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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5)

1

米拉高高兴兴地从医院回到家里,等待她的是一大堆脏碗盘。此后的几年,脏碗盘似乎永远也洗不完。诺米出生后,她和诺姆在那两居室的公寓里住了几个月,后来因为太挤,就搬进了一个有独立卧室和客厅的地方。当她发现自己又一次怀孕后,只是短暂地沮丧了一番。她安慰自己,如今再生一个倒也无所谓,没有继续深想。她的意思是,如今的她无足轻重,未来的人生也不会有其他可能性了。

几个月来,随着其中一个孩子饿醒,每天她都是凌晨两点钟起床。孩子开始哭起来时,她赶忙从床-上爬起来,用婴儿毯把他包好抱起来,抱到外屋去,以免吵醒诺姆。她把他轻轻放在客厅的地板上,在他哭声变大之前,轻轻关上卧室的门。凌晨屋里总是很冷,她抓起旧的法兰绒睡-衣披上,来到厨房,打开烤箱,热上奶瓶,把门打开。宝宝能抬头以后,她就把他带在身边,一边抱着他,一边在炉灶边忙活。她会关上厨房的门,抱着宝宝坐在餐桌旁,在温暖的屋里喂奶。

把孩子喂饱,再给他换好尿布,一般已经差不多三点了,她常常还会回到床-上,一直睡到六点半或七点。此时,诺米和克拉克就又该饿了。诺姆随后也会起床,所以在那一小时内,家里一片混乱,孩子在哭,诺姆在洗澡,米拉要热奶、煮咖啡,还要给诺姆煎蛋。克拉克出生后,小诺米也来添乱,他还不能走路,就在厨房的椅子腿和妈妈的脚之间爬来爬去,像在探险。诺姆走后,米拉就坐下来喂奶,或是给孩子喂煮鸡蛋和麦片粥,然后给他们洗澡、穿衣服,再把其中小的那个放回干净的床-上,她在换尿--湿--的床单时,就把他放在地板上——在地上总不会掉下来吧。九点钟,她把孩子们的衣服泡在一个水槽里,把脏尿布放进一个大锅里煮。她利用这点儿时间叠被子,打扫浴室,给奶瓶消毒,换好自己的衣服,又开始打扫房间。因为人太多,房间太小,所以屋里总是又乱又脏。十一点半,她洗完孩子的衣服,又用搓衣板洗完尿布,把它们晾到从房间窗户拉到后院一根柱子上的晾衣绳上。做这些很辛苦,尤其是在天气寒冷的时候,她的手都会冻僵。如果衣服掉在地上,她就得暂时让孩子独自待着,跑下三层楼梯,到后院捡起衣服,喘着气再跑上楼,重新把衣服洗好,晾上去,并祈祷自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接着,她把土豆放进烤箱烤上,开始加热肉罐头。这些做起来也不容易。诺米不喜欢吃肝脏和羊羔肉,她一喂他就会吐出来。克拉克不喜欢吃鸡肉。而且有时候,明明昨天还吃的东西,今天却会吐出来。

小婴儿都需要新鲜空气,所以,中午洗完碗后(在喂孩子的间隙她自己喝过几口茶,吃了些烤土豆皮),她会把孩子包好,裹严实,自己也穿厚点儿,一只手抱孩子,另一只手拿折叠车,拖着车下三段楼梯,把两个孩子弄到楼下。这时真正的问题来了,她需要用双手支起折叠车,又要找地方把孩子放下。有时候,某个邻居会帮她一把。有时候,她只能把孩子放在过道里。当她有了两个孩子,而且都还不会走路的时候,这个问题就更加严重了。把他们安置好以后,她就走路去杂货店。那些容易腐坏的东西,她每天都得去买,因为一次拿不了太多。之后,她会去公园,在那里,其他年轻妈妈坐在公园长凳上,也带孩子出来透透气。

她喜欢这些女-人,看到她们就很高兴。她一整天就只能和她们说说话,因为诺姆晚上经常不在家,即便回来,也得学习。女-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论孩子大便的颜色、婴儿食品、疝气及其成因。她们比较孩子的病征,互相给出有益的建议,互相夸奖孩子。好像她们之间存在一种秘密的姐妹之情,一种属于每个有孩子的人的地下组织。任何一个推着婴儿车经过的女-人她们都很欢迎,都能一见如故。但她们似乎从不谈别的事。在米拉认识这些女-人的头一两年里,除了他们的姓,或者偶尔提到他们的职业,她们从不谈论自己的丈夫。并非她们之间有所保留,而是因为除了孩子,她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尽管没有明确组织,但她们真的就像参加某种神秘祭礼的成员,完全沉迷于生孩子和养孩子这些事。她们用不着保守组织的秘密,也不需要仪式、握手、组织手册,别人对她们完全不感兴趣。她们感觉自己被精妙的知识团结在一起,一个微笑或颔首,她们就能心照不宣地告诉对方,这是生命中最重要,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她们对外人则毫不关心。

米拉尽量和她们在那里多坐一会儿。诺米会走路之后,就和其他小孩一起在草地上或雪地里玩耍。可是,到了下午三点半左右,他就开始哭闹。大家都理解,每个小孩都有闹脾气的时候。如果某个女-人早早地离开,或者说话时心不在焉,也没有人会说她什么。孩子第一,孩子就是一切,没有人在乎其他的事。

每当这时,米拉就一只手抱着玩累了、烦躁不安的诺米,一只手推着婴儿车走路回家。对她来说,上楼梯还是有点儿麻烦的。她分几步来做:抱着孩子,拿起杂货和钱包先上楼,进屋把孩子放在地板上,把杂货放到厨房里,再返回去拿婴儿车。克拉克出生后,她只能先把孩子们和钱包送上楼,再回去拿杂货和婴儿车。她总是很紧张,不是担心孩子们会磕着碰着,就是担心她上楼时有人把婴儿车和东西偷走。

等她终于回到家,心情一下子就沉下来。因为这是一天中最糟糕的时候。小宝宝醒了,闹个不停,要人陪他玩;诺米也饿了,开始发脾气。她不得不开始做晚餐。诺姆回家早的时候,一回来就要吃饭。她先在厨房忙一阵,然后抽空去陪他们玩儿,当闻到什么东西烧煳了,或是听到什么东西在锅里沸溢了,她马上又跑回厨房。(那几年,诺姆总抱怨她做的饭不好吃。)可是当她回到厨房时,其中一个孩子(有时候还是两个)就会开始哭叫。她任由他们哭,先削完土豆或胡萝卜的皮,要么就择好豆角再去照顾他们。诺姆不喜欢回到家里看到他们乱糟糟一团,所以,她尽量在他回来之前把孩子喂饱。可是无论她先喂哪一个,另一个都会哭闹起来。

诺姆有时也会陪他们玩一会儿,可是,除了把他们抛到空中再接住,他不知道该怎么陪他们玩儿,而米拉不让他那样做。他们刚刚吃饱,她想让他们休息一下,好好睡觉,别太兴奋了。即便这样,很多时候,当她和诺姆坐在餐桌旁想说说话时,总会被哭闹的孩子打断好几次。米拉总会马上从桌旁跳起来去哄他们。可是,过一会儿,诺姆就会把一本书拿到餐桌上,一边吃饭一边看起来。

2

当然,万事都在变化。孩子们也在长大。当她能娴熟地驾驭背着孩子打扫卫生(他们听到吸尘器的声音就会大喊大叫)这门艺术时,他们已经能走了。然后就到了晚上。

吃过晚饭后,诺姆直接去客厅学习了。米拉洗了碗,擦干,想着就有这么一小会儿的自由时间,于是洗了澡,梳好头,拿起一本书到客厅。她从八点半一直读到十一点。十点她就困了,可是还不能去睡,因为十一点左右,宝宝会醒来喝最后一次奶。她和诺姆很少交谈。克拉克出生后的那个六月,诺姆从医学院毕业了,不过他还要实习,所以似乎比以前更忙了。他经常值夜班,而米拉也巴不得他去值夜班。由于他白天在“这吵闹的鬼地方”睡也睡不着,于是下夜班后他会开车到他母亲家去,在自己原来的卧室里睡个安稳觉。有时候他还会在那里吃饭,米拉三四天也不见他的人影。诺姆发现米拉对此从不抱怨,于是心存愧疚。但她却觉得,他不在家反而好些。她可以调整自己的计划,全心全意照顾孩子,不至于在他们哭的时候手忙脚乱。诺姆回到家经常很累,爱发脾气。米拉觉得,顶着一天的压力过后,回到家还要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听孩子的哭叫,确实不容易。房子再宽敞一点儿就好了,孩子们再大一点儿就好了,钱再多一点儿就好了。

他们的性生活也少得可怜。诺姆不是不在家,就是很累。刚结婚时形成的模式已经牢不可破。他们性交时间很短,米拉也得不到满足。她躺回去,心想无所谓了。诺姆似乎发现了她并未满足,奇怪的是,他似乎反而很高兴。她也只是猜测,他们从不谈论这种事。有那么一两次,她试着和他谈一谈,却被他断然拒绝了。然而,他的拒绝并不是恶狠狠的,而是带着一丝取悦,他挑逗她,叫她“性感尤物”,或者摸着她的脸蛋,笑着表明自己很快活。可是在她看来,他觉得她不去享受性才是对的,这会让她更值得尊重。而在他少数几次想做-\_爱的时候,他会为此向她道歉,并解释说,那对男性身\_体是必不可少的。

然而,米拉的生活中也有愉快的时候,那就是和孩子们在一起时。他们会让她感到由衷的快乐,尤其是她独自和他们在一起,不用操心诺姆的晚餐,也不必担心他们会吵到他的时候。托着他们小小的身\_体,给他们洗澡,看他们开心地咯咯笑着,一边抹沐浴露、搽粉,一边看他们指着她的或他们自己的脸,问哪是眼睛、哪是鼻子,这时,她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在她看来,他们的出生和她对他们的爱的萌生,是一种奇迹,然而,真正的奇迹,是他们第一次笑,第一次站起来,第一次牙牙学语时发出类似“妈妈”的声音。冗长而乏味的日子里充满了奇迹。当一个孩子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你时;当他看见一束光,像小狗一样雀跃地追过去,想把它抓在手里时;当他们不自觉地咯咯笑着时;当他因为看到可怕的影子在屋里移动、听到街上一声巨响或做了一场噩梦而哭泣时,你抱起他,他就贴在你身上啜泣。这时,你就会感到满足——说“幸福”并不准确。就像在医院里第一次抱着诺米时那样,米拉仍然感觉,孩子和她对彼此的爱是无条件的,是比其他生命体验更真实、更亲密的。她觉得自己领悟到了生活的真谛。

突如其来地,小小的白色乳牙从那如阴户般娇嫩的粉色牙龈里长出来。他们开始移动,爬行,站起来,蹒跚学步,就像人类中的第一个人用后肢站起来时一样,怀着兴奋和恐惧,以及一丝得意。然后,他们开始说话了,先是两个字,然后是七个字,越来越多。他们认真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问问题,说着话。他们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小人儿,她一点儿都不懂他们的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但她会学着去理解;虽然这两个人是在她的身\_体里生长,是从那里破土而出,还曾与她共享脉搏、食物、血液、快乐和悲伤的,但是现在,他们已是独立的人。她永远也摸不透他们的内心、思想、精神和情感世界。好像人不是突然降生,而是一步一步长出来的;好像每次出生同时也是一次死亡,他们每成长一步就离她更远一步,不再和她一体,时间越久,就离她越远。他们会和别人结婚,有自己的孩子,然后聚散离合,直至最终永别。而就连这最后的诀别,也是另一种模式的新生。他们会问问题,会表达,会要求:“这是蓝色吗?”“热。垫子热。”“饼干!”就这样兀自讲着。她回答,或同意,或否定,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话会被怎样理解,不知道他们进行思考和感受的背景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他们形成了怎样的色彩、味道和声音系统。

这并不是说,他们在出生之前就没有自己的个性。米拉有自己的一套“古时妇女的说教&[1]&”,并对它们深信不疑,她就好像一个古代戈尔韦的坐在壁炉边的爱尔兰妇女。诺米在子宫里时总是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分娩时不得不用产钳从她身\_体里拖出来,所以出生后看起来很独立,不太友善。四个多月大的时候,他才开始微笑。刚能走的时候,他就在屋子里蹒跚学步,并且抵触米拉帮他,如果不让他碰什么东西,他还会发火。然而,他还是有需要的。他经常不高兴,即便她抱着他,他也不会安静下来。他想要什么东西,却又不知道具体需要什么。他很聪明,很早就会说话了,而且在学会走路之前已经学会了推论。一天白天,他睡醒后,她抱着他,他竟然对着衣帽架说:“爸爸,再见。”她一开始也不明白,后来才意识到,他看见诺姆的雨衣不见了,所以意味着诺姆出门了。他是一个不安分、爱探索的孩子,似乎总想往前超越一步。

相反,克拉克则一动不动地躺在子宫里。他的出生很顺利,就像是滑出来的一样。他出生十天就会笑。诺姆说那只是神经反射,可是克拉克每次见到她时都会笑。最后,诺姆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在笑。克拉克黏着她,对她笑,对她喋喋不休,他爱她。有时,她也会把他放在弹跳座椅上一小时,他在上面蹦蹦跳跳,一个人玩儿。他就是早些年人们所谓的天使般的孩子。可有时候米拉担心他太乖了。有时她会特意将注意力从诺米身上移开,来陪克拉克玩,因为她担心诺米那不满足的天性会让她习惯去迎-合他而忽略了克拉克。

当然,也免不了有不顺心的时候。哦,老天,我还记得那些年!孩子们耍一下午的脾气,你会以为自己把恶魔放出来了。遇到阴天,他们连着吵了两天,你就会觉得遇到了严重的手足之争而左右为难。(这全是你的错——因为你没给予他们足够的关注。)每次发烧都是一个潜在的杀手,每声咳嗽都让你心如刀绞。桌上的一毛钱不见了,说明孩子们长大了有可能做贼。一幅胡乱涂鸦的“杰作”可能预示着诞生了一位未来的马蒂斯&[2]&。老天爷啊,老天爷啊,我很高兴,经历了这一过程,我就会更了解我的孙子了,如果我会有孙子的话。

是的,生命的真谛。正如我所想象的,仿佛住在一艘大型远洋邮轮上,发动机藏在甲板下,好像一颗巨大的、跳动的心脏。你需要时刻照料、喂养、添煤,听着它、看着它,从早到晚,每天如此。你所观察的心脏会成长、变化,最终接管那艘船。这多么了不起,但又终将被遗忘。你并不存在,在生活的现实面前,就连孩子也变成次要的了。他们的需求和渴望从属于,且必须从属于他们的生存;从属于那颗必须使之跳动的伟大的心脏。孩子的看管人就像神殿里的祭司,而孩子是圣器,圣器中的火才是神圣所在。然而与祭司不同的是,孩子们的看管人并不享受特权和尊敬。在清洗、喂养、照顾,听着“烫,太烫了!不,不!”的各种琐屑当中,他们的生命渐渐流逝,连他们自己都不曾察觉。

他们的容貌和身\_体发生了变化;眼睛已经忘记了世界是什么样子;兴趣也变得单一,只关注那一个或几个小小的身\_体,他们在屋里横冲直撞,骑在用扫帚做的“马”上大声叫喊。圣火会偶尔冒烟,神圣的生命也偶尔会发出刺耳的声音。

圣火和神圣的生命都会将个体抹杀。米拉在照顾孩子的同时,世界依旧在前进。艾森豪威尔当选为总统,约瑟夫·麦克阿瑟正面临美国军方的麻烦。除--去孩子以外,米拉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情发生在那一天——她正跪在厨房地上擦地板,其中一个孩子哭起来,诺姆不在,他不是在医院,就是在他母亲家里睡觉。她跪坐在地上,来回摇着头,脸上半是笑容,半是愁苦,她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害怕嫁给兰尼。不管怎样,她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俄狄浦斯无法摆脱命运,她也不能。剧本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写好了。

3

有一次,听瓦尔说起她前夫时,塔德缓缓地摇着头说:“我曾希望能认识年轻时的你。我曾想象,你骑着自行车,穿过街道,风扬起你的秀发,你经过我身边,挥着手,而我——才二十岁却已历尽沧桑的我,站在那儿,用特别的眼神看了你一眼,只一眼便认定了你。但现在我不这么希望了。你们女-人会吃了男人。你们使男人让你们怀孕,在孩子还小的时候照顾你们和孩子,然后你们关上门,把他们丢弃,自己霸占孩子——那是你们的孩子——继续逍遥快活。我很高兴现在遇见你,在你逍遥快活的时候,在你有时间留给我的时候。”

这么说对瓦尔其实是不公平的,可这让她感触良多,于是把这些话说给我听。对我来说也不是这样,但我也深有感触。因为,这听起来——感觉上,好像男人们也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似的。听起来,就好像塔德认为,男人天生就不能感受事物的真谛,好像他们只能通过女-人了解这种真谛,好像他们甚至恨自己的孩子夹在他们和自己的女-人之间。不管怎么样,在我的书里,不会出现父子之争。孩子成为你的生活,这是必然,而非选择。这是一种自古以来的安排,是传统观念的核心。只是我不知道它是否必要。你能想象这样一个世界吗?在那里,父母不必依靠对方生存,他们都可以爱护和照顾宝宝,都有机会因此给自己的生活注入动力。我能隐约想象得到,但也仅仅是隐约。我无法想象,哪一种社会结构能容纳这种安排,却不用改变所谓的人性。也就是说,不仅要消灭资本主义,还要消灭贪婪、残暴、冷漠和从属——噢,别想了。

不管怎么说,塔德才二十四岁,瓦尔已经三十九岁了,我们都觉得他爱她,而他确实爱她,可是,他仍把她当作吞噬者。就好像在内心深处,在那鲜少爆发的安静的内心深处,那种看法丝毫没有动摇,因为它一旦动摇,世界就会崩坏,好像在本质上,男女是相互讨厌和害怕着的。女-人把男人看作压迫者、暴力狂和有着超级力量,需要以智取胜的敌人;而男人则把女-人看作破坏者和一脸威胁地扯着锁链的奴隶,不断提醒他们,走着瞧吧,只要她们想,就能往食物里投毒。

我很了解女-人在婚姻中的感受,但我却不知道男人的感受。天知道市场上有多少书是从男人的视角,讲述他们在婚姻中的悲哀的。问题是,它们都不诚实。你见过哪个男作家在书里写到男主人公会因为妻子是个好管家而依恋她?或者她了解他的性需求,总能满足他,而其他女-人却做不到?或者由于她不是很喜欢做-\_爱,他也正好解脱,因为他自己就不怎么喜欢做-\_爱?不,你根本见不到。即便有,也是喜剧小说里的情节,而且里面的主人公也不是什么英雄。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写不诚实的东西,所以,我也试着去了解诺姆这些年来的感受。可是我遇到一个问题,那就是米拉并不清楚诺姆这些年来的感受。我怀疑他为了从医学院毕业所花的心思,比花在她和孩子身上的还多(这么说绝对不为过,你会点头承认的)。尽管他常常感到不高兴、不满,可是当她问他怎么回事时,他总会亲-亲她的脸颊,什么也不说,意思是他和她在一起很快乐(而她不得不容忍他的脾气和不满)。尽管他会看着她照顾孩子们,偶尔从书中抬起头,感动一番,可他仍然不容分说地使唤她——孩子们出生前,他从不敢这样。

我还没来得及写下已经想好的下一句,瓦尔的叫声就插了进来:“哈!孩子们出生后,他就知道她是他的了,她就得依赖他,他叫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这样说或许有一定的道理,可我只是试着去理解诺姆的感受,即便他真是那么觉得的,他也察觉不到自己是那么觉得的。倒不如他压根感觉不到,是不是?不,我想,那样就是压抑了。我也糊涂了。坐下,瓦尔。我只是试着去理解诺姆。

毕竟,他娶了他梦寐以求的女孩。毫无疑问,诺姆是爱米拉的。他爱他眼中的她的独立,但那是一种特别的独立,是他所没有的独立。在他看来,她总在追求真理,在她的世界中,当这种追求与其他人的观点发生冲突时,她会直接让他们滚蛋——当然,她不会用这样的措辞。但同时,她又有很强的依赖性,她脆弱、敏感而胆怯。他觉得她需要他来保护,尽管他自己也脆弱、敏感而胆怯,但当他拥抱着她,告诉她自己会照顾她时,他觉得自己也变得强大了。

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让我烦恼的是(说实话,其实是瓦尔所烦恼的事,因为她离不开塔德),那些令我们相互吸引的品质,都与现实毫不相关。瓦尔,或许是我们的文化使我们将这种关系和欲望混为一谈。瓦尔,请你从我脑中走开吧,哪怕一会儿也行。

那么,诺姆又能保护米拉什么呢?我想,是保护她不受其他男人的骚扰吧。他经常自作聪明地摇着头对她说:“你不了解男人,我了解。他们很可怕。”当米拉说她对男人有一些了解时,他又摇摇头,给她讲自己十岁时在街角的糖果店被一群爱尔兰天主教的孩子攻击的事,他们四处游荡,专等公立学校的学生路过。或者讲他在军队的朋友如何作弄那个被迫入伍的可怜的犹太人。他没完没了地对她讲所有他听说过的有关强---奸-的事。

可诺姆并不常在米拉身边,没法保护她,使她免受其他男人骚扰。她只有自己保护自己,把自己锁起来,不去看他们,也不去想他们。她能做到这些,因为她是一个已婚女-人。

我仍然试着去了解诺姆的感受。他娶了自己心爱的人,一切还不算糟。他上医学院时,她来养家糊口。他们没有他想要的物质生活,但每当他想要她美丽的身\_体时,她就在床-上。而且,她很会做饭。对他来说,读医学院很难,可是,结婚后,他比单身时学习还努力。他没钱去和男孩们喝酒,他也不想去。晚上,他喜欢坐在那里学习,抬头便可见米拉在缝缝补补,或熨衣服,或看书,专心致志的样子。她脸上的甜美慢慢变成严肃。这让他感到满足、舒适、安定。

我说对了吗?

有时候,他也会无缘无故地对她发脾气。毕竟,他也只是个普通人。虽然他从没有认真想过这些,但有个人可以让你对着大喊大叫,又不用担心她再也不理你,这样也很不错。在学校里,他每天都需要表现得文质彬彬,对他的父亲也是。他曾经冲着母亲大喊,可是她生气了,好几天不和他说话。最后,她当然还是会和他和好,可他仍然受了委屈。米拉可不会生那么久的气,他总能哄好她,让她再爱抚自己。他确定米拉和他在一起很幸福,就像他和她在一起很幸福一样。

可是,后来孩子们出生了。天哪,首先,她的身\_体肿得就像个气球。然后,她开始变得非常焦虑和固执,他不得不时刻担心她,而她似乎从不考虑他的感受。好不容易熬过这阵子,又一个孩子出生了,他们无处不在。他并不是不爱他们,可他们总在那儿。他也不怪她。孩子一直哭,她不是要给他们洗尿布,就是得给他们蒸土豆。但是,不管怎么说,她是他的,完全属于他的,女-人不就该这样,完全属于你吗?突然间,她就完全不属于他了,她属于孩子了。

我不知道。我想我遗漏了什么东西。我感觉,就在我打这些字的时候,瓦尔正在把信纸折起来。如果你想写信给我,抱怨我这么写诺姆,请你寄给她好了。

4

一九五五年,当其他人都在担心冷战和在建的防空洞时,米拉和诺姆则在担心他们的首付。他们打算在梅耶斯维尔买一套小房子。诺姆实习完了,在一个老朋友的诊所里当助理医生。他想继续进修,成为医科专家,可他无法忍受再和孩子们一起挤在那小小的公寓里了。于是,在父母的资助下,他们在郊区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尽管没有家具,米拉仍然很兴奋。亲戚们把阁楼上闲置的家具送给了他们,年轻的夫妻就这样组成了一个家。

梅耶斯维尔是一个多民族聚居区,它由许多块小小的飞地组成,那些飞地将各阶层、肤色和年龄的人相互隔开。那里有大量完全相同的小房子,每家都有各自的冰箱、炉子、洗衣机和篱笆院。搬到这里来的,大多是带着小孩的年轻夫妇,他们在公寓里住着不方便,需要自己的院子和洗衣机。那些人以前在自己的家乡租个小房子,而现在那种房子已经快绝迹了,所以他们就来梅耶斯维尔买房,享受首付五百美元、利率为4.5%的退伍军人房贷政策。在梅耶斯维尔,有三种差异:宗教、年龄和教育——种族还不算是问题。这里有许多天主教徒、数不清的新教徒,以及少数犹太教徒。只有极少能够忍受整天都是满大街小孩子吵闹声的退休老人住在这里。上过大学的男人和没上过大学的男人各占一半。在一九五五年,大学文凭还是很有分量的。它标志的不是知识或文化,而是一种向上流动的可能性。尽管在米拉和诺姆那些年在这里认识的所有人中,只有两个真正富起来的人,而他们都是没上过大学的。其中一个开了一家二手车行,最终当上雪佛兰经销商,变成了百万富翁;另一个是房地产经纪人,靠几桩地产买卖发了财。不过,凭着医学博士学位,诺姆在这里不会觉得不舒服。当然,那里还有其他年轻的医生、律师、会计和老师,这些都是诺姆认为值得尊敬的人。还有他们的妻子,有护士、老师或私人秘书,这些都是米拉能说上话的人,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她们的境况都一样。她们都不富裕,都在努力奋斗,都有小孩,都带着渴望。她们一点一点地从各个街区聚集起来,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来。毫无疑问,对她们来说,唯一的区分标准就是钱,没有什么能与之等价。这些年轻人,开着破旧的车,车上挤满了孩子,她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渴望。她们想在客厅新添一个沙发,想在餐厅加一套桌椅,想买一辆车。像欧洲游、皮大衣和游泳池之类的东西,她们只能在梦里想想。无论她们想要什么,她们脑中所充斥着的都只有五彩缤纷的物质。

同时,在很多情况下,很长时间里,她们只能忍受着物质的匮乏,怀揣着希望,一天天地过下去,竟没有意识到她们的生命正在流逝,而且永不复返。男人们胸怀抱负地工作,欲望使他们的斗志昂扬有某种竞争的味道。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有朋友。女-人们则在家里带孩子,看着天,想想是不是该在下雨前把衣服收了;如果看起来不会下雨,她们就想着是不是该浇浇草坪。像这样的小镇上,主街道两旁本就不多的老建筑被夷为平地,街道被拓宽,两旁新开了卖园艺工具设备的商店、二手车行、旧家具店和电器商店,以及地毯经销店。有人说,美国就是从那时开始变丑的。可是在那之前,许多主街道就已经很丑了。也许只是材料变了。铬合金、玻璃、霓虹灯和塑料取代了木板和砖石。由于人越来越多,所以城市也越来越丑陋了。好像在“二战”中死去的人没有新出生的人多似的。世界爆发了,人口也大爆发。因为《退伍军人安置法案》,那些本来不会去上学的男人也上了大学。每个人都满怀希望,每个人都想过好的生活。但大家都知道,好的生活是以无霜冰箱、带两个扬声器的高保真音响、铺满整个地板的地毯和烘干机为标志的。

如今,这一观点看起来滑稽可笑,因为生活并不是这样的。“甜蜜的生活”并不只是塞-满洗衣剂的新洗衣机。可是,尤其是对女-人来说,洗衣机、烘干机或冰箱都是小小的解脱。若没有它们,没有避孕药,也不会有现在的女性革命了。事实,太太,我只看事实。肮脏的英镑和便士确实重要。伍尔夫知道这一点,即便她不认为它们属于文学的范畴。毕竟,她曾经发问:为什么女-人没有钱?过去,难道她们不曾像男人一样努力干活,不曾在葡萄园和厨房、在地里和家中劳作?为什么到最后所有的英镑和便士都到了男人手里?为什么女-人甚至没有自己的房间?而在她那个年代,至少每位先生都有自己的书房。

世界爆炸了,几乎没人有自己的房间。他们不得不凑合着适应洗衣机和后院烧烤。工薪阶级正式进入了人类的历史。

5

搬家后,米拉的生活轻松了许多,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个贵妇-人。渐渐地,她不用凌晨两点就起来喂奶,每天喂七次渐渐减少为六次、五次、四次,到最后,甚至连奶瓶也用不着了。又过了一年,尿布也用不着了。对一个女-人来说,尿布从她们的生活中消失的那一天是了不起的一天,但很少有女-人能够确定就此摆脱它了。她们将尿布收好放在阁楼上,“以防万一”。当然,衣服还是要洗的。不过,现在她已经有了洗衣机,而且一周只需洗三次。当然,房间还是要打扫的,米拉曾以为,换个大点儿的地方,打扫起来就会容易些。可空间大了,要打扫的地方也会更多,这点她不曾考虑到。她对于打扫的经验就是,越有钱,打扫的任务越重。避免这一任务的唯一方法就是生而为男人,或者花钱雇另一个女-人来打扫。尽管如此,生活还是很惬意的。漫长的夏天在她面前延伸,她在厨房里哼着歌,清洗早餐用过的碗筷,孩子们在后院翻滚、玩耍。也许,她可以找回一种人生。每周会有一次,诺姆回家早,她的朋友特里萨就会开车载她去图书馆,她会借一堆书回来,而且每次都是同一个作者写的。她看完了图书馆里所有詹姆斯、赫胥黎、福克纳、伍尔夫、奥斯汀和狄更斯的作品,不加鉴别地看,毫无区分地看。她还借出一些关于心理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的通俗书籍和学术著作一起读,过了很长时间,她才逐步弄清浅显的通俗作品和深奥的学术著作的区别。由于缺乏相关应用,她读过的大多数东西都忘记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才隐隐感觉她所读的都是无用的东西,她并没有真正学到什么。可是在头几年里,她还是很幸福的。她的家热闹而有活力,她的孩子都很漂亮,而且一天只哭一两次。她正在慢慢找回自己的人生。

下午,孩子们仍会小睡一会儿,所以,她有一两个小时的闲暇时间。他们晚上七点就-上-床睡觉,她就可以晚一些睡,于是又有了几小时的空闲。晚上的时光,她就用来看书,即便诺姆打开电视也妨碍不了她。下午,她也有自己的社交生活。

住在郊区的女-人经常像生活在古希腊的女-人一样,将自己锁在家里,整天只见得到孩子。希腊女-人还能见到奴隶,那也可能是一些有趣的人。不过住在郊区的女-人至少还能互相来往。

同住一个街区的女-人都乐于交朋友,新来的会被邀请参加各种茶话会。时间一久,就形成了小团体。米拉也有几个朋友:布利斯、阿黛尔和娜塔莉。她们每个人也都有其他的朋友,于是就形成了一个社交网络。米拉二十五岁,她的朋友都比她大一两岁。她们都有孩子。她们的丈夫都将工作视为事业,而非职业。

她们在彼此家的厨房和后院打发掉大多数闲暇时间。她们坐在院子里,端着热咖啡或冰咖啡,就着自家烘焙的咖啡点心,看着孩子们玩耍。天气不好的时候,她们就坐在厨房而不是客厅里,方便孩子们时不时哭着跑进来时,给他们拿饼干,也方便给客人续杯。而且,如果孩子们浑身沾满泥巴、巧克力、粪便跑进来,也只是弄脏厨房而已。各家的房子都是紧挨着的,所以她们甚至可以放心地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午睡,自己跑出来。窗子打开,隔壁家的声音稍微大点儿都听得见。

夏天,她们就坐在草地上或自家造的露台上,一边抿着冰茶或冰咖啡,一边看着沙箱或塑料充气澡盆里的孩子。她们不太在乎自己的衣着,上面到处是孩子们的脏手印,或婴儿吐出来的发酸的牛奶。谈话是一种体力挑战,因为她们说话时,偶尔会有一个孩子的手缠在颈上,或坐在膝盖上扯妈妈的耳朵。或者说着说着,突然站起来去阻止约翰尼把手里的小石子吞到肚子里去,在米吉用铁铲打约翰尼的头之前把她抱开,或者把试图跑出院子却卡在栅栏缝里的蒂娜拖出来。

这就是每日的活动,看起来也是一种闲散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每天的生活大同小异:阳光时有时无;有时穿夹克,有时穿棉衣和靴子;对孩子的如厕训练有时顺利,有时寸步难行;有时,床单会被冻结在晾衣绳上。女-人们会在早上、午后工作。有时在晚上,电视里放着《天罗地网》或迈克·华莱士的访谈节目,她们就会修理东西,熨衣服,或为孩子缝制新衣服。这样的生活也不算糟,这比那些成天在收费站收硬币,在流水线上检查罐头的人好得多了。她们早已习惯了那些未曾言明的、未经深思的压迫。她们没有选择地自动适应了自己的生活。她们没有行动的自由(孩子是比劳改农场更有效的枷锁)。连大便和四季豆都能接受,此时的她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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