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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1-15)

11

晚上七点半,卡尔打电话给米拉,问她能否过去一趟。当时,她以为他只是不知所措了才打电话给她。后来,她又认为他是需要第三方在场,想让别人来评评理。

米拉进门时,莉莉一边走动,一边胡言乱语。她一看到她的朋友,就跑过去,边哭边打着手势。米拉生硬地拥抱了她。莉莉不哭了。她的眼神凄惨热切,急欲告诉米拉一切。米拉认真看着莉莉的脸,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莉莉稍微安静下来。米拉说:“来,我们坐下,你慢慢告诉我。”

她们一起坐在沙发上,卡尔坐在屋子对面。莉莉乱七八糟地讲了一大堆,米拉叫她停下来,耐心地问她问题。讲到有些地方,莉莉又要开始胡言乱语。这时,米拉会伸出手,轻轻碰一下莉莉的胳膊。莉莉看着米拉,眼中充满恐惧。米拉就温和地笑着让莉莉再解释一遍。最后,米拉总算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她还是不明白莉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嗯,你肯定很难过,有几个孩子想要杀了你的孩子。”

可不是这么简单。莉莉依然哭喊不止。“根,根,根!”她大声喊道,“你需要根!可是你每走到一个地方都有人想杀了你,你又怎么扎根呢?我努力在这邻里间给他们一个家,可结果呢?现在我们又能去哪儿?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根!我需要根!”

过了很久,米拉才渐渐理出一些头绪。莉莉的脑中,家、安全感、恐惧和暴力都纠缠在一起。它们之间的矛盾抑或关系快把莉莉逼疯了。人若没有一个感觉安全、可以舒心睡觉的地方,就会疯掉。米拉试着这样对莉莉说:

“所以,你觉得你和你的孩子不安全,你没有地方可去,那么……”

可莉莉并没在听。她的声音又到了另一个境界,它像一根绳索,紧紧缠住她们。她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反反复复,什么也听不进去,痛苦地哀嚎着。她自己的感受和声音令她眩晕。她像是坐在一个飞转不停的游艺机上旋转,根本停不下来,她没办法让它停下来,只好不停地尖叫。

“啊,天哪,让我死了吧,我想去死,求求你,谁来,杀了我。卡尔,杀了我!米拉!谁来!杀了我!我再也受不了了!”她突然跳起来,冲进厨房。卡尔和米拉跟在她身后。她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大菜刀。卡尔一把抓住她,她挣扎着,咆哮着:“杀了我,杀了我!我受不了了!”

卡尔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她站在那儿,脆弱不堪。她浑身都在颤-抖,她哭着说:“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杀了我。”

“我觉得,你最好送她去医院。”米拉轻轻地、慢慢地说,她惊讶于自己如此轻易地想出了办法。

事情一下子就落到了卡尔头上。直到后来,过了很久,米拉才意识到这点。而他当时可能还没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平心而论,可能真的是这样。问题是,你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还能对正在做的事负责吗?突然间,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卡尔拿来莉莉的外套,给她穿上。就在刚才,她还很狂躁,可现在,她已经服服帖帖的。

“要我和你一起去吗?”米拉担心地问。卡尔怎么一边开车一边控制好她?“可以把孩子们放在后座,我在前排稳住莉莉。”

“不,不用了,米拉,没关系,我应付得了。如果你可以留下来帮我看孩子,等我回来……”

“不行,我家里也没人看孩子。我把他们带回我家,你回来就来接他们吧。”

“好,这样也好。”他把手放在莉莉背上,轻轻地推着她走,“好啦,莉莉,没关系的,走吧。”他一边说一边推着她出了门,走下台阶,上了车。他推着她,好像把她当成一颗会在屋里爆炸的炸弹。她已经平息下来。她一定感觉到了卡尔接手的那一刻。她一定在等待着那一刻,她全然接受了控制。她出了门,走下台阶,走进车里,一路都很温驯,只是抽泣了几声。他们开车离开的时候,她蜷着身-子坐在前座上。

12

医生给莉莉打了镇静剂,当晚就让她住进了精神科病房里。她在那里待了几天后,他们告诉卡尔,要么把她转到州立精神病院,要么带她去私立医院。于是,他带她去了一家昂贵而奢华的私立医院。

米拉想了想,觉得这全都是莉莉的错。她还记得莉莉如何把卡洛斯推开,不让他碰她;她还记得他不吃午饭时,莉莉就给他吃饼干;她还记得莉莉那些狂躁的抱怨和过分的要求。她逼卡尔拿钱给她,说要买衣服,然后去杂货店买了些东西回来,说没花多少钱,其实就是买了一堆废料。但她可以用缝纫机把它改成好看的衣服。她剪了又缝,缝了又补,最后把它撕成碎片。若依米拉判断(这里的判断是指或褒或贬,或责备或不责备),卡尔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他很和善,很宽容,可莉莉还是疯了。当然,这一切都情有可原,莉莉是因为她的童年才疯掉的。但毕竟她是疯了。

几个月后,莉莉出院了。直到莉莉打电话来,米拉才知道她出院了。那天,米拉没去见她,整整那周她都没时间,因为她在忙春季大扫除。一周后,她去看了莉莉,她们一起喝了咖啡,聊了聊关于衣服的话题。其间,莉莉总是不停地打岔,和米拉讲那些可怕的治疗和她写的那些吓人的字条。她用口红在卫生纸上写“救救我!”然后把它贴在窗子上,被进来的护士发现了。周末时,她还把字条扔出窗外,掉在探病的人头上。还有,每次卡尔来看她时,她都会疯了似的求卡尔放她出去。米拉笑着点点头。当然,她最近都不会再来看莉莉了。

她几乎谁也没见。她忙着做家务,忙着接送孩子们,忙着参加家长教师联谊会的活动,忙着去医生家属的桥牌俱乐部,忙着应付他们那已然非常正式的社交生活。其他人家里能招待二十个人吃一顿正式晚餐,但他们有女佣和男管家。米拉也得做同样的事,可她只有一个人。好在她已经习惯了去应付这些。她非常忙。偶尔会有三五个电话打来。肖恩把奥利安丢在了巴哈马群岛,他带着所有的钱跑了,留下奥利安和三个孩子,一座租来的房子和两艘尚未付款的船。她不得不求助于岛上的总督和美国大使馆。他们给她和孩子买了返回美国的机票。现在,她和玛莎住在一起。葆拉也和那个有钱人离婚了,为了养活自己和孩子,现在正在某个地方做医院前台。特里萨的第八个孩子把她逼疯了,她把孩子淹死在了浴缸里。如今她正住在州立精神病院。

这些电话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与她毫不相干。那是一个混乱不堪的世界。而她的世界整齐、干净,闪闪发光。但必须承认,这也是一个自私、狭小、令人恼火的世界,她对此心知肚明。两个孩子经常互相咆哮。每次发现毛巾被弄脏了,她都忍不住冲他们大吼。诺姆经常不在家。就算他在家的时候,一切也都得合他心意,否则他就会骂骂咧咧。是他在撑起这个家,不是吗?是他用汗水和自由换来的这一切,不是吗?所以,一切都得让他高兴,不然他就会大发雷霆,会破口大骂。如果有谁破坏了他的计划,他就会把“犯人”关进房间。

约翰·肯尼迪被刺杀的时候,米拉正在忙秋季大扫除。她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敢相信。她曾在诺姆的强烈反对之下投票给他。投票的分歧导致了他们多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吵架。他是不可能死的。她拿着收音机不放。报道的口径不一致,有的说他死了,有的说他没死。事实证明,他真的死了。米拉想起了玛丽莲·梦露自杀的时候。她总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所联系,但又说不清有何联系。她脑中浮现出各种画面。她替他哀悼,放下手中的活儿,去看电视上的葬礼报道。她看着杰奎琳·肯尼迪极力抑-制悲痛的样子,看着夏尔·戴高乐跟在马拉着的灵车后面。她想象戴高乐踩到了马粪,甚至还笑了出来。

生活还要继续。她接到一个电话:肖恩和奥利安离婚了,或者说终于让奥利安同意离婚了。他愿意每年给她和三个孩子一万美元抚养费。和大多数离婚女-人相比,这已算丰厚。可是在那奢华的年代,这些钱还不够养活四个人。肖恩在东汉普顿区的海上买了一座小房子,把他的情妇接了过去。

一天下午,米拉感到突如其来的孤独和无聊,就去看望莉莉。上次见到她时那副呆板的面孔已经不见了,可米拉没料到她会变成这副模样。莉莉看上去老多了。她和米拉一样大,都是三十四岁,可从面相看说她多大年纪都可以。你说不清她到底有多少岁,只能说她老了。她瘦得吓人,也越发憔悴了。她那染过的头发长长了,有好几种颜色。发-根\_处的几厘米是黑色,黑色中点缀着灰白,黑色渐渐转为红色,到发尾处又愈发变浅。莉莉穿着一件没有腰带的薄棉家居服。她看上去就像从某个落后村庄出来的女佣,营养不良,劳累过度,一度经受打击和绝望。米拉惊骇地站在那里。莉莉的形象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她用不着再做任何解释和劝说,也没什么好责备的。莉莉都变成了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突然,她就相信了莉莉生存的痛苦,或者说,她已经感受到了这种痛苦。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用不着判断,也不用承担责任,更不用摆出一副公正的面孔。无须辩护,无须解释。事实就摆在眼前。

莉莉用颤-抖的手倒了咖啡,却忘了放牛奶。咖啡快喝完的时候,她又跳起来从箱子里取出一盒蛋糕。那是她特意为米拉买的。“我忘了。”她焦虑地说。又出错了。

“看看我,看看他们都对我做了些什么。”莉莉说,可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唱歌,像是某种压抑的、走音的哭号。她伸出双手,那双手几乎是橘色的,米拉这才发现,莉莉的脸也是蜡黄的。“他们给我吃药丸,害我生了黄疸病。”莉莉唱道,“他们弄得我冒虚汗。你摸摸我的手。”她的手又--湿--又滑。“我浑身都在冒虚汗。我不停地发抖。我讨厌那些医生。只要能把你从办公室打发出去,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只是一个疯女-人,他们管我干什么呢?米拉,我减少了剂量,但我不敢停药。我不能再回到那里去了,米拉,如果再回去,我会死的,会疯掉的。”

米拉站起来,走到橱柜前,打开一个抽屉,想找一副蛋糕叉。莉莉没有注意到。抽屉里的乱七八糟把米拉吓了一跳。可她还是仔细翻找着,找到了几把叉子。

“卡尔说我什么都做不好。米拉,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尽力了。我扫了又扫,收拾了又收拾。如果我不干活儿,他们又会把我送回去。我再也受不了了,米拉,太折磨人了,太野蛮了,你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对你做的那些事!现在我的记忆力也不行了。每次卡尔去,我都求他带我出去,他只是不停地说:‘没事,孩子,会好的。’他无动于衷!无动于衷!他不管他们对我做什么。每天,他们进来,把你带到一个屋子里,把你的衣服脱—光,一丝不挂。米拉,就好像你根本不是个人。他们把你扔在台子上,绑起来。米拉,他们把你绑在桌子上啊!然后,他们会电你一下,太可怕了,简直是对你的侮辱!他们不在乎对你做什么,你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疯女-人,你没有尊严。”

莉莉用叉子叉起蛋糕,但并没有放进嘴里。她把盘子里的蛋糕切得乱七八糟。她的表情很扭曲,两眼间有一道深深的纹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好像还在望着那些令人恐怖的情景。她的整张面孔都很紧张,嘴边的皱纹像化妆师用黑色铅笔画上去的,面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

“所以,我回到家里,尽力打扫。我知道,如果我不做事,他们还会把我送回去。可是卡尔,他做了什么呢?他只知道坐在椅子上看电视。我求他,恳请他周末带我们出去,去野餐或者露营,别的活动也行。孩子们在慢慢长大,我们一家人还从没一起出去过。你需要一个家庭,它应该像个家的样子。可他却说,如果我再要求,他就搬回车库上面那个屋子里去。那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屋里又少塞-一个人罢了。他每晚回到家就像一个纳粹分子,他走进来,站在门口指指点点,他看起来好冷酷,像个教官似的。‘莉莉,碗擦干了吗?’擦干有什么意义?它们自己会干的。可是,我还是得跑过去把它们擦干,不然就得和他争论,说我没有时间,或者不想擦,或者没必要擦,然后我们就会吵起来,而错的总是我,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我还没开始就错了。我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她正在把盘子里的蛋糕屑捣碎。米拉看着她,久久回不过神来,她觉得自己就好像乘着一叶扁舟来到了大海深处。

“我忘了洗他的袜子。你知道吗,他的袜子都是深色的,我不想把它们和白色衣物放在一起混着洗。袜子只有几双,我就忘了洗了。这样就是疯了吗?这很可怕吗?看他的样子好像马上又要让车把我拉走似的。他非常生气,脸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死死闭着嘴。于是,我说我可以手洗。可他马上就要出门,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所以我说:‘那就穿你的白袜子吧,它们是干净的。’他那样子就像是我打了他一样。其实他也可以穿脏袜子啊,是不是,米拉?我疯了吗?我就开始洗袜子,他就在屋里走来走去,好像背后随时会伸出一把刀来似的,我很慌张,赶快把袜子放在炉子上烘干。这时,卡洛斯开始发脾气,嗯,我不知道他不喜欢吃煮得太嫩的鸡蛋,于是我忘了烤在炉子上的袜子,结果把它们烤煳了。什么味儿!”她开始咯咯地笑,“烤糊的袜子!你以前有没有闻过……”这时,她真的在笑了,哈哈大笑,笑得迸出了眼泪,“你真该看看卡尔当时的表情!”

莉莉的动作又急又快,但不太受控制。她想站起来倒咖啡,可起身的时候,又有些摇摆不定,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起来。她喋喋不休:“我觉得男人们已经死了。你知道吗,他们没有生气。你知道吗,我关注了杂志和电视上的那些女性讨论小组。那些女-人太棒了,她们是那么美好,那么有力量,那么有活力。你知道玛丽·吉布森吗?她可真了不起!她说她做那些妇女测试时没有一次是及格的。我也会做那些测试。你知道吗,就是那些杂志上的测试,给自己打分,看你是不是一个好妻子、好妈妈,或者好女-人。我总是不及格。玛丽说,错不在我们,而在于那些测试!”莉莉带着某种愉快的傲慢这样说道,面带笑容。“我喜欢她。你也应该看看她的节目,十点开播。还有凯瑟琳·卡森,她离婚了,她对那些分数分析得可准了。”莉莉不停地聊着她在电视上的朋友们。米拉心想,也许她们是她唯一的朋友了。

“啊,是她们拯救了我,治好了我的疯癫。我知道他想把我送回那儿,可我不会让他得逞。不会的,不会的。”她说完了,依旧是从前那副倔强而执拗的样子。她扬起下巴,那双令人畏惧的眼睛仿佛盯着远处燃烧的火焰。她那单薄的身\_体在松松垮垮的居家服之下缩紧,像钢铁一般坚硬而有棱角。

13

“她还没有吸取教训。”玛莎以严厉而幽默的口吻直截了当地说,“该死的浑蛋们试图给她洗脑:你还没学会接受你的生活。肏蛋的是,她最好还是学会这个,不然,没准儿哪天他们又会把她送回那儿,快到不容她反应过来。”

“她那么努力地在抗争。”

“去他妈的!她得适应这个世界。如果这个世界疯了,你最好也跟着疯,不然他们就会把你关到精神病院里去。天杀的精神科医生。除了她的精神,他们没去糟蹋她的其他东西,我已经很惊讶了。据我所知,每个去看精神病的漂亮女-人,包括我自己,最后都得一丝不挂地躺在那张床-上。”

米拉不太喜欢玛莎的言辞和她这种直接的表达方式。不过玛莎总归是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某些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和玛莎说过话后,米拉往往会觉得呼吸畅快多了。可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偷窥狂,在窥视玛莎的生活。

“真的吗?发生什么事了?”

玛莎毫不难堪地讲述起来,一边讲还一边笑。她嘲笑精神科医生这一行当,嘲笑自己如此受人摆布,嘲笑自己的妄想。

“我知道他就是一坨屎。可我喜欢他!你知道吗,这就是移情效应。我觉着自己的机会来了,如果我和他做-\_爱,也许终于能有高潮。”她开心地笑着,“他真是十足的笨蛋!天哪,我看他一点儿都不了解女-人的身\_体。可我猜,他还以为自己帮了我一个大忙呢——物理治疗,你懂吗?他们都以为那神圣的阴茎能包治百病,我也非常愿意相信这一点,非常乐意做一个神圣阴茎的崇拜者。唯一的问题是,我还得找到那条真正的神圣阴茎!”

米拉嘴微微一噘。

“哎,玛莎,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莉莉出院的时候,我这么想过,既然她讨厌男人,那她最好还是找一个女精神科医生。你知道吗?我还和牛顿·唐纳森说过这事儿。他是诺姆的朋友,是一名精神科医生。可他说,那样万万不可。他看起来真的很吃惊。他说那样会导致同性恋。”

“噢,他这么说?你有没有问他,男病人去看男医生会怎么样?”

“没有。”米拉不安地说。

“没有,”玛莎模仿着她的口吻,“当然没有了!你把他的话当成了神谕,就像你听诺姆的话一样。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诺姆说这样,诺姆说那样。伟大的诺姆神啊!”玛莎笑着坐下,摇晃着手里的饮料。

有时候,米拉真的很讨厌玛莎。“学校怎么样?”她讷讷地问。

玛莎咯咯笑起来:“说得太过分了,是吧?好吧。”于是她开始聊起了学校,尽管她只说自己和她遇到的那些人,以及她加入的那些组织,可米拉仍然感觉不舒服,就像玛莎评价米拉的生活时一样。她怀疑自己是个受虐狂,不然为什么她还是离不开玛莎。玛莎总在批评和打击,可米拉觉得不仅如此。玛莎就是一块试金石,她就像有一台可靠的测谎仪。她并不去验证所有的真话,而是专门去检验每一句谎言。她说,那是因为她当了一辈子的说谎高手。“从幼儿园一路说谎到高中毕业,还从没被戳穿过。所以,谁在说谎,我一眼就能识破。”除--去说谎外,玛莎是一个很宽厚的人。她耐心去倾听,尝试去理解——只是如此,去理解。她不会像诺姆那样轻易地对事物下定论,譬如莉莉疯了,卡尔应该果断一些,娜塔莉是个婊子,保罗是个浑蛋。如果有人对玛莎说“我感觉自己太没用了”(或者太笨了、太无能了、做错了,等等),她不会像大多数人一样立刻回答:“你怎么会这么想啊,真傻,你当然很有用。”她只会说:“为什么呢?”然后听你解释,再试着去体会这种感受。像玛莎这样能拆穿谎言却不否认事实的人,确实值得人信任,这点让她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朋友。

可是,她仍然会让米拉感到不自在。她打破了所有的规则,却不会受到惩罚。米拉曾羡慕玛莎能从容地骂乔治“笨蛋”,而乔治也能不以为意地笑对她的调侃,还附和说:“我知道,我知道!”然而,当全世界都在说乔治懦弱又好色的时候,玛莎却不去理会那些批评,反而支持他,说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别无选择。她可以畅所欲言去上法学院的事,不管周围的人认为她是精神错乱还是自欺欺人,她一概置之不理,或者满不在乎。重回大学让玛莎在人际关系以外的领域有了自信和威信,这点尤其让米拉不舒服,因为她总认为自己是一群人里最有文化的。玛莎不仅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域,而且它比女-人们通常所在的领域更广大。在大学里,人际关系是职业化的,人们的感情还是一样的,但规则是不同的。茶话会中的人际关系,比教室里、院长办公室里和师生会议中的人际关系更有人情味儿,即便其本质是相似的。每当说起这些时,玛莎都会热情洋溢、妙语连珠,就像一个初见世面的邻家孩子描述自己的经历,或是刚刚从城市回来的乡巴佬向乡亲们讲述在大城市的见闻。学校总是美妙又可怕,既伟大也令人恐惧,可上学总是令人兴奋的。而且,那里也有种师生关系之间的双重挑战。在讨论完学期论文后,玛莎的法语教授邀请她去喝一杯。他叫大卫,个子很高,肤色黝黑,喜欢滑雪。他们在一起经常开怀大笑,他那双棕色的大眼睛总是上下打量着她。一天晚上,下课以后,她找他去问了几个问题。他们聊了一会儿,然后他又邀请她出去喝酒。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每周二不见不散。又一个周二,他提议一起吃晚饭,因为乔治不在镇上,而她上课前也只喝了一碗汤,于是她就接受了。后来,他的提议更加得寸进尺,搞得玛莎心慌意乱。今天是周一,她答应明晚给他答复。

“你知道吗,他真的很讨人喜欢,很有魅力。即便他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聪明,但我真的很喜欢他。当然,班上的女孩很多都比我年轻,比我苗条,他能选择我,确实让我受宠若惊。可这样做可能导致的后果让我很烦恼。如果我和他-上-床,法语科目得了A,我就会一直觉得我不是靠真本事得到的A,我知道自己是可以的,但别人肯定会觉得我是睡出来的。我可不想那样。”

“为什么不把你的想法告诉他呢?”

“是啊,是啊。我就该告诉他。我会让他等到这学期结束,如果到那时他还对我有兴趣,我们再见面。对,就这么着。”

她满心欢喜,匆忙但自信满满地走了。米拉坐下来,内心翻江倒海,火烧火燎。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妒火中烧的滋味。玛莎心慌意乱,她遇到了问题。可那算什么问题啊!米拉嫉妒她,不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听起来很有魅力的男人对她感兴趣,也不是因为她做成了什么事,比如拿到学位、准备进入法学院,而是因为,玛莎,这个几年前还被关在米拉所属的这个狭小圈子里的女-人,如今能够无所畏惧、从容自信地游走在那个大世界里,甚至可以因为要不要和大卫出去喝酒而犯难。而且,她也不担心对方可能提出性要求,即使真的提出了,她也觉得自己能够应付得了。

这令米拉大为震惊。她深深觉得,要走出这个小圈子,是需要具备某些特质的。无论这种特质是什么,是勇气、自信、活力,还是坚韧,自己都不具备。那晚,她坐下来,认真地思索,此后的很多个晚上,她也常常思考这一点。她感到很-羞-愧,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她回忆起以前老师对她的学识和才能的高度评价,如同一个年老的运动员回忆起自己高中时为团队获奖赢得的那关键一分。她儿时的雄心壮志又在回忆中抬头了。她试着不去理会它们,可它们就像缠在一块破塑料上的蛛网,怎么掸也掸不掉。

首要的是,她得摆脱这种嫉妒。它令人痛苦不堪。于是,她坐下来喝上两三杯甚至四杯白兰地。她一边喝酒,一边看月亮穿过云层,脑中想着各种人类的奋斗。尘归尘,土归土&[20]&,临了,万物究竟有何意义?她提醒自己,这世上所谓的成就,不过是华而不实的东西,即便不是如此,也是毫无意义的。一切人类体力和脑力的结晶终将化为尘土。比如说,发现杠杆原理需要耗费多少时间和精力;烤肉的时候配上那些小小的香料叶子,又需要具备怎样的想象力和智慧。万事皆不易,且耗时良久。米拉想起在学校里写论文的时候,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看书、认真思考,最后终于得出一个看似新颖、有见地的结论。结果,一年以后,她偶然在一篇自己出生前就已发表的论文里看到了同样的结论。建造一个王国或帝国需要耗费怎样的努力?到最后,还不是像马里帝国&[21]&一样,被掩埋在无名的浩瀚沙漠之下。人们昧着良心,以刀剑或枪炮、毒药或饥饿杀死别人,最终建立起一个王朝,它却在一年、十年或百年间倾覆。既然王朝有一天注定衰亡,那十年还是百年又有什么区别?

这些事都是男人干的。他们自大、浮夸,想要在外部世界建立各种永恒的象征,表明他们是阴茎永不疲软的男子汉,可他们的肉-体却做不到。那简直是妄想,可怕的妄想,但为了这种妄想,他们牺牲了数百万并未被这种疯狂裹挟的人的性命。伟大的神——诺姆。她把他比作神,这样对吗?她还记得,她曾经认为他没有自己聪明。可不知不觉地,他从一个胆怯的男孩变成了一个有权威的男人。可她知道,他还像以前那样空洞无物。但她还是服从于他。设想一下,假如她动摇了,从他身-下爬起来说:“我在这儿待着不舒服。”那又有什么意义?能得到什么?她会给别人和她自己带来麻烦,而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她敢于打乱宇宙的秩序吗?

假如她能让自己解脱,又能怎么样呢?她可能会尝到玛莎那种兴奋和喜悦,可是,从玛莎身上也可以看出,那种兴奋和喜悦只会朝着一个方向发展——更大的孤独。你可以打破社会规则,也可以对它置之不理,可这样做之后,能有什么回报呢?你只会陷入永恒的孤独。也许,那时你可以创造出伟大的、美好的艺术品。可那又有什么用?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世界——诗集被用来生火,壁画被炸裂,图书馆被摧毁,历史遗迹支离破碎,就连幸存的艺术品也像了无生气的石头,陈列在博物馆里无人欣赏,因为人们看不懂。对于一九六四年的人们来说,就算《贝奥武夫》&[22]&永远消失了,那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世界能因此有什么不同?

生命在流逝。树木枯荣,冬去春来,花谢花开。你最好的选择是坐看四季变迁,在无法改变的自然规律中及时行乐。这就是女-人的生活,是女-人在维持这个世界的运转。她们观察四季的变化,留住美好的事物。她们打扫着世界这座大房子,拂去窗户上的蛛网,让人们看到外面的世界。持久的忍耐,艰苦的命运。没有人为你别上勋章,也没有人授予你荣誉。你不能穿着体面的衣装去游行,你的半身像永远不会陈列在伟大的纪念堂里。可你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其余都是在狂风中微弱的呼声。

随着岁月的流逝,米拉形成了一种安静的气质,她的脸上多了一抹宁静超然的光晕。人们夸她气色好,她觉得自己得到了祝福。经过多年的迷惘与烦恼,她自己和她的人生得到了和谐与恩赐。玛莎管那叫做适应,不过米拉总觉得那有些神圣的味道。她觉得自己更有女-人味了。她可以在派对中安静地坐着,听男人们谈话,脸上带着亲切柔和的微笑。她不再和他们辩论,不再坚持自己的主张。她像磁石一般吸引着男人。她觉得自己被人爱着。她觉得自己总算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她已经逃离了过去那种持续的痛苦。她觉得自己成了上帝的选民。她下意识地相信,既然已经得到这种恩宠,她就永远不会失去它。她得到的不仅是恩宠,还有刀枪不入的神力。

14

即便在玛莎坠入爱河之后,米拉仍然保持着心灵的平静。玛莎爱上了她的法语老师大卫。他非常理解玛莎的难处,他就是那个“对的人”。他一直等到了那学期结束,看上去执着坚定,但又不至于霸道。他想要她,但并不认为自己有占有她的权利。他棒极了。米拉不喜欢听这些,可她还是会耐心地听完玛莎那一连几小时、几天甚至几个星期的快乐的絮叨。玛莎眼中闪烁着喜悦,容光焕发,令她看起来至少年轻了十岁,看起来像大卫的同龄人。米拉听着玛莎讲述他们共处的每个时刻——一起喝咖啡的时候,共进午餐的时候,一起喝鸡尾酒的时候,在卧室里的每个场景。他是玛莎的弟弟,是她的孪生兄弟和她的另一个自我。米拉认为这是一种危险的自我陶醉。他是一个调情高手,床-上功夫很棒,而且就算不能让玛莎达到高潮,也能让她感受到他高潮的快感。这让米拉想起了心理学中的“投射”和同性恋的外在表现。他拥有玛莎求之不得的东西——面对世界的坚定和自信,同时又风度翩翩。米拉想起了“爱情就是嫉妒”的理论。他们能够容忍对方,是因为两人都疯狂地迷恋细节,对个人卫生十分讲究。他们之间最激烈的争吵,无非是关于洗发水和护发素是否应该一直放在浴室壁架上,或者壁架是否应该随时保持干净、整洁。他们曾经差点儿在争吵时拳脚相向,可事后又能笑着收场。

玛莎张嘴闭嘴不离大卫,越讲越兴奋(有时候,米拉觉得很恶心)。大卫已婚,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儿。可是,米拉觉得,从玛莎能毫不畏缩地讲这些细节来看,她并没有把大卫当成情人,而是把他当成了生活中永恒的一部分。“和他做-\_爱时,我总感觉马上就能到高潮。性爱很美妙,哪怕只是坐着说说话也很美妙,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充实。我没有任何顾虑,可以放任自己。那种感觉太美好了,我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

可是,米拉懂的。我们不都是一样吗?那不就是他们给我们的食粮,不就是我们对爱情的所有想象吗?隔壁正上演着永恒幸福的场景,这让她的个人缺失感更加强烈,难以释怀,可又不能不听。尽管如此,她还是替她的朋友感到高兴。她不得不努力保持超然的态度;她不得不提醒自己,爱情是多么无常而脆弱;她不得不把这件事放进社会背景中去思考,记住配偶、子女和整个社会的要求。但是,什么也无法阻止玛莎的快乐从这一切之上漫溢出来,就像一个土地肥沃的农场被洪水淹没。洪水铺天盖地,无处不在,那是一个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面对它,你很难保持超然。米拉感觉自己正蹲在一个鸡舍的屋顶上,这个鸡舍顶着顺流而下的洪水,已经摇摇欲坠。但她保持着平衡,在花园里努力工作着。

她在花园里劳作时,把一个小小的晶体管收音机放在身边,听广播里播出三个年轻的民权工作者失踪在密西西比州的新闻。突然,电话响了,梅耶斯维尔的老朋友艾米·福克斯大声嚷嚷着说了一番萨曼莎的事。米拉没怎么听明白,似乎她是说萨曼莎要坐牢。艾米不住地说:“我知道你和她是好朋友,也许你帮得上忙。”

米拉试着给萨曼莎打电话,可电话一直打不通。真奇怪。她已经几周没有萨曼莎的消息了。米拉洗了澡,换好衣服,开车去萨曼莎家。那是位于郊外的一座七居室的房子,方圆几十平方米的土地上长着几棵老树。孩子们在街上骑自行车,和大多数郊区一样,这地方看上去有点儿荒凉。走到萨曼莎家前门口,她发现门上钉着一张字条。他们是生病了吗?她走近一看,原来是司法长官办公室签署的没收通知。没收?米拉按了下门铃,心想萨曼莎是不是在忙,可她马上就来应门了。米拉就站在那儿看着她。这还是萨曼莎——那个机械洋娃娃吗?她穿着宽松的旧长裤和破旧的衬衫。她的头发剪短了,不再鬈曲,乱蓬蓬的头发呈现出棕褐色。她没有化妆,面色苍白而憔悴。

米拉伸出手,叫了一声:“萨曼莎。”

“嘿,米拉,”萨曼莎并没有握她的手,“进来吧。”

“艾米找过我。”

萨曼莎耸耸肩,带米拉走进厨房。屋子里到处是箱子。

“你在搬家吗?”

“我没办法啊。”萨曼莎闷闷不乐地说。这还是那个甜美、活泼的萨曼莎吗?从前她总是开开心心,任何事都能让她欢乐地扭-动。

她给米拉倒了杯咖啡。

“发生什么事了?”

萨曼莎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语气很平板,好像此前已经讲了多次。可她仍然把每个细节讲给米拉听。那是一部关于她的史诗,铭刻在她的记忆里,令她痛苦不堪。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从萨曼莎和辛普搬离梅耶斯维尔开始。“我们没对任何人讲过。或许是为了保留一点儿骄傲吧,真的太丢脸了。”辛普丢了工作,花了几个月时间才找到新的工作。他们欠了一-屁-股债。为了维持家计,她出去工作。最后,他终于找到事做,可要还那么多债,家里仍然很穷,他又要补牙齿,所需的钱他们两年才赚得回来。后来,他又一次失去了工作。这回,他很快就找到一份新工作,可萨曼莎开始感到厌倦了,甚至觉得如同世界末日一般。其他人都活得好好的,或者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生活蒸蒸日上,圈子也越来越大。她节衣缩食,可赚的钱永远不够花。然后,辛普又失业了。于是两人开始争吵。萨曼莎希望他退出销售行业,试试其他领域。她觉得,他有大学文凭,可以当一名很好的中学老师。他可以先去代课,然后参加一些教育课程,最后正式任教。可他坚决不去。他认为,销售是最赚钱的行业,总有一天他会时来运转。其实,他也没有什么错,他也能接到订单,可总会出点儿状况:不是厂家没能按时交货,就是厂家倒闭了,要么就是他分到的地区很穷,等等。然而,这一次,他并没有努力地去找工作。他就坐在家里看报纸,除非看到一个很感兴趣的招聘广告,不然绝不会进城。他一直被人踩在脚下,他们只能靠一点点失业救济金过活。

米拉想起自己之前曾经谴责萨曼莎丢下孩子不管出去工作。她回想起萨曼莎那娇俏的外表和举止,回想起自己如何不喜欢这些,如何觉得她做作、脆弱不堪,她曾经还觉得萨曼莎贪心。

“可辛普在做什么?出事的时候家里没有人吗……”

萨曼莎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她转过身去。她那单调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用双手捂住了脸。接下来的话是从她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就像和着泪水一般。她赚不了多少钱,没有受过培训,她找了一份打字的工作,一周能赚七十五美元。辛普失业了,她竭尽所能,但也不可能应付房贷和生活费。她每晚回到家时,他就坐在那儿,已经在喝第三杯马丁尼,他根本不做任何努力,这让情况更加恶化了。“他放不下骄傲,找份加油站的工作连想都不愿想,什么也不做,就算为了养活他的孩子也不行!”后来,银行开始拒绝兑现她的支票,她一查询才发现,他白天出去的那些时候——天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当地的所有酒吧都签过支票,天晓得为了什么。他们的债欠得越来越多。

“情况越来越糟。每晚回到家,我都会朝他大吼。孩子们也帮不上忙,不爱回家。太可怕了。我不得不注销我们合开的支票账户,提醒银行不要兑现他的支票。我再也受不了了,就像在和一个可怕的孩子一起生活,所以,我让他走了。”

她擤了擤鼻涕,又倒了点儿咖啡。“结果,”她重新坐下,眼神空洞,嘴巴像一条拉变了形的橡皮筋,“有一天,警长来了。我歇斯底里地想阻止他把那东西钉在门上。我可怜的孩子们啊!如今,街坊邻居都知道了。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我不知道我们能去哪里。辛普和他母亲住在贝尔维尤的大房子里。我给他打电话,他说我们可以靠救济金生活。我打包时清理了他的衣橱,架子上有几个盒子,盒子后面全是这些。”她指着一大堆纸说。那些纸摞起来能有几尺高。“账单,全都是账单,有的还是两年前的。大部分他甚至都没打开过。他就把它们塞-在那儿,好像它们自己会消失似的。”

她接过米拉递给她的烟,点燃它,深深地吸了一口。“嗯,真带劲儿。为了生存我早已经戒掉了。”她笑着说。那是她第一次笑,“我们一共欠了六万美元。你能想象吗?我是不能。辛普每次借钱,我都一起签了借据。现在他们从他那里要不到钱,因为他没有工作,可是我有,所以,他们就扣我的工资。我还有两个孩子!得靠我的工资来养活啊!”她泪如泉涌,“我才三十一岁,余生都得用来还债。幸亏还有我的朋友们,她们太仗义了。”

得知了萨曼莎的难处后,邻里的女-人们聚在一起,她们竭尽所能、无微不至地关照她。“我今晚做了一大盆意大利面,萨曼莎,可是我做得太多了,你知道的,我们一家根本吃不完。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拿给孩子们当午餐什么的——你家孩子喜欢吃意大利面,是不是?”“萨曼莎,杰克昨天去钓鱼,钓了好多青鱼回来,我正发愁该怎么处理。你拿几条去好吗?求你了!”“萨曼莎,我和尼克今晚要去夜店,那地方太他妈无聊了,你陪我们一起去,能热闹点儿,好吗?”她们做得周到、体贴,没有一丝施舍的意味。她们送她一些旧衣服,时常带她一起玩,总是顺道载她,这样她就不用给自己的车加油了。“最让我难过的是,我就要离开她们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又耸了耸肩:“除非我能想办法每个月还上三百美元房贷,不然,从周五开始,我们就得睡大街了。如果能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梅的丈夫尼克——他是一名律师,是个很好的人——就能从辛普那里弄点儿钱来,帮我们渡过难关,直到我另找到一个住处。”

“那你父母呢?”

“我父亲去年冬天死了。他死后,养老金也没有了,母亲靠她的社保和他的保险金过活——也并不多。她勉强能生活下去。我一点儿都没向她提起过。她和姨妈一起住在佛罗里达。她知道了也只是徒增伤心,什么忙也帮不上。”

“天哪。”

“是啊。你知道最让我难过的是什么吗?我喜欢工作。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那样我就不用担心了。辛普可以待在家里。你明白吗?可是所有的事都得仰仗他们,没有他们,你就什么都不是。如果他们做错了事,你也跟着完蛋了。就好像——你是一种附属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米拉不想去想这个。

“完全是附属品。”萨曼莎继续说,“什么事都全靠男人。看他们是否工作,是否喝酒,是否还爱你。就像可怜的奥利安。”

“奥利安?”

“你知道吗,他们确实过得很好,她跟着他一路搬到巴哈马。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决定不和她过了,于是自己坐飞机离开,留给她一座租来的房子、两艘没付款的船和三个孩子,银行账户里的钱也没了。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是啊。那是因为他们不关心自己的孩子,不管孩子。所以,他们是自由的。牺牲的总是女-人。一直都是这样。”米拉听到自己说。

“现在,她又得了癌症。”

“什么?”

萨曼莎摇着头:“下周她就要做手术了,是乳腺癌。”

“啊,我的天哪。”

“这类事情层出不穷。去年,跟我家隔了两户的那个女-人还试图自杀。尼克说,女-人的情绪是不稳定的,可我知道,她之所以要自杀,是因为那是唯一能控制她丈夫的方法。他总躲着她,对她一点儿都不好。一切似乎都在崩溃的边缘。我真不明白。我小的时候,事情似乎不是这个样子的。好像那时候有更多的自由,可所谓的自由都是男人们的自由。”

萨曼莎使米拉想起了莉莉。她只管不停地说,不怎么理会听众的反应。紧张之下,她脸上带着迷惑的表情,好像某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屎壳郎般莫名其妙&[23]&

“你知道吗,我真的挺愿意当一个家庭主妇。听起来很不可思议是吧?可我确实喜欢。我喜欢和孩子们一起做事。在我们很落魄,没钱准备圣诞礼物的时候,我喜欢和孩子们待在一起。爱丽丝和她的孩子跟我们一起,我们自己动手做礼物互赠。我也不介意打扫卫生和做饭。我喜欢有个伴儿,布置餐桌,插花,做美味的食物。生活还真是挺讽刺的,是吧?”

米拉喃喃地应了几句。

“我从不奢求太多。我只希望有房子,有家庭和像样的生活,我没有太大的野心。我想,要想有野心,我还不够聪明。可现在……”她突然停住,张开了双手,就像一个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小心翼翼地从井里捧起来的水已经从指缝间漏光了。

可是,米拉没怎么在听。三百美元,这不算多。诺姆在高尔夫俱乐部一个半月就要花掉那么多。她的支票簿就放在包里,她只需拿出来,开一张支票给萨曼莎。这不算什么,可她不能那样做。她尝试过,她心里想着她的包,想象着自己拿出支票簿。如果她能做到那一步,就不会反悔了。可她不能。

当她告辞时,她答应想想办法。萨曼莎疲倦地笑了笑:“谢谢你过来看我,听我讲这些伤心事。我知道你并不需要听这些,这个世界上的伤心事已经够多的了。”

米拉心想:我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15

“绝对不行。”诺姆说。

“诺姆,萨曼莎好可怜!”

“我非常非常同情萨曼莎,”他冷峻地说,“可是,鬼才会用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帮助那个恶心的辛普。”

“你不是在帮辛普。他都不住那里了。”

“那房子是他的,不是吗?如果他以后会还我又另当别论了。可是从你说的来看,他就是一个失败者,一个没用的蠢货,那我的钱不就打水漂了吗?”

“诺姆,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不缺钱。”

“你说得倒轻巧。那可是我辛苦赚来的钱。”

“你以为我每天都在做什么?我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我和你一样辛苦。”

“嗬,米拉,别吹牛了。”

“你什么意思,吹牛?”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难道我没有为婚姻做出同等的贡献吗?”

“当然有了,”他抚慰地说,可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蔑视,“可你的贡献在其他方面。你并没有贡献钱。”

“是我做了那些工作,你才能去外面赚钱!”

“米拉,别胡扯了。你以为我需要你做那些吗?我在哪里都能生活,我可以请一个管家,或者住在宾馆里。是我辛苦工作维持了你的生活,而不是你照顾家里我才可以出去工作。”

“对于钱怎么花,我就没有发言权了吗?”

“当然有。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要过什么。”

“你买衣服,让孩子们去上音乐课,去露营,我抱怨过什么吗?”

“那现在我需要三百美元,去给萨曼莎。我需要这个。”

“不行,米拉。这件事到此为止。”他站起来,走出房间。几分钟后,她听到洗澡的声音。那晚他要出去开会。

米拉也站了起来,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她扶住餐椅的椅背。她想举起这把椅子,冲上楼去,用它砸开浴室的门,砸在他头上。她瞥见柜台上有一把切肉刀,于是想象自己拿起它捅入他的心脏,一刀又一刀。想到这里,她微微喘着气。

她感到自己被他连根拔起。她居然不明白自己是毫无权利的,这使他很恼火。怎么会这样呢,他掌握了一切权利?她想起那一晚坐在摇椅上想死的自己。那时她是有权利的,有去死的权利。她感到自己无法与他对抗。她不能未经他允许就把钱给萨曼莎。然而,如果她不给,某种东西就算结束了。她已经准许他将自己与朋友们隔绝开,那就已经缩小了她的圈子,如果她这次又让他阻止自己,她就真的被连根拔起了。可是,她一步也挪不了。

他打扮得光鲜体面地走下楼,准备出去时,瞥见她正站在厨房里。

“我可能很晚才回来,别等我了。”他以平常的语气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他走过她身边时,匆匆吻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穿过厨房,去了车库。她想象着冲出去,把车库的门锁上,逼他坐在车里吸一氧化碳。这样的画面浮现在她脑海中,把她吓呆了。

他们的一个孩子突然冲进厨房:“嘿,妈妈,《奇人艳遇》&[24]&开始了,我可以看十五分钟吗?”

她转身对他吼道:“不行!”就像一个怀恨在心的复仇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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