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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6-20)

16

直到现在,我对瓦尔都还有些不满。她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我行我素的一个。我不知道她的行事方法是否如她所说,来自一种潜在的能量,一种救世主式的驱动力。她在脑中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有关事物本质的秘密。她甚至能掰着手指将这些秘密一一列举,就跟列洗衣清单一样。而我,不但做不到,也不相信生活可以那样安排。可她的话总会影响到我。偶尔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瓦尔过去关于某些事情的言论,在当下得到了验证。她看事情的方式确有其道理。

可是,米拉有点儿讨厌她,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是对的,她似乎从来不会有不确定的感觉,她表达观点的时候很大声,就像海啸向你席卷而来。她的每次经历都能转化成一种理论,她想法太多了。你可以选择溜之大吉,要么就会被湮没在各种想法中。不过,也许她并非从没有过不确定的时候。和塔德分手后,她曾一度陷入沮丧,有时候喝多了酒,她还会哭。她说,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落得像朱迪·嘉兰或斯特拉·达拉斯&[45]&那样的结局。

“我永远忘不了电影的最后一幕,那时,她的女儿嫁进了那座有着高高铁栅栏的大房子,她就站在栅栏外——我甚至不记得她是谁了,我看到那一幕时,还是个小女孩,我的记忆也许不太准确。可我就是对那一幕念念不忘,它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女主角好像是芭芭拉·斯坦威克&[46]&演的。她就站在那儿,外面很冷,还下着雨,她穿一件薄外套,浑身都在发抖,雨水从她头顶落下,顺着她的脸颊,和着她的眼泪一起淌下来。她就站在那儿,看着里面的灯光,听着里面传出的音乐,然后她就慢慢地走开了。他们怎能任她走向自我毁灭呢?我并不感到同情,我只感到震惊——你看见自己的命运被摆在银幕或舞台上。你可能会说,我这一生都在试着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她常常让米拉觉得,她像一个女教皇,而米拉则只能乖乖聆听教诲。在她们谈起霍沃德之后的几天,米拉又提起了性这个话题。当时她们在餐厅吃午饭,只有她们两个人,两杯杜本内酒下肚,米拉整个人放松下来。

“你还记得我们那天说的吗?我不是要和你争论什么,你的经验比我多多了,只是我觉得,你太过于强调性了。”

“不对。我们大半辈子都在想着性。据说人类行为的两大动机就是性和侵略。我同意人类行为有两大动机,但并不认为是这两种……”

“那你觉得是什么?”米拉打断她。

“恐惧和追求快乐的欲望。侵略主要源自恐惧,而性主要源自追求快乐的欲望,有时两者也会有所重叠。总之,这两种冲动都会破坏社会秩序,秩序又来自那两种动机,而秩序也是人类的一种需要。所以,两者都需要控制。可实际上,除了那些针对异教徒的教令,侵略行为从未真正受到过谴责。从《圣经》、荷马、维吉尔&[47]&,到海明威,侵略一直都受到赞扬。你听说过哪一部约翰·韦恩&[48]&的电影被禁演吗?你见过那些关于战争的书籍被下架吗?他们把芭比娃娃和肯的生殖器去掉了,却制造各种关于战争的玩具。因为,对于我们来说,性比侵略更具威胁性。自有成文规定以来,关于性的规定就比较严格,如果我们相信神话,甚至可以追溯至更早的神话中。我想,那是因为,男人最脆弱的地方就在于性。在战争中,他们可以兴奋起来,或者,他们持有武器。性则意味着赤luo着暴露你的感受。这对大多数男人来说,比冒着生命危险与熊或敌人搏斗更可怕。看看那些规则!只有结了婚,你才能有性生活,你得嫁给一个同肤色、同宗教、年龄相近且社交和经济背景相配的异性,天哪,就连身高也要合适,不然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他们会剥夺你的继承权,威胁说不来参加婚礼,或是在背后说你的坏话。如果你的恋情跨肤色或性别,后果更严重。而且一旦结了婚,做-\_爱的时候你也只可以做某些事情,其他事都是会遭人唾骂的。总之,性爱本身是无害的,侵略才有危害性。性爱不会伤害任何人。”

“不对,瓦尔!那强---奸-或诱--奸-呢?鲁克丽丝&[49]&就是被性毁掉的。”

“鲁克丽丝是被侵略性毁掉的。性和侵略二者交叉了。那是塔伦对她的侵犯,也是她自己对自己的侵犯。我不明白,她都能刺自己一刀,干吗不刺他一刀?强---奸-只不过是涉及生殖器的侵略。在性方面对人的伤害方式不止这一种。但这些都不是纯粹的性行为。”

“那性堕落呢?”

瓦尔跳了起来:“什么是性堕落?”

米拉呆若木鸡地坐在那儿。

“是同性恋?口交?还是手--yin-?”

就算是过来人米拉,也只试过其中一种,她只能摇摇头。

“那你到底是指什么?什么样的性行为能被你称作堕落?是有害的吗?”

“就是……色情……色情本身……还有那些在派对上涂口红的男人……天哪,瓦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瓦尔坐了回去:“我不知道。你是说SM吗?”

米拉红着脸点了点头。

“S和M只不过是人类的‘控制-顺从’关系在卧室里的一种表现,这种关系还可以发生在厨房、工厂里,发生在任何性别之间。这种关系令人浮想联翩,但性本身并不丑恶,丑恶的是残忍。性是没有堕落之说的。只有残忍才是堕落的,但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瓦尔点燃一支烟,滔滔不绝。她提到了“多相变态&[50]&”,她说,整个世界就像一窝小狗,蜷缩在一起,相互-舔-,相互闻;她还提到了异族通婚和同族通婚,批判所谓的种族纯化观念是多么荒谬、有害;她还认为,是关于所有权的那一套陈腐观念,使得性被丑化了。

米拉又喝了一杯,感到浑身不自在。她觉得有点儿不堪重负,不是因为瓦尔的长篇大论,而是因为她语言中的巨大能量,那由她的身\_体、声音和表情辐射出的能量令她不安。她尽量不去深想瓦尔的话。瓦尔很极端,很狂热,她就像莉莉一样,对同一件事说个没完,好像别人也和她一样感兴趣似的。她沉默着,感觉自己渺小极了。瓦尔的能量将她的能量湮没了。

“你要把全世界都湮没了,”她抱怨道,“你想当世界的独裁者吧。”

瓦尔不为所动。“谁又不想呢?”她笑着说。

“我不想。”

“其实,我骨子里真的像一个守旧的牧师。我每周会走上布道坛,教这个世界如何自救。”

“你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啊。”

“当然!”瓦尔笑着大声说道。

米拉悻悻地回家去了。

然而,她会去回想瓦尔说的那些话,而那些话有时候也确实能帮到她。瓦尔对性确实了解甚多,一方面因为她经验丰富,另一方面是因为她非常聪明,且认真思考过。对她来说,性近乎哲学。她通过性来认识整个世界。她曾说过,布莱克&[51]&是唯一真正了解这个世界的人。她常常在晚上读布莱克的著作,那本书一直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她说,即便他是一个大男子主义的人,可他知道什么是生命的完整。瓦尔和别人-上-床,就像其他人和朋友吃饭一样。她喜欢他们,喜欢性爱。除了片刻的欢愉,她对性爱几乎没有别的期待。同时,她还说,是我们高估了性爱;我们希望从中获得极乐,可那只是好玩而已,很好玩,但不是极乐。

她是一个快乐的人,是我所认识的最快乐的人之一。这种快乐不是微笑或欢乐意义上的快乐。她是一个幻想狂,她喜欢幻想政治、道德和思想白痴。她享受幻想的过程。我想,她身上有一种治愈的力量吧。她总是很轻松,尽管她很敏感,而且总能洞察周围的情况,可是,她很少感到焦虑。她笑那些荒谬的言行,回家做一顿大餐,和某人愉快地聊聊天,然后做-\_爱到凌晨两点,第二天又认真地看书去了。她是永远不会焦虑的。

17

艾娃回亚拉巴马的家乡度假,伊索陪她一起去的,她笑着说,是以防“发生不测”。不出艾娃所料,两周过去了,她们还是没能回来。一月底,她们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米拉很担心伊索,她本来要在沃顿的中世纪课程上当助教。很奇怪,她们关系非常好,却都不知道怎么联系上对方,不知道彼此父母或家人的联系方式。如果伊索和艾娃不回来了,米拉就和她们彻底失联了。二月中旬,新学期开始了,布兰德·巴恩斯说他看见伊索从沃顿的办公室里出来。可她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第二周,伊索打电话来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没说几句就挂了,米拉答应第二天和她还有瓦尔一起吃午饭。第二天,米拉在怀德纳图书馆后门附近的街边约好的地方等她们。她看到伊索正从远处走过来。伊索步子迈得很大,但走走停停,好像每走一步都在犹豫是否要往回走,这使她的走路姿势有点儿别扭。她低着头,双手插进变形的粗呢外套口袋里,那还是她年少时穿过的衣服。等她走近一些,米拉发现她神色僵硬。她嘴唇紧闭,颧骨看上去比以前凸出了,皮肤紧绷,仿佛扎在脑后的头发也在拉着她的头皮。她看起来就像一个中年修女,一边忙着去做下一件事,一边担心学校的煤炭是否够用。

瓦尔从米拉身后走过来,和米拉打招呼。伊索一看到她们,就停住了脚步。她脸上毫无笑容。她们慢慢地走近她,小心翼翼地打了招呼,尽管什么也没说,她们也明白,不能马上逼近她。伊索站在那儿,身\_体好像在颤-抖。她们到她身边时,瓦尔伸出粗大的手臂拢过她的肩,转头对米拉说:“我们去杰克酒吧。”那里有吃的,而且白天基本没人。酒吧里放着音乐,有几个人站在前面的吧台旁,后面空荡荡的,她们坐进后面的一个隔间。

伊索啜了一口瓦尔为她点的威士忌酸酒,看着她们。她的嘴唇颤动着,黑眼圈很重,头发扎得紧紧的,在头顶绾成一个小髻,简直要把她脸上的皮肤全都拉起来了。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刚被解雇的女教师。“艾娃走了。”她说。

秋天,艾娃所在的舞蹈学校举办了一场演出。伊索告诉她们,就在圣诞节前,演出现场的一位女观众打电话来,说要为艾娃提供“奖学金”,让她去纽约上芭蕾舞学校。这意味着有免费的课上,还有可能去那个女-人所在演出公司的芭蕾舞团跳舞。但这也意味着艾娃要搬去纽约,重新找一个住所,重新找一份工作,过新的生活。

“太好了!”米拉惊叫道。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伊索继续盯着她的酒,晃着酒杯。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瓦尔继续问。

“断断续续有四年了吧。过去三年都在一起。”伊索试着让嘴巴停止颤动。

“你们还是可以见面啊。”米拉安慰道,但其实有点儿心虚。

伊索摇了摇头:“不,不能了。”

“这相当于离婚。”瓦尔轻声说,伊索用力点点头,眼泪顺着她紧绷的脸颊落下来。她控制住自己,试着和她们说些什么,她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一边吸鼻子,一边喝酒,还一边扯着头发,她顺滑的头发被扯得乱蓬蓬的。她们曾在一瞬间擦出爱情的火花,她们的爱情强烈、激越,吞噬一切。她们也曾试图结束这种关系,伊索去环游世界,艾娃搬家、换工作。可她们总会回到彼此身边,于是,三年前她们决定不再逃避。她们厚着脸皮住到了一起,假装彼此之间只是室友关系。艾娃像小猫一样蜷缩在伊索怀-里,可当她想要跳下来,当这怀抱过于温暖,当这温床过于压抑时,她也会伸出像猫一样的爪子。

“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我永远都是错的。她一直要求我,恳求我,请求我做些什么,可我却总是做不对。”

“她想跳舞,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伊索点点头:“我知道,但我觉得她想要更多的东西,我想给她,我希望我能够给她,我恨她,因为我给不了,而她非常需要这些。其实,最近一年,我们几乎都在吵架。”

但还不止如此。除了几次偶然的“出轨”,她们都忠于彼此。“没人知道我们的关系,这是我们的秘密,它将我们绑在一起,让我们同外界隔绝,就像养育着一个畸形的孩子,好像我们都有一条假肢,不得不捆绑在一起。如果我们分开了,要么就得向他人坦露我们的秘密,要么就只能与世隔绝,孤独终老……”

瓦尔点了三明治。服务员上菜时,伊索就暂时打住话头。瓦尔又点了酒。谁也没有吃东西。

“我们压根没去亚拉巴马。我们哪儿也没去。艾娃也没去工作。我们晚上才去超市买东西,也不接电话。我们在那个公寓里待了两个月,争执、交谈、走来走去、吵架、相互指责……”她把额头埋进掌心,“要疯了,我觉得我要疯了,也许我已经疯了,也许我们都疯了。”她又抬起头,含泪望着她们,“生活就是如此吗?”

艾娃想离开,想抓住这个机会;可她又不想走,不想离开伊索。她为自己想要离开的想法感到内疚,所以怪伊索想甩掉她;她恨伊索不愿离开哈佛和她一起走,而她却总是为了追随伊索而离开;她害怕孤身一人;她想一个人待着,因为她厌倦了吵架和相互指责。

“我也是,我也一样,为了她好,希望她离开,但我不想失去她。我也不想离开哈佛,我花了太长时间才安顿下来,而且,我喜欢现在做的事。她想离开我独自生活,我很生气,也很担心她:没有我,她该怎么好好地生活?她太……无助,太脆弱了。我们吵啊闹啊,没有解决办法。直到前天晚上,我们真的大打出手,然后她收拾好行李,打电话给那个女-人,说她要去。再然后,我们都哭了,紧握着手。结束了,就像一场战争,结束时已无人生还。”

她突然笨拙地站起身,迅速穿过屋子,去了洗手间。米拉摆弄着酒杯。

“瓦尔……你之前知道?”

“我知道她们彼此相爱。”

“我真笨。我心里有条界线。我不会去想那条界线之外的事情。”

伊索回来了。她的头发整理好了,可脸上还是有斑点,红色的疹子把她的雀斑衬得更明显了,以前那些雀斑在她苍白的脸上是不怎么看得出来的。她的眼珠颜色黯淡,眼神呆滞。她点燃了一支烟。

“现在呢?”瓦尔发问。

伊索摊开手,耸了耸肩。“没什么,没事了。”她紧张地吐了口烟,“虽然我知道艾娃会很快找个人照顾她。”她勉强地说。

“这也是你们争吵的原因之一吧?”

伊索点点头,垂下眼睑。“真丢人。嫉妒是耻辱的。当然,她也指责我想摆脱她,好去和一帮女-人厮混……”她紧抿着唇,“我太老了,哪还有心思胡来。再说……”她的嘴唇又开始颤动,于是啜了一口酒。

“再说,一切皆有可能。”瓦尔笑着说。

伊索惊讶地抬起头。

“我还记得和尼尔离婚的时候。那时我太年轻了,比你还年轻,不敢想象会独自度过余生,但我还有克丽丝,拿不准到底要不要瞒着她,因为我讨厌撒谎和偷偷摸摸。那时,我的嘴也会像你现在这样颤动——”

伊索的嘴唇不颤了。

“我也下决心不会乱来,也担心是否能找到那个对的人。但其实,我非常渴望四处留情。任何一个人对我都有吸引力。如果有个人来挑逗我,我会想和他试一试,即便他没那么吸引我。我太渴望经验了。我还记得,曾经在半年的时间里,我同时有五个情人。问题是,那太耗时间了。你可以不管丈夫,但你得花时间陪情人——白天晚上地聊天、吃东西、爱抚和做-\_爱。其他你什么也做不了。于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就放弃了。如今,除了偶尔邂逅的帅哥绅士,我只和格兰特约会,但我也不那么喜欢他,他是个满腹牢骚的人。”

伊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酒。她的脸颊上有两颗粉色的痘痘。她嘴唇紧闭,看起来像在生气似的。瓦尔说完后,她抬起头,眼神冰冷,满是伤痛。

“听你这么说,好像我们的情况相同似的,好像我面对的不是特殊的问题似的。”

“无论你做什么,你都会遇到问题。毫无疑问,你是知道这点的。如果人们认定你是女同,那么,不管你和谁在一起,他们都会中伤你。”

伊索涨红了脸,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既然已经背了骂名,就索性破罐子破摔是吗?”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骂你。我从没听到别人说过什么。再说了,在这儿,谁又能判断谁是或不是呢?”

她们不禁咯咯笑起来,这是一个可悲的事实。

“我是说就长远来看。”

伊索稍微放松了一点儿。她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

“这是个代价的问题,”瓦尔说,“孤独、警惕、怀疑,因为怕被人发现,所以一味地压抑冲动。这样的生活太可怕了。”

“可那些风险呢?”伊索反对道。

“闲言碎语吗?那倒是挺有破坏力的。”

“如果只是这些就好了!”

“为什么?还有什么?”

“生存。”

她们分开时,伊索步履沉重地往家走去。她告诉她们,她一直离群索居,只有上沃顿的课时才会出现,才来见她们。米拉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眼角涌起了泪花。看着她低垂着头,双手深深地插在她那旧粗呢大衣的口袋里,迈着大步,好像她无比确定现在所去的就是她一心向往的地方。她要一个人回家,一个人思考这些,一个人做决定,或逃避做决定,一个人。她想,就像我一个人端着白兰地时一样。想到这里,米拉突然伤感起来,再想想,每个人都得经历这些,都得面对最残酷的现实和最深的恐惧。她又想,但我们可以为彼此做点儿什么,我们可以相互帮助。怎么帮助呢?一个冷酷的声音问道。她在二月刺骨的冷风里穿梭,快步地往回走,一路上,她思考着这个问题。走近家门时,她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门阶上看书。是凯拉。

“冻僵了吧?”

“哦,我上完课离开会还有两个小时,就想来看看你。你不在家,我想干脆等一等,没准儿你会回来,就算你不回来,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当然,我也可以待在怀德纳图书馆或博伊尔斯顿图书馆里,但我还有会要开,而且,我想你会回来的。”她笑着说。

她背着她那不离身的沉重绿色书包走进来,喝了两杯杜松子酒兑奎宁水暖身,她像喝水一样,大口大口地往下吞。然后,她开始谈论德国浪漫主义和英国浪漫主义的区别,那是她最近在写的论文主题。“米拉,太有趣了,就好像你可以找到德国人和英国人心灵上的不同,可以区分出不同的民族性。真不敢相信,但我做到了。你知道吗?就像我和哈利一样。除了名字不那么‘德国’,他真的太像德国人了,而我则十分像英国人,嗯,可能还有一些苏格兰特征,大概我们都有日耳曼的渊源吧,但我们却如此不同!”

“你们之间的不同就像英国浪漫主义和德国浪漫主义之间的不同吗?”米拉笑着问。

凯拉顿了顿,严肃地说:“不,不,我也不知道。我还没这么比较过。但你知道吗,这么比喻很形象,对我很有启发,也许可以说明问题。”

她突然哭了起来。

她试着忍住,但就是停不下来。她一边抽泣,一边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叹息几声,喝下第三杯酒。她开始念叨。哈利很聪明,非常聪明,米拉应该见见他,他真的很优秀,他的工作非常出色,他的教授说,有一天他可能会得诺贝尔奖。他在研究的是核物理这样艰难而耗时的学科,是可以理解的。她太爱抱怨了,能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她应该感到骄傲才对。只要她能让他的生活稍微轻松一点儿、快乐一点儿,更加舒适一点儿,那就足够了,她应该庆幸自己有这样的机会,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她自己也很忙,她加入了四个学生组织,还在其中一个担任主席,她还得攻读学位。此外,她还参加了两个研讨班和胡顿教授那要求严苛的研讨课;还有家务要做,当然哈利会帮忙,她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不错,一直都是他在做早餐,可还有采购、打扫、做饭,好多事。但问题还不在于此,她可以做这些,她什么都可以做,而且不会介意,但是,只要,只要,只要……

“只要他和我说说话就好!”她突然呜咽一声,跳了起来,跑进洗手间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米拉就在外面等着。几分钟后,她站起来,走到洗手间门口,站在那里。又过了一两分钟,她敲了敲门。她听见凯拉在里面抽泣。她打开了门。凯拉朝她冲过来,双手抱-住她的腰,把头埋进她胸口,号啕大哭。她们就保持这个姿势站了许久。米拉从未见过有谁哭得这么久、这么伤心。她想,凯拉是真的心碎了,然后又想,那句老话确实言之有理。凯拉的心不是已经碎了,而是正在破碎,破碎过后就会心如死灰。她还想,她从没像凯拉爱哈利一样爱过任何人,在这样的爱面前,她感到自己的谦卑,甚至有几分敬畏。

过了很久,凯拉才平静下来。她说她想单独待会儿,于是米拉回到了厨房。一天之中,感受了那么多强烈的情绪,喝了那么多酒,米拉感到昏昏沉沉的,于是去煮了一壶咖啡。凯拉出来了,她的表情多少平和了一些,自信的样子又回来了。

“不好意思,我不该喝酒的。”

“我在煮咖啡。”

“好啊,我要在会上做报告呢,我喜欢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感觉。”她看了看表说,“天哪,我只有四十分钟了。”她大口地喝完剩下的酒,甩了甩头,让长发落在肩上,开始向米拉讲起她第一次喝酒的情形。那是在俄亥俄州的坎顿,在少-女时代,她是啦啦队队长,是班上最受欢迎的女孩,还当过两次副班长,“我从没当过班长,班长一般都是男孩”,她当年还有个绰号叫“闪电”。她父母很好,真的很好,她父亲是当地一所大学的教授,母亲是馅饼烘焙冠军。他们家在一个村子的中央位置,那是一个有农场的村子,可以俯瞰群山,观赏日落,美丽又安宁。之后,她就去了芝加哥上大学,那里的环境很不一样,但也很好。可是突然之间,放假回家就变成了一种不愉快的体验。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很好,都很爱我。后来,我就和哈利结婚了。他们可喜欢哈利了!前不久的圣诞夜,爸烧起了炉火,妈搭起一张小桌子,铺上绣花桌布,摆上餐具。爸弹钢琴,我们唱歌,妈拿出各种好吃好玩的东西,他们的生活很美满、很幸福,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讨厌回去……”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眼中又噙满泪水,可这一次,她没有哭出来,只是不时吸吸鼻子。“上个圣诞节糟透了——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喝酒的,我喝了三杯蛋酒,大口大口地喝,醉得一塌糊涂,我真应该管住自己的嘴。可这时,有人——我想应该就是我吧——提到了民主党大会,我对他们烦透了,还有戴利&[52]&和他的白人‘盖世太保’,以及汉弗莱&[53]&抱怨在他的酒店套房里闻到了驱赶示威者的催泪瓦斯的味道。我爸勃然大怒,他大吼大叫,大骂示威者是无知的嬉皮士,忘恩负义的饭桶……你懂的,就是那一类的话。哈利很谨慎,他不停地打断我们,还让我住口,可在那时,我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开始朝我爸大吼,我也不谈芝加哥了,转而开始数落起他的不是来——都是些发生在我小时候的事,平常我压根想不起来。妈气坏了,她的脸都肿了,我简直能看到她脸上的火气在燃烧。最后,是哈利让大家的怒火平息了下来。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他让我回房睡觉。到我们走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大家都笑呵呵的,爸还不停地拍着哈利的肩膀说:‘有你这样的人照顾她,我很欣慰,她需要冷静的头脑。’那时,我还很困惑,因为哈利总是待在他的实验室和书房里,是我在照顾他。我的口才也比哈利好,而且在政治观点上,我俩是完全一致的。所以,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感到一切都不对劲,一切都不是我曾经以为的样子了。于是我决定再也不喝酒了,不喝了。可是,我刚刚在你这里又喝上了,所以现在你该知道我有多愧疚了。”

她在这里逗留太久了,走的时候几乎是夺门而出,绿色书包几乎飞了起来,她已经迟到了十分钟。走之前,她抱了抱米拉:“谢谢你,米拉,真的很谢谢你,你真好,我感觉好多了,你真好,谢谢你,谢谢!”

米拉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后,热了一份速冻快餐。吃过饭后,她打算学习到深夜,弥补这浪费掉的一天。她看了几个小时的书,但注意力不太集中。凌晨一点左右,她干脆放下书本,拿起白兰地瓶子,走到客厅窗边坐下。她穿着法兰绒睡-衣和羊绒长袍,裹了一床毯子,把毯子拉到下巴处——十点过后,房东就把暖气关了。她坐在那里,保持内心平静,任思绪飞扬。她脑海中不断出现一两周前在雷曼餐厅时的场景。当时,瓦尔让她很难堪。她们一群人围坐在那里,谈论几个月或一两年前女-人不允许进入拉蒙特图书馆和教职工餐厅的事情。

“那规定带来很多麻烦,”普瑞斯说,“因为拉蒙特图书馆的楼上是教室,女助教却不能走前门,她们去上课得从侧门进去,还要爬后面的楼梯。这就跟在古罗马时一样,让奴隶来教孩子们什么是自由。”

“同样的事也发生在耶鲁,”埃米莉说,“莫里餐厅是他们举行委员会议的地方,但女-人却不准在那里用餐,所以她们只能走后门、爬楼梯去开会。”

“这种状况持续不了多久了,”瓦尔冷冷地说,“一旦他们允许女-人进入高等学府,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说这简直是极大地降低了标准。但你得想想他们不让女-人进入的真正原因。他们说要是允许女-人上医学院、上哈佛、上其他学校会降低录取标准,但你我都很清楚,在高中阶段女学生的成绩普遍比男学生好,而且不会像男学生一样损坏书籍,弄脏图书卡片,所以,不是因为所谓的标准降低。他们那么说,只是出于礼貌,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而已。他们不想让女-人难堪。真正的原因是卫生。要是允许女-人们从前门进,会怎么样呢?啪嗒,啪嗒,一大块经\_血会滴在门槛上。女-人每到一个地方都一样:啪嗒,啪嗒。拉蒙特图书馆里现在到处都是血迹斑斑的月经纸。为了保持清洁,他们必须专门雇人来打扫。这就需要一笔费用!女-人进来了,他们还得设置专门的女厕所,那也是要花一笔钱的,而且还很占空间!可你又能怎么样呢?只要你是女-人,你就会不停地啪嗒,啪嗒。让女-人进来,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世风日下。”她苦涩地总结道,“因为就没人在乎体面和卫生了。”

米拉感到难堪,笑容僵在脸上。瓦尔一针见血地说出了她自己在哈佛的感受。她是污秽的——为什么污秽她不知道——但她玷\_污了纯洁的思想、纯洁的心灵和拥有纯洁上半身的男性。哈佛的氛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让她重新感知了肉-体和情感。她早年在郊区的生活,那种充满了血性和情感的生活,让她的观念、她的思想、她的抽象思维能力变得敏锐。总是过不好这一生,她想,心中并没有自怜。难道别人就过得好吗?在这里,在聪明的头脑之下,抽象的概念、疏离的关系之中,流淌着的是亘古不变的眼泪与-精-液-,鲜血与汗水。她依然得吃喝拉撒。霍华德、伊索和凯拉的痛苦只是比她表现得更为明显而已。他们以为她安宁、满足,其实只是因为她比他们年纪更大,对痛苦更加习惯了。她只是比他们更能忍耐,或者,她只是没有说出来。所有的漂亮话——适应、成熟、升华——真正的意思其实是,你体-内那欲望的巨壑是永远填不平的。人注定要永远活在欲求不满中。空虚的阴道,疲软的阴茎。这种欲望并不只是性方面的,它充斥于各种各样的事情当中。容纳与抽插,干涩与疲软,欲求不满总是痛苦的。

他们说她人好。不停地说,谢谢,谢谢你,米拉,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感觉好多了。你真好。而她其实并不能体会他们的真实感受,无法理解他们特殊的痛苦和特殊的需要。那她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她没有帮忙,她唯一所做的只是倾听。可他们又并没有撒谎。她确实帮了忙,因为她在倾听。她没有否定他们的痛苦,也从不通过眼神动作暗示他们是自寻烦恼。她没有劝他们说他们其实是幸福的,这些烦恼只是可以付之一笑的小问题;她也不会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现状是合理的,他们的问题只是在于他们不知道如何去适应这个世界。她只是全心全意地倾听,任由他们把自己说成可怕的怪物。

那样似乎也就够了。米拉和老朋友彼此之间一直如此互相帮助。可是对于霍沃德、伊索和凯拉来说,这显得如此珍贵。这意味着,他们身边没有这样可以说话的人。

凌晨四点,米拉得出这样的结论:一个可以倾吐心声的空间和一个可以倾听的人(即使这个人是不完美的),对人们来说足矣。即使不够,到头来,这也是我们能为彼此提供的唯一帮助了。

18

瓦尔参加了许多政治团体,米拉有时会和她一起去开会。她不再有那种极度的孤独感,但她总是隐隐希望,能遇到一个有趣的男人。然而,这些小组里的男人要么太理想主义,要么太热情,要么很自负,要么性取向模糊。而且他们并没有对米拉表现出兴趣。尽管她下意识地希望男性采取主动,但内心深处,她其实对他们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们让她想起了那些处于青春期的自大狂、童年的帖木儿&[54]&和爱德华二世&[55]&

那些会议在剑桥简陋的公寓里召开,每个参会的人都捧着塑料杯子喝咖啡,杯子总被捏得噼啪作响。米拉经常帮他们端咖啡。

周四的会议上,政治学院的一个优等生安东·韦特和瓦尔争论起来。安东那漂亮的黝黑肤色和他对整个世界的全然藐视很引人注目。瓦尔正在感慨理想主义者的愚蠢——一九六八年的民主党大会后,左派拒绝投票给汉弗莱,一些左翼分子认为,尼克松的胜利会是革命的催化剂,最终会促成“尼克松最高法院”——她哀叹道,这会使国家倒退四十年。

“你说的那不是政治,是宗教。”安东说。尽管他和瓦尔都坐在地上,可他还是能俯视瓦尔。

瓦尔沉默了一阵。“老天,你说得对!”她说。

这时,一个坐在角落里,穿着挽起袖子的白衬衫、肤色黝黑的男人说话了:“没错,我们都应该有政治头脑。我觉得我们都算是理想主义者,不然,我们就会走出去,做一些更实际的事情了。或者说,宗教和政治是一码事,政治学和伦理学是一码事。政治只是道德实施的一个领域罢了。”

安东对说话人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他半转过头去看着他:“本,我们把道德问题留给女-人和孩子吧,那是他们的强项。道德体系在利阿努运行得成功吗?”

本笑了笑。那是自然的、发自内心的笑,好像觉得自己很有趣似的。他叼起一支没有过滤嘴的香烟:“安东,我不得不承认,利阿努目前需要的并不是某种可实践的道德体系。它只关心生存,生存就意味着力量,当然那也正是你所谈论的东西。但我觉得,人类在行动之前必须明确终极目标,否则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是对历史的犯罪。”

“图书馆里充斥着各种虔诚的戒律,但它们对政治现实一点儿影响都没有。”安东嘲讽地说。

“可基督教教义又怎么说?”米拉大声喊道。因为她知道如果不大声喊,他们是听不到她说话的。

安东转过身,香烟从他嘴里掉了出来。有人在笑,米拉-脸-红了。

“除了道德审判,它还有过什么作用?”

“不管怎么说,”米拉有些犹豫地说,“那是影响政治现实的一套伦理体系。”

安东嘲笑道:“那是局外人为了挤进政治圈而使用的迷信手段。”

“但至少基督教为我们留下了遗产,”瓦尔说,“至少,我们对作恶会感到愧疚。”

“去和纳粹分子说内疚吧。”

“英国人就是因为道德传统才没有谋杀甘地的,”本插话道,“想象一下甘地要是落到纳粹手里会如何。”

“没错!”安东强调道,“所谓的有道德的英国——暂且不论英国帝国主义的丑恶行径——和纳粹分子打仗,谁更可能会赢?”

“那与道德无关。那要取决于资源、战备、武器和人口等。”

“对啦!”安东总结道,“还是要看力量。好了,孩子们,我们还是说正经的吧。”

今天的议题还是老问题:小组应该用仅有的那点儿经费去印宣传册吗?如果要印,那是去广场或其他繁华地区分发,还是在剑桥挨家挨户地发?如果是后者,他们去哪里找那么多人手?

米拉坐在那儿煮咖啡。她想大声质问安东,美国有那么多财富和武器,却为什么没能赢得越战?为什么没能打赢朝鲜战争?从他说的那些实用主义的政治主张来看,他也不过是一个丑恶的政客:他罔顾他人的意见,压制他们,对他们毫不尊重,又怎么能让他们投票给自己?她想起古希腊的悲剧,领悟到:政治是从家里开始的。

但其实到了会后表决的时候,本、瓦尔、米拉,还有其他大多数人,都投票给了安东的提案。

会议结束之后,米拉走到本的身边,自嘲地把刚才的想法告诉了他。他笑容可掬地,专注地凝视着她,真正像人与人之间交流那样凝视着她。“我也有和你一样的问题,”他笑着说,“我知道什么是对的,但现实中安东总是对的。再说,”他扮了个鬼脸,“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无论安东怎么批评理想主义,他最后还得依靠它。”

“理想主义者似乎总处于劣势。你觉得有可能既是理想主义者,又是实干家吗?”

“当然是可能的,毛泽东就是。”

“一代人一种特征呢?”

“不太可能。”

这时,在屋子另一头一群人中的布拉德叫本过去。那群人都是男的,正在活跃地讨论着什么。本于是跟米拉告辞,加入了他们,他边走边对米拉说:“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米拉和瓦尔离开了。大家基本都走了,只留下里面的那圈人和几个打扫的女-人。

“我真讨厌那个叫安东的。”米拉说。

“是啊,你可不会乐意见到这样的人统治世界。”

“谁来统治世界我都不乐意,不过,我宁愿像本那样的人或其他实心眼的理想主义者来统治世界。”

“我不那么认为。像本那样实心眼的理想主义者总是会被精明的法西斯主义者击败。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们只能做出这样不愉快的选择。我觉得我们一直活在道德的矛盾分裂中:在家庭中,在城市里,在国家中,我们都有一定的行为方式,但一涉及政治问题,我们的行为就与平常判若两人。比如,如果通用汽车公司的总裁在家里被他用来对付世界的手段对待,他会崩溃的。这种道德分裂症全都是因为男女的分裂。男人让女-人表现得仁慈得体,以便他们白天在外面为非作歹,晚上却能安然入睡。安东的确很聪明,如果他还能表现出一点点仁慈,如果他是女的,那……”

“不可能!”

“对了!正是社会规则使他不可能如此。”

“瓦尔,这么说就有点儿过分了。也有冷酷的女-人,而且我相信世界上一定有男人是仁慈的。有这种可能。”

“当然。问题是我们在分析男女的性别模式。我敢打赌,如果你遇到一个仁慈的男人,他十有八九是同性恋者。”

“瓦尔!”

“想想看,假如列宁是女-人。”

米拉禁不住咯咯笑起来,她们一路想象着一些不可能的事,一路欢声笑语地走回家——约翰·韦恩是女的,亨利·基辛格穿着裙子,加里·库珀和杰克·帕兰切是女的。走到门口时,米拉依依不舍,她问:“你认识这个叫本的男人吗?进来喝一杯,给我讲讲他的事吧。”

“好啊。我明天没课。如果尼克松是个女-人会怎样?还有乔·纳马思&[56]&?”

她们一路傻笑着爬上楼梯,瓦尔将手臂搭在米拉的手臂上:“啊,做女-人真好,可以享受这么多乐趣。”

“如果只有一辈子可活,”米拉唱道,“就像女-人一样去活吧!”

进屋后,米拉倒上酒,急切地说:“给我讲讲,讲讲!”

一年前,本·福勒参加过几次会议,可后来他又申请到了研究经费,去了非洲利阿努,他在那里做了几年的研究。他是政治学家、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他比大多数研究生的年龄都大,可能三十出头。他结过婚,但他的妻子无法忍受非洲的生活,于是他们离婚了。他这学期才刚回来,一边主持一门关于非洲的研讨课,一边写博士学位论文。他被认为是国内关于利阿努问题的专家。他说,在利阿努,白人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非洲黑人是时候站起来了。

米拉不停地发问。那他的妻子呢,是个什么样的人?离婚后她都做了些什么?他们有孩子吗?他打算做什么,教书吗?他是真的有学识,还是只有专家的虚名而已?

“天哪,姑娘,你是打算嫁给他吗?”

“瓦尔,他是我到这儿以来,第一个感兴趣的男人。”

瓦尔叹了口气,往后坐了坐,温柔地看着米拉:“可我只知道这些了。”

“那就给我讲讲格兰特吧,我还不太了解他呢。”

“谈起他就难受。格兰特就是痛苦本身。我受够他了。”

“为什么?”

“你也见过他了。他是一个不善交际的人,太自我了,他满腹牢骚,他……他就是一个普通男人,只想着他自己,自己,自己,他那宝贵的自我太脆弱了。”

“那你为什么喜欢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哦,几年前,我在一个致力于剑桥改革的组织里做事。我们试图改变校方对待黑人的方式,虽然我们没有明确那么说。比如,他们专门设立了一个外国学生班。听起来倒没什么,但那些学生都是黑人,大多来自法属殖民地。学校把他们安排在这个班,让那些不受待见的老师来教他们——通常是前一年偏袒过黑人学生的新老师。这些老师只会说英语,而学生们不会说英语。有人提议将这些学生转到法语班,但被校方否决了。但他们的意见总有一天会受到正视的,这会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可问题是这些无辜的学生也将为此受苦。我们只是观察着,看看能做些什么,试图让黑人孩子的父母参与进来。出于某种原因,格兰特也来参加会议了。他走到我面前,眼神闪闪发亮,他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们聊了一会儿。我不觉得他多有趣——当时要是听从这种第一印象就好了——但我觉得他很聪明,有高尚的价值观。他说他不喜欢现在住的地方,想找一个公社去住。当时,我住在萨默维尔的一个公社里,共有六个人。那地方需要八个人才能维持运转。于是我和他说了。有天晚上他来看了房子,后来就搬进来了。

“很久以后的一天夜里,我去了他的房间,上了他的床。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他的情人。尽管从我搬出来后,我们就没那么亲密了。他现在还住在那儿。”

“你为什么会跟他-上-床?”

瓦尔想了想:“是因为蚂蚁。”

“蚂蚁?”

“一天晚上,我们一群人正坐在桌边吃饭,不知怎的,我们就谈到了蚂蚁。很显然,格兰特是花了一些时间来研究蚂蚁的,他为它们着迷。就蚂蚁的话题,他谈了很久,说到它们的种类、特征、社会组织和共同原则——道德。他越讲越入迷,浑然忘我,他并不经常这样的。那时候的他看起来很帅。那是在他留胡子以前。他容光焕发,眼睛也闪着光,他侃侃而谈,兴高采烈,激\_情澎湃。他只是希望我们认识,了解,喜爱蚂蚁这种昆虫!我就这样爱上了那样的他,爱上了那个晚上的他。”最后她说,“不幸的是,他只有在谈论蚂蚁时才会忘记自我。”

米拉又问起了瓦尔的前夫尼尔,瓦尔则问起了诺姆。然后米拉跟瓦尔讲了兰尼的事,瓦尔说起了她的其他几个情人。她们之间的谈话越来越亲密,越来越真诚。她们喝酒,聊天,放声大笑,笑得汗--湿----了衣襟。她们沉浸在这美好的发泄、放纵的自由当中,对彼此说了不曾说给别人听的话。

一直聊到了凌晨三点。米拉说:“你听听我们都在说什么?就跟两个十几岁的姑娘在一起议论喜欢过的男孩子似的。”

“是啊。尽管我们如此痛骂他们,可他们还是我们话题的中心。”

“不过,瓦尔,那是自然的。你的工作是你的重心,但如果你和我聊工作,我估计会睡着。我要是跟你聊工作也一样。”

四点时,瓦尔疲倦地站起来:“今晚真的很棒,米拉美人儿。”

她们互道晚安后,又偎依了一会儿,好像彼此是这世间唯一坚不可摧的事物。然后瓦尔就走了。晨光倾泻进屋里,米拉拉上遮光帘,抱怨了一番外面叽叽喳喳的鸟儿,就-上-床睡觉了。

19

自那以后,米拉一反常态,频繁地参加每次和平运动小组的会议。“我可真不明白你这是怎么了。”瓦尔挖苦地说。

“我是为了追求终极真理。”米拉自嘲地说。

可是,本并没有出现。米拉很失望。一个月后,她正要放弃时,他终于出现了。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开始怦怦跳。她懊恼地责怪自己自作多情。可她还是无法平缓心跳,也不敢直视他。那晚,会议上的内容她一点儿都没听进去。她不停地对自己说,也许他有脚臭;也许他会坐在马桶上看杂志,整个厕所臭气熏天;也许他投票给了尼克松;也许他是一个素食主义者,靠吃豆类和糙米为生;或者,他认为欧内斯特·海明威是美国最好的小说家。然而,她的自我告诫丝毫没有影响她的脉搏。开会时,她什么也听不进去,结果会后也不知道和他聊什么。她笨拙地坐在那里,试着表现得镇定点儿,心想他会不会朝她走过来,想到这里,她的心跳就更快了。可是他被一群人围着,根本没有注意到她。透过眼角的余光,她看见瓦尔走到本身边,加入了那群人。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耳朵嗡嗡作响,但她能看到瓦尔做着手势,听到她在笑。她想,瓦尔的表现一定很棒,不由得讨厌起她来。可为什么啊?瓦尔有格兰特了啊,她不需要本。米拉坐在那儿,感觉气血上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突然,瓦尔走到她身旁,碰碰她的胳膊:“小家伙,准备回家吧?”

米拉僵硬地站起来,跟着瓦尔走出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她尽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对了,”瓦尔欢快地说,“你周六晚上有空吗?”

“怎么了?”她麻木地问。

“哦,我请了几个人吃饭。有克丽丝、巴特、格兰特、我、你和本。我灵光一闪,就有了这个想法!”她转身对米拉说,“我在会上注意到你不见了。我想,要等你采取行动,还不知道要拖几个月呢。你可别指望男人能察觉出你的心思,他们只会回家做白日梦,然后手--yin-或者不手--yin-。所以,我只好亲自出马替你安排了。希望你别介意。”

米拉没反应过来瓦尔是什么意思。她把每个词都琢磨了一遍,又问了一些问题,这才反应过来。她惊呼一声“瓦尔”,转身拥抱了她的朋友。她们正在人行道上,路人纷纷侧目,可米拉不在乎。

“米拉,先别这么亢奋,好吗?”瓦尔无奈道,“你都还没有真正了解他呢。”

“好吧,听你的。”米拉乖乖地说。瓦尔笑了。

“这就对了。”她说。然后她们都笑了。

那晚,她到得很早。只有瓦尔、克丽丝和她的朋友巴特在那儿。他们都在厨房里,瓦尔正在搅拌什么东西。克丽丝在切菜,巴特在摆桌子。他们正在争论着什么。

“我可以随心所欲,”巴特振振有词,“就算我化学考试两次不及格,我还是能进哈佛。瞧,我们还是给他们施加了压力的!”

“真不错,”瓦尔挖苦地说,“从前他们把你拒之门外,因为你是黑人;如今他们让你进来,也因为你是黑人。这就是所谓的进步吗?”

巴特深情地看着她:“我还没进哈佛呢,只能说正要进。”

“嗯。但我没见你在为此努力啊。”

“我还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做。”巴特傲慢地说完,大笑起来。

“是啊,比如贩毒。”克丽丝开玩笑说。

“那可是一种社会关怀!”

特兰特走进来时,他们都在笑。见着他,巴特一下子冲上前去,挥舞着拳头嚷嚷道:“正想找你这家伙算账呢!”

米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克丽丝和巴特之前的互动方式对她冲击不小。从童年起,米拉就一直是个自由主义者,反对任何类型的偏见,认为各个群体之间应该充分地交流。可她的自由主义来得太容易了些。除了朋友家的女佣,她从未接触过其他黑人;除了诺姆的一个同事(她不喜欢那个人),她也从未接触过其他的东方人;她不认识任何美洲印第安人或墨西哥裔美国人。第一次见到巴特时,她吃了一惊。对于巴特、克丽丝和瓦尔之间那种毫不避讳的争论,她仍然感到不安。在内心深处,她时时感到这种戏谑和争论会演变成暴力,巴特会抽出一把刀把她们都杀了。这样的场景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所以当巴特朝格兰特走过去时,她脸色苍白,但其他人都在笑。格兰特朝巴特晃着拳头,吼道:“你就是一蠢货,哥们儿!”巴特也同样回敬他。

他们在餐桌两边坐下来。米拉站在柜台前倒酒,面对着墙,设法让自己放松下来。瓦尔看着她,轻声说:“他俩总是吵个没完。”米拉看着他们。

他们不是用说的,而是用喊的。两人手里各拿着一件银餐具,作势要攻击对方。他们——不,是巴特,半带着笑容,格兰特则很严肃。米拉过了很久才搞清楚,他们在争论少数族裔抗议的正当方式。巴特赞成用坦克和枪支,格兰特则认为应该通过法律。

“进入权力机构是唯一能够获胜的方式!”

“胡扯,你进去,它会生吞了你的,哥们儿!等它把你吞进去以后,你就会被同化了!他们会买下你的灵魂,把它洗干净,漂白了,直到它比白人还白。”

瓦尔突然吼道:“够了!”他们转过头,见她正准备削胡萝卜。她平静地说:“你们去别的房间吵好吗?吵得我受不了。”

他们仍然继续争论着。巴特坐在那里,格兰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他们一起去了另一个房间。米拉看着瓦尔,说:“我以为你会加入他们。”

瓦尔叹息一声:“他们就那个问题吵啊,吵啊,吵个没完,不下十次了。他们就是喜欢吵。我可不想在讨论不出结果的争论中浪费精力。他俩也只是说说而已。像他们那样,干坐着谈论改变社会的正确方法,有什么意义?有人要用枪,有人要用不同的权力形式。太荒唐了。巴特其实是个很温和的人,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会动武,但他并不希望那样。格兰特呢,在文质彬彬、禁欲的外表之下,他其实是个杀手。他的脾气就跟刚从树上下来不久的野蛮人似的。”

“是啊,”克丽丝想了想说,“没错。妈,还记得那天晚上吧,他冲你发火,把鸡尾酒桌都掀翻了?就是很重的那张,上面还放着好多东西。他摔碎了很多东西,”她转身对着米拉,继续说,“把桌面彻底弄坏了。然后,他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我们收拾残局。”

“他也就这种时候雄赳赳气昂昂的。”瓦尔冷冷地说。

“可是,妈,”克丽丝将她那轮廓柔和、稚气未脱的脸庞转向瓦尔,严肃地说,“你怎么能那么说呢?你怎么能说讨论什么是正确的方法没有意义呢?你自己不也总在谈论改变社会的正确方法吗?”

瓦尔深深叹了口气:“亲爱的,听我说,我知道我这么说像是在粉饰。可我是在询问人们需要什么,并努力构想出蓝图,逐步完善;而他们是在嚷嚷着‘大家都应该这样做’。这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

“我没看出有多大的区别啊。”

“也许没有,”瓦尔一手托着下巴说,“但我可不是为了和别人打架才谈论那些的。我想挖掘真相,而他们只想战胜别人,或喊得比别人大声。”

“嗯……”克丽丝思考着。

“你看到没?”米拉笑着说,“男人在客厅,女-人在厨房,一直都这样。”

“我宁愿待在这儿。”克丽丝说。

“做饭!”瓦尔蓦地站起来,开始搅拌什么东西。

有人敲门。米拉之前已经全然忘记了本,这时,她的心又跳了起来。有人去开了门,门厅里响起说话声,脚步声渐渐逼近厨房。米拉望着窗外,感觉脸在发烫。

“嘿,本。”听到瓦尔和他打招呼,米拉微笑着转过身,却见本正在亲-吻瓦尔的脸颊,然后递给她一瓶用纸袋装着的酒。瓦尔谢过他,他们聊了几句,米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本和瓦尔转过身来,瓦尔说:“你认识米拉吧。”他微笑着朝她走过来,伸出手,说:“是的,但一直不知道你叫什么。”瓦尔又介绍了克丽丝,大家谈笑风生起来。笑容依然僵在米拉脸上,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端起酒去了客厅。“我们来玩一个新游戏怎么样?”一进屋,瓦尔就说。

“这次又玩什么?”格兰特面露不快。

“说空话。”她欢快地说,递过一盘开胃小菜。巴特咯咯地笑了。

格兰特扮了个鬼脸:“你真是够了,瓦尔。你动不动就跟人说教,而别人讨论点儿什么,就都是说空话。”

“我谈论的都是实在的事情。”

“我的-屁-股才实在呢!”

“是啊,我觉得你的-屁-股倒是挺实在的。”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听说,本是非洲事务的专家?”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全身上下也就消化系统称得上专业,”本笑着说,“我倒很乐意和你们说说它。”

格兰特转过身去了,巴特饶有兴致地倾身向前。

“你去过非洲?去的哪些国家?待了多久?那里是什么样子?那儿的人对你怎么样?”巴特问了一连串问题,本都轻松从容地回答了他,可在他的叙述之中,流露出他对自己所从事工作的热爱。每个人都认真地听着。他们听到的并非绝对的真相,却是另一个人所由衷相信的事实。想起克丽丝和瓦尔在厨房里的对话,米拉这下明白瓦尔的意思了。许多人说话时能感到其持有某种立场,某种偏见,有一种誓死为之辩护的态度。但本是不同的。他所说的是他的亲身\_体会,一些他希望不是事实的事实,一些他引以为荣的东西。她的心为他激荡。可他并没有看她一眼。他在和巴特说话,时不时地,他也对着格兰特说。

米拉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她假装去厨房帮瓦尔。“你感觉怎么样?”她问。

瓦尔咧嘴一笑,说:“我喜欢他。他可能有点儿大男子主义,但也可能是我的错觉。他待人接物还算正派。”

“正派”是瓦尔对人的最高评价,相当于说一个人“非常棒”。米拉很满意。可当她们回去时,本依然没有看她。米拉快要喝醉了。她靠在沙发上,感觉头轻飘飘的,意识已经逐步飘离。

本很有魅力,相当有魅力。她想睡他——想到这里,她的脸泛起红晕。只是看着他,她的阴道就打开了,--湿--润了。她从前太孤独了。可是,当她坐在那儿,她忽然明白,过去几个月来,孤独感已经成为一种平常的感觉。近来,她已经不觉得孤身一人有什么缺憾。天哪,原来一直都是这样吗?她的孤独主要源于这种感觉——她应该找个男人,不然,她就会变成一个淋着雨、张望着灯火通明的房子的可怜女-人。没错,本很有魅力,很有才华,而且似乎很正派。米拉不知道瓦尔为什么会说他有点儿大男子主义,她得记着要问一问瓦尔。但要是本不喜欢她呢?要是他已经在和别人约会了呢?要是今晚什么都不会发生呢?

那也没关系。她原来的生活状态不也很好吗?她心里的压力逐渐消失了。她想,或许是因为我醉了吧。喝醉了就什么都显得不重要了。

他们去厨房吃晚饭。瓦尔让米拉坐在本和巴特中间。他们喝了一口鲜虾浓汤,赞不绝口,然后开始谈论食物。本描述了利阿努美食。格兰特还是闷闷不乐,埋头吃着,吃完擦了擦胡子,开始讲起他母亲做的难吃的干粮。巴特笑了。

“哥们儿,你要吃过我婶婶做的干粮才知道什么叫干粮。她其实也不是我婶婶,”他对米拉说,“她只是唯一愿意照顾我的人而已。不过,她是一个很好的老妇-人。她靠救济金过活,还会做意大利面。每周一她都会做意大利面,一次做很多,做好就放在锅里,也不储存起来。到了周五,哥们儿!那意大利面都快发芽了。太干了,都变成脆的了!”

他们都笑了。“你夸张了吧!”米拉说。

“不,他没有。”克丽丝以一种像她母亲那样低沉、沙哑的声音说。

“但她人很好,”巴特补充说,“她本可以不用管我的。我觉得是因为她太老了吧。她自己一点儿都不吃。她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让我去买衣服。”

“你的衣服确实很好看,巴特。”米拉说。

“他的品位不错。”瓦尔赞同地说。

“衣服,谁他妈的在乎衣服。”格兰特咕哝道。

话题又转向了风格的意义。风格是体现气质、个人特质、文化特点、亚文化和叛逆情绪的一种方式。他们热烈地讨论着,爆发出阵阵笑声。

说到衣服,巴特来劲了。他对瓦尔说:“你的风格就很明显。你了解自己的身\_体和气质,所以你选的衣服很适合你。”他转身对米拉说:“而你,穿得就有点儿保守了。但你正在进步。我很喜欢你的裤子。是什么面料的呢?”他说着伸出手,从她大腿处揪起一小块布,在两指间摩擦着。

“棉和聚酯纤维。”

“不错。你俩,”他对格兰特和本说,“你俩的风格有点儿像祖鲁人。我就不对我自己发表评论了。”

“去他的衣服。”格兰特重复着。

“你讨厌衣服,是因为你爸给了你一柜子的衣服吧。”

“我爸给我的,只有脑门上挨的爆栗。”

“我记得-屁-股上也挨过吧。”瓦尔说。

格兰特阴沉地盯着她:“我好像一直都在挨打。”

“那你现在应该已经麻木了。”

“看来我是唯一有个好爸爸的人,”本说,“他在铁路上工作,经常不在家。可他在家的时候,全身心都投入在家里。夏天夜里,他会跟我、我的兄弟姐妹还有我妈一起聊天。我还记得他俩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手拉手地聊天。”

“也许这正是因为他经常不在家。”瓦尔笑着说。

“也许吧!可是你知道的,社会学家对那些常年不在家的父亲评价可不好。”

“我小时候就喜欢我爸不在家,”巴特说,“我只见过他一次,可他把我的魂都吓飞了。我婶婶说他曾经把我妈的眼睛打瞎了,而且他对他现在的妻子和孩子也那样。”

他们说话时,米拉一直瘫坐着。她大腿上巴特触摸过的部位还在隐隐作痛。他可能压根还没碰到,只是摸了一下裤子的面料而已。他那么做的时候,她的心跳都快停止了。他怎么敢那样?怎么敢?她感到气血往上涌,血管随着心跳抽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没有教养,不懂得男人对关系不亲密的女-人不应该那么做。但她又想,假如是格兰特那样做呢?她可能会不乐意,可能会觉得被冒犯,但她也可能不太计较,归结为格兰特不擅长社交也就算了。她大腿上也就不会有这种刺痛感了。不,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她端详着巴特,看他说话,看着他笑。他多么年轻,只比克丽丝大一岁,可看上去老成许多,他竟想跟格兰特、本,甚至瓦尔较量——他通常都很听她的话。然而,凑近一些看,忽略那使他看起来老成的黑皮肤……他的脸颊柔和而圆润,就像克丽丝一样。他的眼神里透出信念、希望甚至仁慈。明白了,问题在于他的肤色。她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她真正想要抗议的是:他怎么敢用他的黑手碰我?他的手就放在桌上的餐盘边,她垂眼观察着它。身\_体被那样一双黑手抚摸会是什么感觉?她侧过头,沉默了。她感到喉头有些哽咽,脑中嗡嗡作响,心底在无声地悲鸣。她突然间全明白了。

但这不是偏见,而是一种陌生感。她从来没和黑人小孩一起跳过绳,也从不曾和他们手拉手一起回家。这些年来,尽管她有一些质朴的自由思想,但她还是耳濡目染对黑人产生了恐惧之感。偏见是藏在骨子里的。

巴特的手放在餐盘边,那是一双巧克力色的、粗短而厚实的手,手掌的颜色要浅一些,几乎呈现粉色。他的指甲也很短,手指就像小孩的手指一样,无意识地自然弯曲着,看上去脆弱、可爱却又强壮、有力。米拉把自己那白皙、瘦削的手轻轻放在巴特的手上。巴特一下子转过头来。格兰特在抱怨他那讨厌的父亲。米拉小声说:“请把面包递给我一下好吗,巴特?”她拿开了手,他笑着把篮子递给她。一切就这样过去了,她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她在想,他是否能察觉到她因为他碰她而生气,以及她处理这种情绪的方式。如果他知道了,会不会原谅她。如果他被白人触碰的感觉和她被黑人触碰的感觉一样,那么他会原谅他,可如果他没有那样的感觉呢?毕竟,白人是统治种族。想到这里,她的眼眶--湿--润了。也许他不会原谅她吧。如果他察觉到了——他一定察觉到了。就算不知道她的想法,他也知道所有白人的想法。他会原谅她吗?

“你怎么泪汪汪的?”她身边有个声音说。她转向本英俊和蔼的笑脸。

“你相信宽恕吗?”

他摇摇头:“没有宽恕这回事,但也许可以忘却。”

“是啊,忘却。”

“你有什么心事吗?”

“嗯,我在想你讲的关于非洲的那些事,或那些受压迫的地方、受压迫的人,比如,黑人、女-人、任何人。”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

“只有一个办法。”他轻轻地说。格兰特和巴特正在争论合理的家庭结构问题。他们都赞同家庭应该由男性主导,每个家庭里都应该有父亲、母亲和几个孩子。除此之外,他们再没有达成一致的地方。“那就是——对了,是独立。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利阿努的人民只有到了不再需要我们的时候,也就是和我们平等的时候,才会宽恕我们。”

“可那持续不了多久,也许永远不会。国家力量差别太悬殊了,因为利阿努是一个小国。”

“对,但非洲黑人国家可以成立一个联邦,我并不是说绝对的平等,而是指他们或他们的联盟能与我们平等谈判就行了。”

米拉把脸埋进掌心,突然间泪如雨下。她想,我喝多了,一定是喝多了。

“你怎么了?”本的声音中没有厌恶和不耐烦,听起来很亲切、很担心。可她还是止不住泪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他将一只手放在她背上,她才抬起头来。

“你怎么了?”他又问。

“噢,上帝!生活真是太难了!”她哭出声来,一跃而起,冲进了洗手间。

20

“噢,我只是喝醉了。我很紧张,喝太多了,所以哭了。”米拉耸耸肩,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但我以前从没见过你那样。”瓦尔说。

她把刚才脑子里对巴特的想法说给瓦尔听,为自己的想法-羞-愧不已。

瓦尔冷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最后她说:“依我看,虽然你把巴特当陌生人,当外人,但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是陌生人。你好像在表达——男人,我想去爱你,可我能够原谅你对我做的那些事吗?好像你感觉巴特和白人之间的关系类似于你和男人之间的关系。”

“瓦尔,这太扯了!天哪,你老是根据你那套奇谈怪论来解释一切!我只是喝醉了,有点儿脆弱,为自己伤感、难过一下而已!仅此而已!”

瓦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别开头。“好吧,对不起。”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我得去图书馆了。”她说着,拿上书走了。

米拉坐在雷曼餐厅里,感觉有些内疚,又有些解脱。她试着调整自己。瓦尔一直对她很好。她举办派对,特地邀请了本。可为什么她非要让每个人都以她那种固执的方式看世界呢?米拉收拾书包,起身走出这栋楼。她埋头走着,一路沉思。她一会儿想再也不理睬瓦尔了,一会儿又想晚上打电话去道歉。泪水又涌上了她的眼眶。她想,我可能精神崩溃了。了解自己怎么就这么难,这么难?

“米拉!”听到有人叫她,她抬起头来。一个人影朝她靠过来,是一个漂亮女-人,长得很像年轻时的凯瑟琳·赫本。阳光下,一头蜜棕色的秀发飞扬,光泽闪闪。她又高又瘦,穿长裤和毛衣,敞开的外套在风中飘舞。是伊索。

“伊索!”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啊。”

“天哪,你好漂亮。你这是怎么了?”

“这才是本来的我。”伊索原地打个转,欢快地说,“你说我怎么了?”

她们都笑了。“太好了!”米拉欢呼道,“你到底怎么搞的啊?”

“我把头发放下来,又去买了几件新衣服。”伊索咧嘴笑着说。

“天哪,如果对我来说也那么容易就好了!”

“你不需要啊。”伊索夸她。

“伊索,今晚和我一起吃饭吧。”她恳求道。她想弄清自己的问题。找个人说说,或许能帮她理清思路。

“抱歉啊米拉,我正要去和唐·奥格尔维一起吃午饭——你认识她吗?晚上我还约了伊丽莎白。明天午饭还要和珍妮·布赖特一起。对不起啊,我听着像个自大狂。我只是太高兴了。”

米拉看着伊索。她整个人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你在试着过风流日子。”米拉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嘴角挂着浅笑。

“我正试着往‘风流’上靠,”伊索纠正她,“我感觉很好!我还要办派对,周六晚上,你来吗?”

“我会来。”米拉羡慕地说。

“你想让我邀请谁吗?”

“你看上去真漂亮。”

伊索像无辜的孩子一样看着她。“你真这么觉得吗?”她问,看上去有点儿吃惊。

“我真这么想的。”米拉肯定地说。伊索高兴极了。

“好,我要试一试,”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反正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对吧?”

“对的。”米拉说。她的声音很柔和,充满了瓦尔式的把人类视为受惊的可怜孩子般的慈悲,“噢,对了,你能邀请本·福勒吗?你认识他吗?”

“从非洲回来的那个嘛,认识,没问题!祝我好运吧!”伊索转身跑了。

派对上来了很多人。伊索显然每个都认识。米拉站在昏暗的客厅门口,看着他们跳舞,里面的家具都已经搬走了。瓦尔在舞池里和莉迪亚·格林斯潘笨拙地跳着舞;伊索也在跳舞,还有马丁·贝尔、凯拉、霍沃德·珀金斯和那个长得像吉卜赛人的漂亮女孩,还有布拉德和斯坦利,斯坦利在和克拉丽莎跳舞,但她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在独舞。她跳得很棒,最后,每个人都停下来看着她跳。她跳舞时低垂着头,眼睛半闭着,黑色的长发散落脸旁,矫健的身\_体舞动着。她的舞蹈性意味浓厚,却并非性感。她只为自娱自乐而舞动,并非为了表演,而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展现出性的愉悦。米拉看着,看着,突然觉出了其中的不同,尽管她不曾像克拉丽莎那样跳过舞。她想,克拉丽莎为何能旁若无人、自由自在地跳舞呢?即使做不到旁若无人,那当你独自一人,在空旷的房间里放音乐时,就能自由自在地跳舞吗?这些天发生的每件事都让人琢磨不透。

伊索穿一件白色的摩洛哥纱裙,裙边镶着红色和金色的穗带,长发垂肩。她的脸就像电影里那样时刻变化着:先是戴着帽子和眼镜、抿着嘴的腼腆女孩,当她揭开帽子时,飘逸的金发便散落下来;当她摘掉眼镜、脱下军装式夹克时,又成了一个性感尤物。伊索的转变没有那么戏剧化,但那披肩的长发,让她的脸庞看起来更加饱满;深肤色和华丽的衣装,让她之前那张女学究般的脸上多了几分高雅、智慧和成熟。米拉走了进去。

“来啊,”伊索说,“该你试试了。”她伸出了手。

“我肯定会像个傻瓜一样,不知道怎么跳。”米拉拒绝了。

“跟着音乐摆动你的身\_体就好了。”伊索说着拉过她的手,温柔地引导她起舞。

起先米拉有些窘迫,但当她意识到没人注意她时,她的尴尬和忸怩便逐渐消失不见了。音乐一响,她就沉浸了进去,忘我地融入音乐的节奏和气氛中。伊索离开她去了别处,凯拉又向她靠过来,她们笑嘻嘻地看着对方,跳起了双人舞。她又陆续和布拉德、霍沃德、克拉丽莎共舞。她开始领略到这种跳舞方式的妙处。完全的自由,没有固定的舞伴。她不用依靠别人,不必因为舞伴笨手笨脚、在她要旋转飞跃时对方却原地不动而懊恼。她可以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无论跳到哪里,都有人与她做伴。她在一个集体当中,是其中的一员,他们同在一起,都在为自己身\_体的韵律和节奏感而发自内心地喜悦。她蓦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前是瓦尔的脸。瓦尔正在兴头上,可当她看见米拉时,面色微微一沉。米拉觉得很受伤,因瓦尔的受伤而受伤。她朝瓦尔靠过去,手臂绕在瓦尔肩上,对她耳语“对不起,对不起”,接着又回到原地继续。瓦尔耸耸肩,咧嘴笑了。她们携手共舞,又各自舞动到了别人面前。

这是一支累人的舞。过了一会儿,米拉离开舞池去找啤酒喝。厨房几乎是空的,只有克拉丽莎的丈夫杜克靠着冰箱站着,还有两个她不认识的人在角落里低声聊天。米拉请杜克让开,好拿啤酒。

“你看上去有点儿茫然。”她说。她明白那种感觉。

杜克是个体格魁梧的人,也许再过几年他就会发福。他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就像一名退役的足球队员。其实,他是西点军校的毕业生,最近刚从越南回来,现驻扎在新英格兰地区。

“呃,我理想的度过周末的方式,可不是参加哈佛的派对。”他说。

“你来这儿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毕竟,剑桥是和平运动的中心。”

“这对我没什么影响,”他严肃地说,“我希望战争结束。”

“你在越南有什么感受?”

他不动声色地说:“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我不在前线,可我不喜欢这场战争。”

虽然米拉不太喜欢他的长相,但她现在不由得同情起他来。他也陷入了困境。她好奇他是什么感觉。

“你一定觉得很难熬吧。”她同情地说。

他耸耸肩说:“不会,你不能把所有事情混为一谈。我相信这个国家,我相信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有时候,政治家会犯错,可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希望政治家们能改正错误。”

“但假如你的工作是杀人呢?假如你觉得那是违背道义的呢?”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我的工作又不是捍卫道义。况且你怎么知道什么事是违背道义的呢?”

“假如你在德国,他们让你把犹太人赶进火车,送往集中营呢?”

他看起来有些烦了:“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你们这些人总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这场战争之所以不好,是因为很多美国人在战争中牺牲了,而且他们的牺牲什么都没换回来。我们花费了数百万美元,这些钱全都打水漂了。”

“我明白,你打算继续留在军队里吗?”

“也许吧。军队生活很好,我喜欢。我甚至很喜欢越南,我在那儿买了一些好东西,有时间你过来,我一定拿给你看看。有雕塑、地毯和漂亮的版画。其中有一幅……”他细致地描绘了一幅又一幅画,历数它们的题材、色彩和线条,“它们真的美极了。”

“是啊。这些画是超现实的,而现实往往是相反的。”她呷了一口啤酒说。

“我可不那么认为。”然后他又长篇大论了一番他所处的现实。他讲了瞄准器、来复枪、绘图法、图表、绘制地图,以及士兵与武器相关的新发明。他很能说,口才也算不错。米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似乎有点儿居高临下。他的语气和用词,都是在用专家的口吻来教训一无所知的外行。虽然确实如此,可他的语气很讨人厌。她在想,如果她给他讲上十分钟的英语韵律学,他是否受得了。

“是的,但我的意思是,你之所以喜欢那些画,是因为它们超越了现实。”

“管他那么多呢!这些画可价值不菲。”他大声说道。然后又细致地解释每幅画花了多少钱,他回国后它们又能估价多少。“还有那些地毯,”他接着说,“我拿着它们去了三家交易商那儿……”

米拉感觉有些麻木了。杜克真的不懂交谈。他是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人,他可能和任何人都无法对话。他会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说话,但既然他在军队里,他当然也会低声下气地说:“是的,长官,敌人部署在……”

她环顾四周。厨房里没别人了。她又拿了瓶啤酒。她不知道该怎么找借口离开。杜克现在又讲起了计算机的使用。他滔滔不绝,说得天花乱坠,她试着认真听。过了很久,她问:“可重点是什么?我是说,你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他似乎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继续絮叨着,但他说的那些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我的意思是,你得有一个计划或是一个目标吧。你做这些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了解计算机的用途,掌握它的操作方式啊。”

“只要手段正确,结果和目的相反也没关系吗?”眼看他又要扯远,她只好打断他。

“你说什么?”

“你没有目的只有手段,那计算机对你来说不过是个大玩具罢了。”

“米拉,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他强压着怒火。

幸好,这时瓦尔进来了。她红着脸,拍着胸脯说:“像我这个年纪,以我这个体重,一天抽三包烟——这种年轻人才干得出来的事情我再不能干了!”她说着伸手去冰箱里拿东西。

一个长相英俊、面相和善的年轻男人跟着她溜了进来。他站在摆在橱柜上的一堆汤罐旁,一副看得入迷的样子。

“在欣赏家庭自制的波普艺术吗?”瓦尔打趣道。

“这个造型很……有趣。”最底下一排有五个罐子,再上面一排有三个,最顶上有一个。

“你觉得沃霍尔会从中受到启发吗?”

“不,但也许我能参透事物最深、最神秘的本质。”

“你是在学康拉德。”米拉说。

“不,是学梅勒的《我们为什么在越南》。”

“你是不是从那些罐子里听到了雷鸣般的呼喊?”

“当然。‘遂了我的愿!喝下这泔水!’”

一大群人拥入了厨房。哈利和一个奇怪的胡子男进来拿啤酒,他们站在那儿交谈了一会儿。米拉在一旁听他们说,但她已经知道,最好别和哈利说话。他可能确实像凯拉说的那样聪明,而且他很英俊,瓦尔说他这种类型是“来自瑞士阿尔卑斯山的纳粹”,高个子、金色头发、表情严肃,经常穿一件滑雪衫。但哈利只谈论物理方面的话题,基本不会谈及其他。只要有人乐意听,他就能无休止地讲下去,这时的他还算有趣。可是,他和杜克一样,总是自说自话,将话题扯远。他不会谈论天气、食物、电影或人物。其他人说起这些话题时,他就默不作声。米拉在一旁听着,她想看看,接下来他会和陌生人掰扯些什么。他注意到了她。

“你好,米拉。这是唐·埃文斯。他来自普林斯顿,是来这里参观的。我们是在阿斯彭认识的。”

“我听出来了,也是一名物理学家吧。”她对他笑了笑说。

他也回她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就转头和哈利说话。他说着说着,哈利忽然打断他,纠正了些什么,他就又解释一番,继续往下说。哈利再次打断他,纠正了些什么,他就再解释几句,接着往下说。就这样循环往复。他们根本不是在交谈,而是彼此都想胜过对方一筹。他们的谈话不是为了达成某种共识,也不是为了探索某种真理,而是为了炫耀,是两个人同时在自言自语。米拉觉得厌倦,于是转身走开。杜克还站在冰箱旁边,他突然插了几句。那两个人停下来,看着他。哈利说:“我们去卧室吧,那里安静些。”说完三人一起离开了。

厨房里人越来越多。克拉丽莎和凯拉在和那个长得像吉卜赛人的女孩说话。米拉凑上前去,她们向米拉介绍了那女孩,她叫格蕾特。

“嗯,我看见你和霍沃德·珀金斯跳舞了。”米拉笑着说。

格蕾特扮了个鬼脸:“他到哪儿都跟着我。”

“可怜的霍沃德,”凯拉说,“得有人对他好点儿。我去好了!”说完离开了厨房。

格蕾特翻了个白眼:“我觉得她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吧。”

她们谈论起研究生的必修课,这是她们眼下比较感兴趣的话题。米拉发现,屋子里的年轻女孩都没有穿胸罩。这好像是一种新时尚,可她觉得有些不雅,都能看到她们胸部的轮廓了。

克拉丽莎非常严肃地说:“我觉得文学很有趣,我喜欢文学,但有时候,我觉得周围的世界如此混乱,而我们所做的一切似乎毫无意义。你会觉得是不是应该去做一些更具体的事情,能将社会引向正确的轨道,而不是把世界拱手让给那些只在乎权力的人。”

“我觉得你做不到,”格蕾特说,她长着一双敏锐的眼睛,“除了时尚,一切都不会改变。”

“时尚也很重要,”米拉说,“它们也有意义。我的抽屉里放着一堆白手套,它们正在渐渐发黄。”

“什么意思?”格蕾特问。

“嗯——社会环境正在变得轻松和随意,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注重给别人留下的印象了。”

“我觉得,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注重自己留给他人的印象,只不过方式变了。”格蕾特反驳道。

这时,瓦尔来到她们身后:“我的天哪,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男人们在一间屋里谈论世界的未来,女-人们在另一间屋里谈论时尚。”

克拉丽莎笑着问:“哪些男人?”

“你老公算一个。还有哈利和那个从普林斯顿来的人。他们在谈论用电脑技术来预测国家的命运。他们都想加入规划美国未来的智囊团。上帝救救我们,让我们有多远躲多远吧!”

她们都笑了,就连克拉丽莎也笑了。米拉想,她是怎么看待自己丈夫的呢?他们似乎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人。“他们一定在讲一个特别现实的世界吧,”克拉丽莎笑着说,“杜克只知道那些。”

“他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克拉丽莎歪了歪头,说:“他本来的名字叫马默杜克,但那就是一个不能说的、黑暗的秘密了。”

她们又说回了时尚的话题,开始讨论它是否有意义。

“我始终认为,时尚的变化是有意义的。”米拉说,“如果一个女-人出门时必须穿紧身褡,穿摇摇晃晃的高-跟-鞋,花几个小时梳妆打扮,那么多少能看出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和阶层。”

“没错。”格蕾特皱着眉头说,每当她认真思考的时候,就会皱起眉头,在深色的眉毛间形成一道深痕,“不过,时尚变得更轻松、随意并不一定意味着社会阶层就不存在了,或者女性的地位有了较大改变。”

她们全都参与进来,讨论很热烈,屋子里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就在这时,本出现了。

“请问,派对是在这里吧。”他笑着说。

米拉朝他灿烂地一笑,因为她现在感到很快乐,很尽兴。她接着把刚才的话说完:“我们正享受着比过去更大的自由,可以体验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了。你可以穿牛仔裤,把头发放下来,尝尝被当成‘嬉皮士’的滋味;你也可以穿上毛皮大衣和高-跟-鞋去邦威特百货,领略当贵妇的气派……总而言之,现在比过去更自由了。”

“拓宽思维的边界!没错!”瓦尔应和道,“这是唯一可能出现的进步。凡是被我们称作进步的东西,其实只是变化而已。这些变化不见得比以前更好,可进步是存在的,拓宽思维的边界,这就是一种进步。想想看,在原始-穴-居人眼里世界是什么样的,一定危机四伏。我们逐渐适应了大部分恐怖之物,随后就产生了基督教……”

“那可真是一次飞跃。”克拉丽莎笑着说。

本轻轻碰了碰米拉的胳膊,轻声问:“想喝点儿什么吗?”

她转身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温柔的金棕色眼睛。“好啊。”她含情脉脉地说。

“啤酒?还是葡萄酒?”

“基督教的出现是一次巨大的进步:它使我们产生了负罪感。问题是这种负罪感却让我们表现得比以前更坏……”

米拉心醉神迷地站在那儿。手臂上被本碰过的地方还有一丝酥痒。他回来的时候,递给她一杯葡萄酒,自己也拿了一杯。他就站在米拉旁边,边喝边听瓦尔说话。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走出这种负罪感,找到我们做事的真正动机。因为动机不是罪恶,我们无法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才会退而求其次,去伤害别人,希望别人也得不到。如果我们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并且接受自己有这种想法,那我们就不会去做坏事了。”

“听起来不错,”克拉丽莎笑着说,“只是有些小小的漏洞。想象一下,如果原始人根据自己的感情行事——”

“原始人并不喜欢战争。”瓦尔打断她。

“那那些战争面具和战争舞蹈是怎么来的?”格蕾特质问道。

“他们不喜欢打仗,但得做好打仗的心理准备——现在的军队也还会这样做,”克拉丽莎大声说,“他们打仗,因为侵略是出于生存需求。战争有一定的经济基础。”

“除了经济基础,也有心理的作用,否则,人类早就步恐龙的后尘灭绝了。战争并非正当的形式。我可以承认我喜欢侵略,我觉得心理上有种快感,这才是我要表达的。如果我们能找到侵略欲或性欲的深层心理根源,并接受这种心理,不再试图去隐藏它们,那么,我们就能想办法用合理的方式来发泄,降低它们的破坏性。”

“但我们要怎么找出那些深层动机呢?”格蕾特问。瓦尔的话并没能说服她。

“科学、实验。不过我自己是知道的。”

大家都笑起来。

“我不知道,”克拉丽莎若有所思地说,“依我看,根本矛盾就是自发的情感和理性、社会秩序、社会阶层、习惯之间的矛盾……”

“在情感面前,秩序是丑恶的。”米拉热诚地说。她语调充满激\_情,没有丝毫的窘迫。她的意识都集中在她身边的本身上,在他露在卷起的袖子外面的、长着汗毛的黝黑手臂上。她几乎能感觉到他身\_体的温度,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但另一方面,一切又都是秩序。还有什么无秩序的东西吗?只不过秩序的种类不同罢了。我根本不相信真的有‘无政府主义’。”

“无政府主义,”本对她说,“是一幅立体派&[57]&的画作。”

大家都兴奋地嚷起来:“快点儿解释,注释,做文本分析!”

“没错,无政府主义只是另一种秩序而已。一伙穿着黑夹克的飞车党在小镇里横冲直撞,这可能是恐怖的,但并非无秩序,这伙人里肯定有一个头头,他们骚扰的小镇也有领导者。这是两种不同秩序之间的冲突。无政府主义的威胁大多是用一种新的秩序来替代现行的秩序。我得承认,只有一种秩序的生活,比有两三种秩序的生活更容易些,但如果只有一种秩序的地方是一个集权国家,就不是这样了。总之——我查了一下词典,无政府主义的意思是‘没有统治者&’。从政治角度很难想象没有统治者会是什么样。但如果换一个角度,就不难想象了。”他笑着说。

大家都饶有兴致地听着,可米拉并没有完全在听本说话。她垂下眼帘,盯着他的手臂,看他握着杯子的手。在薄薄的白衬衫下,他的肩膀看起来宽阔而结实;他的手很大,手背上长着深色的汗毛;他的手指粗壮,但仍很精致;他的头发浓密、黑亮。她不敢看他的脸。

“想象一幅画桌子的古典主义画作。你看到的是桌面和桌上放的东西:桌布、一碟水果、一瓶花、面包和奶酪。如果桌布很长,你甚至连桌腿都看不见。或者,再举一个例子——一栋建筑。你看到的是它的正立面,如果你不绕过去,就看不到它的后面。如果是一栋写字楼,那么它的背面可能不怎么好看,那里有滑动式大门和旋梯,是这栋建筑的仓储区。可就算你看到了背面,也看不到支撑着这一切的地基、地下室和内部骨架。嗯,我们对社会的看法通常就像是这样。”

米拉抬起头看着他。他神采奕奕,眼睛明亮。他正乐在其中,享受着听众对他的注意。他的脸宽阔而圆润,颧骨凸出,眉毛呈暗褐色。他看上去很热切。

“在过去和当前的社会中,人们只会注意到社会上层的人。我们注意那些有钱、有权、有名的人。他们会制定规则、标准、生活方式和时尚,为社会定下基调,好像整棵植物已经设计好了,要开出像他们那样的花。可是,开花只是植物生长的一个阶段,这棵植物的目的是生存和繁殖。开花只是这个过程中的一步。对整个过程来说,植物的茎、桌子的腿、建筑的基柱都是整体的基础。根、桌板和建筑的墙面也一样。就像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他们必不可少,却很少被注意,他们不会被赞美,却会被依靠。

“而在立体派绘画中,所有元素都很重要,都会被关注。就连桌子的底部、抽屉的内层和桌子周围的空间也一样——每样东西都能被看到、被全面地看到,都能表现出它的重要性,都被给予了存在的空间。桌面和花朵并非画面的中心,画面呈现的是一个整体。社会也可以像这样。法律为人民,而不是为财富而制定,政府也可以有不止一个主要统治者。在立体派绘画中,没有哪一个特别的细节占据画面的主导地位,而整体仍然是和谐的。每个群体、每个人,都被赋予自治权、自己的空间,这是可能的。基础和顶层可以同样重要。”

“如果还有顶层的话。”格蕾特插嘴道。

“只要有桌子,就一定会有桌面;只要有建筑,就一定有正立面。总会有一些人比其他人更出名,但每个个体也都有属于自己的空间。”

米拉争辩说:“可是在立体派画作中,物体都不是待在自己的空间里,而是侵占了其他物体的空间。所有物体都重叠在一起。”

“是这样吗?”本轻快地吐了口气,“那就更好了!因为在日常生活里,我们每时每刻都在侵犯和扰乱他人的空间——如果不是这样,生活就太枯燥无味了。我们说话和做事的时候是这样,我们触碰彼此的时候也是如此,所以,我们学着去侵占一点儿对方的空间,却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回到自己的空间里来。我们会在交往中学习和谐共处。”

克拉丽莎摇了摇头说:“本,我愿意相信你说的是有可能的,但我不相信矛盾可以消除。”

“我们并不想消除它。矛盾是一个很好的东西,我们因它而成长。我们只是学着去接纳它,去调和它!”他笑着说,看起来情绪很高昂。

克拉丽莎思考了一下,说:“是这样。不过这不就是人类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吗?游戏、体育、辩论,等等,不都是试图让侵略心理合理地发泄吗?”

“是的,”瓦尔插嘴道,“可与此同时,人们一边虔诚地说侵略是不对的,一边又吹捧那些英雄、武士和杀人者。”

“也对。”克拉丽莎若有所思地说。但她并未完全信服。

“现在到了我们理清思绪,认清动机,走出道德分裂症的时候了,”瓦尔对本说,“人应该按照自己的本心去行动。”

大家马上热烈地讨论起来。米拉轻轻碰了碰本的胳膊,待他转过头来,便立刻缩回去,像被灼伤一样。他微笑着看着她。他注意到了。

“本,你说得真好。”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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