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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6-10)

6

每天的谈话使她们更加亲近。她们大多数人对彼此生活的点滴再了解不过。她们总不忘问一句:今天约翰尼的咳嗽好些了吗?米拉的月经量还是那么多吗?比尔把厕所修好了没有?要是谁家的厕所坏了,一家人都会用你家或你邻居家的厕所,所以当他们家的厕所修好时,你马上就会知道,就如同熟悉自己的洗澡习惯一样。

大多数时候,她们都在谈论孩子。每个人看着自己孩子的眼神都闪闪发光。她们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漂亮、聪明的。而他们也确实都是漂亮、聪明、有趣的,即便有时候他们会打破别人的脑袋。当孩子们受欺负时,当他们哭得很凶时,女-人们都会表现出温柔的怜惜。有时候,她们也对孩子厉声说话,有时候还会打他们。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孩子就会靠在妈妈胸前,伤心地在她膝盖上抽泣。这并不是说,你听不到街上有女-人对她的孩子大喊大叫,那尖厉的声音里透出烦恼与失望;也不是说,在这附近没有父母用皮带教训孩子。只是这样的事不经常发生而已。这一代的孩子是被温柔地养大的,他们远离了拥挤的城市及狭窄的公寓,远离了贫穷的农场及困苦的生活。

女-人们对于孩子总有无尽的兴趣:他们的疝气、发烧,他们有趣的言行,他们读几年级,他们的倔脾气,等等。你或许觉得这样的谈话很无聊,你或许宁愿谈论汽车和球赛。但我觉得她们很有人情味,而且无论你信不信,这样的谈话还能起到一定的教育作用。我们从中学到孩子高烧不退怎么办,或者如何去掉约翰尼衣服上的污渍。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学会了接纳多样性。因为孩子们都是不同的,尽管有人的孩子年龄更大一点儿,身\_体更强壮一些,有人的孩子更聪明一些,有人的孩子更漂亮一点儿,但他们都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之所以不同,是因为我们对他们的爱不同。你最爱的是自己的孩子,这是天性使然。

但是,除了孩子,还有其他事情可谈。一次特别晚宴(亲戚们周末造访)的菜单就足够她们讨论几个小时,一条新短裤或一件新衬衫就能占据她们两杯咖啡的工夫。谈起打扫房间,她们就一起大笑或叹息,但每家的屋子又都是一尘不染。也许因为家里到处都是小孩时,屋里随时都是又脏又乱,所以等孩子长大之后,女-人们总是把屋子收拾得很整洁。她们很少谈起自己的丈夫,但都会把他们作为话题背景。她们说起荒唐的习惯或压抑感时,常常会提到他们。

“保罗喜欢喝浓咖啡,所以我会把咖啡煮得很浓,我自己喝的时候另外加水。”

“诺姆完全不吃猪肉。”

“汉普不愿碰婴儿的尿布,从来不碰,所以孩子小时我从没让他一个人带过。因此我才这么早训练他们大小便。”

从不会有人质疑这些话,也没有人会问娜塔莉或米拉为什么不纠正丈夫的习惯,或阿黛尔为什么不以自己的喜好煮咖啡,让保罗煮他自己的。从来不会。丈夫们是围墙,他们有绝对的权力,至少在小事上如此。对于他们那难以想象的无理要求和痴心妄想,那令人费解的饮食习惯和奇怪的偏见,女-人们常常会大喊大叫、喋喋不休。但这就好像她们是住在棚屋里的黑人,陈述着住在大房子里的白人的荒谬要求。

当然,这是因为男人在不同水平上体验着生活。汉普因为出差飞遍全世界,他坐头等舱,在高档饭店用餐,享受空姐和服务员的热情;比尔是飞行员,开着飞机满世界飞,他住惯了高级酒店和度假胜地,去豪华饭店吃饭,服务员们都围着他转;甚至就连诺姆和保罗在外也能享用一顿昂贵的午餐和公司提供的晚餐,身边也有谄媚的护士和秘书。他们把这些派头带回家,开始把家里的女-人看成乡下人,认为她们心胸狭窄、土气寒酸。渐渐地,他们娶的那个与他们原本平等的人变成了仆人,这或许是无法避免的。有一年冬天,比尔感冒了,他躺在床-上既无聊又难受,于是叫布利斯把茶、姜汁酒、阿司匹林和杂志给他送到楼上——她数了一下,叫了她二十三次。结果,布利斯被他传染了,但他要赶飞机,他让她起床,开车送他去机场,而她照做了。莉莉还给我们讲了一件关于卡尔的滑稽事。他嫌莉莉做的饭不好吃,于是决定用他母亲的方法做土豆饼,他把面糊撒在炉子上,结果面糊粘在上面了,一气之下,他把一整碗面糊摔在厨房墙上,说这些事该她来做,然后怒气冲冲地离开,去吃麦当劳了,留她一个人收拾残局,她还要给孩子喂饭、洗澡。因为爸爸吹嘘的晚餐泡汤了,还大发脾气,把家里弄得一团糟,两个孩子受到了惊吓,一直哭个不停。萨曼莎讲起她的冰块托盘可以唠叨二十分钟,它们老是咯咯作响,还总碰着她的头,可辛普就是不让她买新的。玛莎的喋喋不休则是关于乔治手里的任何一件工具都可能造成受伤事故。前两天,他的锤子从梯子上掉下来,正好砸中了杰夫的头,结果缝了十针。肖恩坚持每天都要换新床单;米拉缠了一年诺姆,他都不愿教她开车。和这些相比,冷战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没有人提出要改变这种情况,也没有人敢挑战男人们提要求和掌控的权力。只有玛莎公然嘲笑她的丈夫:“他没用,笨手笨脚的!”然后就笑了。听到别人的固执和愚蠢时,其他女-人也只是摇摇头,笑笑。丈夫和孩子一样,有自己的怪癖,女-人只能去容忍他们。即使真的争论起干净的床单、滑动的冰块托盘或汽车驾驶课这类问题,也是在夜深人静时,在家里悄悄进行的。她们坐在阳光下看着孩子们在草地上玩耍时,从不提这些事。女-人们确实很亲密。可是,当萨曼莎的手上长满皮疹时,或者娜塔莉下午就开始喝酒,拎着她的黑麦威士忌瓶子从这家走到那家时(除了在晚宴上招待男宾时,主妇们是买不起酒的),没有人去追问原因。那天布利斯跑出家门,大声嚷嚷着,让谢丽尔别在马路上骑自行车。布利斯的声音很失控,听起来歇斯底里的,但大家就像没听见一样。因为她们有时也会这样声嘶力竭地喊叫,当洗衣机冒水的时候,当培根烤焦的时候,当约翰尼磕破头皮的时候。每当这时,诺姆、保罗或是汉普就会打电话来说他们会很晚回家,因为他们要去参加一个行业晚宴、商业会议或员工聚会。

如果她们都坐在米拉家的厨房里,布利斯正津津有味地讲着比尔蛮不讲理的故事,比尔突然探头进来,问布利斯是不是在这儿,她就会赶紧跳起来离开,临走还一边笑一边挤眉弄眼,大家都不会多说什么,也不会联想到什么。

对于她们来说,这里有两种世界,一种是男人们在的世界,一种是只有女-人和孩子们的世界。在她们自己的世界里,她们互相陪伴,互相倾诉。她们通过幽默和不必言明的理解互相支持,互相关心,互相证实自己的合法性。米拉觉得,她们对彼此的重要性大过她们的丈夫。她很想知道,若没有彼此,她们能否生存下去。她爱她们。

7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她们大多数人的物质条件都有所改善。他们一年能买得起一两件衣服,或买布料来做衣服了。她们开始买得起酒和食物,办得起派对了。布利斯和比尔给他们那空荡荡的客厅添置了一张便宜的咖啡桌和一盏吊灯。诺姆和米拉为诺姆的母亲送给他们的旧沙发做了一个沙发套。孩子们长大了一些,有的已经上了学。女-人们有了余力社交。客厅拿来公用,丈夫们也被拉拢到她们的小社会中来。从那以后,男人们才会在某个周末的下午,推着割草机,隔着草坪简短地聊上几句。

米拉是第一个开派对的,大家几乎都来了。小小的客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当天下午还堆在沙发一角的洗好的衣服、散落一地的玩具,到了晚上都被扔进了壁橱里。几张小桌子上摆着盘子,里面是盛装魔鬼蛋、橄榄、奶酪和饼干,还有装着薯条和椒盐脆饼的篮子。尽管这些女-人几乎每天都会见面,可她们聚在一起时依然聊得热火朝天。男人们还是平常的样子。他们的着装比工作时稍微随意一些,但都穿着整洁的运动夹克和锃亮的皮鞋。而女-人们呢?破旧的宽松裤子、没化妆的脸、头上的卷发夹和身上的围裙统统不见了。她们穿上低胸裙,戴上水钻首饰,高高盘起头发,穿上长筒丝\_袜和高-跟-鞋,抹上眼影,涂上口红。她们个个魅力四射,今晚经过盛装打扮之后,她们显得优雅迷人。而且她们也知道自己很美。她们径直走进客厅,说话的音调比平时都高;她们笑得比平时更大声、更放松。

男人们也感觉到有些东西不同以往,他们只是耸耸肩,把客厅留给“姑娘们”,自己端着威士忌去厨房谈论足球赛、汽车和性价比最高的轮胎。女-人们穿着不太熟悉的衣服在不太熟悉的屋子里,不安地面面相觑。突然,她们相互品评起来,看着别人身\_体的曲线或长长的睫毛,就好像以前从没见过这些似的。她们对眼下的一切懵懵懂懂。

这些女-人从没离开过她们的孩子,要想外出,就得花钱找保姆,出去吃晚餐,看演出或是看电影,这些都得花钱,而她们从没有过钱。怀孕给她们的教训是,关于将来,不能想太多:将来就是现在。她们的眼界被生活限制着。

可是,今晚她们都盛装打扮走进这个客厅,相顾傻笑着。她们眼见彼此焕然一新。她们都还年轻,都很美丽动人。出门前,她们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发现她们和自己模仿的那些人——时尚杂志和电影杂志里那些魅力四射的女-人——相比起来,也没多大差别。她们隐约意识到,除了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她们还有另外一个自我。那是一种奇迹。她们似乎还可以有一次机会,能过上与现在不同的生活。她们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也没去追究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她们中没有人会抛弃自己的孩子,没有几个人会丢下自己的丈夫。但是,要过上不同的生活,好像这两点都是必需的。不过,无论如何,她们都已经觉得很舒展了。

她们不承认这是一种幻象。她们一起坐在客厅里,和往日坐在厨房里时一样,只不过混合威士忌代替了咖啡。她们开始聊天,谈论艾米因为最小的孩子得了麻疹而不能来,谈论汤米看到晚餐是蟹肉薄饼时的反应,谈论福克斯一家计划在婴儿出生后把房子扩大。但她们都心里痒痒的,有什么蓄势待发。最后,有人(是娜塔莉?)说了一句:“还有男人们呢!”大家马上表示赞同了。有人站起来(是布利斯?)说:“我把他们叫进来。”说着去了厨房,但并没有返回来。是啊,打扮成这样,穿着不舒服的内\_衣、紧身褡和高-跟-鞋,戴上假睫毛,用发胶把头发定型,不是为了坐在客厅里谈论她们每天都谈论的那些琐事,对此,她们都笑着表示同意。娜塔莉带了几张唱片来,她和米拉用留声机放音乐。有辛纳屈、贝拉方特、安迪·威廉姆斯、约翰尼·马蒂斯、艾拉·费兹杰拉和佩姬·李&[3]&,这些是她们都喜欢的。然后,男人们陆续参与进来,谈话变得更热烈了,一群人聚聚散散,几个人开始有了醉意。最后,阿黛尔的丈夫保罗站起来和娜塔莉跳舞,肖恩和奥利安跳完,又和阿黛尔跳。

到午夜时,有许多对儿在跳舞,人们互相交换着舞伴。几乎每个人都与别人暗暗调情。要不然,口红、珠片、胸衣还有什么意义呢?第二天,大家都觉得自己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几年来最棒的夜晚。对于是否还要举行这样的派对似乎毫无异议,丈夫们和他们的妻子一样赞同。

这听起来也许有些好笑,但其实这些派对单纯得可怕,之所以说可怕,是因为单纯本身就是可怕的。轻微的调情对他们有好处。男人和女-人数年来都生活在被自己的性别和职业所约束的世界里。如果说,女-人们觉得很难谈论外面的大世界,那么男人们会觉得,除了自己的工作,谈论其他任何东西都很难。于是,他们只好转到中间地带,谈起了汽车、游戏甚至政治,但他们无法谈论关于个人和人性的事,除了一些闲言碎语,他们对其他人一无所知;除了外在的形象,他们对自己也一无所知。这一群人对另一群人也是一无所知。

如果,在派对结束后,他们兴奋得眼睛闪闪发亮,脸颊红扑扑的,这样有错吗?如果,和别人的配偶说话时,展现出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魅力与幽默,这样是有罪的吗?或者,发现别人对自己有好感,于是放任自己的感情像蛋糕上的糖霜一样融化,这也是有罪的吗?他们可能看起来像《时尚》杂志上那些见多识广的人,但他们大多数人其实还像十四岁时那般单纯。他们尝试了做-\_爱,有了孩子,可他们仍然对性懵懂无知。对于大多数男人和所有的女-人来说,性本身是令人失望的,他们从不提起。毕竟,性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如果不是这样——如果这东西比不上偷偷摸摸的暧昧、黄色笑话、挂历上的性感女郎和成人杂志,比不上成百上千本书里女主角为爱痴狂的故事,他们又为什么总觉得欲求不满呢?对于男人来说,很奇怪的是,性是贫乏的。那是一种感觉良好的体力运动,可是完事后,他们又会觉得孤独、冷淡、筋疲力尽。而对于女-人来说,那是一种讨厌的义务。那么,他们又为什么会如此享受派对唤起的心荡神迷呢?

或许是因为大多数人的性经历极其有限,一旦性生活出现问题,他们很容易怪罪到另一半头上。如果和唐-上-床的是玛丽莲·梦露,甚至是布利斯,而不是灰头土脸、胸部下垂、肚-皮也因生过六个孩子而变得松弛的特里萨,感觉就会完全不同了。布利斯或许也会觉得,和比尔相比,性经验丰富的肖恩能让她更加兴奋,知道怎么让她保持“性致”。如今,市面上已经有很多性教育手册和指南,它们或许会教你一些不同的东西。但是,在那些年,我们只能在外部找原因。如果产生问题,不是因为我们无知,而是伴侣不对。而且这种推论似乎还得到了证实:新的性伴侣带来的刺激,足以掩饰性爱中的缺陷,直到习惯这个伴侣,缺陷又冒出来。

然而,一切性欲和不满,女-人们都不会表现出来。她们只谈论开派对的事。她们计划着、准备着。男人们则像影子一样跟在妻子身后。和妻子们相比,他们不那么花枝招展,不那么引人注目,个性也不那么突出。他们就像色情电影里面的男人。编剧、导演和制片人都是男人,也有男演员,是为了娱乐男人而拍的。其中视觉的焦点都在女性身上,表现她们的身\_体,以及当-精-液-射满她的脸和阴茎插入她肛门时她快乐的样子。伊索曾说过,二十世纪的色情电影就像希腊悲剧,只凸显女性的情感。这里也是如此。

男人们并没有对派对表现出不满,他们甚至愿意多花二十美元来做准备。他们允许女-人为派对计划、采购、烹饪、打扫、添置新衣服。每次派对上他们都站在厨房里,每次都是女-人请他们出来。他们不情愿地来到客厅,和“姑娘们”开着玩笑。他们应女-人的邀请跳舞,并高兴地接受女-人们对他们一成不变的舞蹈风格的恭维。好像就算在通--奸-的时候,他们也都是-羞-怯的处子,女-人们则是-yin-荡的。好像他们是被勾引的,而他们也欣然接受。

8

我比对参加派对的这八九对夫妻,他们每对都是不同的。

娜塔莉总是起得很早。她先要开车送汉普去车站,再送大一点儿的孩子们去学校。忙乱了一上午之后,给蒂娜洗完澡,把她放进婴儿围栏里,她才在常用的彩色塑料杯里冲上一杯速溶咖啡,坐在杂乱的餐桌前,开始计划自己的一天。

娜塔莉身材高大,颇有力气。她喜欢自己动手:刷墙、贴墙纸、修理家具、擦洗地板、给地板打蜡,这并不是因为缺钱,只因她需要找到用武之地。她对她的家有着极大的兴趣。那是她的骄傲,她的家看起来就像家居杂志里的房子——但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因为娜塔莉从不收尾。她做事虎头蛇尾,所以她家里总是显得很乱。

她结婚很早,父母算是松了口气。她曾经是个野孩子。如今,她自己也有了三个孩子。她丈夫在她父亲的公司工作,给他安排了一个不用接触重要事务和人物的高层职位。汉普没什么作为,但他们都知道,她父亲是不会解雇他的,而且那时候的工资待遇很好,娜塔莉还在想是不是要换一个更大的房子。

她喜欢这样的生活。她喜欢把脚跷在桌子上,啜一口咖啡,计划着早上要做些什么。墙纸糨糊还没有买,她准备买糨糊时,先看看家装店最新的浴室墙纸图案,为浴室选新的墙纸,那里已经旧得不成样子了。她还会去趟杂货店,看看新款粉色玻璃灯罩是否到货了。家里还需要黑麦威士忌,晚餐时喝的。然后,她回到家,从书房开始收拾。她在一面墙上贴满了红色的平绒墙纸,这样一来,其他墙上的镶板也多了些暖意。

她穿上凉鞋,披上外套,然后裹好宝宝,把她放在汽车车座上。娜塔莉体形漂亮,无论她如何打扮,看起来总像是生来就有头有脸的人。她从这家商店跑到那家商店,和店员们闲聊一番,上午十点半回到家里,到下午两点钟,已经把墙纸贴好,糨糊也清理干净了。最后,她会靠在裁剪台上,欣赏自己的作品。

她有无限的耐心和不错的品位,贴墙纸真是棒极了。她惬意地伸了伸懒腰,给宝宝喂了点儿饼干和奶酪,放她在屋里小睡,然后给自己倒了杯黑麦威士忌和苏打水,就去浴室洗澡了。她们家是这一片唯一拥有两个浴室的。她不明白其他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只有一个浴室。谁愿意在一个满是尿骚味的浴室里洗澡?再说,修一个浴室也没那么贵,连一千块都要不了。

她穿好衣服,打扫完厨房,然后看了看表。快三点了。孩子们——一群话痨——很快就要回来了。她给阿黛尔打电话。可阿黛尔来不了。她总是来不了。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娜塔莉笑她,听阿黛尔又在找借口:谁要去看牙医,谁要去参加童子军,谁又生病了。娜塔莉扮了个鬼脸。“你有这么多孩子,真是讨厌。”娜塔莉总结道,丝毫不顾别人的感受。钱是坚硬的盔甲,娜塔莉一直都很有钱。她不用考虑其他人的感受,因为她办得起最像样的派对,对朋友也很大方,她们看中什么都会送给她们。

于是,她又给米拉打电话。和往常一样,米拉正在看书。克拉克还在睡觉,诺米上幼儿园还没回来。可是,现在下着雨,他们只能待在屋里。娜塔莉扮了个鬼脸,有些绝望地说:“好吧,把孩子们接回来吧。克拉克醒了,你就过来。没关系的。”

米拉三点半才过来。莉娜和蕾娜也到家了。她们吃了些花生酱和果冻。在新贴了墙纸的书房里,四个孩子一起看电视,他们并没有一起玩,因为年龄相差太大了。后来,伊夫琳也带着她的两个孩子来了。电视机前的孩子更多了。女-人们坐在厨房里,喝黑麦威士忌。孩子们嘀嘀咕咕的,不断地来厨房要饼干和冰激凌,尽管米拉皱着眉说:“别吃了,诺米,不然你又该吃不下晚饭了。”

“你真是瞎操心,”娜塔莉笑着说,“你管他们吃不吃晚饭。”

到四点半时,大家都走了,娜塔莉感到有些失落。这时,莉娜进厨房来拿花生酱和果冻三明治,娜塔莉狠狠地训斥了她。

“我要做作业,我需要补充体力。”那孩子并不理会妈妈,冷静地说道。

蕾娜看了看外面,发现雨已经停了。于是她冲进厨房,找到溜冰鞋的芭扣,就跑了出去。只留下蒂娜一个人,在婴儿围栏里坐成一团。娜塔莉俯下-身来说:“那些坏姐姐都跑了,把我们小蒂娜一个人留在家里是吧?坏姐姐。来,妈妈抱。”她说着把孩子抱起来,把她放在厨房的地板上,让她自己爬。

还有晚饭呢。想到这里,娜塔莉心里一沉。她讨厌每天的这个时候,她讨厌做饭。要是只有她自己,吃一块奶酪三明治就够了。但是,她得选好猪排,再去翻食谱,看看如何能把它做出花样。她发现一个用利马豆和番茄酱做蔬菜炖肉的方子,于是按照食谱上的方法,认真地准备。这时,蕾娜进来了,外面又下雨了,她一边抱怨,一边打开电视。蒂娜的脾气又上来了,她把厨房地板上的瓶瓶罐罐摇得叮当响,还哭了起来。五点四十五分,娜塔莉抓起外套,将蒂娜放进围栏里,叫蕾娜看着她,她则开车去车站接汉普。汉普一回到家,就往杯子里倒满黑麦威士忌,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他往书房里“他的”椅子上一坐,开始看电视。

“你觉得新墙纸怎么样?”娜塔莉热切地问。

“漂亮,亲爱的,真的挺不错。”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娜塔莉把蒂娜放在高脚凳上,然后热了几罐婴儿食品喂给她。厨房里炖着的肉咕噜咕噜响,她觉得闻起来挺香。她又倒了一杯黑麦威士忌。如往常一样,晚上家里总是闹哄哄的。莉娜和蕾娜为争什么东西吵起来了,小宝宝在发脾气。还有电视的声音——汉普在他那舒适的椅子上坐成一团,一边喝酒一边看报纸,不时看着某个愚蠢透顶的牛仔节目。

“你能不能叫孩子们闭嘴,娜塔莉?”他喊道。

“烦死了!”娜塔莉抱起高脚凳上的蒂娜,上了楼,“你们都给我闭嘴,听见了吗?你们吵到爸爸了!”

娜塔莉正在婴儿房准备哄蒂娜睡觉,蕾娜哭着跑了进来:“莉娜拿走了我的本子!她说是她的!可那是我的!”

“就让她用吧,她要做家庭作业。”

一阵大哭。

“我明天再给你买一本。”

怨气与满意在蕾娜心里交战了一会儿。她想要新的本子,却不想这样轻易让步,不想让他们觉得她甘愿受委屈。她一边抽噎,一边嘟囔着回到和姐姐共同的房间。

“莉娜,你不讲理,我不喜欢你了。妈妈要给我买一个新本子,耶!”

“哼,住嘴,蕾娜。她也会给我买一本。”

“她不会给你买!她只给我买。”

“她会买的!”

“她不会买!”

莉娜跳起来,跑进婴儿房。她瞪着眼睛,嘟着嘴问:“妈妈,你也会给我买一个新本子,对吗?”

“你能住嘴吗,莉娜?小宝宝要睡了。”娜塔莉关上灯,带上门。莉娜站在玄关里盯着她:“你会给我买一个的吧,是不是呀?”

“如果你需要,我就给你买。”

“我需要。”

蕾娜就站在她房间门口,一听见妈妈说:“好。”她就冲了过来。

“这不公平!她拿了我的本子还要给她买新的!不公平!”

莉娜迅速转身对妹妹说:“我要用它来做家庭作业,小朋友!我可不像你那样,在上面乱涂乱画!”

蕾娜又哭了起来。

“闭嘴!”有声音从楼下爆发出来。女孩们安静下来,小宝宝却又开始哭叫起来。

“天哪。”娜塔莉小声嘀咕着进屋去哄宝宝。女孩们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屋里瞪着对方。

炖肉很失败,又干又硬,根本没人吃。她们只好拿饼干和冰激凌充饥,汉普则吃了一块花生酱三明治。娜塔莉叫嚷着,让姑娘们洗澡睡觉。她打扫完厨房,大约九点钟,便和汉普一起在书房喝起了酒。

一个节目就快结束了,她走进去时,汉普抬头看她,她面带笑容:“今天过得怎么样?”

“还好。”他懒懒地回答道。回到家后,他已经喝了四杯黑麦威士忌和啤酒了。

“新墙纸真的还不错吧?”她自我感觉很好。

“是啊,亲爱的,我不是说过了吗?确实不错。”

“今天下午米拉和伊夫琳来过了。”

他稍微打起精神:“哦,是吗?”

“伊夫琳是从医院过来的。汤米摔了一跤,嘴上缝了三针。米拉在这里时,克拉克一直在哭。天哪,她把那孩子宠坏了。”

他盯着电视。

“我到‘卡弗家’去了一趟,灯罩还没送到。”

“哦。”

她冲他-羞-怯地笑了笑,说:“卡弗先生说,每次看到我,都希望自己再年轻个二十岁。他好可爱对不对?”

“是挺可爱的。”

“哼,你就跟一本没有字的书一样无趣。”

“或许我就是那样的吧。”

“可不是嘛。爸说他花钱是请你来写公文的。”

“真的吗?”他转身看着她,“岳父大人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我们在游艇上时,上个月。”

“为什么他不跟我说呢?”

她耸耸肩。

他又转过头去看电视,可他看不进去了:“你是不是想让我辞职?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汉普,我希望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你知道吗,我真觉得你很聪明。”她的声音里带着宠爱,她的笑容风情万种。她走向他,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坐下来,抬头对着他笑,“还记得你学的是——什么来着?你是个工程师,你可以重新找份工作。”

“你要靠我赚钱养活。”

“既然爸还给我开工资,我为什么还要靠你来养活呢?”

“那么,既然爸还给我开工资,我又为什么要离开呢?”

“因为你在那儿不开心啊。”

他站起来,把电视的声音开得更响。刺耳的枪声传来,一个牛仔倒下了。娜塔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到厨房,倒了杯酒。“也给我倒一杯,好吧?”汉普叫道。她拿着酒回来,把威士忌和啤酒递给他,再回去倒她自己的,回来之后,她在屋子中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布利斯打来电话,”娜塔莉又说,“她下周要开派对。”

“哦,是吗?”汉普再一次抬起头。

“是的。只有这个才能引起你的兴趣,是吗?又搞上谁了?我知道不是伊夫琳,尽管她很美。是书呆子米拉,还是瘦猴儿布利斯,她的-屁-股够大?这些天你又爱上谁了?你可以跟我说说。反正不会是我。”她的语气酸酸的,悲不自胜。

他慢慢地看向她:“你什么意思,哪些天?”

汉普身材高大,却长着一张稚气的圆脸。他笑起来像个孩子,看上去人畜无害。他的声音也很稚气。而娜塔莉的声音又尖又细,尤其是被惹怒时,所以,他们在吵架的时候,无论说些什么,听起来都像是娜塔莉在咄咄逼人,而汉普在避让。

“你不和我-上-床也就算了,可你似乎认为其他每个人都很有魅力。”

“娜塔莉,”他直视着她,“在这个世界上,你最没资格指责别人。”

她微微红了脸,看向一边。他们总是假装不知道她的绯闻,她也不确定他究竟知道多少。可是,至今她已经一年没有绯闻了。自从她父亲不再派汉普出差,她就老实了。实践证明,汉普是一个糟糕的销售员,所以,他“升职”了,现在每晚都在家。

她恢复镇定,说:“天哪,你每晚都在家,我做什么你都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她的害怕转为愤怒,“我坐在这里,和你一起看那肏蛋的破电视!你坐在这里,像被猪油蒙了心!你什么也不干!你不帮我带孩子,就连垃圾也不倒一下。你连一个手指头都懒得动,我在一旁伺候你,你还说我去鬼混!”

“是吗?总还有白天呢。”他讽刺地说。

“是啊,是啊!”带着自怜、自我辩解和愤怒,她差点儿哭了出来,“我到处去买东西,贴好墙纸,整天照顾你那不听话的孩子,还要招待米拉和伊夫琳,我还有时间和诺姆在干草堆里睡觉?”

他什么也没说,看着电视里三个牛仔藏在岩石后面,枪声响了起来。

她看着他。“还是你在说保罗?”她又说,故意激他,“或者肖恩?或者——你觉得是谁呢?”

他厌倦地转身对她说:“娜塔莉,这他妈的有什么不同吗?你就是个婊子。狗改不了吃屎。不管你是和谁有一腿,又有什么不同?”

一阵枪声传来,牛仔们倒地而死。娜塔莉怒气冲冲地穿过房间,狠狠地扇了汉普一耳光:“王八蛋,骗子!我倒想知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修道院长先生,你该去当牧师的。你他妈是个性冷淡,难道我就也应该是这样?”

她站在那儿,等待着,咆哮着。他没有反应,她又打了他一下,自己都感到有点儿疼。她期望他跳起来,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按在沙发上,用强力制伏她。早些年就是这个样子的。她会攻击他,他会还手打他,强---奸-她。然后,她就会满足地躺在他怀-里,用小姑娘般嗲嗲的声音保证,她会做一个好姑娘,听汉普爸爸的话。

他坐在那儿,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灰白的脸庞上挂着病态的笑容。

她大声叫嚷着,扑到他身上,挥动胳膊打他,但下手并不太重。他抓住她的胳膊,她的心狂跳起来。他叹了口气。她呜呜地哭了。他站起来,仍然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推倒在椅子上。然后,他穿上外套出去了。留下她坐在椅子上抽泣着,听见汽车开出车道的声音。

9

“哦,我可不喜欢做饭。汉普对吃的没什么讲究,他有花生酱三明治就够了。但我确实喜欢打扫房间。我们刚结婚那会儿,汉普回到家就会用手去摸窗台和墙。他说,他在海军服役时,管这叫白手套测试。哈,他要能摸到灰尘才怪!”

“诺姆也非常保守。除了牛肉和鸡肉,他见什么都跟见了响尾蛇似的。猪肉他是绝对不会吃的。我看这都怪他母亲。”

“我根本不知道我们家的人喜欢吃什么!”阿黛尔扶着额头失望地说,“每个人的饭点都不一样。这太难了!有时候,保罗要夜里九十点才回家,有时候他在外面吃。宝宝还在吃奶。至于其他人,太难伺候了!埃里克要参加童子军,琳达要上钢琴课,比利要去矫正牙齿,周二我要去妇女协会——家里乱得跟疯人院似的!”阿黛尔笑着,试图掩饰微微抽搐的手,“所以,我就炖一大锅汤或者做些意大利面或者鸡肉什么的,等他们回来,就端出来给他们吃。”

“再来点儿酒吧,阿黛尔。”

“本来不该再喝了,但我还要喝。”阿黛尔高兴地笑着。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真了不起,真的。我家那三个捣蛋鬼都快把我逼疯了。”

“阿黛尔能够随遇而安。”布利斯轻声笑着说。

阿黛尔愉快地笑了笑:“是啊,该来的就让它来,我也不会激动。我是在一个大家庭里长大的。我母亲很了不起,她总那么镇静。她总说:‘又不是世界末日。’我们家房子很大,大得就像一个老怪物,你知道吗,有十间卧室。呃,我们家有九个孩子。她从附近找了个姑娘来帮她,我们每个人也都搭一把手。等我的孩子长大了,就轻松一些了。等明迪不再用尿布,就会好多了。”她的手放在膝盖上,抽搐着。她抬起手,把酒一饮而尽。

10

阿黛尔爬上那道隔开自家后院与布利斯家后院的栅栏,回头再帮迈克爬过去。布利斯隔着栅栏把明迪递给她,两人道别之后,阿黛尔从后门回到了家。她将明迪抱进客厅,把她放进围栏里,可是宝宝开始闹,抽抽搭搭的。

“迈克,陪明迪玩一会儿。”阿黛尔吩咐道。迈克跌跌撞撞地走到围栏边,在宝宝的头上摇着什么东西。

阿黛尔回到厨房,安排她的计划。周三下午,送埃里克参加童子军训练,还要买一箱苏打水,为童子军会议做准备;去干洗店取保罗的灰色西装;送比利去迪娜波利家补习功课。此外,她还在那一页的下方写下“牛奶”两个大字。她看了看时钟,已经下午三点零五分了。她拿起电话。

“嘿,伊丽莎白?你怎么样?噢。”她笑了起来。“是的,很好,我们还活着。”欢乐的笑声又响起来。“我在想今天要怎么熬过去,你知道吗?难熬指数为AA级。”又是一阵大笑。“是吗?噢,伊丽莎白!哦,我明白。欢迎你把衣服拿过来洗。从那天把肥皂泡一路喷到客厅以后,我家的洗衣机就一直没出过什么毛病。”对方传来一阵笑声。“哦,好啊。那是一定。要不,如果你需要的话……对,没错。不,听着,该我开车送他们了。没关系,反正我也要出去。你明天能开车送姑娘们去上舞蹈课吗?哦,谢天谢地。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到这里,阿黛尔的声音有些颤-抖,可她立马恢复了镇定。“是的。没错。我家成了扔旧衣服的地方。我还想检查一遍呢,有些看起来还挺好的。”一阵咯咯的笑声。“你要去集会吗?斯皮诺拉神父说有话对我们说,我猜是要感谢我们吧。我们开会时要喝咖啡,吃蛋糕,需要有人自愿带些什么。哦,谢谢你,伊丽莎白。总让最忙的人帮忙,你却仍然愿意出力。我可以带自己做的姜饼。是的,就是那种,哦,真高兴。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把它们放进车里。车库里堆了有两米高的旧衣服呢。我把它们放在厨房里,但孩子们总要钻进去。”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是啊,它们是很软,但那东西总有点儿……怎么说呢……味道。哦,不,她还不会走路。我是说迈克。我想我不该叫他宝宝了,是吧?”她放声大笑,声音有些刺耳。“当然,这几天我们真该找时间聚一聚。或许哪天晚上我们能有时间。不,这周不行,保罗还要值班,或许下周的某个晚上吧。我们可以一起看场电影什么的。噢,噢,夜班,噢。会很久吗?其实,有时候也没那么糟。保罗上夜班时,我也没觉得不高兴。”此起彼伏的笑声。“是啊,他总喊着太吵了,睡不着。我明白。唉,可怜的人啊,白天才能睡觉,他一定不习惯。我可做不到,这我知道。是啊。晚上才能消停点儿,我明白你的意思,没错。”一阵笑声。

厨房里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声音。

“伊丽莎白,我得挂了。那些印第安人回来了,听起来好像后面追着骑兵队似的。好了,再见。”

埃里克和琳达都在哭喊。她抱起他们,把他们的外套脱掉,让他们安静下来,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校车上有个大男孩欺负埃里克,琳达打了他,他就和他们在同一站下车,一直追到了家门口,还扬言要回来报仇。她又给他们把外套穿上。而她自己的外套还穿在身上,一直忘了脱。

“好了,孩子们,我们会找到这个大坏蛋的。”说着,她朝前门走去。这时客厅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恐惧的哭声。

她冲了进去。围栏翻倒在一边,明迪四脚朝天地躺在围栏旁边的木地板上,尖叫着,迈克压在她身上,一边呜咽着,一边内疚地看着妈妈。阿黛尔一把将迈克拽起来,把他重重地撂到地板上。迈克大哭起来。她再弯下腰抱起明迪,把她贴在自己身上,轻轻地拍着。她用另一只手把围栏扶起来。

“怎么回事?”她生气地问迈克。迈克都一岁半了,可还是不太会说话。他想解释,一面委屈地看着她,一面抽泣。妈妈的粗暴让他很伤心,他自责地看着她。他本想和宝宝玩,想爬进围栏里去。

“好了,好了。”她揉着迈克的头发,略带歉意地说,“没关系,迈克,她没有摔伤。”他稍微平静下来,可还是在啜泣。“好了,我们去拿饼干。”

他拽着她的衣角跟进厨房。明迪乖乖地靠在她肩上,安静下来。她伸手从高处的饼干盒里拿了两块饼干给迈克。大孩子们也嚷嚷着要饼干,她又给了他们每人两块。明迪已经不哭了。她又把她抱回客厅,重新放进围栏里。明迪大喊大叫着,表示抗议。

“啊,天哪。”阿黛尔叹了口气,猛地转身对迈克尖声说道,“我要出去一趟。你看着明迪,听到了吗,别再想爬进去了!就在外面看着她。”说完她就出去了。

迈克瞪大眼睛看着她,一副不解的样子,但有了饼干,他还是比较满意的。他坐在旁边看着妹妹。明迪看到妈妈走了,脸都哭青了。于是,他用手轻轻拍她的脸,抹了她一脸的巧克力。他坐在那儿,吃完饼干,一边双手抱膝晃来晃去,一边和明迪说着话。十分钟后,她不闹了,就那样睡着了。

阿黛尔抓着两个大孩子的领子,把他们拉出门口:“那小子在哪儿?指给我看!”

安全的家和美味的饼干让他们平静下来,他们很想就这么算了,可阿黛尔偏偏不肯。她拽着两个孩子吃力地走在街上。就在这时,加德纳学校的校车来了,一群孩子下了车。一个很显然刚才还躲在矮树丛后的男孩跑出来上了车。“他在那儿!”孩子们指着他嚷嚷着。阿黛尔朝校车跑过去,却和比利撞个满怀。比利一下子闪开,阿黛尔扑倒在了人行道上。她抬起头,看见校车已经开走了。她就那样躺在人行道上,一只手撑着下巴,想着自己是否受伤了,是否折了腿。哦,对啊,这倒是个不错的故事,可以跟姑娘们讲讲。她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发现自己只是擦伤了膝盖。

在回家途中,她告诫琳达和埃里克,不要和那个调皮鬼说话,别理他。如果他再跟着他们回家,就直接来找她,她来对付他。他们睁大眼睛,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她跌倒的时候,他们还笑她,所以他们现在很内疚。

她看了看表。“哦,天哪,埃里克,穿上你的校服!”她说着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瓶子,放进盛着水的锅里,然后走进客厅。阿黛尔紧抿着嘴,把宝宝从围栏里抱出来,抱进厨房,把她嘴上和手上的巧克力洗干净,给她穿了一件上衣,把她重重地放在厨房的地板上。宝宝小声抽泣着,其他孩子都安静下来。他们都意识到了妈妈在气头上。他们迅速穿上外套,阿黛尔给迈克套上外套,然后检查了一下奶瓶。瓶子太烫了,她又稍微在冷水里过了一下,然后抱起宝宝,拿上她的一包东西,让他们全都上车。她把宝宝绑在车座上,把奶瓶放在她的手里,宝宝吸了一口就大叫起来,阿黛尔一把夺过瓶子,发现还是太烫了。她坐在驾驶座上,把头靠在方向盘上不停地说:“哦,天哪,哦,天哪。”然后,她振作起来,把车开出车道。宝宝的舌-头烫着了,一路哭叫着,她自己擦伤的膝盖还在火辣辣地疼,其他孩子都不敢吱声。她意识到自己本该清洗下伤口的。她在街上一路飙车,直到后来才稍微冷静了一点儿。

她吩咐大家好好待着,自己进了一家苏打水折扣店,买了一箱最便宜的罐装苏打水。接着,她开车去伊丽莎白家,按着喇叭。汤姆跑出来,上了车。然后她又开车去艾默利太太家,本周的童子军会议就是在这里召开。汤姆帮埃里克拿着那箱苏打水。然后,她把车开到迪娜波利家,让比利下了车,告诉他需要接时就给她打电话。她又开车前往小镇另一边的裁缝店,去取保罗的灰西服,那是唯一保罗觉得还不错的裁缝店。她把衣服挂在后座的挂钩上,命令孩子们不准碰它。接着,她在牛奶店前停了车,进去买了四升牛奶。此时,奶瓶已经凉了,明迪安静地吸着奶。阿黛尔终于开车回家了。宝宝已经哭得没力气了,温暖的牛奶下肚,她就又睡着了。阿黛尔把她从车座上抱起来的时候,发现很吃力,因为买的那包东西还缠在她的胳膊上。琳达帮她把东西解开,然后试着帮忙把牛奶桶提进屋,可牛奶桶太重了,在车道的半路就掉了下来。阿黛尔听到咣的一声,转过头来看。琳达抬头看着妈妈,吓得脸色发白。(哦,天哪,天哪!)阿黛尔掉过头,走回去,把宝宝放在车座上。琳达就站在那儿,呆若木鸡。阿黛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回车里去,琳达。”她又回到牛奶店,重新买了四升牛奶。

“拿着我的钱包,琳达。”阿黛尔说着,再次将车开入车道。她将熟睡的宝宝抱起来,琳达跟着她走在车道上。“离那些碎玻璃远一点儿。”阿黛尔厉声命令道。琳达小心翼翼地跳过那些碎片。阿黛尔将宝宝抱进客厅,放进围栏里。她叹了口气。明迪今晚可能会醒,一天睡三次太多了。接着,她又回到车里拿牛奶和西服,把牛奶放进冰箱,把西服挂在挂钩上。然后,她拿了扫帚和簸箕,让琳达跟着她。她让琳达拿着簸箕,自己把碎玻璃扫进去,直接倒进垃圾桶,把盖子紧紧地盖上——你永远预料不到孩子们会伸头进去找什么。她把扫帚和簸箕交给琳达,再从架子上拉下水管,打开外面的龙头,把洒在地上的牛奶冲洗干净。

完事之后,她走进屋,脱下外套。琳达站在玄关里看着她。“你看我干什么?”阿黛尔尖声喊道,“你要站在那儿看我一整天吗?”琳达往里退了几步。“把你外套脱-了挂起来!”

琳达缓缓脱下她的外套,向玄关里的壁橱走去。阿黛尔走进客厅,把宝宝的外套脱下来。她抱起宝宝,准备上楼,却发现琳达那小小的身\_体正站在壁橱边,无声地颤-抖着。于是她又走下去。琳达正靠着壁橱哭泣着。阿黛尔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琳达号啕大哭起来,把脸埋进衣服里。

“对不起,对不起。”阿黛尔说着,自己也快哭出来了,“没关系,亲爱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孩子突然转过身,把头靠在妈妈的身上。阿黛尔站在那儿,爱抚着琳达的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没事,没关系的,宝贝儿。”宝宝还沉沉地躺在她的手臂里。琳达不哭了,阿黛尔俯身问她,“我要把明迪放到床-上去,你要来帮我吗?”

琳达热切地点了点头。阿黛尔站起来,牵起孩子的手,三人一起上了楼。此时,阿黛尔的心里很是感动。经历了如此的冤枉之后,那小小的手仍然如此信任地放在她手里。阿黛尔给明迪换好尿布,把她放进婴儿床里。

“妈妈,明迪这个时候怎么能睡觉呢?”

“她累了。”

“那我可以和洋娃娃玩吗?”

“当然不可以!房间里不能开灯,而且要保持安静。”

“可是我想和我的芭比娃娃玩。”琳达的声音已经有些歇斯底里。

“那就带到楼下玩。快去拿,轻点儿。”

琳达拿上她的洋娃娃和小饰品,不小心掉了一点儿东西,阿黛尔就小声说道:“小声点儿,听见了没有?”

琳达把玩具拿到了客厅的角落。阿黛尔进了厨房,在高脚凳上坐了一会儿,想着今晚总算是轻松了。保罗晚上要出去。还剩一些意大利面,可以给埃里克和琳达吃。保罗是不会碰意大利面的,说是不喜欢吃,但阿黛尔怀疑他是担心自己的身材。比利遗传了保罗不爱吃意大利面的特点。不过,他可以吃剩下的那点儿鸡肉。她加热一下就好了。她躬着身-子坐在那里,甚至都没去问琳达今天在幼儿园过得怎么样。她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朝客厅走去。琳达蹲在地板上,玩着她的洋娃娃。

“你这样就不乖了,不乖,一点儿都不乖!”她拍了几下洋娃娃的-屁-股说,“你马上回屋去,不准出来!记得别吵醒宝宝!”她压低声音生气地说。她说着,把洋娃娃立起来,按着它朝沙发走去。

“妈妈,”琳达呜咽着说,“我不是故意的,妈妈。”她用那小小的、尖厉的声音说。

“可你还是把牛奶摔了,你不乖!”她模仿着妈妈的声音说道,把洋娃娃脸朝下扔在地上。洋娃娃有五十厘米长,另外那个大洋娃娃也很小,还不足半米高。她给芭比系上围裙,用平静而快活的声音说:“我在想,今晚给爸爸做什么晚餐呢?我知道了,我要做带葡萄干的巧克力蛋糕,还有培根。”然后,她按着芭比娃娃转了一个圈,口中念念有词。“回来啦,亲爱的,”她用一种很矫揉造作的声音说,“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啊?猜猜我做了什么?带葡萄干的巧克力蛋糕!”然后是一阵沉默,可能这段时间是留给爸爸回答的。“哦,是的,和往常一样。你吃完饭后去打那孩子的-屁-股好吗?她今天非常不乖!巧克力蛋糕好吃吧?”

阿黛尔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进厨房。她给自己倒了杯酒,打开收音机。那四升装的、便宜的加州酒很快就要喝完了,保罗会发现的。她偷偷看了看琳达在做什么,往酒里兑了些水。之后,她又坐回高脚凳上。收音机里正放着曼托瓦尼&[4]&式的音乐:“你回到家中多么美好,你在炉边烤火多么美妙。”她和保罗曾伴着这首歌跳过舞,他们依偎在一起,那是很久以前,多年以前的事了,好像是上辈子的事。那时,她活泼、能干,又独立,是一名法律秘书,对于女-人来说,她的收入很可观,而保罗当时还是一个法律系的学生。然而,她一直都清楚,事业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想结婚,生孩子;想嫁给一个有体面工作的人,享受生活,不要像自己的母亲那样匆忙。可是,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保罗,就像没有事先检查一下泳池里有没有水,就从跳板上跳下去了。

她手撑着头,小口抿着酒。一曲唱罢,收音机上的报时是五点整。她懒懒地起身,从冰箱里拿出意大利面和鸡肉。埃里克骑车回来了,他进门的时候嘴里抱怨着什么。阿黛尔带他上楼,换好衣服,开始做家庭作业。

“晚饭吃什么?”埃里克问。听说吃意大利面,他很满意地下楼去了。

可是琳达跟着进了厨房:“我也要吃意大利面吗?”

阿黛尔坐直了说:“你不是喜欢吃意大利面吗?”

“不,我不喜欢。我不喜欢吃,我讨厌意大利面!”

“可你一直都很喜欢吃!”阿黛尔反驳道,“周一吃面条时你还很喜欢呢!”

“不,我不喜欢,我不想吃!我才不会吃呢!”那孩子在厨房地板上跳着脚说。阿黛尔伸手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她痛得叫起来。然后她跑进客厅,倒在沙发上哭起来。

大门开了,保罗走进来。“天哪,”他低声说,“哪天我回来看到家里是安安静静的?一天到晚都吵吵闹闹的。”

阿黛尔转身对着他,面色苍白。“你有五个孩子,”她声音沙哑地说,“你还想怎么样?”

他转身面对她。他英俊潇洒、西装革履、举止优雅:“你去拿我的西服了吗?”

她朝挂起的衣服点了点头。

“拜托,阿黛尔,你为什么不把它挂在卧室里?你挂在这里,孩子们的脏爪子……”

“我没时间!”她猛然说。“再说了,”她又辩解道,“上面还套着塑料袋。孩子们也没碰它。”

这时,门又开了,比利走了进来。比利今年八岁了。看到他,阿黛尔的眼睛一亮。“迪娜波利太太要去买牛奶,顺便载我回来了。”

“哦,太好了,亲爱的。你们的课外活动怎么样?完成了吗?”

于是比利开始向她解释这个活动有多难,以及约翰尼·迪娜波利笨得让人难以置信。才小小年纪,比利已然表现出权威和见识广的样子。

保罗仍然无所事事地站在厨房里。“能至少给我杯喝的吗?”他突然插嘴道。

“哦,保罗!”阿黛尔倒抽了一口凉气,“对不起!”她说着朝冰箱跑去,她记得里面冻了一小罐马丁尼酒。

“意大利面?”保罗不屑地问道,“幸好我今晚要出去。”

“噢,要吃意大利面吗,妈妈?”比利抗议道,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她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她想,对孩子们来说,食物就是一切吧。他们整个晚上是否开心就取决于晚餐吃什么。

保罗在客厅里,边喝酒边看报纸。琳达坐在沙发上,依偎在他身边。“我讨厌意大利面!”琳达朝厨房吼道。

“嗯,我不得不承认,我也是。”保罗说着,-搂-着她,挠她痒痒。

“好啊,太好了!”阿黛尔冲进来说,“我得节约开支,意大利面是最便宜的了,你们却到处给我找碴儿!”

“老天,阿黛尔,既然她不喜欢意大利面,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吃呢?”

“因为,”阿黛尔说,“就只有这个了,鸡肉只够比利吃,我根本没有时间做别的!”听到自己这么大声地说话,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保罗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几乎是在打量她:“怎么会没时间呢?看你的脸色,我猜今天下午你还有时间和姑娘们一起喝酒呢。”他站起身,拿起西服和酒上楼去了。

她看着他,眼中蓦地噙满了泪水。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妈妈,我是吃鸡肉吗?”比利迫不及待地问。

“为什么他可以吃,我不可以?”琳达跳起来问。

“闭嘴!你们都给我闭嘴!让你吃什么就吃什么!”她咆哮着,跑回厨房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然后,她做了些沙拉,开始摆盘。保罗从楼上走下来,看上去容光焕发,他轻轻在她脸颊一吻,说他也许不会太晚回来,让她不用担心。

他走了以后,阿黛尔感觉平静多了。她叫孩子们过来吃饭。琳达斜了意大利面一眼,就是不吃,她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那你就饿着去睡觉吧。”阿黛尔冷冷地说。

琳达开始哭号。

阿黛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她拉起琳达的胳膊,把她拉近,尽量平心静气地说:“琳达,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吃意大利面,之前你一直都很喜欢吃的。你看看比利的盘子,里面的鸡肉不够你们两个人吃。”

“那为什么他有,而我没有呢?你总是把什么好的都给他!”琳达哭诉道。

“他有,是因为我知道比利不喜欢吃意大利面。听着,以后我再也不给你做面条了,好吗?我之前不知道你不喜欢吃。好了吗?”

琳达望着妈妈,在心里盘算着。目前的情况好像是,不管她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要么吃意大利面,要么没的吃。可是,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相信这种暂时安抚的口气。她觉得自己不想相信,想要提出抗议。可是阿黛尔放开她的手,疲倦地站起来。很显然,她不会再做出让步了。于是,琳达只好吃意大利面,心里指望着之后有所补偿。可是吃完面条后什么也没有。

阿黛尔放好洗澡水,先给迈克洗了澡,再给琳达洗,然后叫埃里克过来洗。每洗完一个,她都会把水放光,擦干净澡盆,然后再放满水。她把迈克放到床-上,然后下楼来。

“给我讲个故事。”琳达要求道。

真是予取予求啊,阿黛尔凄凉地想。一个孩子做错了事,却还是可以理直气壮提要求。她摔了牛奶桶,我却得陪她整个晚上。“我太忙了。”她说。

琳达噘起了嘴。

“把电视打开。”

明迪又开始哭。阿黛尔走上楼去,敲敲浴室的门:“快点儿从浴缸里出来。”她给明迪换好衣服,把她抱到楼下。然后,她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罐子,放进一个盛着水的平底锅里。“埃里克!”她朝楼上喊道。没人应答。她又爬上楼,走到浴室门口,一把拉开门。埃里克内疚地看了她一眼。地上全是水。他则坐在浴缸里,手里拿着一架玩具飞机,全身红通通的。她大步走进去,还差点儿滑倒了。她把缸里的塞-子拔出来,粗暴地拉住埃里克的一只胳膊,把他从浴缸里拽出来。她用一块厚绒布草草帮他擦干身\_体,说:“现在穿好你的睡-衣,做作业去。”她跪在地上,用海绵将溢出来的水擦干。也好,这样一来,也就把浴室的地板擦干净了。明天姑娘们洗完澡时,她也想这么做。

她回到厨房的时候,锅里的水已经煮开了。她戴着防热手套把罐子拿出来,放进水槽里,然后又热了一瓶奶。

“该睡觉了,琳达。”她叫道。琳达站起来,悄悄走进厨房,埋怨地看着妈妈。

“睡觉。”阿黛尔坚决地说。琳达原地一转,脖子和肩膀绷得直直的,以此表示对妈妈的不满。她用力踏着步一脸不高兴地走上楼去。

阿黛尔往装麦片的碗里倒了些牛奶,喂了宝宝一些麦片和罐装蜜饯。她把宝宝放在高脚凳上,拿了些橡胶玩具给她玩儿,开始打扫厨房。这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吃饭。她把孩子们剩在盘子里的东西倒进装意大利面的盆里,草草吃了。

这时,埃里克和比利吵起来了。她叫比利把作业拿到楼下做,让埃里克去睡觉。埃里克又不高兴了,他嘴里嘟嘟囔囔说不公平,还把卧室的门狠狠地一摔。

阿黛尔打扫完厨房,看了一眼时钟。

“比利?”

“在呢。”一阵不情愿的叹息传来。

“你做完作业了吗?”

“做完了。”听起来满是怨气。

“那好,该睡觉了。”

“哦,妈妈,我不能把这个节目看完吗?”

“好吧。可是,看完马上就去……”

“我看的是电影,妈妈。”

“什么时候完?”

“十点。”

“噢,那你现在就得上去了,年轻人。”

“我能不能……”

“不可以!”

比利不情愿地关掉电视,不情愿地吻了吻她。可她认真地亲-吻他,还久久地捧着他的脸。比利抱了抱\_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她的脸颊上。他们就这么待了一会儿,他才上楼去了。

时间已过九点,家里总算安静下来。阿黛尔抱宝宝上楼,连同奶瓶一起,把她放在婴儿床-上,同时默默祈祷着。明迪乖乖地睡着了,好像今天没有睡过三次似的。她可能凌晨四点就会醒来。阿黛尔叹了口气,走进浴室。她放上洗澡水,滴上沐浴精油,九十八美分一瓶,未免有点儿奢侈,但她觉得自己值得。她洗完澡,穿上吊带睡-衣和睡袍,下楼去了。她品味着这种安静,感觉自己好像在享用着它,呼吸着它。她给自己倒了杯酒。管他妈的呢。她在客厅里坐下来。周围一团糟:洋娃娃散乱地堆放在一角,一张椅子上摞着比利的社会研究课作业,另一张椅子上扔着几件取下来的外套。保罗的领带吊在沙发上,那应该是他和琳达坐在沙发上时解下来的。阿黛尔捡起领带,挂在楼梯的栏杆上。她坚决地别过脸,不去理会其余的东西,坐了下来。奥尼尔太太,这就是你的生活啊。

从浴室出来后,她照了照镜子。镜子里是一张俊俏而饱满的脸,乌黑的卷发披散着。这是一张标致的脸。她遐想着,它本可以出现在杂志封面上。有好多封面女郎长相还不如她。可她又不想出现在杂志上,那不是她想要的。她从未想过要有梦幻精彩的人生。她想着琳达迷糊睡去时心中的不满和埃里克的抱怨,想着迈克推倒围栏后害怕地看着她的神情和琳达把牛奶洒掉时那惨白的脸。她眼中泛起泪花,双手抱-住头:“哦,上帝,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吧,我不想当一个坏妈妈。我不想让他们害怕我,那是我自己的孩子啊。哦,上帝啊,我是怎么了?我尽量不朝他们大喊大叫,我不想让自己不高兴,更不希望他们不高兴。我也想当一个好妈妈,哦,马利亚,上帝之母,帮帮我,告诉我该怎么做。”她想着基督教会的殉道圣人,想着抹大拉的马利亚和耶稣在十字架上受的苦。她知道,如果自己再强大些,她也能做得很好。她可以变得慈祥、有耐心,可以做个慈爱的母亲,这些都是她一直想做到的。她滑坐到地板上,跪在沙发旁,祈祷着。

“哦,上帝,请赐予我力量吧,让我别再那么冷酷地对待他们,我是多么爱他们啊。”

她疲倦地站起来。时间还早,她想看会儿电视或者报纸。可是,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于是,她又走进厨房,为自己倒了杯酒。她关掉了所有的灯,只留下大门和玄关的两盏。她拿起保罗的领带,走上楼去。

她旋开卧室的台灯,四处看了看。房间很破旧,有人来家里的时候,她总会关上房门。他们没钱修整。屋里有一张没有床头的双人床、两个破旧的衣橱。一个橙色的板条箱侧放着作为床头柜。她一直想给它刷层漆,却一直没有时间。

如果我和她们少坐一个小时,说不定就能忙过来了。她这么想着,然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最后,她总结到,我需要和她们聊一会儿,不然我会疯掉的。

她像残疾人一样坐到床-上,弯腰驼背的,双手紧扣在膝盖间。她想着保罗,想着他出门时的样子多么气派。还有丰盛的晚宴,他们也许还会吃虾仁,喝鸡尾酒。她在想别的律师会不会带上他们的妻子,是不是所有的律师都是男人?可是,她又摒弃了这些想法,因为她觉得这么想很俗气,又会显得她恶毒、小气、多疑、善妒。当然……好在他一般都会回家。她也不能奢求什么了。她小口啜饮着酒,从一个橙色板条箱上放报纸和书的架子上抽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本子中的日历,一遍又一遍地算着日期。就像一个拖延着不去看银行存折,因为知道再取一笔款就会被银行冻结账户的人,终于决定要面对现实了。她坐在那儿,眼神放空,面无表情,双唇紧闭。她仿佛能听到保罗的声音:“这得看你,阿黛尔,我对这种事情不怎么热衷。我有点儿吃不消了。我会戴套,所以你就不必用什么了。”他这么说,好像这全都是她的事情。可事实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啊。有一种更高的准则,她不得不服从。

“上帝啊,求求你,让我学会耐心,让我学会接受你的意志。瞧啊,我是上帝的仆人。”

但她的脸上起了皱纹,神色严厉,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一丝优雅,所以她知道,自己的祈祷不会到达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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