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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1-15)

11

十月,是剑桥最美的时候。阳光照在红砖砌成的人行道上,金灿灿、红艳艳的树叶给阳光染上了一层朦胧、柔软的色调,天空湛蓝。秋日的空气温柔、灰白,传递出淡淡伤感,脆弱的树叶在脚下发出悲伤的声音,这让秋天成了一个凋敝的时节。而在这里,成千上万个年轻的新面孔和为迎接新年而穿梭忙碌的身影,让这种凋零感烟消云散。

米拉对自己的课程不怎么感兴趣,但阅读书目是一大挑战。她在图书馆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并往来于各个书店,她感觉,这种深入、广泛的阅读让她的思维打开了。她主要阅读原始文献,而且只将各种选集作为研究指南。相对之前的阅读习惯来说,这是一次令人欣喜的改变。

她挂上了窗帘,买了一些抱枕和几株植物,举办了她的第一场晚宴派对。她邀请了伊索、艾娃、瓦尔和克丽丝。她在那小小的厨房里,围着熏黑的炉子,尽可能像她们那样优雅地忙活着。她准备了烤鸡,因为实在想不出更特别的食物了,但看她们的反应,好像她做了一顿盛宴。晚餐结束时,她高兴得满脸通红。她在餐桌上摆了红色的康乃馨,艾娃很喜欢它们,还兴奋地叫起来,看她的样子,仿佛那些花朵在她的灵魂里生了根,仿佛她的肉身被它们包围着。

“你喜欢就带回去吧。”

艾娃瞪大了眼睛:“我吗?哦,不行,米拉。我只是很喜欢而已。”

“你带回去,我会很高兴的。”

“真的吗?谢谢你,米拉!”看艾娃的样子,好像米拉给了她很珍贵的东西。她抱了抱米拉,把脸埋进花朵里,一遍又一遍地谢米拉。艾娃的反应太夸张了,会让人觉得有点儿假,可即便认识不久,米拉也相信,显而易见,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晚饭过后,她们坐在客厅喝酒。

“拿你的生活来说,”瓦尔对伊索说,“你在一个柑橘种植园之类的地方长大,你冲过浪、游过泳、滑过雪,还曾背包环游世界,你在急流里划过独木舟,你曾骑自行车穿越肯尼亚。再以我为例,我的生活没有那么精彩,但我去过很多地方。克丽丝和我乘坐一辆巴士游历了欧洲;我们在南方帮忙登记选民;我们在印第安保留地教过书,做过基本的护理工作;我们在阿巴拉契亚地区动员人们反抗剥削他们的矿业公司;多年来,我们为和平运动、剑桥的学校和城市问题出过力……”

“妈,那是你,我可没有。”

“或者,艾娃……”

她将视线从花朵上移开:“哦,我什么也没做。”

“你做了。到目前为止,你独自生活了好几年,你靠一份无聊的朝九晚五的工作养活自己,住在旧房子里,为了赚点儿钱能每晚学芭蕾舞,那也需要勇气和力量……”

“那只是我的爱好。”艾娃小声地反驳。

“那你觉得电视和电影里又放了些什么呢?老一套的人物、‘性感尤物’,还有家庭主妇——这还是他们费心去找女性角色的时候……”

“她们有三种类型:女主角、坏女-人和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人。女主角金发、品行端正,性格温驯得跟面包卷似的;坏女-人总是深色头发的,最后会被杀死,她所犯的罪就是性;那个介于好坏之间的女-人,或由好变坏,或由坏变好,不管怎样,她最后往往也会死。”伊索笑着说。

“我一直想当坏女-人,”艾娃说,“可有时候,女主角的头发也是深色的。”

“其实,还有另一种类型,”伊索沉思着说,“没有性欲的。你知道吧,没有性欲的多丽丝·黛&[14]&就像个小男孩一样四处胡闹,没有性欲的洛克·赫德森&[15]&像年纪更大一点儿的小男孩。猫王也是那样,披头士乐队也是。”

“那倒是真的,”米拉附和道,“无性的,或是中性的,就像凯瑟琳·赫本一样。”

“或者嘉宝,或者黛德丽。”

“或是那个娃娃脸、扎着辫子的朱迪·嘉兰。”

“或者弗雷德·阿斯泰尔&[16]&,你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做-\_爱的样子。”

“为什么,是你们假设的吗?”米拉问她们。

“也许是因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要么是天使,要么是魔鬼。真正的男人就必须有男子气概,不能走可爱路线。或许那些中间人物,也就是那些无性和中性的人,可以逃避这种道德压力。”伊索说。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魔鬼。”艾娃小声咕哝着。

“但你的行为更像天使。”米拉笑着说。

“五岁的时候,我穿了件新礼服,兴高采烈地跑到院子里给爸爸看,我感觉自己漂亮极了,转圈给他看,裙子飞了起来,内裤露了出来,然后,爸爸把我抱进屋,用皮带抽我。”

她们看着她。瓦尔皱起了眉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那你现在对他是什么感觉?”她问。

“我爱我爸,但我们经常打架。我不经常回家,因为我们总是打架,那样妈会很难过。我上一次回家还是两年前的圣诞节,因为我说不喜欢林登·约翰逊,爸就打我,他直接伸手过来,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你们知道吗,真的很疼,疼得我眼泪都冒出来了。于是我拿起柜台上的一把叉子,就是那种用来翻肉的长叉,照他的肚子戳了下去。”她用那种柔和的亚拉巴马州口音说着,神情像个孩子,长睫毛下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你伤到他了吗?”米拉惊骇地问。

“你把他杀了吗?”瓦尔笑着说。

“没有。”艾娃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我肯定让他流了不少血!”她咯咯笑了出来,笑得愈发大声,“他一定吓坏了!”她直起身,又补充道,“我告诉他,他要是再打我,我就杀了他。可现在我很害怕回家,因为如果他打我——他会的,因为他就是这样一头蛮牛——我就不得不杀了他。我不得不杀了他。”

“他会打你妈吗?”

“不,他也不打我哥。自从我哥长得比他壮后,他就不打了,但他最常打我。”

“打是他表示爱你的方式。”瓦尔干巴巴地说。

“没错,”艾娃抬头看着瓦尔,“是这样的。他最爱的就是我,这点我是知道的。”

“是在训练你。”瓦尔又说。

艾娃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捧着那瓶康乃馨。她把脸埋进花朵中:“好吧,可我不知道训练了我什么,因为我什么也不擅长。”

“艾娃,不是那样的!”伊索抗议道。

“我就是什么也不擅长!真的!我想弹钢琴,但我很害怕在别人面前弹;我想跳舞,可我年龄太大了。我只能整天敲那台老旧的打字机,这个我做得很好,可是越做越无聊。”

伊索对瓦尔和米拉说:“艾娃只在十二岁左右上了几年的课,后来在大学里又学过两年,但她就弹得很好,他们还让她上台和克利夫兰交响乐团&[17]&一起演奏。”

“伊索,我只是赢了一场比赛。”艾娃急忙纠正,“你有点儿夸大了,那只是一场比赛而已。”

“但那已经很棒了!”米拉惊叹道。

“不,不是的,”艾娃又埋下头看花,“我太害怕了,我感觉自己再也不会上台,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经历了。太可怕了。所以,我的钢琴之路到那儿为止了。”

“那你为什么不跳舞呢?”米拉继续问,“你还不算老啊。”

艾娃抬起头看她:“太老了,米拉,我都二十八了。我几年前才开始跳舞……”

“她跳得很棒。”伊索打断她。

“这个嘛,”她匆匆瞥了伊索一眼,又转头看着米拉,“我觉得作为一个新手,我表现得很好,可是有点儿太迟了。”

“她应该从小开始上课的。二年级的时候,她坐下来弹钢琴,只是随便弹了几下,老师还以为她学过。”

“呃,我在收音机里听过。”

“你本应该去上课的。”

“可是,爸妈的情况不是很好,他们可能从没想过送我去。你知道吗?想都没想过。”

“我倒希望我妈是那样。七岁那年,我经常画画,于是,妈就跑去给我找了一个美术老师。他真是个可怕的家伙,他就住在下面的街区,靠教画画换碗饭吃。多讨厌的人!”克丽丝皱了皱眉。

“那确实是我犯下的少数错误之一。”瓦尔承认道。

“那是你的错,可受罪的却是我,”克丽丝打趣地说,“做爸爸的罪过啊……”

“我不是你爸爸。”

克丽丝耸了耸肩。“妈咪,你得承认,你永远是我唯一的爸爸。其他人不过是空有父亲形象而已,像是戴夫、安吉、富奇、蒂姆、格兰特……”她边说边掰着指头数,同时还顽皮地对瓦尔扮鬼脸。

“或许没有爸爸还更好,”艾娃忧伤地说,“你曾希望自己有个爸爸吗?”

克丽丝一脸严肃地看着她。“有时候吧。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想象,有个人晚上回家来,咯吱窝下夹着报纸,”她咯咯轻笑着,“然后拥抱你或什么的。”她说完又笑了。

“那是爱人,克丽丝。”伊索笑着说。

“还有,带我去别的地方,真正玩的地方,比如动物园,你懂的,不像我妈一样带我参加反战游行。”

“我怎么不知道你想去动物园?”

“我不想去,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那就好,因为我讨厌动物园。”

“那马戏团呢?”

“我讨厌马戏团。”

“我看你是讨厌任何没有语言的东西。”

“没错。”

“我喜欢马戏团,”伊索说,“我带你去,克丽丝。”

“真的吗?”

“一言为定。等下次去波士顿的时候。”

“太好了!”

“我也可以去吗?我喜欢马戏团。”艾娃喊道。

“当然,我们大家一起去。”

“我小时候就是个小魔鬼。我曾经不买票偷偷地溜进去。”艾娃咯咯轻笑着说。

“可真是够坏的。”瓦尔低声说道。

“她的真名叫黛丽拉&[18]&,如果你被取名黛丽拉,你会怎么想?”伊索坏笑着说。

“伊索!”艾娃站了起来,瞪了伊索一眼,然后转向其他人,“是真的。我跟着艾娃·加德纳&[19]&把名字改成了艾娃。我妈叫我黛丽拉·李。”

“那就是你,”伊索亲切地说,“妖女黛丽拉和安娜贝尔·李&[20]&的结合体。”

“我宁愿是玛戈·芳婷&[21]&。”她气鼓鼓地回嘴。她的背绷紧-了,一双眼瞪着伊索:“你想让我变成这些人,你觉得我是个妖精。你还觉得我快死了吗?”

“你就是个妖精啊,艾娃!你随时随地都在调情,不停地抛媚眼儿,不是吗?你的笑容和举止也很-羞-怯动人。你甚至都没法给车加油,当你走进去时,整个加油站的男人都不干活,光顾着看你了。”

“好啊!”艾娃生气地说,“他们还能有什么用?男人就是用来得到东西的工具。我要是知道怎么使用他们,那就太好了!”她的身\_体紧绷,攥紧-了拳头,脸上那娇俏而-羞-涩的神情不见了,突然变成了愤怒。她看上去高贵、有力却又沮丧。

“你当然知道怎么使用他们。”伊索勉强地说。

艾娃又把脸埋进了康乃馨里。“你说得我好像一直试图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似的,可我没有。你那么说可不对。你知道,一直都是他们在找我,哪怕我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你知道在地铁上是什么样子,还有昨天,我们去杂货店时,那个男人的反应,或是楼下公寓里那个。我并没有向他们索取什么,我不需要他们。大多数时候,我不需要男人。我只需要音乐。”

她们都默默地盯着她。

“别人盯着我看,我就不自在。”她低着头说。

“如果可以做世上任意一件事,你最想做什么?”伊索换了一种欢快的语调问。

“跳舞。在真正的芭蕾舞剧中,在真正的舞台上。”

伊索又转身问瓦尔:“你呢?”

瓦尔笑了笑:“我想要的并不多,只想改变世界。”

伊索又问米拉。“我不知道。”她略带惊讶地说,“我年轻的时候想要……生活。不管这生活是什么意思。不过我还没有真正开始生活。”

“克丽丝呢?”

“我也不知道。”她那年轻的脸上透出一种近乎悲伤的冷峻,“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每个人都快乐。我愿意帮助全世界忍饥挨饿的人。”

“很崇高的想法啊。”伊索笑着对她说。

“你呢?”

伊索笑了:“我要去滑雪,真的。每当滑雪时,我都有强烈的满足感。我不像你们那么认真。”

“可那也是一件认真的事,”艾娃甜甜地说,“和跳舞一样认真。”

“不,一个是艺术,一个只是玩乐。”她啜了一口酒,“可我又在想,我现在在这儿究竟是在做什么。”

瓦尔抱怨道:“我们又得讨论这没意思的话题了吗?”她转身对着艾娃,“每天,从早到晚,大家就坐在雷曼餐厅,喝着咖啡,抽着烟,捶胸悲叹,探索我们的灵魂,只为搞清楚我们他妈的为什么来这里。”

“好吧,我也在想,你们为什么来这里。这个地方这么可怕,”艾娃哆嗦了一下说,“谁也不和别人说话,即便说话,也总是谈一些奇怪的事情。”

“可你们为什么不离开呢?”克丽丝看着她们,又转身问她母亲,“你为什么不在乡间买一座大农场呀?我喜欢在乡下和猪啊牛啊什么的生活在一起。”

“确实。”伊索插了一句。

“我们大家可以住在一起。我真的很喜欢住在公社&[22]&里,只是有些人太古怪了。但如果和你们住在一起就太好了。我们可以轮流劈柴什么的。”

“克丽丝,你不知道‘什么的’不是‘等等’的同义词吗?”瓦尔说。

“艾娃可以跳一整天的舞,伊索可以滑一整天的雪,妈可以每天早晨出门改变世界,米拉可以坐下来想想自己要做什么,我呢就去骑马。”

大家都觉得那样太好了,马上开始着手规划:房屋的大小、位置,要养什么动物,谁负责养哪种动物。她们因为猪而争论起来,伊索坚持认为它们很干净,艾娃则坚决不愿意养。她们还因为其他的家务琐事争执不休,艾娃坚决不做那些事。她唯一愿意做的就是喂鸡。

“我喜欢小鸡,”她叹息道,“它们会叽叽叫。”

这些争论最终以捧腹大笑告终。她们感叹人类实现社会和谐真是很难。

她们走后,米拉洗了碗,拿了一瓶白兰地到客厅。她关掉灯,坐在窗边,呼吸着十月份寒冷而潮--湿--的空气。楼下的过道里传来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她听着,直到那声音消失。

她的胸中涌起一种充实、鲜活而又奇怪的感觉。她在想伊索和艾娃之间的关系,伊索就像艾娃的母亲。还有克丽丝列出的那些名字,他们是瓦尔的情人吗?瓦尔会当着女儿的面把男人带回家吗?瓦尔不介意克丽丝那样说话吗?当然,她自己有时也那么说话。但克丽丝才十六岁啊。她思索着克丽丝提出的大家住在一起的建议。显然,那只是一个白日梦,但谈起这个话题时,为什么大家都感觉那么自由、那么兴奋呢?她觉得独身生活并不尽如人意,但也从未想过再婚。和那样一群朋友住在一起肯定很有趣,每天都有奇思妙想,充满了生气,不像男人们,只是一味地维护自己的尊严和观点。这样一个晚上,如果诺姆在场,他一定会对她们讨论的那些话题,说话的方式,那种随性、玩耍般的愉悦氛围,以及她们的一些观点——尤其是瓦尔的——感到震惊。他一定会站起身来,看看表,严肃地说明天还有要事要办,在八点半离开。

然而,这确实很有趣。她感觉精力充沛,充满了能量。她想开始工作。她感觉以前她极力压抑的东西正在逐步释放,那种自我压抑曾令她疲惫不堪。但具体是什么东西呢,她也说不清。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和那些朋友在一起,她可以做到完完全全的真实&。

她又想起了瓦尔和克丽丝。在她们的调侃和争吵背后,你能感觉到亲近与信任,似乎很令人羡慕。而如今,对于自己的儿子,那两个从她身\_体里钻出来的婴儿,她深爱着的孩子,她几乎一点儿都不了解。她回忆起自己看着他们蹒跚学步,回忆起他们放学回家后第一次念出书本第一页的单词,回忆起他们用清澈的眼睛看着她,给她讲学校发生的事,她想起了那时自己心里的感觉。她回忆起自己将脸埋进他们的床单,闻他们身\_体的气息。

而现在呢?她每周会给他们写信,都是一些简短而礼貌的信,和他们谈谈天气,谈谈她正在看的书,告诉他们她去了哪里。刚开学的时候,他们每人会给她回一封简短的信,后来就再没写过。也许他们并不因为离开她而感到难过。因为诺姆离开后的头几个月,她真的太可怕了,从那之后,他们就和她保持着距离。她心中五味杂陈:他们是诺姆的孩子,长得像诺姆,所以她对他们感到愤怒;她因自己的失败而对他们心存愧疚——如果她表现得好一些,她和诺姆的婚姻也不至于瓦解;她心中满是愤恨。诺姆离开后,她的地位更加显而易见:一座房子和两个孩子的仆人。也许他们喜欢这样?是的,她有这种感觉,也许更甚。所以,她抛弃了他们,不是肉-体上的抛弃,而是心理上的抛弃。如今肉-体上她也抛弃了他们。

她猛然悲从心来。她无法道歉,也无法回到他们身边,更无法抹去他们的记忆。这世上没有公平,但也许仍旧有爱。

于是她决定和他们一起过感恩节。

12

一九六八年秋天,诺米十六岁,克拉克十五岁。他们都是安静而害--羞-的孩子。父母离异后,他们变得没有从前开朗了。然而,他们是典型的郊区富家子弟,贪图享乐,习惯有人伺候,害怕独立。他们抱怨父母离异给他们带来的伤害。两个孩子都发育迟缓,下巴上光溜溜的。诺米的声音有时还会不受控制地变得又尖又细。上私立学校也对他们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在面对这种变化时,诺米的反应是变得极爱交际,但成绩一塌糊涂。克拉克则变得很孤僻,经常在电视机前一坐就是很久,他的成绩也很差。当米拉告诉他们她已经和诺姆商量好,让他们与她一起过感恩节时,他们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有电视吗?”

“没有!”米拉吼道,感到很受伤。

他们到达洛根机场时,各背着一个帆布包,手上提着一台便携电视。

瓦尔办了一场盛大的感恩节派对,邀请了十四个人,但米拉担心瓦尔会对她的儿子造成不良影响,于是借口说她很久没见儿子了,想和他们单独待在一起。她的确已经有了计划,想和他们好好谈谈,真正地交谈。她还记得他们曾试图主动和她讲话,却被她打断了,想到此,她不禁心如刀绞。

星期三那天,他们到家时已经很晚了,也累了,他们疲惫地坐在电视机前看了一会儿,就早早去睡了,她对此很理解。星期四,她一整天忙着做饭,他们想看球赛。可当他们想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时,遭到了她的反对。球赛还没有结束,他们生气地朝她大喊大叫。

“爸爸都允许我们看电视!”他们嚷嚷着。这下可适得其反了。

“是吗?好啊!但我就不允许!”

他们闷闷不乐地吃着饭,机械、简短地回答着她的问题。一吃完饭,他们就看着她说:“我们可以离开了吗,夫人?”

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去吧。但我希望你们能把碗洗了。”

话音刚落,他们就一跃而起,跑进房间,躺在床-上看电视。那是米拉专门为他们腾出来的房间。等到他们睡觉后,她发现碗筷还是没洗。

星期五,她带他们沿着“自由大道&[23]&”散步。他们走得拖拖拉拉,当她向他们讲解建筑的特点时,他们看上去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当她讲到埋葬在公墓里的古人激动不已时,他们相互扮着鬼脸,说她疯了。他们倒挺喜欢“老铁甲&[24]&”,以及在北角区买的意大利冰激凌。一回到家,他们就跑到电视跟前去了。

星期六,她和他们一起穿过哈佛园,来到了哈佛广场&[25]&。他们喜欢库普商店&[26]&,还在那里买了很多唱片。她带他们去一家法国餐厅吃午饭,他们点了双份芝士堡。

“我点了法式乳蛋饼,”她让他们小声点儿,“我带你们来就是尝这个的——乳蛋饼、沙拉和酒!”

但他们大部分都剩下了,尝了尝酒,也剩下了,然后要了可乐,还对用醋、油和龙蒿叶制成的沙拉酱抱怨了一番。

在她看来,他们也有点儿奇怪。他们都长得很帅气,因为常打网球而皮肤黝黑。头发剪得很短,都穿着深蓝色的运动衣和法兰绒裤子。几个月以来,她没见过像他们一样的人,刚看到他们时,她还以为是圣约之子会&[27]&的阿拉伯人。他们称自己的父母“先生”“夫人”。诺姆就希望他们这样说话,但她从不赞同。很显然,学校与诺姆的看法一致。他们潇洒、礼貌,却很沉闷。她琢磨着他们让她想起了什么,对,是肯,那个和芭比在一起的男洋娃娃。

周六晚上,她准备炖肉。她买了一包便宜的芝士堡和法式薯条,还有几瓶可乐。他们蘸着番茄酱一起吃,说那是他们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她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

“我们可以失陪了吗,夫人?”

“滚蛋!你们能不能别叫我‘夫人’了?!”她吼道。他们吓了一跳。“除此之外,叫什么都行。”她无奈地补充道。可他们并没有笑,只是困惑地面面相觑。

“听着,”她恳求道,“我不常见到你们,所以,我想和你们说说话,多了解你们,你们在学校过得好不好,还有……总之就是关于你们的一切。你们明白吗?”她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当然,夫——妈妈,”诺米赶快改口,“不过,我们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们很好。”

她坚持要谈下去。而无论她问什么,他们的回答永远是:“还好。”

“那好,我们来谈点儿别的。对于我和爸爸离婚你们怎么想?”

他们对看了一眼,然后看向她。“还好。”诺米说。

“你们会觉得难以接受吗?会觉得自己和其他孩子不同吗?”

“不会,大家的父母都离婚了。”克拉克说。

“你们觉得爸爸的新妻子怎么样?”

“她还好。”

“很好,她很好。”

“你们喜欢剑桥吗?你们觉得我住的地方怎么样?”

“剑桥不错。你住的地方嘛——作为公寓来说还是不错的。”

“但是你该买一台电视。”

“我想,你们和爸爸在一起会更开心吧。”

克拉克耸了耸肩说:“是啊,还可以打球。”

“他还允许我们吃饭的时候看电视。”诺米脱口而出。

“你们会和他聊天吗?”

他们又相互看了一眼,然后看着她,不说话。最后,克拉克想了想说:“呃,从来不会。”

“你们对我读研究生有什么看法?觉得奇怪吗?”

“不觉得。”两人无精打采地回答。

“你们当然说得好听。”她说着站起身,走进洗手间哭起来。她告诫自己,这是在自怨自艾,况且破冰要循序渐进。她试着咽下胸中的那口闷气,用冷水洗了脸,重新化好妆,回到厨房。她离开时,他们已经把电视搬过来了。他们不想违逆她,所以没有离开餐桌,毕竟他们是有礼貌的孩子,于是他们就把电视搬到厨房来了。他们见她不高兴,于是把声音关小。她继续尝试和他们交流。

“听着,我和爸爸的事给你们造成了一定的影响。我真的想知道你们的感受。我并不是要审问什么,我是真的想知道。”

他们茫然地看着她,突然,诺米碰了碰克拉克的肩膀。“你看到那个传球了吗?”他激动地叫道。

米拉一气之下关掉电视,冲到他们旁边:“我在和你们说话!在和你们说话&!”他们低下了头。她见他们因自己的失控、愤怒而感到尴尬,也许是害怕出现三年前一样的疯狂场景。她的眼泪再一次流下来。她在他们对面坐下,双手捧着头。他们一言不发地坐着,紧张地看着她。“好吧,好吧,你们不说,我来说好了。我给你们讲讲我的情况。我来告诉你们我有多悲惨!”她见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但脑袋没动,“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些学生,他们都被宠坏了,大家都孤僻冷漠,要不是因为还有几个朋友,我已经彻底疯了!这该死的学校还歧视女-人,尤其是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它就是一个该死的男修道院,我们只是穿裙子的入侵者,他们只希望那些穿裙子的人是假男人,这样我们就不会碍手碍脚,就不会坚持认为情感比道理重要,精神和肉-体一样重要……”

她看见他们茫然的目光。但他们盯着她的样子,好像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发生,即便他们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你们的爸爸一样堕落,好像我一无是处,是个渺小可怜的小人物,好像我就应该成为这样的人。有时候,我确实是这样。我很孤独,真他妈的孤独……”她又哭了,“你们知道吗,三个月了,都没有男人邀请我喝咖啡,一个都没有!”此刻,她在抽泣,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竟不曾发现自己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她是如此悲惨,而这些感情从前深藏在黑暗和酒精之中。此刻,她已不再看着孩子们。她把脸埋入掌心,别开了头。这时,她清晰地记起了在那些绝望的日子里自己对他们的感觉,他们就在那儿,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却与她毫不相关。他们不明白她是谁,也不在乎她是谁,只是接受她的服务。他们只是意外的产物。她还记得她因此恨他们,怪自己不理性,还记得自己指望从那么小的孩子身上寻求慰藉和关心,而他们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她现在感觉到,他们别过脸去,离她远远的。她觉得自己完全是孤身一人了。

她忽然感到一个暖乎乎、结实的身\_体靠在自己身上。她抬起头,克拉克正站在她身边。他笨拙地用手-搂-住她的肩膀。她把头倚在他肩头,他则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时急时缓,好像没把握自己能不能安慰好她。

“妈妈,别哭。”他带着哭腔说。

13

感恩节的前一天,下雪了,直到春天雪才停。剑桥的整个冬天都白雪皑皑,人行道上堆出了一道道消融不了的雪墙。我走在雪中,想着雪在文学中的象征意义,我之前对此不以为然。可是,在那一年,我感觉,自然在试着净化人类的恶行,覆盖那血迹斑斑的地球,让它安息。

也许,并没有哪一年比其他年份更糟;一年十二个月中,有多少伤痕累累的肉-体,就有多少鲜血在暴力之下汇入土壤。很难统计暴力致死的数据。怎样才算是谋杀呢?人们因为政府和企业的政策而饿死,这算是谋杀吗?自然本身也会带来杀戮,正因如此,人类才有了主宰自然的想法,这似乎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没人相信解药可能比疾病本身还糟。或许确实不是。细菌侵入,损害人体,也算是谋杀。我想一切死亡都是暴力导致的死亡吧。按照这个逻辑思考下去,永远没有答案。

可是,一九六八年给人的感觉,仍然比其他年份糟糕。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抽搐着的庞大身-躯里的细胞,那身-躯被无数子弹击中,横躺在地上,而马丁·路德·金、肯尼迪和“美莱村大屠杀”那些无名的受害者,正是死于这些子弹。负罪感折磨着我们,因为杀人犯正是我们中的一员,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受害者也是我们中的一员。当然,受害者往往也是加害者。受害者的身\_体在尖叫,像铁水流过大脑、胸腔和肚子,滚烫、灼热、痛苦向每个感官蔓延,缓缓地翻转、下落,一枚射入身\_体的小小子弹,就能让一切都成空。杀人者——那个紧张的男孩,用颤-抖的手指扣动扳机,他的同谋,腋窝被汗水浸--湿--,收了钱的杀手则流露出毫无顾忌的眼神,那个自认将世界从犹太人、共产主义者和阿尔比派&[28]&中拯救出来的人,绷紧-了脊背。每个人都会是加害者或受害者。一九六八年,像一个动作缓慢的杀手,跨越了一年,跨越了大陆;像是一张照片,捕捉到了一次永恒的坠落。

人皆有一死,一切死亡都源自暴力,它摧毁了生活固有的状态。那么,那一年为什么如此可怕呢?马丁·路德·金、肯尼迪或某个村庄的村民就比比夫拉的饿殍或底特律的受害者&[29]&更重要吗?或许,我只是在玩一个智力游戏,根据日历随便编造一两个年份,说这是最糟的两年,它们因而有了特殊的意义,逐渐不再那么可怕,甚至成为值得纪念的日子。人类喜欢想方设法感谢苦难,他们将跌倒视为幸运,将死亡看作重生。我觉得这种看法也不错,如果无论如何你都要遭受苦难,倒不如感谢它。但有时我会想,如果我们没有去期待苦难,那我们也不会经历这么多的苦难了。

我的思绪继续飘远。我看到了那一年和接下来一年暴力的征兆,却不是简单感知到的。我所看到的是,一切行为都可以只是象征符号,可只有死亡那一刻是真实的,这令我感到害怕。好像舞台上用来刺杀凯撒的道具匕首,在碰到真正的血肉时渐渐变成了真的,好像米达斯&[30]&金手指的怪诞变体——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真正传奇。

有的人斗牛,有的人做弥撒,有的人搞艺术,为了将死亡仪式化,为了将死亡转变为重生,或者至少是为了让它有意义。可我害怕的是,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将一切变为死亡的仪式。人们斥责媒体编造事件——用他们的话说是扭曲事实。许多事件只是为了被传播而策划的:游行、静坐罢工以及人们把自己绑在栅栏上。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一次主动策划的游行总好过围攻,象征性的抗议比真正的轰炸强。你仔细想一想,其实媒体事件每天都在发生。那些壮观的场面、庄重的仪式和不绝于耳的喇叭声,那些穿着皮草、天鹅绒外套,戴着珠宝首饰的政府官员以及神职人员都参与其中,奖章宣告了地位,戒指用来索吻,权杖要你臣服,这些都算是我们如今所谓的公关事件。只是,这些事件的受益者是那些掌握权力的人,吸引的却是那些无权无势的人的注意力。我想,这才是问题所在。谁能比亨利四世更了解“公关”这一行为呢?为了向卡诺萨的教皇格利戈里悔罪,他能赤脚在雪地里走上几公里。&[31]

然而,哪些事件只是象征,哪些事件是真实发生的呢?你相信马丁·路德·金是被联邦调查局、被那些想要殉道的黑人激进分子,还是被那些信奉撒旦的蠢货杀死的?象征意义会根据你所相信的东西改变,而死亡是不会改变的。博比·肯尼迪曾经同情那些以色列人;美莱村民可能救助过北方的士兵。但这些推测和已然发生的事无关。在这些案件中,被谋杀的只是一个形象,而死去的人才是真实的。那些年的所有运动都遵循着同样的规律:从伯克利到芝加哥,那些被我们拳打脚踢的蓬头垢面的怪人和瘾君子;从加利福尼亚到芝加哥,再到亚拉巴马,再到阿提卡,那些被我们用石头砸、用枪射击的“懒惰的”黑人;那些被我们用机关枪扫射、用汽油炸弹轰炸的斜眼&[32]&越共,都在说他们并非我们认为的那样,都在说,杀戮导致仇恨,如果我们杀害他们,他们就真的会变成我们所认为的那样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尼克松去麦迪逊大道&[33]&买了一个新形象。如果把这些事件都当作媒体事件来看,或许那些死者还活着。

那么,存在于肌肉、骨骼、血液和肉-体之外的真实自我,究竟是什么呢?外在形象可以内化,可以塑造言论、视野和行为。如果你一辈子都是服务员,你站着的时候身\_体可能会习惯性向前倾。但肉身和自我也可以分离,伽利略因而没有被烧死。况且肉身也不是固定的,它会因年龄增长、体重变化、事故、鼻子整形、染发和彩色隐形眼镜而改变。

我看见,我们赤身luo体地坐着,围成一个大圈,我们颤-抖着,抬头看着天色渐暗、星星闪现。这时,有人开始讲故事,说他看到星星上有一个图案。然后,又有人讲起了飓风眼和老虎眼睛的故事。那些故事、那些形象都变成了真的,我们宁愿自相残杀,也不愿改变故事中的任意一个词。可过了一会儿,又有人看到,或自称看到了另一颗星星,她说那星星在北边,它的图案会变化,而且它还会带来灾难。于是人们怒发冲冠,开始把怒气转向那个发现它的人,将她乱棒打死。然后,他们又喃喃自语着坐了回去。他们开始抽烟。他们将视线从北方移开,不希望别人以为自己在寻找那个大逆不道者幻觉中的景象。然而,其中也有一些忠实的信徒,他们故意直视北方,看都不看一眼她所指的东西。那些深谋远虑的人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知道,如果人们接受另一颗星星存在的事实,所有的故事都得改写。于是,他们满腹猜疑地去寻找那些可能偷偷转过头去寻找另一颗星星的人。他们发现了几个他们以为在偷看的人,不顾他们的抗议,将他们处死。必须斩草除根。可长者们还得继续看啊,由于他们一直看着,其他人开始相信那里真的有什么东西,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转身,时间一久,每个人都看到了,或是想象自己看到了,甚至没看到的也说自己看到了。

于是,地球感觉受了伤,而大自然母亲也在宝座上,通过她的“作品”发出叹息,显露出灾难的迹象。一切都完了。所有的故事都得改写,整个世界都在发抖。人们叹息、哭泣,感慨在过去的黄金年代里,也就是人们还相信那些古老故事的时候,生活是多么快乐、平静。其实,除了那些故事本身,什么也没有改变。

我想,那些故事就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是让我们区别于狮子、公牛和那些岩石上的蜗牛的东西。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想与那些蜗牛区别开来。基本的人类行为,就是呈现、创造或发明一个谎言。比如,我所在的这个世界一角流行的说法是:人可以没有痛苦地生活。他们摘掉鼻环,无视心结,拔除白发,修补坏牙,摘除病变的器官。他们还试图消除饥饿和无知,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他们执着地研发着没有核的桃子、不带刺的玫瑰。

真的有不带刺的玫瑰吗?对此,我也很困惑,一部分的我认为玫瑰要是不带刺就太好了,而另一部分的我却又紧紧握着它的刺,哪怕掌心还在滴血。而完整的我认为,若没有饥饿和无知该多好——可或许无知也是一种智慧。我也不想沉溺于痛苦,因为会难以自拔。也许世上一切清醒的痛苦,都已随雪化去,被雨冲走,随风而去了,否则,世界如何去承受它身上满目的疮痍?我们已经忘记了巴黎保卫战&[34]&、阿尔比派和其他成百上千的古老故事。如今,燕尾旗,那些装饰华丽、傲气十足的马,还有貂皮和天鹅绒都已成为新的神话故事。

重点是,如果只有确定的东西是真实的——如莎士比亚所认为的那样,那么就只有死亡才是真实的了,剩下的都是想象,是短暂的、易变的。就连我们的故事也是这样,尽管它们留存得比我们长久。既然除了死亡,一切都是谎言,都是虚构的,那么又有什么值得我们去死呢?

两边的人都说,回到一九六八年的愿望就值得我们为它去死,尽管那些声音最大的人几乎都不是会去死的人。有一天,在雷曼餐厅,当大家谈论“革命”这个话题愈发深入时,米拉大胆地说,革命不怎么有趣。这时,坐在吊灯下、面前放着芝士汉堡和炸薯条的布兰德·巴恩斯放下手中的可乐,看着她说:“那好,米拉,等革命爆发时,我会拦着那些革命者,让他们对你这种唱反调的网开一面。毕竟,我知道你没有恶意嘛。”他最近才加入了“新左派”组织&[35]&

14

尽管人们感到悲哀,感到不满,但生活还要继续。米拉仍然尽职尽责地参加各种课程和派对。研究生的派对通常吵闹、没有主题、没有条理;研究生宿舍也破烂不堪,没有家具,只有立体声音响,总是播放着滚石乐队和乔普林&[36]&的音乐。研究生们可以没饭吃,但不能没有音乐。有时房间里有光一闪一闪,那是他们在跳舞。厨房里总会有啤酒、葡萄酒、椒盐卷饼和薯条,有时候还会有奶酪和饼干。有一间寝室的房门总是关着的。米拉想,那也许就是供大家“亲热”的地方吧。这有点儿奇怪,因为那里总是有许多人,如果是为了隐私,大家完全可以去其他地方。几个月后,她第一次被邀请进入那个房间,她总算知道,原来他们是在里面吸大麻。他们一边吸,一边随手传递着烟管。每当他们听到警笛声或音乐声太大的时候,他们中就会有人起身打开-房门,向外嚷道:“嘿,小声点儿,你们想把条子招来吗?”

大麻似乎让他们进入了某种私密的感官世界。他们有的坐在地板上,有的懒洋洋地靠在床-上,用力地吸着。他们盯着外面,眼神却是放空的。他们看上去很冷静,漫无目的地低声闲聊着。在她看来,他们在一起,只是因为他们在同一间屋子里,共同参与了一次犯罪,从而和其他人区分开来。就像他们跳舞一样,虽然伴着同一支曲子,但谁也不碰到谁,没有人领舞,没有人跟随。你分不出谁和谁是一对或哪几个人是一起的。剑桥似乎是一个人和人彻底疏离、彼此隔绝的地方。

米拉又到其他房间去转了转。有的寝室很大,里面住了三四个学生。到处都是人,可他们说的还是在其他派对上说的那些事。她经过一个房间,史蒂夫·霍夫尔正在演他的独角戏:

“它是鸟,是飞机,是超级呼吸&[37]&!他声势如雷地来到这里,为了释放那被征服、被打败的魔鬼,让沃巴克斯爸爸当上宇宙之王!他飞到一间屋子里,卡利加里博士&[38]&正俯身看着一个呆滞的身\_体……是芭芭丽娜&[39]&!他张开他的超级嘴巴,开始吹。噗!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昏倒了,不幸的是,芭芭丽娜也在其中。于是他小心地闭上了嘴,跳到她身旁,一把将那个美丽的姑娘从酷刑桌上抓起。他一转眼就不见了,只看见她高高地飘在摩天大楼上空。那个美丽的姑娘醒来后,睁开眼睛,她那两厘米长的睫毛(当然,这也有她那必不可少的眼线液和睫毛膏的功劳)轻轻颤动着,她看到救命恩人那英俊的脸,就将自己温暖而--湿--润的嘴唇覆在他的唇上——然后,她又昏倒了,可怜的超级呼吸!一滴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受到诅咒,拥有那可怕的力量,无法逃脱,他如何能明白女-人的爱!他只能永远在天上飞,寻找魔鬼,建立沃巴克斯爸爸王国!让这个世界满是忙碌而生机勃勃的工厂、幸福的工人,甚至是更幸福的百万富翁!可是,直到世界变得安全,直到他卸下披风的那一天,他都无法拥有人间的快乐。姑娘们、小伙子们,当那一天来临时,当他建立起稳固、永久的金钱和机器王国时,他终于可以用佳洁士牙膏刷牙,用李施德林漱口水漱口了。孩子们,这可是你们现在就能做到的!他终于可以住在莱维敦的平房里,和系着白围裙的芭芭丽娜一起过上平凡的生活……”

“产生自然的自然&[40]&。”多萝西说。

“不,是被自然产生的自然。”蒂娜与她争论道。

“我要受不了啦。”恰克·斯皮内里细声细气地说。

“最初的原因和最终的原因是一样的,不是吗?我是说,根据形而上学来说是这样,或者如果你超越了普通类别,进入神秘的现实……”

“那不是直接原因。”

“是离开的充分原因。”恰克说。

“嘿,米拉!”霍沃德·珀金斯和她打招呼,一副很高兴见到她的样子。他是个瘦弱的年轻人,一只眼睛总在痉挛。他佝偻着背,晃了一下。他又瘦又高,他的身\_体对他来说,仿佛是一种特别的负担,仿佛它是一根长长的煮好的意大利面,他怎么也捋不直。他身上总是盖着或围着什么东西。

“真想不到,半年就这么过去了。还有六个月。这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年。”

米拉用慈母般的语调叹息了一声。

“你是幸运的。”

“为什么?”

“你年龄要大一些,你对自己有把握。而我们这些人……太糟糕了。”

“你是说,你怕自己通不过考试?”

“当然!我们全都担心。我也不例外。我们都是本科学校里的优等生,都是一路得A过来,从没挂过科什么的。可是,一直以来,我们心里都清楚自己有多愚蠢,因为我们知道自己有很多不懂的东西。老师们——就连最好的老师们——也不知道我们实际上并不怎么样,因为他们从没想过问一些我们不知道的问题,所以他们仍然给你A。可是,我们知道,迟早会露馅的。接着我们收到了哈佛的录取通知书!是因为那些老师推荐了我们,但他们不知道我们有多愚蠢。可你心知肚明,那一天正在到来。你进入哈佛后,他们就会把你揪出来。你会一败涂地。然后,大家都会知道。”他咕哝着。

“所以,你拼命地学习,是为了弥补你的愚蠢。”

“当然,”他用充满信任、几近哀求的神情看着她,“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把我揪出来呢?会是在基础测试的时候吗?”

她笑了:“小时候,我以为我爸什么都知道,因为他不经常在家。当我知道他早晚会知道玄关里的脏脚印是谁踩的时,我很沮丧。然后,等我再长大一点儿,我才明白,原来无论是谁都会知道,因为家里只有一个人穿5码的鞋子。我还发现,爸爸知道得并不多,因为一切都是妈妈告诉他的,她才是那个厉害的人。再后来,我又发现,他们谁都不能比我更快地算出27加56等于多少,于是我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后来,我又以为老师什么都知道。当然,这种看法也没有持续多久,但在读大学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教授们是无所不知的,可这也没持续多久。当你得到第一个A的时候,你万分高兴,然后你又得到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到现在,你总算相信,没有哪一个教授是无所不知的。你继续往前走,踮着脚尖走过雷区,等待着爆炸。可它始终没有来。一年又一年,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人把你揪出来。你一直在成功,一直在进步。有一天,当你醒来的时候,你已经成了总统,那时,你才会真的被吓到。因为到那时你才明白,没有谁是什么都知道的,但别人会认为你什么都知道。那时你就要开始忧虑人类的未来了。”

他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大家纷纷转过头看他们。他的脸色又沉下来。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我来这儿是为了什么。”他说。

天哪,又来了。“可你还能做什么呢?”

“我可以去杀越南佬。”

“没错。”

“那也许更好一些。”

“如果你喜欢打仗的话。”

“或许我应该加入和平护卫队。”

“你怎么吃得惯鱼头和米饭?”

“我只吃糙米、青豆和酸奶。我得离开这儿,这里全都是行尸走肉。人们相互竞争,他们争相给胡顿&[41]&留下好印象,希望他能推荐他们去哈佛、耶鲁或普林斯顿任职。没有哪个人是真实的。”

“也许这就是真实。”

“不,你是真实的。你会说出你的真实感受。”

不,我没有,她想。不然我就会告诉你我这会儿有多烦了。

“我再去拿点儿酒。”她说。一旦派对变得无聊了,你就去喝酒,也许,人们就是因为这样才开始酗酒的。

一个留着红色长直发的年轻女-人站在桌前往杯子里倒酒,酒都溢出来了。

“哎呀!”她抬头看着米拉,紧张地笑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喝这东西,我已经醉了。”

“如果你喜欢倒酒的话,这里还有一个杯子。”

凯拉笑了:“好久不见,米拉。”她给米拉倒满酒,这次只溢出了一点点。米拉注意到她的手在发抖。

“是啊。可能因为我不像以前那样常去雷曼餐厅了。”

“我也不常去了。天哪,我讨厌这个地方!”她转过头,紧张地四处张望。她的眼神很焦虑。

“是啊。”米拉递给她一支烟。

她拿起烟在餐桌上敲了敲:“不过,你可真不错,如此平静,好像这对你来说毫无影响,好像你每个学期都过得很从容。”

米拉很惊讶:“有人刚刚说了类似的话。好奇怪。我怎么会给别人留下这样的印象?”

“你不觉得平静吗?”

“呃,我想是的吧,我不觉得紧张。但我在这里也不是很快乐。”

“‘不是很快乐’。当然了,谁又会觉得快乐呢?可是你能正确地看待一切,你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

“我吗?”她凑近了盯着凯拉。

“是啊!”凯拉坚持说,“我们这些人就像傻子一样,整天担惊受怕。这就是我们全部的未来,我们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你对自我价值的认识取决于你在这儿的表现吗?”

“说得好,”凯拉亲切地对她笑着说,“没错。”她拿起烟,米拉替她点燃。她不安地吞吐着:“不仅要完成学业,还得完成得漂亮。我们都想这样,都希望这样。这是有病,我们有病。”

“所以,我心理健康是因为我降低了期望值。”米拉说,“我也想去哈佛或耶鲁任职,可是我毕业时都四十岁了,我不觉得一个四十岁的老女-人能得到这样的机会,所以,我干脆不去想了。我根本就不去想未来。我想象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

“这就是一场激烈的竞争,一场激烈的竞争。”凯拉一边抽着烟,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酒瓶,“如果有人在乎就好了。我嫁给了一个优秀的男人,可他真的不在乎我的表现如何,哦,也许他在乎,但他不愿帮我,你觉得我让他帮我有错吗?”她转身对着米拉,眼睛已经--湿--润了,“我会帮他,真的会。他沮丧的时候,我耐心倾听,他需要的时候,我吹捧他,满足他的自尊,我爱他,真的爱他。”

“我好像没见过你老公。”米拉四处看了看说。

“哦,他不在这儿。他是一名物理学家。他最近在写论文,几乎每晚都泡在实验室里。你觉得我有权向他要求什么吗?我知道他很忙。”

“当然,”米拉说,“你当然有权要求。”

凯拉看着她。

“不妨试一试,”米拉僵笑一下,“如果你什么都不要求,你就什么都不会得到。你可能还是什么都得不到,但至少你试过。”

“哦,谢谢你!”凯拉大声说,抱了抱米拉,还把酒洒在了米拉的衬衣上。米拉有些感动,也有点儿尴尬。

“我也没做什么啊。”米拉笑着说。

“你告诉了我应该做什么!”凯拉强调,好像这是很显然的事。

“是你自己告诉自己的。”米拉纠正她。

“也许吧,但是你帮助我,让我想到了自己要做什么。我以后可以来找你吗?”

“当然。”米拉一副困惑的样子。

这时,有人来到桌边,拍了拍凯拉的肩膀,是马丁·贝尔,他是一个深肤色的年轻人,话不多,但很热情。

“要跳舞吗?”

凯拉放下酒杯:“好啊,来吧。”她离开时转身对米拉说,“别忘了,我改天过去找你。”米拉笑着点了点头。

米拉又开始游荡。她在一群交谈着的人旁边站了一会儿,那些人没注意到她;她又走到几个四处张望的人旁边,听他们讲哈佛多么可怕。没过一会儿,她拿起外套准备离开。在走廊里,她与霍沃德·珀金斯擦肩而过,他正在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说话,她穿彩色长裙,戴吉卜赛珠链。霍沃德拽了拽米拉的袖子,那个年轻女孩转身走开了。

“米拉,你要去哪儿啊?你介不介意我哪天过去找你聊一聊?可能是哪天晚上,行吗?”

“当然可以。”

她一边走,一边摇头。她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这里的“智慧的老女-人”,可她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15

第二天下午,霍沃德·珀金斯敲响了她的门。他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好郁闷,想找个人说说话,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嘀咕了几句,给他倒了杯咖啡。

“我从不喝咖啡,那是毒药。不过,如果你有好茶的话,我可以喝茶,别是那种美式的茶包就行。”

“不好意思,我只有这个。”

“那我就什么也不要。”他换了个姿势。米拉点燃一支烟,在他对面坐下来。“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这个地方,这个满是论文的世界。我真希望能参军。我不会杀任何人,我会拒绝那样做,但至少我可以离开这个茧。”

“你宁愿忍受战斗的折磨,也不愿意被论文折磨?”

“没什么比这更糟的了。”

“你觉得在流水线上工作怎么样?或是在收费站数硬币?拿着大镰刀割麦子呢?”

“至少你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她在想,若在“真实的世界”里,他会用他那副躯体做些什么呢?很多男研究生都像他一样,不食烟火,好像他们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游离在身\_体之外,好像身\_体是一件外出时需要穿上的衣服,到了晚上,当他们回到自己那黑暗的小房间里,就会将它脱下。身\_体是社交所必需的,就像她以前出席正式场合时戴的白手套一样。他们独自一人时是什么样子呢?灵魂笨拙地在房间里漫游,伸手去拿装着汤的罐子,躺在长椅上读书,窝在椅子里,没有关节所以无比柔软,有形的物质阻挡不住它飘向墙、椅子和窗户。

霍沃德开始讲有关浪漫主义的课程。他特别不喜欢凯拉,说她是“一本正经的小贱人”。

“她最近在写论文吗?”米拉机灵地转移话题。

“是啊,老天!就那样呗!她的论文是关于那些浪漫主义诗人写的戏剧。你能想象吗?我都不知道他们还写戏剧。管他呢。当然,莫里森喜欢她的论文——全篇都是无聊的、无关紧要的细节,小如蚂蚁也要拿出来晒一晒。”

“凯拉很聪明。”

“她说废话倒是很在行。来哈佛就为了干这个吗?世界正在四分五裂,可我们却在这里纠结卡尔西迪乌斯&[42]&对柏拉图的评论,以及圣维克多·休对卡尔评论的评论!”他的声音透着愤怒,手臂在空中挥舞着。

米拉笑了。

“我现在明白了!炸弹飞出去,点亮了天空,凯拉·福里斯特和理查德·伯恩斯坦开始争论那种精确的文本结构是不是由毗邻潮--湿--水泽的圣斯坦尼斯洛斯学院预测出来的,也可能是作者佩恩自己编的。莫里森冷静而又专注地听着,好像就连波士顿大火&[43]&也无法转移他的注意力。他最后严肃地打断她:‘非常有趣。’他说,‘但你们都忽略了名噪一时的圣克劳斯的伟大学者阿希尼努姆·克劳斯博士写过的一篇鲜为人知却很有趣的文章。这篇文章对佩恩描述的世界末日做了修饰,在蘑菇云之上又增加了一朵绽放的花形状的云,那种蘑菇就是我们常见的蘑菇,形状也很常见。你们参考一下第三部分第七十二章,摘要一或者摘要二。’福里斯特和伯恩斯坦迅速记下来,当大火蔓延到剑桥时,莫里森正平静地继续着他那关于克劳斯的独白,念着克劳斯曾经出版过的书的每篇手稿的副本和出版日期。”

“在那个时刻,为什么不呢?真到了世界末日,这么过也不错。”

“也许吧,但只是在世界末日的时候。”

米拉站了起来:“我得喝点儿什么,你要吗?不如来点儿酒?”

他要了酒。

米拉感到厌倦和烦躁。“依我看,你是害怕失败,所以讨厌那些比你优秀的人。”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儿紧张,她从没以这样的方式抨击过某个人。

“我当然害怕。也许你说得对。但我还是看不惯福里斯特和莫里森,他们做的都是些无用功,从故纸堆翻出来的东西。”

她惊讶于他没有被惹怒,决定继续说下去。

“那你还来这儿做什么?”

“我就是想问你,我为什么会来这儿?”

“老天!”她尽力不让自己的厌恶从声音中透出来,“你们全都是这样!真让人恼火!你们都觉得哈佛是地狱,都只想过莫里森那样的生活。所有这些所谓深刻反省都只是为了自我保护,万一实现不了那样的目标可以找借口。”

他快要崩溃了。“没错。”他低声说。然后,他抬头看着她,“你觉得那样的目标很讨厌吗?”

“不,”她平静地说,“有什么不对的?你喜欢动脑子,你希望得到社会的认可,希望过上快乐的生活。为什么大家似乎都以为唯一正确的目标是压制精神需求?”

“可我觉得讨厌。我讨厌那样的自己。我就是讨厌自己,你知道吗?我都二十三岁了,还是个处男。你知道吗?”

“不知道。”她严肃地回答,同时打开了旁边桌上的台灯。屋外夜幕已落下,街灯亮了起来。

“可这是真的。你一定觉得我不正常吧。”

“不会。我相信还有很多人和你一样。”

“你什么意思,和我一样?”他有点儿不相信地问她。

她耸了耸肩:“二十三岁还是处男,或者二十四五,又或者三十岁,又怎么样呢。”

“你真这么觉得?”他认真地,却又不敢相信似的看着她。

“我真这么觉得。”她坚定地说,一边想着找什么数据来支撑她的说法。她就是知道。

他坐了回去。他的灵魂蜷缩进了坐垫里。他又开始说起他的缺点,米拉逐渐意识到,他正在暗示性地对她提出性要求。一股愤怒之情油然而生。他自己什么都没付出,怎么敢要求她?即便他是热情满满地来找她,她也会感觉不情愿。可他什么也没付出啊。他希望她来引导一切,她来创造奇迹,不仅要制造性经验还要迎-合他的欲望。她想,他可能还期望我光着身-子跳舞呢。然后她突然就明白了一系列之前令自己困惑的事情,包括性感女郎、脱衣舞场所、黄色电影以及其他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奇闻怪事。你可以像索尔·贝娄小说里描写的那些女-人一样,穿着黑色露背装和吊袜带,嘴衔玫瑰走进门来。激起男人们的性欲,然后你就来满足它,让你自己得到快感。我的天哪。

他继续说着,看似在闲扯,可她能感觉到,他的话是围绕一个主题的,并非无心之语。她努力去琢磨那些言外之意。突然间,她明白了。

“所以,你觉得自己可能是同性恋。”

他突然停了下来。他注视着她,眼神犀利:“你觉得我是同性恋吗?”

“我不知道。”

他稍微松了口气。“你是如何判断的?”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看着他,支支吾吾地说:“你是说,如何判断自己是不是同性恋?”

“是的,或者别人也行。你是怎么知道一个人是不是同性恋的?”

米拉呆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和女-人走得最近,或许她爱的是女-人,不是男人。“霍沃德,我不知道,”她慢吞吞地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什么,你吗?你是同性恋?”他笑着说,“你疯了吧!”

“你怎么知道不是?”

“你是吗?”他看上去很害怕。

她笑了笑:“不是告诉你了嘛,我不知道。”

“这样的事你也笑得出来!”他生气地说。

“霍沃德,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不用担心自己是什么,只管继续做自己就好了。”

“你是在讽刺我,米拉。我觉得那很恶心,很讨厌。”

“所以,”她厌恶地往前倾了一下,“你才觉得困扰。”

他又做出一副崩溃的样子。她想,没办法让他想开了。“你这么觉得?”他担忧地问。

“你害怕自己可能成为某种样子的人,你最后可能什么人也成为不了。”

他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闲聊着,不住地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她有些不安地看着他,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儿过了,她本不应该说那些的。她一面觉得,自己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一面则自我反驳,就你懂,你以为你是谁啊。她想说点儿什么来安慰他一下,但他已经嗫嚅着要告辞了。他站起身来,他想逃跑。她不能怪他。她深感愧疚,于是也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时,他转身看着她。

“谢谢你,跟你说说话真好,真的。我之前从没跟别人说过这些。谢谢你,你真了不起。”

他的灵魂缠绕着门。

他走后,米拉立刻给瓦尔打电话。

“我马上过来,”瓦尔在电话那头喊道,“克丽丝把半个剑桥的人都叫到这儿来了,都快吵死了。”米拉听到摇滚乐声从话筒中传来。

“你打电话来,我太高兴了。”十分钟后,瓦尔风风火火地赶来,嘴里嘟囔着,“从现在起,周日我得找个安静的教堂之类的地方躲躲了。妈的,图书馆也关门了。你有没有读完《多福之国》&[44]&再去读《革命》?我想让克丽丝交朋友,结果我家就乱了套。那些孩子走后,我扫出来快一簸箕的垃圾,一点儿也不夸张,你会觉得他们是乡下来的,可能因为他们老是坐不住吧。当然,他们这会儿都在吞云吐雾呢。”

“你让他们在你家里抽烟?会有麻烦的。”

“不然他们也会去别的地方抽。倒不如让他们待在一个暖和、舒适的地方。”

说完,她一-屁-股坐在霍沃德之前坐过的椅子上。对比太鲜明了,瓦尔的身\_体太庞大了。她填满了椅子,甚至要溢出来了。她仿佛住在自己的身\_体里,她的身\_体就是她的全部。她穿着花哨的短袖衫。米拉纳闷她是从哪儿找来的。夏天时,她底下什么都不穿。一想到这儿,米拉就觉得不舒服,她感觉那样又潮--湿--、又邋遢。瓦尔踢掉凉鞋。

“瓦尔,你怎么判断自己是不是同性恋?”米拉脱口而出。

瓦尔笑了:“你有向女-人求欢过吗?”

“有,不过不是‘那种’。”她向瓦尔转述了她和霍沃德的谈话。她急切地倾身向前:“你知道吗,那让我想起了我自己。也许我也是同性恋,所以我才没法从诺姆那里享受到性快感。”

“据你所说,那是诺姆的错,不是你的错。当然,也有可能是。我也不知道。我的一个朋友说,可以根据你的心跳来判断,如果女-人走进来的时候,你的心跳更加剧烈,那就说明你是。”

“可依你看呢?”

瓦尔耸了耸肩:“我不知道。理论上我们都是双性恋。但这只是理论上。现实中,人们总会倾向于某一边的。那是我们根本不了解的领域。我们不了解的领域太多了。”

“那你……”

“有没有和女-人上过床?有。”

“是怎么做的?”米拉兴味盎然。

瓦尔又耸了耸肩:“也没什么。我们都没有多大的感觉。我们爱对方,但相互都没有激\_情。上一次我见到她的时候,我们还拿这件事说笑呢。她住在密西西比州,我是在那儿从事民权活动时认识她的。”

米拉困惑地靠回椅子。

“你这么感兴趣,为什么不试一下呢?”

“是啊,”米拉小声说,“可我不能那么做,对吧?不能真的去试。”

“我做了。”

“我觉得那样不好,”她看着瓦尔,“性太重要了,它对我们的影响太大了,我们无权拿别人做那样的试验。”

瓦尔冲她笑了笑。

“总之,我是不能,”米拉说,“你能是因为你不那么想。性对你来说不那么重要。”

“不,性很重要,但对我来说不是神圣的。”

“对我来说也不是神圣的啊!”米拉抗议道。

“显然是的。”瓦尔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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