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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4

当我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最后十天时,眼前浮现的场景尽是晨间游泳,慵懒早餐,骑车进城,在花园工作,午餐,午后小憩,下午继续工作或打打网球,晚饭后去小广场,还有夜夜无尽的做爱。回望这些日子,除了他和译者待在一起的半小时左右,或者我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小时陪马尔齐亚之外,我们没有一分钟不在一起。

“你几时察觉到的?”有一天我问他。原本我希望他说我捏你的肩膀,你在我臂弯里几乎瘫软的时候,或我们在你房间聊天,你弄湿泳裤的那个下午之类的。“你脸红的时候。”他说。“我?”当时我们在讨论译诗,那是他到我们这儿来的第一周的某日一大早。那天我们比平常更早开始工作,或许是因为当他们在椴树下摆放早餐桌时,我们已经享受过一段自在的交谈,而且渴望两人可以有一些时间单独相处。他问我是否译过诗。我说,译过。噢哟,他译过吗?译过。他正在读莱奥帕尔迪,遇到几行无法翻译的诗句。我们反复讨论,谁也意识不到这段贸然展开的对话能进行到什么程度,因为当我们越往莱奥帕尔迪的世界深入时,偶然发现分叉的小径,我们可以在那里尽情展现自己的幽默感和爱开玩笑的喜好。我们把那段诗句译成英文,接着从英文译成古希腊文,然后译回佶屈聱牙的英文、再译成佶屈聱牙的意大利语。因为莱奥帕尔迪《致月亮》的最后一句被过度转译,所以我们在以意大利语重复那行无意义的诗句爆出了笑声——这时突然出现一阵静默,我抬头看他,他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冰冷无神的目光令我仓皇失措。我挣扎着想说点什么,接着他问我怎么这么博学,我镇定地说了些类似“因为我是教授之子”的话。我并不总是那么急切地想炫耀我的知识,尤其是面对一个让我畏怯的人。我无力反击,没有再多的话要补充,也无法再让彼此的关系纠缠下去,无可躲藏,亦无处寻求庇护。我觉得自己暴露无遗,就像一只羔羊,受困于干涸的塞伦盖蒂平原77上。

凝视不再是交谈的一部分,甚至不再是拿翻译开玩笑的一部分;凝视已经超越凝视,成为自己的主体,除非凝视不敢或不想显露自身的时候。是的,他的目光中有那样一种光彩,让我不得不躲开,当我再次回望他时,他的目光不曾移开,仍然聚焦在我的脸上,仿佛在说你望向一边,又回望,你很快又会再次望向一边,对吗?——我只好再度躲避他的目光,仿佛沉浸在思绪里,但其实慌乱得想找话说,仿佛一条鱼在灼热得快干涸的混浊池塘里挣扎找水。他一定明白我的那种感觉。到头来令我脸红的,不是那个自然而然的窘迫时刻——当我发现他识破了,我试图跟他四目相对以求快速逃至安全地带时;而是令人狂喜的可能性,难以置信的是,我希望这种可能性——他或许真的喜欢我,正如我喜欢他一样——能够持续。

连续好几周,我把他的凝视错认为不加掩饰的敌意。真是天大的误会。那只是一个腼腆的人与他人对视的方式。

我终于恍然大悟,我们是这世界上最腼腆的两个人。

父亲是唯一一个从一开始就看透他的人。

“你喜欢莱奥帕尔迪吗?”我问,为了打破沉默,也为了暗示莱奥帕尔迪这个话题让我在谈话间歇似乎有点分心。

“是的,非常喜欢。”

“我也非常喜欢他。”

我始终知道我说的不是莱奥帕尔迪。问题是,他知道吗?

“我知道我一直让你感到不舒服,不过我要再确认一下。”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可以说,相当确定。”

换句话说,他没来几天,这一切就开始了。那么,之后的一切都是伪装?在友谊与冷漠之间摇摆的这一切——都是什么?难道是我和他在彼此暗中监视但却拒绝承认?还是说,那不过是一种最狡猾的方式,好避开彼此,而且希望我们的确对彼此无动于衷?

“你为什么不暗示我?”我说。

“我暗示了。至少我试过。”

“何时?”

“有一次打完网球,我摸了摸你那就是我示好的方式。你的反应让我觉得我像是在对你性骚扰。所以我决定保持距离。”

我们最好的时光是在午后。午餐后,在咖啡时间前,我会上楼小睡一下。然后,当午餐宾客离开或悄悄回到客房休息时,父亲会躲进书房,或溜去跟母亲午睡一会儿。到了下午两点,极致的静谧笼罩着这栋房子,仿佛笼罩着这个世界,鸽子的咕咕声或是安喀斯的铁锤声(安喀斯在敲敲打打的时候会尽量避免发出噪音),零零落落地,将这份寂静打破。我喜欢听他下午工作的声音,即使偶尔被砰砰声、锯物声或每周三下午砂轮机发动磨刀石的声音吵醒,也会让我觉得恬静而与世无争。就像多年以后,夜半时分,我听到从科德角78隐约传来的雾笛声时的感受。下午,奥利弗喜欢敞着窗户和百叶窗,让我们和窗外的生命之间只隔着飞扬的透明纱帘,因为他总说若是遮蔽太多阳光,将这样的景致遮挡在视线之外,就是一种“罪行”,尤其是当你无法一辈子拥有这样的风景时。这时,谷地与丘陵间那片高低起伏的原野,似乎笼罩在飘升的橄榄绿色雾霭中:向日葵、葡萄藤、一簇簇薰衣草,还有那些低矮谦卑的橄榄树,犹如饱经沧桑、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弯着腰。当我们裸身躺在我床上时,它们从窗外呆呆地望进来,他的汗水味,也是我的汗水味,在我身边的是我的爱人同志79,而我也是他的爱人同志,包围着我们的,是马法尔达那带着甘菊香味的洗涤剂,这个气味也笼罩着我家的午后世界。

回顾那些日子,我毫不后悔;对于当时的冒险、羞耻、缺乏远见,丝毫不后悔。四溢的阳光,丰饶原野上的高大植物在下午三四点的酷热里打起盹,我们家木地板的吱嘎声,烟灰缸在我床头柜大理石板上轻轻推动的刮擦声。我知道我们的时间所剩不多,但我不敢去数;就像我知道这一切将会去往哪里,却不愿意去留意途中的里程碑。这段时间,我刻意不为了回程而撒面包屑;相反地,我把面包屑都吃掉了。说不定他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讨厌鬼;当时间和流言最终会挖空我们曾共同拥有的一切,剔除所有,只剩下鱼骨头时,他可能会彻底改变我、毁灭我。我可能会想念这一天,或许我能做得远胜于此,但至少我始终知道,那些下午,在我卧房里,我把握住了属于我的瞬间。

有一天早上,我醒来,看到黑暗笼罩B城,阴沉沉的乌云快速飘过天际。我完全清楚这意味什么。秋天不远了。

数小时后,乌云散去。仿佛为了弥补自己顽皮的恶作剧,天气似乎从我们的生活中抹除了所有秋天的迹象,给予我们当季最和煦的日子。

但我已经注意到那个警告,就像是个已经听审过的陪审团,即使法官已对那些证据不予采用。我突然明白,我和他共度的是借来的时光,时间始终是借来的,而就在我们最无力偿还而且需要借得更多的时候,借贷机构却要强索额外费用。我开始在心里为他拍下快照,捡起从桌上掉落的面包屑,收集起来,藏到我的秘密天地,丢脸的是,我还列了清单:礁石、崖径、床和烟灰缸发出的声音。礁石、崖径、床……但愿我像电影里子弹用尽的士兵,义无反顾地丢掉再也无用的枪;或像沙漠里的亡命徒,不肯定量饮用壶里的水,反而向口渴投降,开怀畅饮,然后将空掉的水壶丢在踩过的路上。可是相反,我把细微事物收集起来,好在未来贫瘠的日子里,让过去的微光带给我温暖。我开始不情愿地从当下窃取事物,好偿付未来将背负的债务。我知道,这和在晴朗的午后阖上百叶窗是同样的罪行。但我也知道,预期最坏的状况,不失为防止它发生的一种方法。

有一天晚上,我们去散步,他说他很快就要回美国去,我这才意识到,我所谓的先见之明是多么徒劳无益。炸弹绝不会落在同一个地方;而这一颗,我怎么也没料到,就恰好落在我的秘密天地。

奥利弗要在八月的第二周回美国。八月刚过没几天,他说他想在罗马逗留三天,趁那段时间找他的意大利出版商处理他最终的书稿 。接着他会直接飞回家。他问我想跟他一起去吗?

我说好。我难道不该先问过父母吗?不需要,他们从来不反对。对,但他们不会……?他们不会的。听说奥利弗要比预期得离开更早,并且要在罗马度过几天,母亲问他能否让我同行——当然啦,要经过他这个“牛仔”的同意。父亲则没有反对。

母亲帮我收拾行李。我需要一件正式外套吗,以防出版商希望带我们出去吃晚餐?没有什么晚餐。此外,人家为什么会邀我去?母亲认为我还是应该带件外套。我想背个双肩包,像我这个年纪的孩子去旅行时那样。随你。不过,显然双肩包装不下所有我想带的东西,她只得帮我清空背包再重新整理。你只是去个两三天。关于我们在一起最后几天的确切计划,奥利弗或我都不清楚。母亲永远不会知道,那天早上她口中的“两三天”是如何刺伤了我。我们打算住哪家旅馆?潘齐奥纳旅馆80之类的吧。没听过,不过她这种年纪的人哪会知道,她说。父亲不答应。他亲自替我们订房间,说是礼物。

奥利弗不仅收拾好了那个粗呢袋,而且我们要去赶开往罗马的快车那天,他好不容易拖出行李箱,放在自己的卧室里,就在他刚来的那天,我曾把他的行李扑通一声放在了同一个地方。那天我曾将时间快转到我收回我房间的那一刻。如今,我则想知道,我愿意放弃什么,只求时间能倒转回六月末的那个下午,我按照惯例带他参观我家,接着,不知不觉地,我们向废弃铁轨旁炙热的空地走去,在那里我收到了诸多“再说吧”中的第一剂。任何与我年纪相仿的人,在那一天,都宁可打个盹,也不想长途跋涉那么远。显然,我早就知道我在做什么了。

时间的前后对称,或是他如遭洗劫般清空的房间,令我的喉咙发紧。与其说,这让我联想起旅馆房间——在美妙又短暂的旅行之后,等待着门房帮你把行李搬下楼,因为一切就快结束了,不如说,这让我联想起病房——你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干净,而下一位或许在急诊室危在旦夕的病人,尚未入住,正候着空床,正如你一周前独自等待时那样。

这是我们的离别预演。仿佛看着一个插着呼吸机的人,而过两天就会被拔掉。

我很高兴房间将归还给我,而弟弟一从亚洲回来,我之前的房间就会还给他。在我和他共同住过的房间里,更容易回忆我们一起度过的夜晚。

不行,最好还是住在我现在的房间里。那么,至少还能假装他还在他房里。而如果他不在那儿,那他一定是还在外面,就像那些夜晚,他常常待在外面,而我则在数着分钟,数着小时,数着滴滴答答的时间。

我打开他的衣橱时,注意到他留下的一条泳裤、一条内裤、斜纹棉布裤和干净的衬衫,都挂在衣架上。我认得那件衬衫。大波浪。我认得那条泳裤。红色的。这是他今天早上最后一次游泳要穿的。

“关于这条泳裤,我有话要告诉你。”我关上他的衣橱门。

“告诉我什么?”

“上了火车再告诉你。”

但我还是告诉他了:“答应我,你走后,一定要送给我。”

“就这些?”

“嗯,今天多穿一会儿——还有,别穿着游泳。”

“真是病态又扭曲。”

“病态,扭曲,而且非常、非常悲伤。”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我还要大波浪。还有布面草底凉鞋。还有太阳眼镜。还有你。”

在火车上,我告诉他,我以为他溺水的那天,我是如何决心央求

父亲召集尽可能多的渔夫去找他。渔夫找到他后,会在我们的海滩上点燃火葬用的柴堆,这时我就去厨房拿来马法尔达的刀子,割下他的心脏,因为那颗心脏和他的衬衫是我此生仅有的痕迹。一颗心和一件衬衫。他包裹在湿衬衫里的心脏——像安喀斯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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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埃舍尔(M. C. Escher,1898—1972):荷兰版画艺术家。

39 原文此处为witch’s brew,即“巫婆的煎药”,指一些奇奇怪怪的配方。

40 德语,“在永恒与虚无之间”。

41 玛丽在雪莱的墓碑上刻的拉丁文,一般英文译为“heart of hearts”。

42 奥维德(Ovid,公元前43—17):古罗马诗人。

43 雅各布尼·达·托迪(Jacopone da Todi,1230—1306):意大利宗教诗人。

44 意大利语,“冰块”。

45 意大利语,“快点”。

46 原文是指“所有的猫在黑暗中都是灰的”(all cats are grey in the dark),意为“在黑暗中,所有的差异都变得不明显”。

47 意大利语,“让我来”。

48 意大利语,“还要喝这个吗”。

49 意大利语,“我会担心”。

50 意大利语,“我没心情”。

51 意大利语,“为什么没心情”。

52 意大利语,“就是没心情啊”。

53 意大利语,“我们入座吧”。

54 原文此处为意大利语semifreddo,字面意思是“半冷”,指冰激凌蛋糕、半冰冻的牛奶蛋糕或某些水果派等半冷冻糕点。

55 意大利语,“瞧,你看起来多憔悴啊”。

56 意大利语,“歧途”。

57 塔牌:即凯纳斯特纸牌戏(canasta),一种用两副纸牌玩的牌戏,由二至六人参加。

58 小意大利:指美国大城市的意大利移民区。

59 《阿尔芒丝》(Armance):司汤达于1827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说,书中以对贵族社会的讽刺观察为背景,描述一对表兄妹的爱情故事。

60 见第66页注释2。

61 萨伏依王室(House of Savoy):十一世纪初起源于萨伏依地区的意大利贵族,从一个小地方逐渐扩张成为意大利王国的统治者,其统治权结束于二战之后的1946年,为欧洲存在最久的王室。

62 意大利语,“如果爱”。

63 意大利语,“很乐意”。

64 意大利语,“因为我想啊”。

65 意大利语,“再吻我一次”。

66 意大利语,“你真的在乎我吗”。

67 拉丁文,“骰子已经掷出去了”。

68 意大利文,“简单地说”。

69 马其诺防线:二战前,法国为防止德军入侵而建造的防御工事,造价昂贵,坚固无比,但因为德军偷袭其背部而失去作用。——编注

70 乔凡尼·帕斯科里(Giovanni Pascoli,1855—1912):意大利古典学者、诗人。

71 特威德尔-迪(Tweedle-Dee)与特威德尔德-姆(Tweedle-Dum)是一对虚构的兄弟,出现在若干儿歌中,但以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1832—1898)所著《爱丽丝镜中奇遇记》(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 and What Alice Found There)中的描写最为著名。现在常用来指两个形影不离的人。

72 原文此处为the witching hour,指巫师出现的时刻,通常为午夜。——编注

73 意大利语,“别去那里”。

74 “成了”(“It Is Finished”)为《十字架上的基督临终七言》里的一段。

75 松果体:脊椎动物脑中状似松果的小内分泌腺体,其分泌的褪黑素会抑制生殖系统的功能。后在哲学家笛卡尔、巴塔耶和巴什拉的论述中被赋予形而上的意义。——编注

76 意大利语,“章鱼”。

77 位于坦桑尼亚西北部。

78 科德角(Cape Cod):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东南部的钩状半岛。

79 原文此处为man-woman。

80 潘齐奥纳旅馆(Pensione),意大利家庭式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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