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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5)

1

很奇怪,把这些都写出来以后,我才明白了一些之前不曾明白的东西。一切标志着米拉和本关系的迹象,从一开始就已经存在了。他们的关系仿佛是在一个模子里形成的。可就算知道了,我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又有哪些关系不是在模子里形成的呢?在克拉丽莎与杜克离婚一年以后,杜克非常想复合,于是恳求她相信他已经改变了,变得更加体贴,不那么以自我为中心了。我还记得克拉丽莎说:“他说他已经变了,或许是吧。可在我心里,他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觉得,我永远会那样看待他。所以,即便我能忍受回到他身边,我也会把他变回原来的样子,因为我已经对他形成了那样的期望。更何况我是不会回去的,哪怕他真的改变了——但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没救了。”

人是无法改变、无法同步成长的,这是一种绝望的想法。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人们每隔五年左右就得重新结一次婚,就像签合同一样。去他的。别再有新的规则了,我们已经受够规则了。可如果各种关系都已经有固定模式,那人们如何在一起生活呢?如果时间能带来变化,那么,在一种模式里的变化,要么会彻底推翻模式本身,要么会伤害到两人之间的关系。

可人和人还是会生活在一起,男人和女-人也好,女-人和女-人也好。古代那些家里挂着蕾丝边窗帘的女-人,穿着人造丝印花裙子和高-跟-鞋去超市买半打鸡蛋、四升牛奶和两块羊肋排。这些女-人,会像我所认识的那些人到中年的已婚女-人一样,在黄昏到来时安静地坐着,对梅布尔或米妮咬牙切齿吗?

“女-人之间通过相互中伤来发泄怒气。”这是瓦尔常说的一句话,她的声音犹在耳畔。梅布尔有许多讨厌的习惯,比如偷窥所有米妮信件的写信人、从不打扫沙发后面的灰尘和削土豆皮时不细心。除此之外,梅布尔洗完澡后,喜欢用很多爽身粉,弄得浴室的地板上满是粉尘,米妮的鼻子受不了这些粉尘——这些习惯就像一把把刀子向米妮掷过来,令她欲哭无泪、欲诉无门。当然,梅布尔声泪俱下地控诉道,米妮也没好到哪儿去。当有人给梅布尔打电话时(这可不常有),米妮总会问是谁打来的,真是爱管闲事。米妮动不动就拿出她的嗅盐,好像她很脆弱似的,其实她壮得像头牛。邻居家发情的狗在她们院子里的草坪上与一条流浪狗有过接触,这都能引起她的哮喘。可米妮都七十四岁了,她之前一定是见过这种事的!还有,米妮读完报纸后,从来,从来,从来不会放回原处,这点就足够把人逼疯了。

她俩只要听到虐待儿童的新闻就会啧啧批判;当电视上出现色情画面时,她们都会闭紧嘴巴扭过头去;她们每天吃罐头汤和鸡蛋,每隔三天吃一根羊排或汉堡,毫无怨言,因为她们的社保和退休金只够买这些;她俩都不赞成抽烟、喝酒和赌博,也不喜欢有这些习惯的女-人;她们都喜欢薰衣草、柠檬油和刚洗好的床单的香味;她们都不想学那些年轻女孩那样,把头发烫卷,而是每周花一点儿零用钱,去把头发定型、染成暗色;她们都不会衣衫不整地出门,哪怕只是在家附近散散步;每天早上,那镣铐般的紧身褡和易破的长筒袜都会让她们那骨节粗大、饱受关节炎之苦的苍老手指挣扎一番;她俩都对曾经的邻居鲍姆一家记忆犹新。

这样的生活就够了吗?

街对面住的是格蕾丝和查理,他们也都七十多岁,结婚有五十多年了。他们也一样。只是,格蕾丝会因为查理每天要喝三罐啤酒、然后不停打嗝而生气,查理会因为格蕾丝不让他看他喜欢的电视节目、非要看那些愚蠢的游戏节目而生气。他们都为整洁的草坪而骄傲——“不像有些人家的草坪”,他们特意强调——然后,四个人一齐看向街头的马利根家。

可是,这样的生活就够了吗?

是什么让人与人在一起?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讨厌彼此?我这么问,不是想要你虔诚地摇着头说,我们当然不应该仇恨自己的同胞。确实如此。但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因为这是生存所必需的,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好吧,这个理由我可以接受。而在内心深处,我们真正的困惑是:我们为什么要爱和恨?我们究竟要怎样一起生活?我不知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独居。

要因为男人对待女-人的恶劣行为而责怪他们很容易,但这让我有些不舒服。这和五六十年代出版的那些书里所说的太相近了,那些书里说,一个人生活中的所有毛病都是他母亲的错——所有的。母亲成了新的恶魔。可怜的母亲们,如果她们知道自己有这能耐就好了!她们是“阉割者”和“扼杀者”,仿佛是自愿成为恶魔的奴仆的。无论如何,女-人生活中的许多痛苦都跟男人有关,这倒不假。无论个人空间还是社会阶层,他们都将女-人排除在外,将她们置于从属地位。

可只是这样吗?

如果说,有谁有幸过上美好的同居生活,那非米拉和本莫属。他们有足够的智慧、经验、声誉,以及生存空间——你也可以管这叫机会或特权——去考虑他们想要什么,并争取实现它。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一种典范。至少在那时看来确实如此。这种关系看起来如此理想。维持它的奥秘在于,既亲密,又自然,既可靠,又自由。而且,他们能够将这种关系维持下去。

米拉和本是在四月成为恋人的。那是米拉在剑桥度过的第一个四月,她的心情与周围的景色极为相称:树上冒出小绿芽、院墙里覆盖着连翘和紫丁香。阳光渐暖,绿芽逐渐绽放,在高低不平的红砖墙上投下绿色的影子。山茱萸和紫丁香的幽香沿着布拉特尔街飘下来,沿着花园街和康科德飘散开来,甚至覆盖了人山人海的哈佛广场。人们敞开夹克,走在街上,捧着一束从布拉特尔街的花店买来的水仙,拿着一张从库普商店买的海报,或握着一个从“妮妮家”买的漂亮苹果,每个人都笑脸盈盈,悠然自得。

米拉在为综合课复习,同时准备毕业论文;本则在整理他从利阿努带回来的十箱笔记。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一起在法式蛋糕店、皮罗施卡餐厅或格伦德尔餐厅吃午饭或喝咖啡。有些餐厅设有户外餐桌。手头拮据时,他们就在教职工餐厅见面,喝一杯——本和另一个助教可以在那里记账。他们总是把身上最后一毛钱都花出去。

米拉工作进展十分顺利。她和本的关系让她有了一种家的感觉,使她心中释然。她可以专注工作几个小时不觉疲惫,不会像以前那样,工作一会儿就要起身在房间里走走,或去怀德纳图书馆的顶楼透透气。她可以像以往那样有条不紊,同时不会觉得自己空有秩序却没有生活。

这对情侣每周末都腻在一起,像在度长期蜜月。每周六晚上,他们都会出去吃晚饭,他们尝遍了剑桥每家美味的餐馆。他们吃过鳄梨沙拉酱、四川炒虾球、蔬菜咖喱、加了洋蓟的希腊羔羊肉和鸡蛋柠檬沙司;吃过各种各样的意大利面、茄子酱、酸辣汤、醋焖牛肉、乳蛋饼和煨兔肉;某天晚上还品尝了法式鸡肉炖蘑菇。他们还在教职工餐厅吃过水牛肉。他们尝遍了各国美食,走遍了周围的每个角落。他们觉得一切都很美好,简直妙极了。

到了周日,剑桥的大多数餐馆都歇业,他们就在家里做饭。有时候,这会变成一个大工程,比如本坚持要做惠灵顿牛柳,他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去准备,最后还把厨房弄得乱七八糟。更多时候,他们做的饭很简单:奶油烤菜、法式薄饼、意大利面,或者沙拉。他们要么邀请朋友到家里来,要么用米拉以前买的立体声组合音响放音乐,独自享用。

每个周末他们都照例要做-\_爱。他们一做就是几个小时,尝试了各种姿势:站着、坐着、趴在床边上,或者本站着抱着米拉。他们的多次试验都以失败告终,两人就哧哧傻笑。他们还会玩角色扮演游戏,扮成老电影里的人物。她当凯瑟琳大帝,他就当奴隶;他当酋长,她就当女奴。他们兴致盎然地扮演着,根据自己的受虐幻想来扮演自己喜欢的角色。就好像重回童年时代,玩过家家,扮演牛仔和印第安人。这解放了他们的想象,让他们可以自由地过曾经不敢想的私密生活,他们仿佛在化装舞会上穿上了曾封存在潜意识深处的服装。

他们长时间地散步,从查尔斯路走到清新池,再一路走到自由大道,最后在北端的某个意大利咖啡馆或冰激凌店门口停下来。他们无所不谈,从诗歌、政治、心理学理论,到做煎蛋饼和养育孩子的最佳方法。他们在大多数问题上意见相同或价值观相符,这使得他们的争论内容丰富而令人兴奋。而且,到了这个年纪,两个人都知道,存在小分歧才能使讨论更加有趣。

五月,有人组织了一场大规模的学生反战游行,活动组织者比瓦尔和本所在的和平小组更加激进。哈佛园里挤满了学生,抗议者们围着大学楼,拿着扬声器朝人群喊话,鼓动学生罢课。他们的声音在哈佛园里回荡:用暴力的手段阻止战争是道德的,因为战争是不道德的,这就是他们的主要观点。米拉一边听着,一边观察着人群。人们站在那里,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和讲话人争辩起来,讲话人试着公允地做出回应。可他们的论据本身就是不合逻辑的:他们说,他们占领大学楼是违法的,违法就是违背道德;可当法律支持不道德的战争时,不违法就更加不道德了。[电子shu 分享V信shufoufou]

米拉对这次行动不以为然。这就是一场智力游戏,是有欺骗性的——说话人坚称自己的行为合理,但它并不真的合理。真正的冲突在于政府与军队的权力和年轻人脆弱的血肉之间,而这种冲突,在她看来并不是真正的革命。革命是在勇气中,在强烈的愤怒、持久的忍耐和对自我的极度泯灭之中发生的,只有这样,才会有彻底的反叛。阿尔及利亚、中国和古巴的领导者们,或许曾坐在一起,想办法证明推翻政府是符合道德的、明智的,但他们的革命冲动植根于他们的现实生活、他们所耳闻目睹的一切——多年来看着人民所受的压迫,为了反抗这种压迫,他们情愿牺牲自己的生命。那些站在台阶上,手持麦克风拼命鼓动别人的年轻人固然也有一定的道理,他们也在全力以赴,哪怕声音已经嘶哑也要继续高喊,希望把自己的理念传达给更多的人。但他们的观众并没有忍饥挨饿,并没有生活在恐惧当中;他们的家人依然在斯卡斯代尔平平安安地活着,没有死于枪下,没有被折磨致残,也没有被囚禁起来。本说,美帝国主义很聪明,他们用几辆车、几台电视和性压抑就征服了人民。瓦尔和他就“马尔库塞-理论&[1]&”争论了一番。米拉就坐在一边看着。事件并未真正发酵。没有足够多的人参与,人们也没有足够的热情。之后的某天晚上,校长给警察打了电话,他们把大学楼里的学生驱逐了出去,其间发生了暴力行为。有人受伤了,很多人被关进了监狱。第二天,校园里一片恐慌。一夜之间,事情激化了。

那些天的感觉很容易就被忘记了,因为那被点燃的激\_情来自道义,而非生存,因而很容易消散。我还记得坐在雷曼餐厅,感受到空气中的脆弱;周围飘浮着各种声音,宛如碎玻璃;我感觉,轻轻地触碰,就可以让整栋建筑支离破碎。有些人——大都是年纪较大的男研究生——他们冷酷、残忍、高谈阔论,不断重复着那些关于革命的耸人听闻的论调,企图营造出像去年秋天那样恐慌的氛围,他们躲在角落里,端着脏兮兮的咖啡杯,小声地谈论着枪支和坦克。年轻一点儿的学生胆子小,几近歇斯底里。他们总是一脸惊恐,发传单,传阅请愿书时,手都在颤-抖。有传言说——后来被证实了——在档案里发现了一些材料,它们燃烧起来,像沙漠风一样席卷过每栋建筑,沙沙作响,打破了等级组织所必需的微妙平衡。许多年龄大一点儿的人都知道,可他们隐藏了太久,安稳地藏在享有特权的屋墙内,以至于那些年,他们一直没明白,权力不是你所拥有的,而是你享有权力的那些事物所赋予你的。那些和蔼地、文质彬彬地默默管理着大学的白人男性,原来是不愿认错的性别歧视者和种族歧视者,他们对自己的权力抱有误解,以为他们的权力就等同于国家的利益。别人也不可能指控他们阴谋勾结,因为他们的勾结是潜意识层面上的。米拉想,就如同她之前对诺姆的困惑一样:即便你指出来,他也不会去反思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即便这件事侮辱了你,让你感到烦恼,他也不觉得他是错的,还说那是“自然的”。对于这样的人,你能怪他吗?

对米拉而言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但对那些年轻的学生来说并不是。从小他们就被教导,美国是一个民主、平等的地方,机会均等。尽管他们知道体制内有缺陷,也觉得会有好心人去修复。他们的上级、老师、院长和父母,都表现出善良的样子。可私下里,在他们自己的办公室里,他们却会写检举信。他们不曾知道,不曾看见,震惊之余,他们才发现,都怪自己无知,轻易地被愚弄了。于是他们尖叫着、哭喊着四处奔走,颤-抖不已。他们突然意识到,这正是他们被教育的所谓完美理想的丑陋阴暗面,正是他们继承而来的所谓抱负,这其实一直显而易见,只不过他们没有深想过。这种精英主义思维非常接近希特勒的理念,他们的奢侈生活正是在此基础之上被构建、被满足的。安逸的代价原来是另一种奴役。这真是令人难堪。

他们试图解决这一困境。他们坚持着理想和抱负,试着放弃奢侈的生活。可是,他们不可能完全做到。有些人离开了学校,去流浪,住进公社里,放弃了他们优越的家世。这种做法引发了争议,人们议论纷纷,对此褒贬不一。他们说,如果你想改变什么,就需要权力,贫穷无法作为权力的基础。有人加入了激进群体,这些群体注定徒劳无功,它们不断地分裂,彻底被联邦调查局渗透,以至于最终只有几个人是真正的非政府成员。他们中那些敏感的人无法忍受自己失去了纯真,无法忍受负罪感和责任感——这就是得知“自己有的吃是因为别人在挨饿”这一事实的代价。对于这样的问题,几乎没有解决办法,也没有任何可供慰藉的东西。圣人可能会选择让自己挨饿,这样别人就有吃的,可就算这样也改变不了现状。

但瓦尔认为那纯粹是瞎说。她说,天真地想减少世界上的权力联盟,就等于将一个政治问题转变成形而上学的问题,好像默认了人口越多食物供给越不足似的。但其实这不是必然的,还有别的选择。假如人们不浪费粮食,假如他们肯放弃自己的三辆摩托雪橇和两辆轿车的话——她曾遇到过一家四口有四辆轿车、四辆摩托雪橇。克拉丽莎同她争辩道,除了靠专制的命令,你又如何能强迫他们放弃那些呢?社会主义总是在理念上说得好听,但实践起来很糟糕。瓦尔说,不是这样!我们之所以这样想,只是因为我们看到的是不发达国家的社会主义,在这些国家里,如果没有社会主义,人民就会饿死,但看上去好像会压制主动性、创造性和个性。在瑞典就不是这样。争论变得激烈起来。这个话题在争论中开始,也在争论中结束。

2

期末考试开始时,罢课运动渐渐平息了,一切又恢复正常。有些愤世嫉俗的人认为,六七十年代的骚动和抗议,和人们对林迪舞&[2]&的抵制一样,都没什么意义,这次的罢课运动并没有改变他们的这种想法。那些年被披露、被发现、被讨论的事,深深印在人们的脑海里,影响着我们的思想。不过,我并不指望哪天我从海滩开车回家时,会听到广播里宣称这里已经是人间伊甸园,当然,如果是在任总统谋求连任时这么说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那晚,瓦尔在她家的晚宴上和格兰特分手了。她厌倦地说:“老天,我都四十岁了,还在干这种事情!”令她恼火的是,她和格兰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彼此没有感觉了,可他们却听之任之。“他真的很怨恨我——原因很多。他想找一个稳定的、总能陪伴他的伴侣,来抚慰他那受伤的灵魂,可我不愿意。但他却也不离开我,只是在我身边抱怨,在床-上也表现得很无能,而且总是说一些无聊的话题。而我,只希望他陪伴我,大家在床--上-床下都能开开心心。可是,从——哦,老天,从我搬离公社开始,和他在一起我就不觉得开心了。可是我并没有分手,并没有结束这段关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养成了这种令人丧气的习惯。当我不再需要他之后,我感觉自己年轻了十岁,也更开心了。我这才发现他在我心中是一种责任,就像一条每晚都得牵出去遛的狗。天哪!我是怎么了?”

“不只是你,”伊索安慰地说,“艾娃和我也是这样,我们很早之前就发现在一起已经不再开心了。可即便这样,我们分开时,我还是会不知所措。至少你不会。”

“我和格兰特的关系没有你和艾娃的关系那么亲密。你们是真的爱对方。我们只是彼此喜欢而已。”

“那我呢?”米拉闷声说,“我更可怜。我和一个男人结婚十五年,但我可能在认识他六个月后就不再爱他了。”

“你有孩子啊。”伊索说,她总会想着法安慰别人。

“这件事我想过很多次——你明白的,自从我和本在一起后。一开始我真的想保密,只想和他待在一起就够了。”

“我们注意到了。”伊索咧嘴一笑。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当我确定我们真的彼此相爱之后,我就好想像流行歌曲里唱的那样,站在屋顶上喊出对他的爱。我想和他面对全世界宣布,我们是一体的,我们是相爱的,我们在一起了。不是为了炫耀,只是出于,嗯,快乐,以及亲密无间的感觉。就好像你有了一个新的自我:一个是米拉,一个是和本在一起的米拉。你会希望全世界都承认这一点。那是一种心灵相通,一种新的情感上的合二为一。我知道,接下来,你会希望那种身份合法化,你也希望获得一种合法的身份。于是你们就结婚了。你们举行了婚礼,盖了公章,人们就会把你们看作一个联合体。可再以后呢,你——总是女方——就会失去她的自我,而男人通常不会如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一旦你有了这种联合身份,一旦它存在于社会上,你就很难摆脱它。”

瓦尔耸了耸肩说:“我和格兰特从没有过那种关系。”

伊索笑着说:“谁能跟他成为整体呢?无论到什么地方,他都是阴沉沉地来,又阴沉沉地走。而且他来来去去都是独自一人。”

“那是因为他一直生我的气,怪我不和他一起住,不陪在他身边。”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和他分手呢?”

瓦尔有点儿恼了:“我不知道!我就是不明白这点!”

但是仅仅一个月之后,就见瓦尔和另一个人同进同出。大家议论纷纷。她的朋友照例平静地接受了,什么也没说,可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会惊讶。不是因为他的年纪——尽管他才二十三岁,而是因为他的性格。在哈佛的那年,他已经因为疯疯癫癫而小有名气。

塔德高个子、白皮肤、金头发、蓝眼睛,长相十分英俊。他也是一个极其古怪的人。他身材瘦削,别人跟他说话时,他的眼神会四处乱瞟。他和安东一样,都在政治学院,但大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去学政治。他是和平小组的一员,但是不常露面,开会时总是坐在后排,很少发言。偶尔发言也总是语无伦次,大家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有几位女学生能理解他,对他很尊重,也颇有好感。偶尔有人议论他时,她们还会维护他,说他善良、敏感。这对安东和他的同学们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他们把他受女生欢迎归结为他长得性感。其实不然,他的美是天使般的美,和他的身\_体不太相称。你不会把他和性联系起来。瓦尔说,他说话语无伦次,是因为他太敏感了,对人们的脆弱很敏感,害怕伤害到他们,所以努力在不冒犯别人的前提下委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不是因为害怕别人不喜欢他,而是因为不想伤害他们。“他不适合这个世界,”她总结道,“由我说出这样的话有点儿滑稽,但他确实是个品性高尚的人。可那些扬言要去东南亚救死扶伤的男人,真正高尚的却他妈没有几个。”她一脸蔑视地补充道。

一天晚上,在开完一个长会后,瓦尔从学生宿舍里出来,刚走下两级台阶,就发现塔德站在楼门口。一开始她觉得他是在等她,可后来又觉得不是,于是准备离开。

“我能和你谈谈吗?”他说得很快,她没听清楚,可她还是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他看着她,眼里闪着光芒。“我以前也不相信。但那个比喻太贴切了,”瓦尔后来对伊索和米拉说,“他的眼睛就像星星一样。”

他吞吞吐吐地说他很欣赏她在会上的发言,想进一步了解她。她一脸严肃地盯着他。

“我不太明白他的用意。他可能觉得,我是那群人里少数认真听他说话的人,所以想对我略表感谢吧。他可能想要同情和支持。他可能眼看着就要溺水了,于是把我当成了救生衣。他也可能带着性的目的——但看上去又不像,因为他是那样手足无措、不谙世故,丝毫没有装腔作势。这一点我很喜欢,但这样一来,要读懂他就更难了。反正当时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谢谢,我觉得你的发言也很有意思。”

“没有人能理解我的话。我的思路和他们不一样。”

“可能是吧。”

“他们不知道如何超越自我。”

“哦?那是什么意思?”

“他们太过关注自我,腾不出空间来关心其他事。”

“是的。”瓦尔犹疑地说。尽管她讨厌那群男人的自负,可她严重怀疑,她和塔德表达的不是一个意思。

“你超越了自我,”他热切地说,“我喜欢你这一点。”

“嗯。”瓦尔很困惑。在她看来,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关注着自我,不同的只是她也关注别人的自我,而他们则并不关心他人。当他们说起人道的好处时,他们所表达的是他们所认为的人道应该具备的好处。而她说起人道的好处时,是以商榷的语气,以自己为例子,试图去探索究竟什么对人类有利。

“我也超越了自我,”塔德斩钉截铁地说,“我正在消灭自我。”

“你觉得那样好吗?”

他脸色有些发白:“当然了!你不觉得吗?”

“不,”她有点儿烦了,不想陷入这种玄乎的讨论,“不过,你可以继续努力。”她笑了笑,快步走出门。

从那以后,她开始格外留意他的言谈。从他的发言中,她听出了更多的小心翼翼,他为了不冒犯别人的立场而处处谨慎。尽管她觉得这是在浪费精力,但她喜欢他这样。“你能想象有必要照顾安东的情绪吗?就像一个阿巴拉契亚山区的农民担心他的水渠会妨碍到田纳西河流域管理局一样!”

在哈佛学生罢课期间,各种会议冗长而又吵闹。作为“新左派”的成员,布拉德和安东想和其他小组并肩努力,有人部分同意,有人完全不同意。这个小组召开了一系列无聊的、缺乏建设性的会议。一天晚上,在布拉德家里,召开了一场各校代表参加的会议。瓦尔很晚才离开,感到很沮丧。她很清楚,罢课运动会分裂这个组织。她步伐沉重地走下楼梯。塔德也参加了一会儿,可很早就离开了。他就站在入口处。这一次没错了,他是在等她。她叹了口气,因为她不想谈那些虚的。她微微一笑,想从他身边走过去,可他拉住了她的手臂。

“你今晚的发言很出色。”

她转身面向他,疲倦地笑了笑,可他突然间抱-住她,把她推到墙边,吻了她。他吻得太过热烈,以至于她的身\_体做出了回应,尽管她的心里还不确定。他不停地吻她,她也回吻了他。他的眼睛和脸颊都是潮--湿--的。她握住他的手臂。

“塔德……”

“不!不!我不听!”他的眼睛大张,亮闪闪,--湿--漉漉的,“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别的方法……我试着告诉你……我试着表现得很有礼貌,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别把我推开,你不能把我推开,你上次推开了我,从我身边溜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他站在那儿,热切地凝视着她,右手轻轻地捋着她的头发。“我爱你。”他说。瓦尔可是情场老手,她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插话。但这男孩确实打动了她。她意识到他们的处境,意识到朱利叶斯和安东随时可能从楼梯上下来。她受不了他们嘲讽、狡黠的眼神,他们撇嘴的样子,想到他们眼中她和塔德在一起的样子,她就感到难堪。她本可以生气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无法把这男孩推开。

“我们不能待在这儿,”她说,“我有车。不然你来我家,我们谈一谈?”

他和她一起走了,仿佛对他来说,这是全世界最自然而然的事情,好像这就是他所期待的。他揽着她,走下台阶,穿过人行道,坐进她的车里,好像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瓦尔也感觉到了这一点,犹豫了一下。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和这个男孩究竟在做什么?

他们到家时,克丽丝已经睡着了。瓦尔给塔德和自己倒了酒,然后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而不像平常一样坐在沙发上。塔德坐在沙发一角,手摁着旁边的桌子,尽可能离她近一些。

“从一开始我就爱上你了,”他说,“你真美!”他的眼睛发亮,神采奕奕,“我就知道,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结束?还没有结束呢,”瓦尔严肃而又温柔地说,“我都不知道会怎样结束,你又怎么知道呢?”

“必须如此。”他坚持说,然后热情而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瓦尔的身\_体也有了反应,如他所期待的那样“结束”了。

“他在床-上的表现也很棒,”瓦尔想了一下说,“不觉得那很奇怪吗?你想不到他会那样,因为他的肢体看上去很不协调。可他很在乎我的感受,竭力取悦我,所以,在我的阅人记录里,”她笑着说,“他算是性爱高手!”

“这次还好,没遇到笨手笨脚的家伙。”米拉打趣道。

“没错,”瓦尔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确定。如果我有的选,我会选择接受,可我没的选,没机会展示真正的我。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觉得他把我理想化了……他所谓的‘结束’,是避免不了的。你怎么忍心毁掉一个人幻想中的结局呢?”

“你接受得了他的幻想吗?”伊索问。

“好像是吧。”瓦尔茫然地说。

3

塔德和瓦尔在一起了。她过去和格兰特从未如此亲密。有人窃笑,有人私语,但瓦尔完全不在乎。她并非没有察觉,她是个果断又敏锐的女-人,听得出人们评论她和塔德时的语气。无论人们如何指责她老牛吃嫩草,或者说她降低了择偶的智力标准——认识塔德的人都认为他是个傻瓜。总之,他们觉得,她和他牵扯在一起就是自降身份。

可瓦尔真的爱上塔德了,不仅是因为他爱慕她,还因为他有很强的是非观和高尚的品行。此外,尽管她不赞同他的许多看法,但她欣赏他试图超越狭隘的自我,去探索更广阔的世界。

那年夏天,大家都很快乐。大多数人参加了夏季课程,学习语言或参加研讨班。伊索和凯拉在读但丁的诗,米拉在读斯宾塞-的书,瓦尔在做统计学相关的研究——很枯燥,却是取得学位所必需的。本在整理他的第三箱笔记。

每天,大家都会聚在一起吃午饭。克拉丽莎常常和她们混在一起,她正在读福克纳的小说。这期间也有其他人来来去去。可是在这个夏天,这些女-人真正地融为了一个集体。

政治活动仍在其他地方继续:大部分学生和教员都去参加了,那些运动在纽约、波士顿和芝加哥的地下室、阁楼中进行着。那年夏天,陆续走进霍尤克中心的人们闻到了大麻烟的香味。那是逃亡者和流浪者的时代。有的人看上去很年轻,有的人过中年,可他们脸上都有某种恒定的东西,仿佛时间为他们停了下来,好像他们生活在一个永恒的当下里,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时不时会看到有人倚在哈佛园靠马萨街一边的围墙下,或库普商店前面,或霍尤克中心附近的墙边。他们眼神木然、满怀敌意——也或许这两种情绪是一回事。

女-人们的生活刺激、火热而放松。她们的工作很有趣,她们聚在一起很开心,又因为是夏天,她们觉得有权放自己几天假,于是,她们偶尔会一起开车去海边。研究生的生活似乎很轻松,但其实她们大多数人比别人更努力。由于她们的工作是自己选择、自己控制的,所以她们不必像公司员工一样,趁着十五分钟休息时间靠冷饮或零食放松。她们可以省下休息时间长时间地工作,然后每隔八到十天,给自己放一整天假。至少在夏天是这样的。

伊索的公寓离哈佛广场最近,傍晚她们会去伊索家拿一些苏打水或酒。那里总有客人在。伊索露面了。她穿着白色短裤、白色紧身运动衫。随着她的肤色变深,发色显得越来越浅,雀斑也更明显了,她看起来越来越像美国女孩。大家围坐在一起,谈论着从没在别处谈论过的事,玩着不是游戏的游戏。

“克拉丽莎,你小时候喜欢玩什么游戏?”

“跳房子、跳绳和山地之王。在开始踢足球之前,我特别喜欢山地之王。但足球一直是我的最爱。”

“你呢,米拉?”

“你问我吗?‘记忆’——一种纸牌游戏,以及‘学校’——我总是扮演老师,还有‘大富翁’。”

她们一边说,一边笑自己,时不时相互取笑。伊索喜欢的游戏是垒球;凯拉喜欢赛马、贴标签和养热带鱼;瓦尔不喜欢游戏,但喜欢在后院搭东方帐-篷、躺在垫子上吃午餐、喝自制的薄荷柠檬水,读书或者写作。

在特别的日子,她们会开车去海边,有时候塔德或本也会一起去——哈利和杜克从不和她们一起去。她们要么去格洛斯特海滩,要么去克兰海滩。她们游泳、看书、打牌;有时候她们还会带上鸡肉、沙拉、啤酒和鸡蛋,在沙滩上享用。这样的日子对她们来说,简直幸福极了:一辆车就是她们的奢侈品,远离城市的一天就是皇家贵族般的享受。

偶尔,米拉和本也会单独外出。他们会去瓦尔登湖,手牵着手,沿着湖边散步,或是违禁下水,在他们的“私人小溪谷”里游泳——那是个从沙滩看不见的地方。他们看着梭罗故居烟囱的残骸,试着想象一百年前这里的情景。他们去了康科德、列克星敦、塞-勒姆和普利茅斯,一路上,他们因彼此而兴奋,却又不完全沉湎于彼此。他们像这样分享一切,能享受到更多乐趣。

八月,大部分人都走了。伊索每年都会回一次加利福尼亚,今年也不例外;凯拉和哈利,克拉丽莎和杜克都回家看望父母去了。克丽丝从她父亲那儿回来后,又跟着瓦尔和塔德去了瓦尔在科德角租的房子,米拉和本也受邀去住了一阵子。

他们玩得很开心。他们骑自行车、在海湾平静的水域里游泳,他们开车冲进海浪,在海里翻滚、冲浪。晚上,他们依偎在一起,谈笑、喝酒、摔跤、打牌。他们去一座小房子里玩,塔德和本在屋外用烧烤架烤肉,瓦尔、米拉和克丽丝在一起做土豆沙拉和凉拌卷心菜。那房子在一条漂亮的街上,街边绿树成荫。晚上,他们就坐在门外,空空的纸盘被露水浸--湿--。他们听着沙沙虫鸣,看着天空渐渐变成薰衣草紫,嗅着夏夜干净的空气,悠闲地低声聊天。在习惯了剑桥的喧嚣之后,这样的生活仿佛就像是在天堂,至少在蚊子到来之前是这样。这时他们就回屋里去,开始喝酒、聊天。

米拉和本留了两天之后,觉得该告辞了,可瓦尔嚷嚷道:“为什么?”于是他们又多留了两天。他们凑钱买了食物和烈酒。到了第四天,他们感到总是吃别人的、喝别人的太不好意思,执意要走。“我们真得走了。”一晚,当他们在地上围坐一圈打牌时,米拉说。

“听我说,房东今天给我打电话了。他说原定八月底要租住这里的房客来不了了,当然,房东扣了他们的押金。他问我是否愿意低价租下这里直到八月底。我付不起那么多钱,但你们可以租下呀,这样我们就可以时不时来找你们玩了,”她咧嘴笑着,看着他们,“这样你们也不会孤单。”

米拉开怀一笑,伸手拉住瓦尔的手臂。

“没有你们在旁边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她充满爱意地看着她的朋友。四天虽短,但大家共同生活是非常美妙的经历。可她的两个孩子会在八月的最后两周来看她。她不可能……

“太好了!”本兴奋地说,“多少钱?我们还可以凑出两百元。”

“妈,”克丽丝低声嗔怪道,“我们下周还要去买上大学穿的衣服呢。”

“会去的,会去的,”瓦尔抚摸着克丽丝的头发说,“买一条牛仔裤和三顶帽子能花多长时间呢。”

“还有靴子。”

米拉洗着牌。此时,他们正围坐一圈打牌。本在提出建议的时候一直看着米拉,可她依然低着头。他满心欢喜地提议,说要把那个地方租下来,本希望她笑着回应,她却只是盯着地面,洗着牌。

“你似乎不太感兴趣。”

“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好吗?”她尖刻地说。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了?”他提高了嗓门。

“没什么,”她紧闭着嘴唇,“没事。”说完起身去了洗手间。本看着瓦尔。瓦尔耸耸肩。他们面面相觑。之前的欢乐变成了沉默。他们呷着饮料,冰块在杯子里撞得叮当响。

“她还玩吗?”

“等她决定吧。”

“好吧,我们等会儿。”

“还有谁要喝的吗?”瓦尔起身进了厨房,“塔德,还有奎宁水吗?”

“我怎么知道呢?不知道。”

“天哪,杜松子酒喝完了。”

“没有,瓦尔,我上次又买了些,”本大声说,“在水槽下面。”

“妈!还要一件夹克、一件蓝牛仔外套,还有毛衣,还有内\_衣。我可能还需要一套礼服。”

“真是的,你要礼服干什么用?”瓦尔在厨房里嚷道。

克丽丝抗议道:“妈,你问我,我问谁呢?大学里应该会有需要穿礼服的场合。”

瓦尔端着酒出来,对女儿灿烂地笑着。克丽丝看了她一眼,放松下来。她拍了拍母亲的手,说:“要一条长裙,很性感的那种。”

“还貂皮披肩呢。你真正需要的是家居服和睡袍。”

“用来干什么?”

“克丽丝,有些地方的传统就是睡觉时得穿点儿什么。”

“你穿吗?”

“我又没住宿舍……”

这时,本站起来,朝洗手间走去。她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瓦尔又说起话来。本进了洗手间,随手关上了门。瓦尔看了看塔德和克丽丝。

“我们打一盘三人纸牌吧?”

他们开始玩红心大战。最后,米拉和本从洗手间里出来了。米拉的脸又红又肿。本看起来有些激动,但一言不发。他们又重新坐下来。瓦尔试着和他们说话,他们回应了,彼此之间却没有看一眼,也没有说话。瓦尔把牌收了起来。

“米拉,我做错什么事了吗?我知道我可能有点儿多嘴。不过出什么事了?请你告诉我们。”

米拉紧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没有,”她颤声说,“不是谁的错。是我的问题。我想,人是怎么也摆脱不了过去的,是吗?”她站起身,有点儿哽咽,“我自己的苦,只有我自己明白。”她闷闷不乐地说,脸上带着酒精引出的浓浓的绝望。“我要出去走一走,一会儿就回来。”说着就离开了。

他们沉默不语,直到她的脚步声从石板路上消失。大家都转过头看着本。他摇了摇头,看看自己手中的酒杯,抬头望着大家,眼中有一丝泪光。

“她说我太迟钝了。”

“对什么?”

“对她对她儿子的感情。她说她决不会让我和孩子们住在同一间屋里。我问她,她是不是打算在孩子们来的时候把我赶走。她说,我可以找一天过去吃晚饭,只能这样。我说很感谢她能告诉我这些。我觉得我在她心目中很龌龊。她把我当什么了,色情狂之类的人吗?他们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了,未必不懂生活是怎么一回事,”他喝了一口酒,摇了摇头,像一条刚从雨中跑进来的狗,“她表现得好像以我为耻似的。”

“更可能是她自己感到-羞-愧。”瓦尔小声嘟囔着。

“她说得好像这是一件耻辱的事情——让你的孩子和情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他抬头看了看瓦尔,又看了看克丽丝,然后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没有指责别人的意思,只是在说她而已。”他解释道。

“嗯,那确实是个问题,”瓦尔说,帮他摆脱窘境,“所有带着孩子的女-人都会想很多。”

克丽丝凑到她跟前,托着下巴,躺在一地牌上:“你也想了很多吗,妈?”

“是啊。”

“我那时多大?”

“大概两岁吧。我和那个人认识是在和你爸离婚一年多以后……其实当时我有别的选择。我本可以和他一起去汽车旅馆,不必带他回家。”

“可你还是把他带回家了?”

瓦尔点点头,克丽丝笑着说:“从此以后,你就一直带他们回家了。”

本看着克丽丝。“那你有什么感受?”他又看看瓦尔,补充道,“希望这个问题没有冒犯到你。”

瓦尔摊开手说:“那得让克丽丝来说。”

克丽丝耸耸肩。“还好啊。我觉得如果妈不能带人回家就得去外面的话,我宁愿让她带人回来。就算她去当……那叫什么来着?我也无所谓。”她仰头问母亲。

“修女对吧?灰白头发的老太太,坐在家里给你织袜子,眼巴巴等你回来。”

“对了,”克丽丝笑着说,“Celibate&[3]&!把一生都贡献给我这个小主人。”

“你有没有想过,”瓦尔扮着鬼脸说,“如果我变成那样,你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那倒是,”克丽丝同意道,“莉萨的妈妈离婚了,她就是那样。这的确是种负担。话说回来,有时候不熟悉的人在身边走来走去,是挺讨厌的。我得确认关上了浴室的门;在屋里走动时还得穿戴整齐;有时想和妈说话,她却正和别人在一起。所以心烦的时候我就会狠狠摔门或者摔东西。但有时候,有别人在也挺好的,哪怕他是个蠢蛋,”她转头看塔德,眯了眯眼睛,塔德点了点她的鼻尖,“家里多一个人,感觉更像一个家。可如果我不喜欢那个人,就真的受不了……”

“可不是嘛!”瓦尔插嘴道,“有些人是被父母管束,我是被自家女儿管着!如果我带来的人她不喜欢,她就会表现得蛮横无理,让他待不下去。”

“可我的判断总是对的,不是吗?”克丽丝认真地问。

“那是根据你的标准。可你不理解我。有时候,我找不到符合我标准的人,可我真的太寂寞了,我想做-\_爱,想找个人说说话——就像和我喜欢的女性朋友一样,我喜欢保持一定的平衡——于是我会带回来一个不怎么样的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那样……”

“如今这些都是说说而已了,”塔德煞有介事地说,“你现在有我了。”

瓦尔惊讶地扭头看他。他热切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她任他握着,但转过身去,若有所思。

本皱了皱眉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米拉不停地哭着说,我们和她的孩子住在一起感觉会很恶心。她说了一遍又一遍。我问她,瓦尔和塔德住在一起,她会不会觉得恶心,她说那不一样,你离婚的时候克丽丝还小,而且她是个女孩,那不太一样——可她又冲口而出,说她刚知道你和格兰特在一起,而且他有时会在你家过夜时,她感到很震惊。”

“好吧,”瓦尔懒懒地说,“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爱你。”

“你怎么知道?爱情就像黑板擦吗?不需要我的时候,她就把我一脚踢开?”

“那是另一回事。但我想,如果她对你的感情不深,也就不会这么难过了。你知道吗,她和她的儿子们关系并不亲近。或许正因为她太爱他们,才疏远了他们。她在意他们的感受,他们三人的关系本来就没那么亲近,再看到她和你在一起……你能理解的,对吧?”

“我想能吧。”

瓦尔坐直身\_体,两腿一盘,摆出一个打坐的姿势。她向本靠过去。她有些醉了,声音变得有点儿孩子气,每次喝醉酒,她都会这样:“本,我是认真的,你真应该听我的。”

他倾身过去,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说:“我在听。”

塔德的胳膊猛地一颤,头昂了起来。

“好——吧!”她说着坐回来,“谁要玩——”她环顾四周,开始清点人数,“一个,两个,三个……哦……哦!加上我四个!玩桥牌怎么样?”

4

本的建议让米拉惊慌失措,她一度无法去想这件事,甚至有些恼怒——这揭开了她内心深处的某种秘密,而突然之间,她就被迫要去面对、去挖掘这个秘密。她朝海边走去。夜色温柔,蟋蟀在快乐地鸣唱。远离了霓虹闪烁的城市,夜空一片暗蓝,星星在空中闪烁。她问了自己一个又一个问题。是因为她的生活一直太安逸、太正统、太符合主流的道德规范,所以她才不曾被迫做过道德上的抉择,才没有陷入过如此无助的境地吗?她还记得,自己曾暗自批评人们将通--奸-行为看作道德犯罪。但她也记得当她发现布利斯和保罗真的有私情时,自己震惊的心情。那时,她告诉自己,令她难过的是阿黛尔被背叛——阿黛尔把布利斯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她提醒自己,玛莎和大卫在一起时,她就没有被吓到。但是,玛莎和乔治对彼此很坦诚,他们没有欺骗对方。

可她又欺骗了谁呢?她的儿子们知道她离婚了,他们去父亲家时也和他现任妻子住在一起。他们会明白的吧,如果她也……他们应该能理解!谁又能怪她呢?她难道就没有过自己生活的权利,没有享受生活、友谊和爱情的资格吗?

她走到了沙滩。海湾很平静,只在月色下泛着涟漪。沙滩上空无一人,只有几辆车停在边上,车里还有人。她僵硬地别过头,朝海水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孩子们和本一起住——不,还不是,只是知道她和本的事,自己就会觉得难过。她左思右想,感到心中阵阵刺痛,可就是找不到答案。她走啊,走啊。过了一会儿,她感觉累了,想睡了,于是决定返回小屋,可她突然发现,她一走动就开始牙疼,于是把这怪到了本的身上。毕竟,这些年来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甚至不曾有过这样的问题。这些年来,她一直平静而快乐地生活,无须让牙医用探针检查她的痛处。他为什么就不能理解她的敏感呢?他一直坚持己见,逼迫她,如此迟钝。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这是在阻碍我的生活,她想。

她慢慢往回走。本在她心里的形象变得可怕起来。她再也不想见他了。一想到自己就要回到那座小屋,面对他,甚至和他同床共枕,她就感到痛苦不已。可那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只有三间卧室。也许她可以和克丽丝一起睡,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要和那个人并肩躺在同一张床-上,真的感觉糟透了。

还有两天,她的儿子就要来了。他们只待两周。她很少见到他们,可他们是她的孩子。他们占用她的时间已经够少了。他为什么非得侵占那点儿时间呢,非要打扰呢,好像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似的?

她停下脚步,满脸是泪。她试着回忆昨天的感受,那时她还全心全意地爱着本。她试着回忆他们第一次做-\_爱的那个晚上。可都没有用。那些记忆就像发生在国外的新闻——都是遥远,但难以引人共鸣的事实。他这样做,他那样做;她感觉这样,她感觉那样。没错,她高潮了,那种感觉确实很好,可已经感觉如此遥远。而且,那天那个-yin-妇已经死了。那会在她记忆里留下永远的痛,因为那一切导致了今天这个局面,无可避免地走到了这个地步。她以前没有认清他的本质。他是一种不可忍受的压力。他像一片黑暗,妄图笼罩她的生活。

她的心伤痕累累。她痛苦地返回了小屋。灯还亮着,可大家都已经睡了。当她打开前门时,瓦尔跌跌撞撞地从卧室里出来,拉着身上松松垮垮的睡袍。

“你还好吧?”她睡意蒙眬地问。

米拉点点头。

“抱歉,我现在不能陪你说话了,我太累了。”瓦尔抱歉地说。

“没关系。”

“对了,虽是老话,但也不假——睡一觉起来,想法就不一样了。”

米拉僵硬地点点头。她不好意思问瓦尔克丽丝可不可以和她一起睡,更不好意思径直闯入克丽丝的房间。于是她在洗手间里换下衣服,穿上睡-衣,悄悄钻进本的被窝里。她很安静、很小心,尽量不弄出动静。他躺在他的位置上,脸没有朝向她。她僵硬地躺在自己的位置上,也没有面对他。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他根本没有睡着。他的呼吸声表明他还醒着。可是谢天谢地,他没有说话。她僵硬地躺着,尽力绷紧身\_体,避免触碰到他。又过了一会儿,他蜷起身-子,呼吸渐渐深重。她苦涩地想,他竟然还能睡着,因为她压根睡不着。那晚,她辗转反侧。第二天早上,她觉得自己的体-内仿佛中了毒似的,情绪完全掩饰不住。

一切并没有变好。米拉和本静静地收拾好行李,放在她的车上。和瓦尔、克丽丝和塔德告别后,他们一路默不作声地开回了波士顿。到了本的住处,他下车从后座拿出行李箱,在车子旁边站了一会儿,看着她移到驾驶座上。可她并没有看他一眼。她害怕她的脸会暴露出她的真实感受,会反映出她对这个侵略者的恨——对她来说,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试图挤进她生活,试图控制她的人——对,就是这样,男人都一样,进入她的生活,然后改造她,最后让一切都带有他的痕迹。

她开车离开了。他并没有再打电话给她。孩子们到了,她试着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她带他们去了瓦尔登湖、格洛斯特港和罗克波特镇。她木然地和他们一起走在两个月以来和本一起走过的路上、街道上。她带他们去了川菜馆,他们很喜欢:她带他们去意大利餐厅,除了意大利面,他们还点了别的东西。看来他们的口味比以前杂了一点儿。她木然地和他们说话,他们隔着很远地回答她。这一次,他们没带电视来,可在看他们无聊地度过了两个晚上后,她替他们租了一台。但他们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看很久。她甚至看到他们时不时拿出一本书来看。

在他们和她待了一周之后,一天晚上,她坐在昏暗的客厅里,一边喝白兰地,一边抽烟。孩子们之前在房间里看电视——或者她以为是这样,因为克拉克无所事事般地走出来,坐在她对面,他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儿。米拉感到心里一暖,感激他和她分享孤独、沉默和黑暗。

“妈妈,谢谢你。”他突然说。

“谢我,为什么?”

“谢谢你带我们到处转。你本来有那么多事要忙,而且你之前已经去过那些地方,一定烦了。”

他看出了她消沉的情绪,并把它理解为厌烦。“我并没有烦。”她说。

“是吗?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这可不太妙。他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她要是不解释,他就会以为她是真的烦了,刚刚那么说只是出于礼貌。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也只能做这些了,”她很谨慎地说,“我没多少能为你们做的,你们的爸爸……”

“他从来不陪我们,”克拉克愤愤地打断了她,“我们整个夏天都在那里。他带我们去划过三次船,带着他妻子和一大群朋友。他甚至都不和我们说话。每当谈话涉及那种事的时候……唉,你明白的,他就让我们出去。”

“什么事?我不明白。”

“嗯……”

“你是说,他们开始谈论性的话题的时候?”

“不!根本不是的,妈妈,”他解释道,声音里充满了厌恶,“那些人从不讨论性。我是说——他们会说起谁离婚了,谁偷税了……这类的事情,你知道的,就是那些很现实的事情,”他最后总结道,“就是那些不是客套话的事情。”

“哦。”

他们一同沉默了。

克拉克又说:“总之,谢谢你,尤其是我们表现得不那么好——也就是显得不那么感兴趣的时候,你也不会怪我们。”

“至少你们这次表现得比上次好多了,”她讽刺地说,“这次你们至少表现出了一点儿活力。”

她想:他给了我一件武器,我就用上了。她在想为什么。她在想自己在表达什么意思。她意识到自己是在责备他,责备她的儿子。她怪他存在于这个世上,怪他这些年来给她带来那么多麻烦,却一点儿回报都没有,怪他需要换尿布,怪他半夜吵醒她,怪他把她困在了厨房、浴室和家里,怪他进入了她的生命,却并没有让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值得的。那什么才是值得的呢?如果他成为毕加索或者罗斯福,就能报答她了吗?可他才十六岁,而且资质平平。总之,她把自己的不幸怪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她必须得面对这一点:她觉得只能在他们和本之间做出选择,而她选择了他们,却为此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克拉克终于站了起来。她知道他要出去了。她得说点儿什么,可她脑子里一团乱。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克拉克。”

他朝她走近一步。她伸出手,他走上前握住她的手。

“谢谢你谢我。”

“没关系。”他慷慨地说。

“你愿意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吃晚饭吗?”她紧张地问。

他微微耸了耸肩:“当然了。”

“我会邀请他们来吃晚饭。我不知道谁还在镇上,可我会给他们打电话。我的朋友们特别好,克拉克——对了,你见过伊索的,他们都是很有趣的人。”她听到自己喃喃着说。

他们的手仍握在一起,他抬起头,放低胳膊,这样他们就像在慢慢地、温柔地握手。

“你以为我厌烦了,其实不是,”她的声音激动起来,“我只是非常不开心。”

他放开她的手。她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他一定很讨厌听到她说自己不开心。他在她脚边坐下来,仰脸看着她。黑暗中,街灯照进来,正投在他年轻、清澈的脸庞上。他看着她,眼珠仿佛漆黑的墨。

他轻声问:“为什么?”

这时,诺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走廊里的灯光映出他的轮廓。他走进屋,打开顶灯。就像他爸爸一样,她不禁想。

“要么进来,要么出去,”她听见自己用瓦尔那样的语调说,“但请你把灯关上!”

他把灯关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进来,诺米,我们在聊天。”

他走进来,坐在门边沙发的扶手上。

“在过去的一周,我之所以看起来很厌烦,是因为我不开心。我之所以不开心,是因为,”她顿了一下,试图找出原因,“我可能犯了个错误。”

他们什么也没说,但诺米从扶手上滑下来,坐到了沙发上。

“我交了一个男朋友。”她又停下了。

“然后呢?”诺米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他进入了变声期,声音开始变得低沉。

“我有一个情人,”她说,“他提出这两周我们四个人可以在科德角租一个小屋住在一起。为此,我非常难受。我感到很尴尬。我担心你们会怎么想。”

一阵浓重的沉默。她想,我只是把重担甩给了他们而已。

“你为什么会觉得尴尬?”最后,克拉克问。

“对啊,”诺米说,“有个爱你的人挺好的,我倒希望我能。”他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

我爱你们,她想对他们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这就是问题所在。之所以要说谎,就是因为这个。妈妈爱你们,孩子,可那不是异性之间的爱,她不能和你们做-\_爱,你们也不能和她做-\_爱,那是违背伦理的。可是她知道,为了证明她的爱,她也不能和其他人做-\_爱,你们也不要和别人做-\_爱。最终,我们大家都幸福地生活在乐园里,一个没有性的乐园里。

“没错,他的确爱我。”她的声音拔高了,有点儿像孩子的声音,又带着些犹疑。

“他没有理由不爱你!”与她的声音相比,克拉克从黑暗中传出的声音似乎有些粗重,“你那么漂亮!”

“我不漂亮,克拉克……”

“在我看来,你是漂亮的!”他坚定地回答。

她听在心里,听出了他对她的爱和忠诚。她感觉自己之前就像裹在一层厚厚的泥壳里,坐在太阳下暴晒着,那壳子慢慢变硬,然后突然间,碎裂了一地。

“我也许应该给他打个电话。”

他们没说话,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毫无疑问,他们并不希望现在家里来人。可她突然就不再考虑他们是否介意了。他们希望她有个爱她的人,那他们就得接受她想要的,而她想要本。她激动地站起身来,那种激动从她的声音里透了出来:“我要给他打电话。他可能睡着了,也可能出去了,可我还是想打个电话给他。”

5

他接电话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她-羞-怯地叫了一声“本”,他的声音就变得紧张而严肃起来。

“嗯。”

“本,我现在完全想通了……也许还没完全想通,但至少明白了一些事情。我非常希望你能过来,见见我的孩子们。”

“你确定我不会污染他们吗?”他生硬地问道,她这才意识到他之前有多受伤。

“噢,本,”她带着哭腔说,“真对不起。”

“我马上到。”他说。

二十分钟后,他来了,风风火火地进来,和他们聊起了足球、棒球、学校以及讨厌的老师。他们一开始很拘谨,慢慢就放松下来,变得活泼了,然后开始打呵欠——已经十二点多了——最终困得抬不起眼皮。他们今天跟大人说的话够多了。他们回卧室之后,米拉看着本,本也看着她,像第一次做-\_爱那晚一样,轻柔地、自然地,朝对方走过去。他们移步到沙发边,坐下来,稍稍保持一点儿距离。他们相互凝视,握住对方的手。他们沉默不语,听着孩子们进了洗手间,听他们关了灯,听到卧室的门关上。又过了一会儿,终于彻底安静了。他们拥抱在一起,米拉泪流满面,她颤-抖着说:“天哪,我好想你!”本用脸颊摩挲着米拉的脸,以至于谁也分不清那是米拉的眼泪,还是他的眼泪。然后,他也哭了:“我之前就像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一样。”

他们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不一会儿就开始做-\_爱,就在没有门的客厅的沙发上,也不管孩子们还在房间里睡觉。她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可她并未停下来——在当时,对她来说,做-\_爱是唯一重要的事。可是,几个小时之后,在抽了几支烟、喝了杯酒以后,本穿好衣服准备回家了。

“你可以不用走的,”她抓住他的手臂,意乱情迷地说,“我不再有那种感觉了……我……不想让你走。”

“亲爱的,这沙发就连坐着都不舒服,更别说睡在上面了。如果我们两个人睡在上面,明天我们就都得去按摩脊椎了。我可不喜欢按摩,所以我还是回去吧。”

“那就回去吧,坏蛋。”她撒娇地、慵懒地说,然后转身躺着,张开四肢,“你就把那个爱你的女-人扔在寒冷、孤独的空被窝里吧。”

他弯下腰,温柔地吻了吻她,使坏地说:“好啊,那是她活该。”

她回吻了他,说:“明晚六点,记得过来吃晚饭,不然……”

第二天,她问孩子们对本的印象。他们都觉得他“还好”,随后又承认,他其实“很不错”。他们还新认识了邻居的几个孩子。他们问她,今天可不可以不出去逛,他们想和那几个孩子去附近的公园里打球。

太好了!

她拿起电话,开始给朋友们打电话,可只有瓦尔和伊索在镇上。于是她请她们过来吃饭。然后,她开着车去萨韦诺尔市场采购了不少东西。从结婚以后,偶尔操办派对以来,她就没有买过这么多东西了。此刻的她欣喜若狂。一路阳光明媚,她哼着小曲,像个无忧无虑的狂野女-人般开车回家,随性地突然转向,险些出了车祸。她提着沉重的袋子爬上二楼,气都没有喘。她打开收音机,里面流淌出小提琴演奏的华尔兹舞曲。她跳着舞来到厨房,放下采购的东西,把牛骨放进一口大锅里炖上,开始洗菜、切菜。阳光从厨房窗户里倾泻而入。伴着唰唰的水声,从外面院子传来孩子们嬉戏的声音。

她心里一片宁静,满怀柔情。

她站在水槽边,面带微笑地拿着一串菜豆,厨房中流溢的金光、华尔兹柔和的旋律、窗外弯曲的绿树——她完全融入这一切当中。一切美好而宁静,窗外孩子们的吵闹声萦绕耳畔,高汤的鲜香扑鼻而来,菜豆的清新气味弥漫左右。她的家幸福又快乐,还有本——性感而令人激动的本——六点就会过来。这就是幸福。

她身\_体突然僵住了。天哪!她放下菜豆,擦干手,在椅子上坐下,点燃一支烟。这就是女-人眼里的美国梦。她还是向往这样的梦吗?她明明不喜欢做饭,不喜欢购物,也并不真的喜欢房间里此刻播放的音乐。可她仍然相信,这样一个热热闹闹的家就是幸福。为什么孩子们在玩耍,本在做能带给他成就感的工作,而她就得开心地做那些没有目的、没有尽头的家务?

她站起来,撇去肉汤里的泡沫,思考着这个问题,可是她仍情不自禁地感到快乐,它再次向她袭来,就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洒在她的头上、手臂上。这时,孩子们回来拿饮料。

“陪陪我好吗?”

“当然好!我们可以做饭吗?”诺米热切地问。

她把菜豆递给他,又递给他一把菜刀,告诉他该怎样切。她又叫克拉克把卷心菜切成细条。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是监视她干活儿,反而致使她很讨厌下厨,于是尽量避免去看他们做事。

“噫!”克拉克厌恶地喊了一声。她正在削洋葱,不由得惊慌地抬起头。

“怎么了?”

“那黏糊糊的音乐!像梦遗一样的音乐——伊索是这么说的吧?”

她笑了:“去放你喜欢的吧,只是别太大声了。”他走进客厅,放了乔尼·米歇尔的歌,然后回到厨房,轻声地和她一起唱。诺米也加入进来,他们用轻柔而甜美的声音,和她一起唱完了这首歌。米拉正切着洋葱,泪水溢出了眼眶。他们注意到了。

“都怪那洋葱。”她笑着说,放下手里的刀,用满是洋葱味的手拥抱他们,他们也抱着她,他们三人就那样拥抱了一会儿。然后米拉就回去忙了。

“糟糕,油不够了。”

“要我去杂货店买点儿吗?”

杂货店距离米拉家只有两个街区。但这两个被宠坏了的城里孩子第一次来的时候,并不愿意走那么远去买牛奶,只有汽水喝完时他们才会去。可这一次,克拉克却自告奋勇去买油。过了一会儿,她又发现没盐了,于是诺米也去了。一个小时后,克拉克又出去买汽水,然后,诺米去买咖啡。第五次,克拉克用完了最后一张餐巾纸,两人开始相互推诿。她看着他们,正要数落他们之前被惯坏了、有多么懒。但她笑起来:“我觉得我记性太差了。”

克拉克说:“妈妈,我倒不介意去,只是那个开店的老家伙脾气太臭,我进去的时候,”克拉克开始咯咯笑,“他就瞪着我,好像我有病!”

诺米哑着嗓子发牢骚:“是啊,一天就跑了三趟!”

她笑了,也忘了要责备他们。他们不是懒,只是觉得尴尬而已。她扬起下巴,装出一副贵妇-人的样子,说:“就跟他说你妈是个怪人。”

孩子们笑着一起走了。

五点半时,本带着一瓶酒来了,她在孩子们面前亲-吻了他。伊索面带微笑地走进来,和孩子们一起讨论棒球。瓦尔是一个人来的,克丽丝和巴特的亲戚一起吃饭去了,塔德去探望父母了。她一来就和本就一些政治问题争论起来,米拉一边在炉子旁忙碌着,一边笑听他们辩论。不,这不是美国梦,这比美国梦的内容更加自由、更加广阔。

她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吃着布里干酪和上好的黑橄榄;然后是蔬菜通心粉汤、烤牛肉、糙米、芦笋、菠菜沙拉、鳄梨、加了蓝酪调味酱的蘑菇、冻葡萄和甜瓜。晚餐吃得很尽兴。饭后,孩子们乖乖地去洗了碗。她和瓦尔、伊索、本一起拿着剩下的酒去了客厅,她感觉温暖、充实、无比满足。她试着去想,什么才是满足,它和美国梦有什么关联呢?可她太高兴了,顾不上思考这么严肃的问题。他们在客厅里聊天,过了一会儿,孩子们也进来了。他们并没有加入谈话,但也没有打呵欠,没有借口说要去看电视。当然,伊索不断地让他们参与进来,询问他们最喜欢的电视节目、体育运动和衣服类型。渐渐地,话题不再与这两个不善言辞的孩子有关,但他们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听着,哪怕是听到诸如“包摄”“累犯”“修正主义者”“阴部”“-屁-股”和“他妈的”这一类的词。米拉觉得,今晚真是无比成功。

瓦尔和伊索是在凌晨两点之前回家的,此时孩子们仍然和他们一起坐着。她们走后,本含情脉脉地看着米拉。他并没有要求她什么,可她觉得她自己有需求。于是,她转身对孩子们说:“孩子们,今晚我得把你们踢出卧室了,你们一个睡沙发,一个用睡袋,可以抛硬币决定。今晚,你们就在客厅睡好吗?”

他们很爽快地答应了。她帮他们铺好床,本把电视搬到客厅去。他们倒好酒,一起回卧室,关上了门。他们躺在床-上聊天,酒和烟灰缸放在中间。其间,孩子们敲了几次门。诺米忘了拿他的睡-衣,克拉克想拿他的书。他们问米拉能不能吃剩下的蔬菜通心粉汤。他们每次进来都很害--羞-,却也充满好奇。每次,米拉和本都很随意放松地和他们说话。有一次,克拉克进来时,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他们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和他们说话。孩子们每次进来,都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看着妈妈和她的情人躺在床-上,就那样看着,眼都不眨一下。米拉看着他们那面无表情的年轻脸庞,心想:他们是什么感觉呢?他们在想什么呢?

最后,公寓里的灯全都灭了,周围安静下来。米拉和本分享了她今天的感受,以及她对于美国梦的困惑。可他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无论她怎么说,他就是理解不了。再说,他也不是很感兴趣。他欲火焚身,不停地扯着她的上衣,可她想继续聊天。最后,她让步了,但也没有真的让步。不知是因为他对她的不理解,还是因为孩子们在隔壁,那一晚,她感觉与他有些隔阂。他们的做-\_爱迅速且安静,很快就结束了。当本睡熟时,她不由得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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