一场授精仪式。

多么疯狂啊。延宕片刻,我双手捧着桃子,谢天谢地,桃子汁液和我的精液没把床单弄脏。这只伤痕累累的桃子,像强暴受害者,侧躺在我的桌上,羞耻,忠贞,痛楚,困惑,尽力不让我留在里面的东西溢出来。这让我想到,昨晚他第一次在我体内射出后,躺在他床上的我,或许跟眼前的桃子没两样。

我套上背心,不过决定继续裸着身子,钻进被单里。

有人拔起百叶窗上的插销,进来后又重新插上的声音吵醒我。就像发生在我曾经做过的梦里一样,他蹑手蹑脚走向我,不是为了给我惊喜,而是不想吵醒我。我知道是奥利弗,我继续闭着眼睛,朝他伸出手臂。他抓住我的手臂,吻了一下,拉起被单,看见我光着身子似乎吃了一惊。他立刻把嘴唇凑到今天早上答应要的地方。他爱那种黏黏的滋味。“我做了什么?”他问。

我告诉他,并且指了指书桌上那个满是伤痕的证物。

“我看看。”

他站起来,问我是不是要把这留给他?

或许是吧。或者我只是还没考虑如何处理它?

“这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我假装羞愧,淘气地点点头。

“你知道每个桃子都是安喀斯花了多少工夫栽培的吗?”

他在开玩笑,但感觉好像是他或有人通过他在问我,知不知道父母为我付出了多少心血。

他把半个桃子带上床,脱衣服的时候,小心翼翼,不把里面的东西弄出来。

“我有病,对不对?”我问。

“不,你没病——我希望每个人都病得跟你一样。想见识一下什么叫有病吗?”

他想做什么?我支支吾吾地说,好。

“只要想想在你之前有多少人曾达至高潮就好——你,你的祖父,你的曾祖父,以及之前世世代代都缺席的埃利奥,还有那些来自远方的人,所有人的都浓缩成让你成为自己的这一滴。现在我可以尝尝吗?”

我摇摇头。

他手指伸进桃子核里蘸了一下,放进嘴里。

“拜托不要。”这超出了我的容忍范围。

“我从来都无法忍受我自己的。但这是你的啊。你说说看你为什么受不了。”

“因为那会让我很难受。”

他不理会我的解释。

“听着,你不必这么做。是我追求的你,我千辛万苦找到你,一切都是我惹出来的——你不必这样。”

“胡说。我从第一天就想要你。只是我隐藏得比较好。”

“是吗!”

我想把桃子从他手里抢过来,但他的另一只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非常用力,就像电影剧情,一个人迫使另一个放下手中的刀。

“你弄疼我了。”

“那我们都放松点。”

我看着他把桃子放进嘴里,开始慢慢吃起来,同时热切地凝视着我。我想,即使做爱也不过如此。

“如果你想吐出来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保证不会觉得受到冒犯。”与其说是最后的恳求,不如说是为了打破沉默。

他摇了摇头。我看得出来他此刻正在品尝滋味。属于我的东西现在在他嘴里,成了他的。就在我凝视他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有种想哭的强烈冲动。就像达到高潮时一样,我没有抗拒,而是放任自己,只为了让他也看看我同样私密的一面。我靠近他,埋在他肩上啜泣。我哭,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陌生人对我这么好,或是为我做到这地步,甚至包括安喀斯——他曾经割开我的脚,把蝎子的毒液吸出来吐掉。我哭,是因为我从来没体验过这么强烈的感激,而我无法以其他方式去表达。我哭,是因为今天早上我曾经对他怀抱恶意。也是为了昨晚,因为无论结果好坏,我都无法将昨晚的事一笔勾销,而现在是展露自己给他看的最好时机:他是对的,而这一切都不容易,玩笑和游戏也会发生变化。我哭,是因为有什么正在发生,而我却无从知晓。

“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埃利奥,我只希望你知道。千万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他继续嚼着。情欲正燃是一回事。但这又是另一回事。他要把我带走。

他的话没道理。但我完全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表达方式。胜过语言。在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懂。”

我用手掌摩挲他的脸。接着,不知为何,我开始舔他的眼睑。

“吻我,在味道完全消失以前。”他嘴里会有桃子和我的味道。

奥利弗离开以后,我又在房里待了很久。等我终于醒来,已经接近傍晚了,这令我陷入暴躁的情绪。疼痛已经消退,但临近破晓时曾体验过的心神不宁再度袭来。我不知道这是早先的感受间隔许久后再度浮现,还是之前的已痊愈而午后做爱又诱发了新一轮的心神不宁?在共度醉人的时光之后,紧随其后的罪恶感,非得由我独自品尝吗?在跟马尔齐亚做爱后,我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这难道是在以本能的方式提醒我其实我更愿意跟马尔齐亚在一起吗?

我冲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楼下,大家正在喝鸡尾酒。昨晚的那两位客人再度光临,母亲正在招待他们,另一位初次来访的记者正忙着听奥利弗阐述自己有关赫拉克利特的书。他只消精通五个句子即可向陌生人介绍梗概的技艺,听起来像是即兴为听众量身打造的。“你会待在家里吗?”母亲问。

“不,我去找马尔齐亚。”

母亲以担心的眼神看了我一下,甚至非常慎重地摇起头来,意思是:“我不赞成,她是好女孩,你们应该和其他人一起成群结队出游。”“别拿这种小事烦他啦。”父亲这般反驳,我才因此得到自由。“他都关在屋里一整天了。他想怎么做随他高兴。随他高兴啦!”

要是他知道的话。

要是他真的知道会怎样?

父亲一定不会反对。他可能会先做个鬼脸,再正色以对。

我从来没想过对奥利弗隐瞒我跟马尔齐亚的关系。我想,面包师跟屠夫不会互相较量。说不定他也不会多想。

那晚我和马尔齐亚去看电影。我们在小广场吃冰激凌,然后又去她父母家。

她陪我往她家的花园走时,说:“我不喜欢跟你去看电影,可是我想跟你再去次书店。”

“你想明天快打烊的时候去?”

“有何不可?”她想重演那一夜。

她吻我。但是比起晚上去书店,我宁可早上刚开门的时候去。

回到家,客人正要离开。奥利弗不在家。

我活该,我想。

我回到房间,因为没别的事可做,只好翻开日记本。

昨晚日记上的简短记录:“我们午夜见。”等着瞧吧。他肯定会放我鸽子。什么“成熟点”嘛,不就是叫我“滚开”的意思吗?但愿我什么都没说过。

在去他房间之前,我在不安中胡乱写下这段话,现在我正试着回忆昨晚的紧张不安。或许想借由重新体验昨晚的焦虑,既来掩饰今晚的紧张,又来提醒自己,如果昨晚我一进他房间,最深的恐惧便消失于无形,那么今晚或许也一样,而且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我的恐惧也能轻易得到抑制。

但我甚至记不得昨晚的焦虑。那些焦虑感完全被随之而来的事遮蔽了,而且它们似乎属于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再接近的时间碎片。关于昨晚的一切都突然消失了。我什么都不记得。我试着低声对自己说“滚开”,以此来启动自己的记忆。昨晚的这句话曾经那么真切,现在却只是我拼命为其赋予意义的两个字。

然后我意识到,我今晚所经历的,与我经历过的任何事都不同。

今晚糟糕多了。我甚至不知该如何看待。

一转念,我连该怎么看待昨晚的焦虑不安都不知道了。

昨晚我迈出了一大步。然而这会儿,比起和他上床之前,我并没有变得更明智、更笃定。我们倒不如不要上床。

昨晚,我至少还有对失败的恐惧,对被赶走或被叫错名字的恐惧。既然已经克服那些恐惧,那么这种焦虑——尽管不易察觉,但就像是关于风暴彼端致命暗礁的预兆和警告——是否还会始终存在?

为什么我在意他去了哪里?这不就是我对我们关系的期待吗——屠夫和面包师的关系?为什么只因为他不在或他在避开我,我就会心神不宁?为什么我感到自己此刻只能等待——等待,等待,继续等待?

为什么等待开始变得像折磨?

如果你此刻跟别人在一起,奥利弗,该是回家的时候了。我保证什么都不问你,只要你别让我一直等下去就好。

如果他十分钟内没现身,我就会采取行动。

十分钟后,感到无助,也恨自己的无助,我决定再等他十分钟——这次当真。

二十分钟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穿上长袖运动衫,离开阳台下楼。必要时,我要亲自去B城看看。在去车棚途中,我犹豫是不是先去N城,因为大家总是会在N城彻夜狂欢,时间远比在B城晚得多。骑着骑着,我突然发觉不对劲,只好半路停车,还得尽量避免打扰到在附近小屋里睡觉的安喀斯,我咒骂自己,今天早上怎么没给轮胎打气!阴险的安喀斯——大家都说他阴险。我一直都不相信大家的说法吗?的确不信。我记起,从自行车上跌下来的奥利弗,安喀斯的土方子,安喀斯照顾奥利弗、还替他清理擦伤的亲切态度。

到了岩岸边,月光下,我瞥见他的身影。他坐在较高的礁石上,穿着水手风蓝白条纹长袖衫,肩膀上的纽扣总是不扣,那是他今年初夏在西西里岛买的。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抱着膝盖,听细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凭栏望着他,我心生柔情,记起自己曾经多么急迫地赶往B城去追他,甚至在他还没进邮局之前就赶到了。在我这辈子认识的人当中,他是最好的一个。我选择他是对的。我打开栅门,向下跳过几块礁石,到他身边。

“我在等你。”我说。

“我以为你睡了,而且以为你不想出门。”

“没这回事。我在等你。只是我把灯关了。”

我抬头看我家的房子。百叶窗全关上了。我弯腰吻他的脖子。这是我第一次带着感情吻他,而不只是欲望作祟。他伸手搂着我。就算别人看到,也无妨。

“你刚刚在干吗?”我问。

“想事情。”

“想什么?”

“各种事。回美国啊。今年秋天我要教的课啊。我的书啊。还有你。”

“我?”

“我?”他在模仿我的羞怯。

“没别人?”

“没别人,”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每天晚上都到这里来,只是坐着。有时候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一个人?”

他点头。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以为——”

“我知道你怎么想。”

这个消息让我快乐到极点。显然,我们之间的种种一直都蒙着这层阴影。我决定不再追问此事。

“这里或许会成为我最想念的地方,”接着,他想了想,又说,“我在这里很快乐。”

听起来像临别感言。

他指着水天相接的地方,继续说:“我望着那里,就会想到再过两周我就要回哥伦比亚大学了。”

他说得没错。我刻意不去计算时间。起初是因为我不愿意去想他会和我们相处多久,后来则是因为我不想面对他在这里的日子越来越少。

“这一切意味着,再过十天,我望向这里时,你已经不在。我不知道那时我该怎么办。至少你会待在别处,一个不会给你带来回忆的地方。”

他把我搂向他。“有时候你的思考方式……你会没事的。”

“可能吧。但也可能不然。我们浪费了那么多时日——那么多星期。”

“浪费?我不确定。或许,我们就是需要时间想清楚这是不是我们要的。”

“有人故意把事情搞得很复杂。”

“我吗?”

我点头。“你知道整整一天前的晚上我们在做什么。”

他微笑。“我不知道自己对那件事有何感想。”

“我也不清楚。但我很高兴我们做了。”

“你会没事的吧?”

“我会没事的,”我的一只手滑进了他裤子里,“我真的好爱跟你待在这里。”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在这里也很快乐。我试着想象对他而言在这里很快乐意味着什么:在想象过这里可能的光景之后,刚刚踏足这里时很快乐?那些炙热的早晨,在“天堂”工作时很快乐?骑车往返译者家时很快乐?每天晚上搞失踪进城然后晚归时很快乐?和我父母待在一起以及进行“正餐苦役”时很快乐?还是,和他的牌友、他在城里结交的那些我根本不认识的朋友在一起时很快乐?有一天他可能会告诉我。我想知道我是这个幸福包裹的哪部分。

同时,如果我们明天一大早去游泳,我可能会再次被过度的自我厌弃淹没。我想知道一个人能否适应这些。如果心神不宁带来的失落感越积越多,那么一个人是否能够带着宽恕与慈悲,学着寻找将其视为常态的方式?还是说,他者——昨天早上还近乎闯入者——的在场是不是变得非常有必要,因为他者的在场能够拯救我们,以免堕入地狱——如此,破晓时分给我们带来精神痛苦的人是否也正是将会在夜晚为我们缓解痛苦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去游泳。时间刚过六点,一大清早做起动作来格外有劲儿。过了一会儿,他以自己的方式俯卧漂浮。那时我真想抱住他,像个游泳教练那样轻轻抱住他的身体,似乎几乎不碰他,就能让他浮在水上。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比他年长?这天早上,我想保护他不受任何伤害,不受礁石的伤害,不受水母的伤害——现在正是水母季,不受安喀斯的伤害——安喀斯拖着缓慢沉重的步子走进花园打开洒水器时,他瞟来的一眼那么阴险,就算是下雨天他也要到处除草;当他跟人说话甚至威胁要离开我们家时,他的眼神似乎能够套出所有你自以为已经妥善埋藏的秘密。

“你还好吧?”我问,我在模仿他昨天早上问我的问题。

“你应该很清楚。”

早餐时,难以置信,像着了魔一样,在马法尔达来帮忙或者他自己拿汤匙把蛋壳敲碎之前,我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帮他敲开了溏心蛋的顶端。我从没为谁这么做过,而此时我却一再确认,连一小片蛋壳都不能掉进他的溏心蛋里。他吃得很开心。当马法尔达把他每天都要吃的polpo76拿来时,我也特别开心。真是天伦之乐啊!只因昨夜他当我是至爱。

当我帮他把第二颗溏心蛋的顶端切下之后,我发觉父亲正盯着我看。

“美国人永远学不会。”我说。

“我相信他们有自己的方式……”他说。

桌子底下,他伸过来叠在我脚上的那只脚,似乎在告诉我,或许我该到此为止,父亲肯定有所察觉了。“他又不傻。”那天早上稍后,他准备出发前往B城时对我说。

“要我一起去吗?”

“不了,最好保持低调。你今天应该改编你的海顿。回头见。”

“回头见。”

那天早上,就在他要离开时,马尔齐亚打电话来。他把话筒交给我时,似乎使了个眼色。其中没有一丝讽刺。除非我会错意(我想我没有),否则一切都在提醒我,我们之间的关系坦荡磊落,就像朋友才会有的那样。

或许我们首先是朋友,然后才是恋人。

但话说回来,或许恋人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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