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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1-15)

11

那天派对上的情形在米拉的脑海中萦绕不去。在她看来,那仿佛是神赐的时刻,尽管她是一个无神论者。她们全都被深深触动了,从那以后,她们再也不是原来的自己。她们举办过很多美好的派对,有许多相聚的时光,但这一次,是超越性的,那全然是一幅人类和谐与爱的画面。它能够持久吗?将来有一天,当她们再聚在一起时,还会像那样融为一体,还能感受到这种恩赐吗?这样的恩赐无法被安排、无法强迫,甚至无法去希冀,没有哪一种体制能创造它。瓦尔会去尝试,她会花费宝贵的时间,试着寻找一种不会扼杀心灵的体制。米拉感觉,她能够去尝试,这点值得赞扬,可却注定要失望。当舞曲响起时,最好旋转起来,让自己融入音乐,尽情舞动,然后,记住这一切。可她们全都被瓦尔触动了,于是再也不是原来的自己。她很确定这一点。

那年的冬天漫长、寒冷而又孤独。学校已经停课了。雷曼餐厅里,那些熟悉的面孔都消失了。大家都窝在家里或怀德纳图书馆的小单间里,埋头阅读,整理笔记,写草稿。读完一本书就在读书清单上划去一本,然后再添三十本。米拉的各种列表清单已经塞-满了好几个文件夹。其中包括关于《坎特伯雷故事集》的各种研究计划,“马丁·马普雷特论战”里的词条,以及《教会法》和《忧郁的解剖》所有版本的出版时间。

只有瓦尔没在准备口试,她另有打算。她正在准备一项精心的计划,需要和几百个精挑细选出来的人面谈。那些天她似乎总在逃避聚会,似乎对此有所抗拒。她有些焦虑,愈发怒气冲冲:美国不断增兵,在越南扩大轰炸规模,这令她难以忍受。不过,彼时我们所有人都心烦意乱。凯拉面色苍白,脸上就像布满皱纹般皱巴巴的;克拉丽莎的眼窝深陷下去;米拉有点儿焦虑,开始离群索居;唯有伊索精力旺盛。

女-人们每周会到伊索家去两三趟,那已是她们最大的享受了。但凯拉几乎每天都会去。她总是心血来潮——有时上午十一点去,有时下午两点、四点,甚至傍晚六点去。如果伊索不在,她就坐在台阶上等,留下孤单娇小的身影。她表情扭曲,愁眉不展。她有时坐在那儿看书,即便这个时候,她的嘴唇都还是颤-抖着的。看见伊索时,她就起身笑脸相迎,面庞恢复如初。

伊索没什么钱,但她随时都为朋友们准备着满满一冰箱苏打水、果酒和啤酒。伊索也在准备口试,但她似乎一点儿都不介意被朋友打扰。她会对凯拉灿烂地微笑,然后扶起她,仿佛她的到访是她这一天最重要的时刻。她注意到凯拉那颤-抖的嘴唇和拧在一起的手指。她会适时地倒上一杯,从容地坐下来,静静地倾听。她会不时向凯拉发问,但那些问题不是关于现在,而是关于过去,关于她的童年、她的两个事业成功的兄弟、她的父母、小学和高中生活。她们的话题很单纯,凯拉聊得轻松自如。她将自己的故事和回忆、伤痛和成就和盘托出,仿佛是第一次和人说起这些事似的,她在讲述同时也在试图了解自己。伊索看上去很感兴趣,而且是发自内心地感兴趣。“我没打扰到你吧?”凯拉经常停下来,咬着唇问。她竹筒倒豆子般倾诉着,好像她的过去已经尘封了太久,被关得太紧,以至于一旦找到某个可以逃脱的洞口,它就喷薄而出。

“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看书,我会说‘我就想成为这样的人’,或者‘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大约十岁时,我就开始写日记——就是记一些流水账,列出了一些我想要具备或避免的品性,并把每天的收获都记录下来。就像本杰明·富兰克林那样,只不过我没他那么成功而已。与他不同的是,我并没能在三十天内具备所有美德,包括谦逊。”说到这里,她们笑了,凯拉咬着嘴唇,不安地说,“我用尽了各种办法,但其实那些美德我都没能具备。我一直在退步。这太令人沮丧了,我认为具备那些美德,对我来说特别重要。”

“比如?”

“比如诚实。诚实总在第一位。还有公正——或者公平,随你怎么说。还有服从。对于这点,我真的做不到。”她突然语气一变,开始讲起一件毫不相关的事,她讲起了在高中担任啦啦队队长的岁月,她坐在一个朋友借来的摩托车上,在马路上飙车,不知怎的,竟撞进了沟里。“我讨厌一成不变的事情。那种事我永远理解不了,”她呷了一口杜松子酒说,“还有优秀,不,是完美。不管我做什么……”

“那什么是不好的呢?”

“胆小、欺骗、卑鄙、自控力差,”她不假思索地说,“啊,我好讨厌这些,所以,我才这么爱哈利。他身上没有这些缺点。”

一谈到哈利,她总是音调拔得很高,也更容易情绪崩溃,几杯红酒和杜松子酒下肚,她就开始口齿不清,最后歇斯底里地哭起来。折腾一番之后,凯拉总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哈利很好,一切都很好,她不应该喝酒的。

然后她一跃而起,抓起东西跑出去,跑下楼梯,跑上大街。准是上课要迟到了。她一直都很焦虑,就连上课时也一样。她两腿不断地变换着姿势,她点燃一支烟,吞云吐雾,弹着烟灰。她说话时手舞足蹈,有时一激动甚至会把手里的东西丢到房间对面去——可能是一支笔、一杯酒或一支烟。她不时抓抓后脑勺、扮个鬼脸,眉宇间一惊一乍,她把椅子挪得吱吱响,哗哗地翻着书。她总是急匆匆、慌慌张张的,好像一只被追赶的小动物,从一个熟悉的洞惊慌地逃到另一个熟悉的洞,发现每个洞都被堵上了,可还是会来来回回两边跑着。到伊索家时,她常常会坐下来,先花上十分钟跟伊索说她不应该来的,因为她还有这样那样的事要做,并列举一些听起来就不靠谱的计划,坚持说她喝完这杯咖啡、这杯可乐、这杯红酒、这杯杜松子酒就去工作。可是,喝完一杯总有下一杯,到最后,总是不可避免地引出她的眼泪。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每天都会去伊索家,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那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她经常从下午一直待到深夜。哈利渐渐知道了她的去处,有时他会在晚上七八点或八九点打电话来。凯拉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神色紧张。她声音空洞地说:“我又出错了。”她已经两次忘了要回家准备晚宴待客。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终于有一天,伊索逼着她摊牌了。那几天,大家都不太好过,那是凯拉口试前一个月,是伊索口试前一周。凯拉紧咬嘴唇,直到咬出了血,她手上长满了--湿--疹。那些天,她只要喝一杯杜松子酒兑奎宁水,甚至一小杯葡萄酒就会醉。她一边呷着葡萄酒,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讲述着前一天夜里,她在麻省理工大学物理学研究生举办的派对上的一次失态。

“那个康塔尔斯基!那个不可一世的康塔尔斯基!他是哈利的论文导师,哈利的前途就掌握在他的手上!对任何人说这番话都是不妥的,何况是对他说!哈利气坏了——他在回家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跟我说。我们到家后,他收拾好行李就气冲冲出门去了。我一边哭,一边道歉。我想他应该是去实验室睡觉了。我不怪他。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你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试图详细道来,眼泪却流个不停。她右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指关节青筋暴起,不停地在膝盖上捶着。“我怎么能那么做呢?我怎么能干出那样的事情来呢?”她不住地抽泣,声音尖细,含糊不清。最后,她平静下来:“我喝了几杯酒。当时康塔尔斯基正在和我说话,俯视着我,你要知道,他很高大,他带着父亲般的仁慈对我微笑,但我知道那姿势、那表情是什么意思——他是在色眯眯地看我,想看看我能为丈夫的事业做多少‘贡献’。周围还站着其他的人,大多都是教授,最边上,在这些教授的身后,是那些贪婪的小研究生,他们渴望发表意见,陶醉地呼吸着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呼吸过的二氧化碳。他正在谈论他的学术生涯,他说那种生活很美妙,说我和哈利能一起度过学术生涯是多么美好的事。我抬头看看他,轻轻弹了弹烟灰,说我不觉得有多好,还说,就我所知,学术界全都是一些没种的怪胎。”

伊索咯咯轻笑起来,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直到眼泪从凯拉的脸颊滑落,笑声才停止。凯拉惊恐地看着她。“你没注意到吗,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调戏我!他什么都没说!如果他说了什么,也就没有这么糟了!我不能确定啊!”她不停地说着,而伊索一直在笑。于是凯拉也不由得偷笑起来,两人放声大笑了一阵。“啊,那个浑蛋!”她气呼呼地说,“他真的很浑蛋,真的,我很高兴自己说了那番话!”然后,她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只是,可怜的哈利。我真不该那样对哈利。我不适合出席公共场合。”

“我觉得你干得不错,”伊索叹了口气,替她擦去眼泪,“那个自我膨胀的自大狂,那个蠢货康塔尔斯基!他们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如果他们只会空想,又怎么能做出对人类有益的事呢?米拉会说,他们真该一周扫一次厕所。他们真该这么做。”

“伊索,你真这么想的吗?”凯拉咬着嘴唇问,“可我怎么能那么对哈利呢?”

“听我说,凯拉,作为一个崇尚诚实和勇气的人,你现在却陷入欺骗和怯懦中了。”

“我?”凯拉把手掌贴在胸前,“我吗?”她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里面的酒都溅到裙子上了。她站起来,从包里拿出纸巾。“我可能是个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贱人,但我并没有不诚实!这么说不公平!”她一边说着,一边擦着裙子上的酒渍。

伊索温和地看着她:“你是我见过的最不会说谎的人。”

凯拉坐在椅子上,眼里又涌出泪水。

“你对别人撒谎了,也对自己撒谎了。你不停地一遍又一遍说哈利很好,你很快乐,你们的婚姻很幸福,好像你可以让这些变成真的似的。但其实你快要崩溃了,你很痛苦——谁都看得出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哈利看不出来。天知道,你和他一起参加派对时都会哭。你经常哭。”

凯拉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号啕大哭。她瘦小的身\_体一起一伏,仿佛要被心中的痛苦击垮。伊索挨近她,握住她的手。凯拉把头埋进伊索怀-里,不停地哭着。她紧紧地抱着伊索,在她手臂上留下深深的抓痕。她一边抽噎着,一边倾诉。她所讲述的每件事都引向了自己的不足。哈利很好,可他似乎并不爱她,但那是因为她要求太多了,因为哈利已经很了不起了。当他在实验室有所突破,满心激动地回家来,想要和她分享时,她却不在,他当然会很失望。而当她想和他说话时,他在忙着学习,不想被打扰。他的工作非常困难,非常重要。这一切都情有可原,都是她不好。她不停地咬着嘴唇,咬得嘴唇都流血了,沿着下巴滴下来。“但我也有高兴的事情想要分享的时候,但我想和他说话时,他都在忙,不想听我说。然后就是口试。他在准备口试的时候,我包揽了所有家务,什么事都是我来做,好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学习。我也要上课,也要开会,可我还得切菜、做饭、打扫卫生。等他不在家时我才能用吸尘器;我接电话都得压低嗓门,就好像他准备口试是一个特别神圣的仪式,而我就是扫教堂的女信徒。”

“可现在到我要准备口试的时候,他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没做。他还希望我继续伺候他,他还要带朋友回家来让我招待。他现在不是很忙了,他的工作差不多都完成了,有时间和朋友们一起玩。嗯,我理解这一点,我不怪他,我爱哈利,他努力工作了这么久,有权放松一下。他并没有恶意——他只是不知道我有多害怕而已。他觉得英语特别容易,觉得我够聪明,不用怎么复习就能通过。”此时,她还坐在椅子上,但腿不再动来动去了,“那是最令我沮丧的一点。好像他不把我当回事似的。”

“他对所有学英语的人都是这么看的吗?”

“是的。他对英语这门课程最不以为然。他喜欢艺术和音乐,他说,历史专业也有存在的理由,还有哲学,甚至语言学——他尊重语言学家,但他瞧不起学文学的。他说读书谁都会。他觉得他对文学的了解不亚于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这倒是真的,他确实知道不少。要去指责哈利很难,因为他总是对的。可他这种态度我还是觉得很讨厌。”

大约晚上十一点时,伊索去厨房拿出罐头汤、饼干和奶酪。她与凯拉争辩,告诉她她很聪明、她的工作很有意义。“我曾听哈利谈论过文学作品,他的观点很古怪。他觉得詹姆斯·布兰奇·卡贝尔是最伟大的作家,这倒也无所谓,听听不一样的见解也算是好事,可他说的与我们的工作毫无关系。我们研究的是各个时代观念的不同所引发的创作风格的变化,研究的是整个文学的传统……”

凯拉咯咯轻笑着说:“你去跟哈利说这些吧!你这么一说,我们的工作似乎确实有意义多了!”伊索站在炉子边搅拌着汤汁,凯拉-搂-着伊索的腰,伊索-搂-住她的肩膀,俯身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们边吃边聊。凯拉很高兴。“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你让我觉得自己值了,我所做的那些都是值得的。”伊索坐在沙发上,身\_体舒展开来,凯拉跑过去坐进她的臂弯里,伊索紧-紧-抱-住她。凌晨两点,两人-上-床歇息,凯拉躺进伊索的怀抱。

第二天,凯拉回家去给植物浇水。她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待了两天两夜,试着静心学习,可她又跑去了伊索家。自那以后,她们就轮流到对方家里复习,偶尔抬头冲对方微笑。她们一起煮咖啡,每天下午四点一起喝杯酒。

她们一起出门时也如胶似漆。她们一起轻快地走过街道,高兴之情溢于言表,米拉觉得,陌生人都看得出来她们有多亲密。伊索顺利地通过了口试,一群人出去庆祝。凯拉看起来像是变了个人——但仍然很活泼、精力充沛,仍然习惯敲酒杯和扔勺子,但她的嘴唇不再像以前那样颤-抖,而是安静地微笑着。

几天后,凯拉和伊索在凯拉家里看书,伊索正在考她关于文艺复兴的问题。这时,哈利走了进来。他当然不明白她们那种关系。他对伊索很热情,对凯拉有些冷漠和客气。而凯拉则立刻僵硬地站起来,不安地交叉两腿,然后又打开。

“如果伊索不介意的话,我想和你说点儿事。”

“我很忙,哈利,我在复习。”

“是很重要的事。”他温和而又带点儿嘲弄地说。

凯拉咬着唇,求助地看着伊索。

“我得走了,我还约了米拉四点半见面。”伊索撒谎说。

凯拉站起来,抱了抱伊索:“谢谢你,谢谢你帮我,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我回头给你打电话。”

“我想回家。”哈利一边用手指理着头发,一边说。每当他心里不安时,就会做这个动作。哈利的父亲在西点军校受过训练,所以也训练过他的儿子如何保持“镇静”,也就是不能有任何显露感情的表情。

“我又没赶你走。”

“你赶了,凯拉。”他提高了音量。他面无表情地叙述着他的委屈,就像法官在宣读犯人的罪状一样。她的罪状包括:本该在家的时候却不在;忘记准备招待客人的晚餐;每天也不好好做饭;经常在派对上喝得烂醉如泥;最为严重的是对康塔尔斯基说了那番可怕的话。“所幸,他的前妻也有过几次精神失常——”

“她当然会的!”凯拉脱口而出。

“所以他能理解,”哈利皱起眉头,但还是继续平静地说,“我和他聊了很久——”

“聊我吗?你和他谈论我?”她尖声问道。

“凯拉!你到底要对我怎样?我看你是想毁了我!我觉得你有点儿神志不清——真是疯了!”

“你就是这么想的!”她暴跳如雷,将桌上的一个玻璃花瓶打翻在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毁了你,是吗?”

哈利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他的动作像是在炫耀他多么有耐心。他弯腰捡起花瓶,将它放在高高的壁炉架上。凯拉站起来,冲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纯杜松子酒。

“如果你又要喝醉,那我就走。你那个样子,根本没法和你说话。”

她跌坐在沙发上,开始了漫长的控诉:他经常不回家,即便回到家也是——

“你什么意思啊?”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即便在家的时候,他对她,对她的工作、她的学习和她的发现也丝毫没有兴趣,他只需要她当一名听众。他在准备口试的时候,她为他做了一切事情,可到她要复习的时候,他却什么也不管。还有,还有(她咬着嘴唇,别开了头),在性生活上,他也不体谅她。

哈利平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精致高贵的希腊雕塑,可听到最后一项指责时,他眨了眨眼睛,转过身来。

“怎么体谅?”

“你知道该怎么做,你知道的。你总是那么心急,还没等我准备好就进去,在我还没兴奋起来的时候是会很痛的,你都知道的,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哈利直视着她,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然后,他移开了视线,可他的表情变了,带上了一抹痛苦的神情。这让她有些难受。于是,她语气缓和了一些:“我们之前也聊过这个问题。我问过你。可你似乎忘记了。”

他盯着地板,双手在膝盖间轻轻地摩挲着:“原来真是这样。这些日子你一直对我怀恨在心,原来就是因为这个。你那些疯狂的行为……”

“不是这样的,”凯拉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很坚定,“是因为你不把我当回事。无论在哪方面都是那样。”

“胡说。”

她又说了很多,可这一次,她的声音很平静,很庄严:他觉得她的工作不重要;觉得她情绪波动大,因此不正常;觉得她关心的事情没有意义。她给他举了一个又一个例子。哈利站起身来,又开始用手指梳头发。他凑近她身边,但没有直视她的眼睛。他脸侧向一边,望着窗外说:“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凯拉。”

她闭上眼睛,一滴眼泪沾到睫毛上。哈利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凯拉,我会试着改变的。”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对自己没有把握,她知道对他来说这有多难。他就像天使一样站在她面前,最后一抹夕阳照在他的头发上,白得耀眼。他是因为她才落下凡间,是她把他拖到了这个有着肉-体、苦痛、局限的不完美的世界。他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他的世界里只有纯粹的理性。他的表情从不曾那般悲伤,他的声音从不曾那般颤-抖。她抓起他的手,轻轻地吻着,用脸颊摩挲着。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凯拉突然闻到了自己腋下的汗味,当他俯下-身来拥抱\_她时,她发现自己在流汗,她似乎闻到自己裤裆处有腥臭味,一定是来月经了。于是她推开他,让他坐回椅子上。她用手捋一把头发,感到头皮又黏又腻。“我和伊索在一起了。”她说。

哈利看着她。她仔细解释了事情的经过,她说她之前很难过,伊索很同情她,她在绝望之中从伊索身上寻找爱。

“嗯。”除此之外,哈利什么也没有说,她在解释的时候,他一直眼神犀利地盯着她。他最后问道:“你是说,在感情上,我被一个女-人取代了吗?”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不。这种感情是不一样的。她没有取代你,只是一种填补。”

“那就忘了吧,”他站了起来,“如果你乐意的话,我可以回来了吗?”

她感到满满的爱意从心底涌起,当她抬头看着他,这爱意从她眼中流露出来。

“啊,当然,哈利,亲爱的,当然。”

“那我去车里拿东西。”

“好的。我去冲个澡。”

她一边洗澡一边哼着歌,水冲走了她的汗臭和油脂。她洗得很彻底,把身\_体的每处都洗得干干净净。他比她之前认为的还要好。他很大度,他能够接受批评,他能够原谅和理解。他们会有一个崭新的开始。也许他们应该要一个孩子。她在怀孕期间也可以写论文,说不定会挺有趣。

那天下午,他们做-\_爱的时候,哈利很小心,很卖力。他爱抚她的身\_体,用鼻子蹭她的胸部,还揉了她的-阴-蒂。他并没有逼她,还问她是否准备好了。当他第三次问她的时候,她再不好意思说没有,于是撒了谎。她忍着痛让他进入,很感激他如此体贴,同时也懊恼自己太迟钝,更为自己假装高潮而不安。之后,哈利满足地躺了下来,眼中带着成就感和愉悦。

凯拉的嘴唇又颤动起来。

12

凯拉抽着烟,不安地和米拉说着她和哈利的约定。接下来的两周,家务都归他做,直到她口试结束,以后,他们会共同分担家务。她想几点回家都可以;他要像她配合他一样配合她准备口试;她还可以跟伊索像朋友那样交往,但不能有性关系。

雷曼餐厅空荡荡的,可是她们周围的桌子上一片狼藉,堆满托盘、空咖啡杯、乱七八糟的薯片袋和烟盒。米拉听凯拉讲着,试着将凯拉传达的自信和快乐通过眼神和微笑反映出来,可她的情绪很低落。她觉得这个地方很压抑,满是残羹冷炙,全是过去的残渣,午餐和咖啡把这里弄得一团糟,却一点儿都不值得,除了满足赤luoluo的饥饿感,毫无意义。瓦尔坐在米拉旁边,静静地听着。最后,凯拉站起来,看了看表,急匆匆地走了。

“我真不敢相信。”米拉悲伤地说。

“我明白。”

“我也能。本和我也许能相处得还好,但哈利不一样。”

“他居然能这么轻易地接受凯拉和伊索的事,简直不可思议。”

“他这点倒很不寻常。”

“哈!”瓦尔嗤笑道,“那只说明他并没有当真。找一个女-人当情人不算数。”

“你是这么想的?”米拉很惊讶,“瓦尔,有点儿慈悲心吧。”

瓦尔扮了个鬼脸。“越来越难了。”她看上去很憔悴。那些天,她几乎一直都在忙反战委员会的事。她力求让每个人知道,战争已经蔓延到老挝和柬埔寨了,还说我们正在摧毁整个印度支那。她总感到愤怒和焦虑。她叹口气,转身对米拉说:“所以,你和本怎么样了?”

“我们很好,至少我觉得很好。一定是这个地方的缘故,”她四处看了看,“到处是垃圾,到处是剩菜,好像你永远也无法摆脱这些东西……”

瓦尔皱起眉头,一脸困惑:“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为什么这么低落。大概是因为听到凯拉兴致勃勃地讲她和哈利的打算。她在向往一个美好的未来,但我觉得她和哈利不会如愿。她还说也许可以要个孩子……你知道吗,有时候你自我感觉良好,可是,可能在别人眼里,你太轻信一个人了,就像我看凯拉一样?”她迟疑地说。

瓦尔笑了:“我就当你是在问我好了。我不认为你轻信别人。我觉得本很好。”

“可是,”米拉小心翼翼地说,“他也想要孩子。”说完观察着瓦尔的反应。

她的表情并没有变化:“你怎么想?”

这下轮到米拉不安地抽烟了。“这个嘛,”她心不在焉地笑着说,“也许我这么说有些奇怪,但我都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结婚。”她继续说着,瓦尔认真地看着她。她忘了,她现在说的话正是一年前听瓦尔说过的。婚姻使人习惯了某些好处,所以,人们视这些好处为理所当然,但同时,不尽如人意的事情也被夸大了,于是,人们觉得痛苦,就像眼里进了沙子。忘了关的窗户、忘了收起来的牛奶、吵闹的电视和浴室地板上的袜子都能引发难以想象的愤怒。在婚后的两性关系当中,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婚姻意味着承诺要与配偶以外的异性保持距离,即便很多时候这一点并未被严格遭守,但仍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有人觉得被它束缚了,要主张自由。有人视它为缰绳,努力克制欲望,远离可能产生欲望的场合,避免在派对上和有吸引力的异性长聊。时间一久,所有对异性的感觉都被扼杀了,与异性之间的交流也局限于礼貌范围内。于是,男人们凑在一起谈论商业和政治,女-人们聚在一起聊八卦。可是,有时候,当你那么做时,会有一种死亡的气息从生殖器里渗出来,蔓延至全身,直到通过眼神和姿态让人表现出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可另一方面,如果本对其他人产生“性趣”,她又会非常痛苦,而且她希望他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是,如果他们结婚了,会怎样?本会觉得自己与精彩的生活隔绝了吗?反正她不会觉得。她对别人没有欲望——当然周围也没有多少人,也许换一个地方……可是她会失去她的朋友们吗?她和瓦尔、伊索,还能彻夜畅谈吗?她和本会成为一对夫妻。然后,他们在一起会失去热情,生活会变得平淡。

还有孩子——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变得低沉。孩子。她使劲摇着头:“我不能再回到那样的生活,我受不了。我爱我的孩子们,我很高兴有了他们,可是,不,不,不!但他毕竟有要孩子的权利,不是吗?只不过他不是负责生的那一个而已。如果我不得不生——我不会觉得特别期待,但我还是会生。但你也知道,这条路会没完没了的。如果在我六十岁、他五十四岁的时候,他离开了我,留下还在上大学的孩子,还得由我照顾。可他仍然想要孩子,如果他坚持的话……”

“是的,如果他——他没必要坚持,只用给你压力就够了。”

“是的,那我该怎么办?”她不安地抽着烟,“我也不知道。我知道我不应该再生孩子,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很爱本,我可能会让步。一想到失去他,我就感觉好像坐着电梯突然往下掉了十层楼。他是我生活的重心,因为他的出现,一切才变得美好。可是如果我生了孩子——啊,天哪,我也不知道。”

瓦尔看着她,米拉从瓦尔脸上看到了令瓦尔与众不同的东西。这一刻,她的表情里包含了一切:理解、同情、对痛苦的了解、意识到那些我们年轻时视为幸福的事物的难得,以及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快乐——幸存下来的人才明白小小的快乐是多么珍贵。

米拉摊开手。“没有解决办法。”她耸了耸肩。

“问题是必须得做出选择。”

米拉疑惑地皱起眉。

“你们必须做出选择。要么继续在一起,要么分开。要么结婚,要么不结。要么生孩子,要么不生。”

米拉心里一沉。“我就是无法选择,”她问瓦尔,“如果我们在一起,但不要孩子,你觉得他将来会原谅我吗?”

“如果你们在一起,生一个孩子,你将来会原谅他吗?”

米拉笑了。她们一同哈哈大笑起来。“去他妈的将来!”瓦尔喊道。米拉握住她的手,她们坐在那儿,望着彼此不再年轻的脸庞,在岁月的洗礼下,添了些许皱纹,在生活的历练中,多了几分豁达。在这个满是年轻人的地方,她们这些幸存者因为一个只有她们能懂的玩笑而开心着。米拉想起几个月前,在一场化装舞会上,瓦尔出场的那一刻。她穿一身性感的黑色衫裤套装,上面缀饰着羽毛,她的头发闪着银色的光泽,眼睛上涂了绚烂的蓝色眼影,手拿一根长长的黑色烟斗。她走进来,摆了一个浮夸的造型,大家都停下来,看着她笑了。她也笑了。她站在那儿,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此刻,体形和年龄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摆出一副诱惑的姿态,得意地笑着,她是在笑自己,笑自己的幻觉和欲望,笑她这种妖艳的模样——但若没有这些,这个世界岂不索然无味?我们中有一些人懂她。我们都将是被嘲笑的对象。人们都看得出我们的脖子变干瘪了,下巴变松弛了,走路姿态不再轻快,发际线也后退了。年轻人也一样,尽管他们还不承认自己会变老,不承认他们想象的美好生活不会实现,但他们已经知道,有些东西并不是那么理想的,比如身材不够修长,膝盖上的皮肤不够光滑。就连我们中最年轻、最漂亮的人都有对自己不满意的地方,比如眉形不好、鼻孔太大。所有我们这些漂亮的、上了年纪的人,都在迈向死亡之际打扮着自己,用生命来装扮自己,试图摆脱死亡的阴影。她让我们看到了这点。她进来的时候神采飞扬、笑靥如花、艳光四射。啊,瓦尔是不会屈服的!

13

她第一次做噩梦是在口试前那一周,从此以后,她每晚都会做噩梦。醒来之后,她大汗淋漓,浑身发抖,于是起床抽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但她没有告诉哈利。她谁也没告诉。

她梦见自己在进行口试的房间里,那是一个铺着木地板的房间,里面有几扇小玻璃窗和一张闪亮光洁的大桌子。她走进去时,测试她的三个男人正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吵架。她刚走进去就看见了角落里的一堆东西。她立刻就知道了那是什么,可她不太相信,她很-羞-愧,于是她走近了去看。那正是她所想的东西。她很害怕。那些用过的卫生棉和带血的内裤都是她的,她知道那是她的,而且她知道那几个男人也会知道。她试图站在前面挡住它们,可怎么也藏不住。这时,那三个男人停止了争吵,转过头盯着她看……

她焦虑极了。她又迅速地列出了一大堆计划,她早上一起床就跑去图书馆看书,直到闭馆。可一天结束后,她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看进去,脑中只是塞-满了文字。她向哈利诉说心中的恐慌,可他并不当回事。

“凯拉!你想的这些太荒唐了!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的害怕让他不耐烦了,他说她的主考官算个屁,她肯定能把他们哄得团团转。从他的不耐烦之中,她察觉到他对成年男人学英国文学的蔑视,只是她太过慌张、太过恐惧,所以并没有说什么。她很少和哈利说话,她没日没夜地看书、列计划,把完成事项一个个划掉,每晚都做着同样的梦。

考试那天,她走进那间铺着木地板的房间,看到那张光洁的桌子,以及坐在桌旁的三位主考官。他们为要不要开窗,如果要开,开哪扇窗、开多大争论了半天。他们就像住在一起、吵吵闹闹五十年的老年三人组。她看了看房间角落,那里空荡荡的。于是她坐下来。她浑身都在颤-抖。

两个多小时后,主考官走到她身边轻声告诉了她考试结果,她颤巍巍地走下楼梯。她感到自己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她不能在这儿,不能在他们面前,不能在沃伦楼哭出来。她抓着扶栏,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她不能在这儿跌倒,不能。面前的物体在她视线中闪烁、游动,还有一群人,看上去有些眼熟,没错,那是伊索、克拉丽莎、米拉和本。有人问:“怎么样了?”她在喉咙里艰难地迸出一声:“我通过了。”他们都欢呼起来。但他们一定看出来了,一定理解她的心情,因为他们把她抛了起来,周围洋溢着兴高采烈的气氛。他们将她托起来,一路走着。已经是四月,万物萌芽,空气中充满着清甜的香味。

他们带她去“托加”,点了酒,开始询问她具体情况,她向他们复述了几个考题,看到他们被吓住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对吧?他们问那些问题,只是想吓唬我,可它们真的吓到我了!”

她们喝了一杯又一杯。有人站起来去给瓦尔打电话。半小时后,她来了。这时,也有人给哈利打了电话——凯拉隐约感觉是米拉,因为伊索悄悄地跟她说了些什么。可是,哈利没有来。凯拉没有问为什么,她甚至压根没有提起这件事。他们点了吃的,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买了一些便宜的酒带到伊索家,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很晚才离开。凯拉没有离开。

伊索送瓦尔走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她回来时,看到凯拉像个孩子似的蜷缩在木椅边,双手抱着肩,浑身都在不住颤-抖。

“其实我失败了,伊索。”她说。

伊索脸色苍白地坐了下来:“你是说你撒谎了?”

“噢,没有,没有,他们说我通过了。胡顿走过来小声说我通过了。”伊索松了口气。“可我彻底垮了。”凯拉说。

伊索又斟了一杯酒。“伊索,没用的。我做不到。在他们的世界里,我实现不了自己的理想。我受不了。”凯拉跟伊索讲了她的梦。

“你对别人说过吗?找个人聊聊可能会好些。你告诉哈利了吗?”

她摇着头说:“那样他只会更看不起我。”她描述了哈利的反应,“都是一样的——哈利、哈佛、整个该死的世界,天哪!我还是回家,生两个孩子,剩下的人生都在烤面包、种花和织布中度过好了。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别瞎说!”

“你觉得那样不对?”

“天哪!”伊索站起来,踱着步,“我真受不了你那样的想法。”

“他们挫了我的锐气,他们有那样的力量,我给了他们那样的力量。从梦中就可以看出那是什么样的境地。面对他们,我没有底气。我受够了尝试,受够了向哈利证明我和他一样理智、聪明,受够了向哈佛证明我也能够写出那些了不起的杰作。”

伊索走来走去,双手环肩。凯拉看见了,也明白了,伊索正在切身感受着她的痛苦。“问题是,”伊索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烤面包和种花,会让你厌烦的。”

“不,不会。能做那些多好啊。”

“是啊,那些也是挺好的。我的全部身心都在告诉我,那是最好的,是极其重要的事。”

“不是根据哈佛或政客们的标准。”

“不是。可问题是——并不是说我觉得哈佛和政客们的标准,或男性建立的其他标准就正确——你得做比种花和烤面包更重要的事,是因为他们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短暂的,没什么营养,也没什么创造性。生小孩当然是很了不起的事,可——”她转身对凯拉说,“种子很早以前就在你身上播下了。你逃也逃不掉。你还不明白吗?”

她坐在那儿,啜着酒,颤-抖着。

凯拉看着她。

“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身\_体里也有这样的种子。”伊索颤-抖着说。

“种子。”

“我算是聪明,你也挺聪明。我们也都称得上优秀。我们拥有许多女-人没有的机会。我们的志向与我们的智力、背景是匹配的。我们要在他们那该死的世界里实现它。可假如我们放弃了,假如我们说,去他的,就让他们自我毁灭吧,我要去打理我的花园了。假如你那么做了,会怎样?对我来说是会不同的。假如你和哈利或别人走了,放弃这个烂摊子,回家生孩子、种花、烤面包,你仍然不会觉得自己有底气,你还是会对世界充满仇恨。你会加倍讨厌它,因为你觉得你在其中失败了。你还会讨厌你的男人,那个在外面有底气的人,那个可以实现理想,却不用饱尝那种仿佛被吞噬了灵魂的感受的人。”

“只是‘仿佛’而已,”凯拉讽刺地说,“米拉今晚给哈利打电话了,是吗?”

“呃,我不知道。”伊索闪烁其词。

“可他却没有来。我觉得是因为你在那儿吧。可他为什么不去门口等呢?”

伊索盯着她手里的酒。

“所以,我现在是进退两难了吗?”凯拉笑着伸了伸腿,“毁灭的种子把我控制住了?”

伊索笑了。

“过来亲-亲我吧,你这个末世论者!”

伊索走了过来。“听着,”她笑着说,“我不想成为替代品。感觉就好像——如果哈利不来,还有伊索。”

凯拉的脸皱成了一团:“啊,天哪。我已经尽力用最合适的方式对待你了!伊索,我爱你。但我不能承诺任何东西。你能吗?”

伊索笑着坐在地板上,凯拉也过去和她坐在一起,她们拥抱着对方,亲-吻了很久。

14

“真是的,”米拉环顾着瓦尔那乱七八糟的客厅,到处都是纸、油印传单和小册子,“据我所知,凯拉留在伊索家了,哈利都气炸了。他说了一些很恶毒的话。你当初说的是对的,他一开始就没当真。”

“男人啊。”瓦尔一脸嫌弃地说。

米拉看着她:“我很久没看见塔德了,出什么事了吗?”

瓦尔的嘴唇抽动了一下:“哦,都过去了。”

“你还好吧?”

瓦尔点燃一支烟:“最近我们似乎都有点儿忧郁。嘿,忧郁的词源是什么,英语专业的?”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了?”

“不是塔德的原因。我觉得不是。总觉得,我比自己想象中更在乎他。那是我的问题。有些人的问题在于他们觉得自己很在乎别人,其实不是。而我的问题却是,我总觉得自己不那么在乎,觉得没他们我也可以过得很好,可最后却发现我比自己想象中更爱、更需要他们。可这一次,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愧疚。一旦你开始质疑自己的行为,一旦你开始觉得自己在某些事上做错了,那么,一切就都摇摇欲坠了,因为上一周的错误行为可能是十五年前一次选择的结果,你会不由得质疑所有的事情,所有的。”

瓦尔把脸埋进掌心。

米拉担忧地看着她。她从没想过瓦尔会和其他人一样脆弱,她下意识地把瓦尔当成了超人。可是,现在,瓦尔在发抖。

“发生什么事了?”

“那是复活节期间的事情了。”她说。

复活节期间,克丽丝放假回家了。那是圣诞节过后她和瓦尔第一次见面,她们自然形影不离。克丽丝回家的那晚,她们聊到很晚。她们想单独聊天,不希望塔德在那儿,可是塔德坚持要留下来。当时的气氛很尴尬,她们很生气,但瓦尔不想伤害他。最后,大约凌晨两点半时,他终于去睡了,她们于是可以单独聊天。她们一直聊到天蒙蒙亮,然后亲-吻、拥抱了对方才回到各自房里。

第二天,塔德生气了。她们早上七点才回屋睡觉,下午才起床,他从早上醒来就被晾在那里大半天。他因为前一晚被她们排斥而生气。瓦尔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喝咖啡,他就朝她撒气。他怒气冲冲地看着她,还尖刻地批评她晚睡。她没理会他,就坐在那儿喝咖啡。他于是默不作声,开始假装看《时代》,把杂志翻得哗哗响。

“你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他突然说,“昨天晚上,你和克丽丝根本就不想和我说话。你们也一句话都没和我说,好像当我不存在似的。你无视我!”他说着站起来,走到炉子旁边,对着空咖啡壶咒骂了几句,把它呯的一声放在炉子上,“我还是不是这个家里的一分子了?”

如果瓦尔完全醒了,也许她会采取不同的处理方式。可她当时抬起头,讥讽地看着他,冷冷地说:“很明显,你不是。”

仿佛当头一棒,他脸色都变了。一瞬间,她觉得他快要哭了。看他这样,她觉得很内疚。她想过去抱抱他,跟他道歉,但已经太晚了。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

她试图补救,于是温和地说:“至少,在我和克丽丝的关系面前是这样。毕竟,她是我的孩子。我们很亲密,而且我们很久没见了。我们也想有独处的时候。”也许会没事,她也拿不准。她伤害了他,也将为此付出代价。也许他心里明白,却不会轻易地原谅她。即便那时,她还倔强地以为,也许会没事的。她又补充道:“塔德,其实你是我生命中很小的一部分。你一定得明白这一点,我快四十一了,我的人生很复杂。你闯进来,说我们在一起,我同意了,于是你好像以为这样就可以永远进入我的生活。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有问过我,是否希望你永远留在我的生活中吗?你就那样闯进来,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你表现得好像我们结婚了似的。听你的语气,就好像我只能和你-上-床,再也不可以和别人-上-床了似的。不可能!”

她一股脑儿说完了这些。塔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从厨房走出来,来到客厅,抱着头坐在那儿。

她喝完了咖啡。她当时又急又恼,没想到自己竟然那么生气。“爱情。”她自言自语着。她觉得,爱情让你隐藏自己的不快,所以,当它发泄出来的时候,就成了有毒的东西。但她不觉得愧疚,如同她欺骗他时一样。这时,克丽丝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塔德怎么了?”

瓦尔告诉了她。克丽丝“嗯”了一声。昨天晚上,妈妈没让塔德走开,她还在生妈妈的气。可今天早上,她又觉得妈妈太不近人情:“你不觉得那样说太无情了吗?”

“没错,是很无情!”瓦尔愤怒地吼道,“你觉得我什么事都能处理得好,是吗?”

“好像是的。”克丽丝说。瓦尔真想扇她一耳光。

她做好早餐,让克丽丝回客厅去叫塔德。他不吃。于是,她们一边吃东西,一边安静地看《时代》。这时,两人都已清醒,偶尔也会交谈几句。瓦尔还在生克丽丝的气,所以有点儿爱搭不理。

“对不起,”克丽丝说,“只是,他看起来很可怜。我从客厅路过的时候,还以为他在哭呢。我一直觉得你应该能治愈每一道伤口,让一切好起来,但如果你没那么做,就是你的不对。”

“是啊,”瓦尔苦涩地说,“我当然能。我就必须否定自己的感受。因为人们就希望母亲那样做。”

“我知道,我知道!我说了我很抱歉。”

“孩子啊。”瓦尔喃喃着,“作为母亲,就不应该有自己的情感,以便成为别人永远的慰藉吗?”

克丽丝看着她:“要不是我很了解你,我会觉得你在内疚呢。”

瓦尔把脸埋进掌心。“我确实很内疚,我伤害了他,心里也不好过。”她抬起头,“更糟的是,我想伤害他。我一直感觉被限制着。我想伤害他已经很久了。”

傍晚时分,瓦尔平静了一些,不再对塔德那么生气。她闻到客厅里有大麻的味道,知道他抽大麻是为了麻痹自己的感觉。她心中对他充满歉意,他看上去非常无助。伤害一个无助的人,是不可原谅的。她走进客厅,坐在塔德旁边的椅子上。

“塔德,对不起,我刚才说了那么残忍的话,”她说,“我很生气,而且觉得自己已经生气很长时间了,却不自知,所以,才以那样的方式发泄出来。我真觉得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如果你现在还在意这个的话。”

他猛然抬起头:“你和别人上过床吗?”

“什么?”

“你听见了,瓦尔!你到处和人-上-床吗?”

“你浑蛋!”她火冒三丈,“关你他妈什么事?”

“是你自己说的!你说要是我以为你不会,那就太自以为是了。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这样。我必须知道。”他的声音沙哑。她觉得火气下去了一些。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你觉得我会跟一个婊子在一起吗?”

她冷冷地看着他:“如果那就是你看待事情的方式,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你以为我过去二十年都在干什么?”

“这个我不在乎,那是在遇到我之前。”

“我明白了。你可以接受某个人并不一直都是你的,但不能接受她和你在一起时不是你独有的财产。”

他似乎没听明白:“你到底有没有?”

“有。”她回答。

“谁?”他一-屁-股坐回沙发上。他很沮丧,很绝望。

“那不是你该问的。我想告诉你的时候自会告诉你。”

他的脸突然绷紧-了。“谁?是谁?我必须要知道,瓦尔,我必须得知道!”

“老天!”她一脸反感地说,“蒂姆·瑞安。”

蒂姆·瑞安是和平小组的一员,是塔夫茨大学的本科生。

“瓦尔,他才十八岁!十八岁啊!比克丽丝还小!”

“那又怎样?你也没比克丽丝大多少啊。什么时候年龄变得那么重要了?”

“我要杀了他。”塔德咬牙切齿地说。

“老天哪,”瓦尔站起来,“去吧,把书里那些愚蠢的游戏都玩个够。我可不会浪费时间陪你玩。”她说着离开客厅,回到自己的卧室,坐下来开始写报告。几个小时过去了。她听见塔德去厨房倒了杯酒,又回到客厅,但他一句话也没和她说。大约晚上九点时,克丽丝饿了,开始准备晚餐。克丽丝问塔德要不要,他拒绝了。可是,她和瓦尔吃东西的时候,他又去厨房倒了两次酒。他走路东倒西歪,还差点儿滑倒了。每次返回客厅,他都一言不发。

克丽丝皱着眉头说:“妈,我今晚要出去,和几个朋友聚一聚。他们说巴特也要去,我已经几个月没和他联系了,很想见一见他。”

“亲爱的,别担心,我应付得了塔德。能出什么事呢?他喝醉了,可能会断片。如果出点儿什么事,我能跑,他可跑不动。”瓦尔笑着说。

她们快吃完的时候,塔德又跌跌撞撞地跑去厨房,可这一次,他倒完酒后,摇摇晃晃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去,进了瓦尔的房间,倒在床-上。他开口了。他开始滔滔不绝、源源不断地大声咒骂:“-yin-妇、贱人、婊子、母狗、荡妇、妓-女,我信任你,我以为我爱你,可我告诉你,瓦尔,我没那么爱你,没那么爱。我决不会原谅你,你个肮脏的荡妇,你个妓-女,你个婊子……”

他没完没了地骂着。瓦尔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说:“带上你那肮脏的价值观,给我滚出去。”可他却喊得更大声了。她砰的一声摔上卧室的门。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差点儿摔倒了,把门狠狠地拉开,又躺回床-上,继续骂。

瓦尔摇了摇头:“真逗,他最在意的居然是那个。我说他不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的时候,他很受伤,这我理解,假如他那么对我说,我也会伤心的。可他却这副德行!”

她们一边喝咖啡,一边面面相觑。他还没有停下来。“咱们可以把他扔出去,他这个样子,咱俩就可以办到。”瓦尔说。

她们相对无言。听起来真是荒唐。他醉得一塌糊涂,连路都走不稳,还那么伤心,要把他扔到大街上不管吗?不行。必须忍耐。她们没再说什么,直接放弃了这个想法。

“我可以叫警察。”瓦尔盯着她的咖啡说。克丽丝没有作声。

她们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塔德还是没有停下来。“婊子、臭婊子、妓-女、贱人。”他越骂越来劲,好像语言就能打垮她似的。

突然,他哭了起来。他抽泣了一会儿,微弱地叫着:“克丽丝!克丽丝!”

克丽丝抬头瞟了一眼母亲。

“克丽丝!克丽丝,过来和我说说话,求你了,过来,好吗?”

瓦尔皱了皱眉头,大惑不解。但克丽丝站了起来。

“克丽丝,过来,过来好吗?”

克丽丝过去了,对母亲的使劲摇头示意视而不见。

她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他。瓦尔坐在那里,可以看到房间里的情形。

“坐下,克丽丝,”他拍拍床,她坐了下来,“-上-床来,好吗?你和我,克丽丝,别管那个贱人,关上门,过来和我干吧。克丽丝,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就一直想干你。我们不用管她,她可以去找十个人来,过来,克丽丝,躺下,亲-亲我。”

瓦尔一动不动。她可以看见克丽丝坐在那儿。克丽丝看起来既不生气,也不害怕。她正用手抚-摩他的额头。他似乎没注意到,他的那番话并没产生影响。他反反复复地说着,几度抓住她的手腕。她平静地坐在那儿,同情地看着他。许久后,克丽丝站起来,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我得出去了。”她轻声说。

她来到厨房。“车钥匙呢?”她面无表情地问母亲。

瓦尔冲自己的手提包努努嘴。塔德挣扎着站起来。

“好啊,贱人,你要我走,我这就走。我走,我要和克丽丝一起走,我们要出去喝一杯。”

他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走到门口。瓦尔站起来跟着他。她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去开车载克丽丝。她对克丽丝也不放心,不知道她有多同情他,不知道她把界线画在何处。她站在门边,看着他们,他们看不见她。克丽丝已经发动了车子,她见塔德走近,便摇下了车窗。他想开车。他坚持要开,正在和她争,叫她坐到副驾驶座去。瓦尔不想干涉,这是克丽丝自己要面对的问题。可她的身\_体随时准备着,就像蹲在起点线前的赛跑运动员一样。如果克丽丝准备打开车门,她就会立刻冲上去阻止。当时那种情况下,多犹豫一秒都显得如此漫长。可她听不见克丽丝说话,只有塔德在大声嚷嚷着什么,也听不清楚。克丽丝好像移开了。瓦尔把手搭在门把上,准备开门。但克丽丝摇上了车窗,塔德抓着车门不放。突然,他放手了。可还没等瓦尔松口气,他又摇摇晃晃地转到另一边,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克丽丝把发动机关了,他们坐在一片黑暗中。瓦尔猜,他们在说话。他们在里面坐了很久,但瓦尔看不太清楚。路灯照亮了车身,克丽丝的脸半明半暗。瓦尔想上厕所,可她还是站在那儿看着。好像没完没了了。瓦尔小声地抱怨着:“臭丫头,何必这么心软呢?”

然后,车门打开了,克丽丝下了车,走上台阶,进屋来。瓦尔退回屋里,她不想让克丽丝知道她很担心。克丽丝把车钥匙扔在桌上。

“我从后门出去,走路去。”她冷冷地说。

瓦尔还来不及阻止,她就走了。她担心克丽丝独自在剑桥走夜路,但克丽丝从不理解有什么好怕的。她说,她的朋友经常独自走夜路。瓦尔跟她讲了夜里独行的危险性,她只是耸耸肩。她觉得,只要你不想着会出事,就不会出事。她觉得很安全。不管怎么说,她还是走了。瓦尔拿起车钥匙,藏了起来,她希望自己明天还记得把它藏在哪里了。然后,她收拾了桌子,开始洗碗。过了一会儿,塔德也踉踉跄跄地进来了,他直冲向橱柜去倒酒,把苏格兰威士忌洒在了橱柜和地板上。

“你已经喝得够多了,塔德,会生病的。”瓦尔硬生生地说。

“给我闭嘴,你个臭婊子。”塔德想继续骂,可他已经没力气了。他想朝客厅走,可他的身\_体不听使唤,转不过来,于是,他顺道走进了卧室。他一头栽倒在瓦尔的床-上,灯还亮着。她把厨房打扫干净,锁了门,为克丽丝留了灯,就走进了客厅。她打算坐在这里等克丽丝回来。突然,她听见砰的一声,赶忙起身跑到走廊。塔德正在卫生间里吐,走廊的地板上满是呕吐物。她回到客厅,点燃一支烟。塔德从卫生间出来,踩到自己的呕吐物滑倒了,他骂骂咧咧地回到卧室。她想,他就这样满身秽物地睡在我床-上吗?她在心里咒骂了他,咒骂了自己,也咒骂了全天下的男人。凌晨五点,克丽丝悄悄地回来了。克丽丝经过客厅回到自己房间时,瓦尔睁开了眼睛,但克丽丝看都没看她一眼。

“当然,第二天,他感到十分狼狈。一开始,他只为弄脏了家里而道歉,好像他就只做错了这一件事似的。我告诉了他他的所作所为,他难过地哭了。可说实话,米拉,我没什么感觉。或者说,我觉得在赶他走之前,应该让他调整好状态。那天是复活节,克丽丝几乎睡了一整天。我们三个人本应该去布拉德餐厅吃晚餐的。他说他还约了一群人要去庆祝天使报喜节,因为和复活节没差几天。但我必须得和塔德做个了结。他痛哭流涕,伤心不已,一个劲儿地道歉。他还给克丽丝写了张字条,又撕掉了。

“他就是不肯听我说话。他为引诱克丽丝一事而不停地道歉。我怎么说他也不明白,我不是因为那个而生气。他根本不可能引诱得了克丽丝的。”

“可他这样对克丽丝也太不应该了,太不像话了!”

“是啊,是不应该,”她闷闷地说,脸上满是同情和悲伤,看上去难过极了,“但不是出于他想象中的原因。他觉得他不应该破坏规则,他的错误在于损害了克丽丝的名誉、尊严或是诸如此类的玩意儿。他完全搞砸了。”

米拉很费解的样子。

“你看,他生我的气,是吧?他有权生气,我伤害了他,这点我不怪他。我不是希望他像个他妈的圣人一样坐在那儿,打了他左脸,他又伸过右脸来。我希望他生气,但重要的是他生气的方式——他最后选择了最能伤害我的方式。‘我可以上她的女儿。’或许,他觉得最能伤害我的方式就是伤害我女儿的感情。不管是哪一种,他都觉得他能通过克丽丝带给我最大的痛苦。这种想法本身就很可耻,很浑蛋。可考虑到塔德和克丽丝关系还不错,他们爱对方,那又另当别论了。他们真的很爱对方。克丽丝对他的感情和对我的不一样,要多一点儿异性相吸,少一些个人感情。她并不想老跟他聊天,她在和我交谈的时候,并不希望他一直在身边。但他们在乎对方。他从来没有好好琢磨过这一点。他在忙着报复我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自己是在牺牲他和克丽丝之间的关系,他把她对他的感情当成了可以牺牲的东西。

“但她什么都明白。我那样对他,她很同情他。她觉得——我想她一直是那么觉得的,和我在一起的人总是吃亏的。我知道她这么想是不公平的,但她是我的女儿,我不会去改变她的想法。她同情每一个和我在一起过的年轻男人,至少是那些长相不错的男人。从这个角度来说,她自己也很残忍,就像她觉得我对塔德很残忍一样。可是,当她拿着车钥匙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表情。她感到厌烦和愤怒,但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的感情。我觉得,她对塔德和我都很厌烦,所以想走开吧。这是可以理解的。”

“瓦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你怎么能让他对她说那样的话呢?我要是在那儿……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会揍他!”

瓦尔摇了摇头。“是啊。”她说。米拉手扶着酒瓶,一脸质疑地看着她。“米拉,克丽丝十八岁了。他在和她说话。我如果干涉,就会显得我不相信她自己能应付。结果表明,她应对得很好。如果她要我帮忙,我会去帮她,可是她没有。”

米拉缓缓地摇着头,她不理解,却也没有争论。

瓦尔疲倦地说:“很久以前,我就放弃遵守规则了。既然我不按规则生活,那么,在我需要它们的时候,也就没办法拿来用。‘先生,你太放肆了!把手从我女儿身上拿开!’说这个没意义。克丽丝和我经历过很多困难,甚至更糟糕的事。这时候讲法律没用。”

“之后克丽丝是怎么想的?”

“厌恶吧。塔德清醒了,我叫他走。他想留下。他想和克丽丝谈谈,可她还在睡觉。我坚持让他走,因为我看得出来他已经没事了,他不会在回家的路上被车撞到。他走后,克丽丝才起来。我猜她就是在等着他走。我俩面面相觑。她喝了点儿咖啡,我们开始交谈。她仍然很同情他,可她不想看见他,也不想和他说话。我没有对她说刚才和你说的那番话。我告诉她,他试图用最残忍的手段伤害我,那就是利用她。她抬头看着我说:‘但是,他真的想和我-上-床——在昨天晚上以前就是。我也想,但我没那么做。塔德也没那么做,但我本可以的。我本想……’我问她:‘那你为什么没做?’

“她耸了耸肩。‘我不想和你比较。不管结果怎么样,和你比较,我都会觉得不舒服。可他确实想过。’我同意她说的。话就说到这里。她待到假期结束才走。塔德打过几次电话,想和她通话,但被她拒绝了。她走的时候状态还不错。

“可是,米拉,每当我坐下来想起这件事时,我就浑身发抖。各种负疚感向我袭来。我想,如果我没有这样做,没有那样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我觉得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是因为我坏了规矩。可是,我要怎么做才能不坏规矩呢?我难免会想,就因为我坏了规矩,我的孩子为此付出了代价。”

“我没有破坏规矩,我的孩子也付出了代价。诺姆和我离婚对孩子们的打击比这件事对克丽丝的打击还要严重。可我丝毫没有破坏规矩。”

“可你的孩子没有被拖进如此丑陋的一幕。”

“没有。可要不是玛莎阻止了我,他们会被拖进更丑陋的一幕——发现他们的妈妈在浴室里割腕自杀了。或许是我割得不够深。”

“我不知道你还自杀过。”瓦尔瞪大眼睛,仿佛才认识米拉似的。

“这有改变你对我的看法吗?”

瓦尔把手搭在米拉肩上:“有一点儿。第一次见你时,我觉得你有一点儿——可以说是肤浅吧。但我现在不这么认为,很久之前就不这么认为了。你向我坦露了内心,你一直都有丰富的情感。”

“你说得对。我有丰富的情感,可它们被埋葬了。是我自己埋葬了它们,还在坟墓上种了花。是离婚破坏了葬礼。”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天知道,那会给孩子们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缺席的爸爸和情感压抑的妈妈。克丽丝比我的孩子们要聪明许多,也坚强许多。”

“也许吧。当然,你说得对,那种影响是无法计算的。可你不觉得情感丰富也有一点点好处吗?”

“嗯,有一点儿吧。比如昨晚在派对上对某个人不礼貌,今早就会觉得愧疚。它能让你保留人性吧。”

瓦尔摇了摇头:“希望如此。太他妈痛苦了,我真希望它们多少有点儿用处。”

这时,门铃响了,伊索走进来。“天哪,这世界真是一团糟!”她一脸担忧地说,“我刚在哈佛广场遇到塔德了,他说你们吵架了。”

“不是吵架,是分手了。”瓦尔简短地跟伊索讲了事情的经过。

“哇,果然很严重。”

“还出了什么事儿?”

“凯拉!她和我待了一周,这期间哈利到处去跟别人说我勾引别人的妻子,叫他们当心我之类的话。结果她竟然回到他身边去了!

我简直想不通。我们在一起时那么幸福,她和我在一起很开心。我这不是狂妄吧?你们看出不同了吧?”

“你们的关系光华四射——”

“如晃动的银箔&[11]&。”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哦,全都是废话,至少我听着像废话。她说她是一气之下才来找我的,就因为她口试过后,哈利没有出现。他可真是够了——他本应该明白她有多么害怕。如果不明白,就说明他不在乎她。她还说没办法做决定,要好好想一想,做出正确的选择。”

“不过,凯拉就是那样的人。她从来不相信自己的感觉。”

“我知道,”伊索抚-摩着前额,好像在拂去汗水似的,她一直做着那个动作,“他说是想让她学会独立,所以他才没来,之后他也不会来,因为我在那儿,而现在,她没有考试的压力了,他们应该重新开始。此外,夏天她要把公寓租出去,因为他们要去阿斯彭参加物理学会议。她竟然去了!”

“去阿斯彭了?”

“没有。回去转租房子了。重新开始。呸!”她摇着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束缚着她似的,“我知道她不相信自己的感受,但我希望她稍微多考虑一下我的感受。断了又好,好了又断。你们知道吗,我爱她!”伊索出人意料地加了这句话,“我要告诉她。我必须告诉她,我觉得她很残忍。她-搂-着我、哄我,把我当成个擦破了膝盖的两岁孩子似的。她让我坐下来,冷静一下,非常理性地解释说,她的第一责任是哈利,因为她认识他在先,以身相许在先,除此之外,他还是她的丈夫,而那是一种契约!你们能想象吗?”

“她那么做我倒是能想象得出来。她脑子里装着一本道德账,罗列了各种优先事项:最重要的、相对重要的……”

“他们长久不了的,”瓦尔说,“和哈利待两三周,她的理性就又会消失了。和他在一起,她非常情绪化。”

“不管是谁和哈利在一起都会变得情绪化!”

“你们觉得她还会回来吗?”伊索满怀期待地问。

“嗯,我打赌,她和哈利在一起待不过这个夏天。除非她比我所想的更有决心、更憎恨自己。”

伊索叹了口气:“我本以为这个夏天我们会过得很愉快……”

瓦尔拍了拍她的手背:“伊索,我们可以去海边散步……”

伊索笑了:“我知道你所谓的‘散步’是什么,姐们儿!要进军华盛顿吗?不了,谢谢!”

提到政治,瓦尔皱起了眉头:“老天,我居然忘了!我还得准备今晚的报告呢……我不能陪你们了,我居然忘得一干二净,”她开始收拾文件,“抱歉,你们得走了。”她们于是笑嘻嘻地起身告辞了。

来到门外,她们面面相觑。这样被打发走,她们有一点儿受伤,但她们更担心瓦尔。“你觉得像她这样担心那么遥远的东西,好吗?你不觉得这有点儿不切实际吗?”

米拉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不觉得瓦尔神经过敏。”她们慢慢地往家走。“我想人能有点儿事做总是好的。”

“哪怕做的事情毫无用处。”伊索悲伤地说。

15

一九七〇年二月,杜克转到了新英格兰的一个基地,从那里可以乘车往返剑桥。他很高兴。结婚以后,他和克拉丽莎就没有真正住在一起过。他们只有周末和假日才有机会相聚。有时候,他一个月都见不到她一次,尽管他工作非常忙,可一有空他就很想她。克拉丽莎是杜克热情的来源,像一团跳动的火苗,温暖着他麻木的手指。这种感觉并不只是性方面的,她精神上的热量也温暖着他。

可是,她进哈佛的这一年半以来,他感觉,好像她正在从他手中滑走,好像他再也无法完全抓住她了。他怪自己去越南待了九个月,怪她的朋友们影响她。他觉得哈佛被知识精英主义和激进主义渗透了,所以,他不仅怀着愉快的心情,而且带着一种目的感,去期待一种新的生活:他要重塑他们之间的关系。为此,他还买了一辆保时捷,停在克拉丽莎住处的门外。

克拉丽莎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她对别人意图的警惕性,令她流露出一种成熟老练的气场。可她柔和的脸庞,她害--羞-的样子以及毫无心机的举动,都令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她今年二十五岁。

克拉丽莎是她那个年代的花朵,是主流媒体、心理学家、教育者和父母都想培养的那一类女孩。她总会令女-人们惊讶,因为她好像没有过任何困扰。她承认,除了肌腱撕裂,她没有遭遇过什么痛苦,且并无炫耀或-羞-愧之意。她出生在有教养的家庭里,她和她的姐姐从小在关爱中、在温和的训导和自由的教育中长大。她们一直受到人性化的对待,上幼儿园时可以在角落里玩洋娃娃。她们住在斯卡斯代尔一座漂亮的老房子里,但克拉丽莎身上不仅没有沾染那里的势利风气,更是居然不知道这种风气的存在。在学校里,姐妹俩学习好、体育好,而且还很受欢迎。她姐姐后来当了儿科医师,已经结婚且有了五个孩子,目前和丈夫一起住在南加州的一所大房子里。姐妹俩关系很好,近乎完美:没有竞争,也没有嫉妒,因为这些东西都没有存在的理由。

这群女-人刚见到她时,会安静地听她讲述她的过去,虽然她很少提起。她们常说,她的过去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太幸福了。她们就像听神话一样听着,最后还得回到自己那不幸的生活中去。此外,克拉丽莎对她们的故事也很着迷。她经常会问:那是什么感觉?她对痛苦情感的认识来源于书籍和她的想象。迈入青春期之后,她会一坐几个小时地阅读,认真体会安娜·卡列尼娜、伊万·卡拉马佐夫或艾玛·包法利的感受。尽管她出生在一个信教的家庭,而且很多个暑假都是在北达科他州的家庭农场里度过的——他们家族大多数信教的人都住在那里,但是,她也没遇到过信仰危机。她可以完全接受天主教教条,也可以单纯地信奉上帝,而自从她学习了几何、代数、三角学和微积分后,也可以轻易地意识到宗教中一些荒谬之处。这些都是她克服困难、提高理解能力的步骤之一。

她曾就读于拉德克利夫学院。她在父母朋友举办的一场派对上认识了杜克,并以最得当的方式谈起了恋爱。杜克的家族历史悠久而有名望,他的家人有从西点军校和常春藤名校毕业的,也有从政的:他们家出过一个纽约州长和一个州政府秘书长。双方家庭都很满意他们的婚姻。他们在一起,似乎注定会幸福终老。结婚四年了,克拉丽莎额头上没有一点儿皱纹,那安定的满足感说明了一切。

但有一个秘密克拉丽莎很少说起,大多数人也不知道。大学期间,她参与了附近罗克斯伯里拉丁学校的一项计划,帮助犹太区的孩子们识字读书。这种事通常都让人束手无策,她却表现得很好,不像有些人去那儿是向“愚蠢的穷人”展现白人的优雅和文化的,而是像另外一些人一样,是去那儿学习、了解他们的。她渐渐成为邻里之间“大家庭”的一分子。人们很信任她,她还介绍其他人进来。她参与的读书计划非常成功。大学毕业后,杜克去了国外,克拉丽莎和罗克斯伯里的一些人用联邦资助扩大了该计划,有两年,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罗克斯伯里。她在那儿生活,在那儿工作。杜克很不高兴,他坚持让她在剑桥租房子。他希望舒适的房子能诱惑她,让她晚上能待在家里。但是,克拉丽莎喜欢罗克斯伯里,她在那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生气。她在那里见识到了太多的痛苦,弥补了她对痛苦的无知。每当她向我们提起那些年,她的眼神就很明亮,表情也很有活力。她在那里甚至还有情人,这一点,她也是很久之后才告诉我们的。

虽然计划很成功,但尼克松上台后,资助就断了——那是他上台后的第一个举措。克拉丽莎不得不离开。她去了哈佛的研究生院就读。比起其他英语专业的学生,她更加质疑自己去那儿的目的,但是,她并没有说出来。可是,有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又会扪心自问。

“人们觉得培养年轻的学者和老师,就能对社会产生影响,就能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可我真的很怀疑,是不是记住英国的那些国王、明白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关键——也就是我们主要所学习的内容——就能让你在这些方面的学识有所增长。这倒更像是在比赛‘如何更好地阅读一篇文章’。”

“你希望回到罗克斯伯里吗?”瓦尔笑着问。

“不,回去也没有意义。钱没了,人也散了,白人去那边更加危险了——没什么值得回去的,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但或许对有些白人来说不是。再说,那就像是一种寄生,我在那里时过得很愉快,但我也必须承认我从他们身上汲取了养料,我依附于他们生存,而忽视了我自己的生活。在哈佛就不会有那种感觉。”

她的各科成绩都很优异,而且似乎有望当上助教。哈佛的英语专业研究生有三种工作机会:当哈佛的助教、耶鲁的助教和普林斯顿的助教。自一九七〇年以来,人们很难想象哈佛会聘用女-人,普林斯顿也不太可能让女-人任教,所以,大家都希望克拉丽莎能被耶鲁聘用。别的都不成问题。用智慧和高尚办不到的事,她的家族关系能办到。

杜克调走后,克拉丽莎很少露面了。像我们一样,她也在准备口试。晚饭她得回家吃,因为她晚上想和杜克在一起,白天她要看书,抽不出时间。可是,四月初口试之前,某天下午她来到了伊索家。她看上去不像平常那样平静,但又说不出有什么具体的不同。米拉说她的表情有些忧郁。但克拉丽莎什么也没说。

她的口试很顺利地通过了,一群朋友出门庆祝。杜克回家后也加入了他们。他为她的成功而高兴,并且为她骄傲。不像凯拉和米拉,克拉丽莎通过考试后显得欣喜若狂。杜克有几天假,可以在家陪她,那些天,大家都没去找他们。不久之后,他们发现两个人都红光满面,尤其是克拉丽莎,她面色红润,一脸满足。伊索说,你老觉得他们才刚起床。之后杜克就回去了。克拉丽莎在图书馆里闲逛,寻找论文的选题,又和朋友们聚在了一起。不过这一次,她提到了困难。杜克遇到了难关。

“他被迫过着一种精神分裂般的生活。他回家来,脱掉制服,穿上牛仔裤和摩洛哥衬衫,还要包一条印度头巾——为了不让头发长长,他不得不那样做。我倒挺喜欢他那身打扮,但他不愿老包着头巾,宁愿把头发留长。他戴上念珠,我们去哈佛广场吃饭、看电影或者闲聊。可第二天,他又穿回他的制服了,专心地敬礼、立正,听他的同事讲印度乐队中的怪人和嬉皮士。我觉得他很讨厌这种不断的转换。”

“他表现出什么了吗?”伊索顽皮地眨着眼问,“他进门的时候叫你立正了吗?你每天要写一式三份的工作报告吗?”

大家都笑了,可克拉丽莎皱起了眉头:“差不多。是这样的,他想融入他们那群人的圈子,但又想融入我的世界。他觉得哈佛的学生太激进了。”

“那他应该听听我们常聊的那些。”凯拉干巴巴地说。

“别这么说,其实他说得对!”瓦尔抗议道。

其他人也大声嚷嚷起来。她们声称,除了瓦尔,其他人一点儿都不关心政治,她们简直政治冷漠得可耻。

“我同意,我同意,”瓦尔笑着说,“但我们还是对政治有兴趣的,只是不积极而已。我想,不积极的一个原因在于这里的政治问题太温和了,而且与我们自己的激进主义没什么现实上的联系,所以引不起我们的兴趣。”

“我们?你说我们激进?”四个人朝她嚷嚷起来。

“你们真是的!”她欢快地说,“我们因为什么聚在一起?因为什么成为朋友?我们几乎没什么共同点,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我们的兴趣大相径庭,我们的年龄和背景都各不相同。我们为什么如此讨厌哈佛?为什么大多数研究生不喜欢我们?”

“我们对哈佛的体制不满,对国家的政治和经济政策不满,就像‘新左派’一样。但我不是‘新左派’的成员,我参加了两次他们的会议就退出了。老天,那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啊!我讨厌他们不是因为他们好战,而是因为他们的价值观和他们反对的人的价值观是一样的!他们像天主教堂、哈佛、通用汽车公司和美国政府一样高高在上!我们反抗所有已确立的秩序,因为我们反对男性霸权。我们想要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至于如何不同,我们也说不清楚,但它肯定不是现在这样——”

“一个我可以烤面包、种花,同时还能被当成一个聪明人看待的世界。”凯拉咬着唇,小声说道。

“是的。”

“或者,在那样的世界里,杜克无权让我每晚都做饭,不能说他做的就是工作,而我做的就不是。再说,他本来就喜欢做饭,而我讨厌做饭。”克拉丽莎有些严厉地说。

女-人们都转过头看着她。她之前从没提过这一点。

“是的。我们都在反抗那个属于自大而又空洞的白人男性的世界,以及他们让这样的世界合理化的意图;我们同情每一种不正统的东西,因为我们都感觉自己是不正统的;我们都反对战争,反对已经确立的东西,反对资本主义——”

“但我们不是共产主义者,”凯拉说。她转身对克拉丽莎说:“我们都是可耻的政治冷漠者。”

“我的天哪,对我们来说,共产主义有什么?从现实层面来说,它只是同一种意识形态的又一种变体而已。”

“嗯,”克拉丽莎若有所思地说,“但我觉得,我们大多数人大体上是接受社会主义的。”

她们面面相觑,然后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这真是太神奇了!”凯拉跳起来,“我们之前从没讨论过这点,从没谈起过信仰!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信仰什么,我只知道,我们对某种深层的东西有着共同的看法……”

“但我们所信仰的也是每个人都信仰的啊。”米拉不解地说。

她们起哄道:“那你跟我们讲的去沃德家过圣诞节的情形,又怎么说?”

她笑了:“我在这儿待得太久了,别的世界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了。”

“杜克的信仰就和我们的不一样。我在想,男人们的信仰是否都和我们的不一样。”克拉丽莎痛苦地皱着眉头说。

瓦尔同情地看着她:“我知道,所以事情才那么困难。当然,我们的这种激进主义,是最具威胁性的。不仅因为我们有枪有钱。他们试图让我们在他们的嘲笑中灭绝,试图让我们在他们定义的形象中灭绝——就像他们对黑人所做的那样,我想,他们做得不是很成功——他们完全不把我们当回事,就是他们的某种可怕手段。”

凯拉僵硬地坐着,看着瓦尔。她手拿两支烟轮流抽,自己却还没意识到。

“因为我们威胁到的是男权正统化。假如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出生在WASP&[12]&家庭,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都有钱——换句话说,都有能被称为‘正统’的身份标志。那个男人会被看重,女-人却不会被看重,无论她有何作为。看看他们是怎么对待埃莉诺·罗斯福的。男人一旦失去了正统感,就等于失去了优越感。他就得从其他人身上寻找自己生存必需的优越感。不正统的男人,比如黑人和奇卡诺人,也遵循着这样的模式,但他们只能从女-人身上找优越感。男人一旦失去了优越感,就等于失去了权势。我们所谈论的‘被阉割的女性&[13]&’也就是这么来的吧。‘被阉割的女性’拒绝假装认为男人比真实的他们更优秀,比女-人更优秀,于是被阉割了。这一简单的事实——人人平等,对于摧毁一种文化,比原子弹的威力还大。所谓的破坏,就是说出事实。”

女-人们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啊,天哪。”凯拉轻声咕哝着。

“有些男人不是那样的。”米拉坚持说。

“也许只是暂时的吧。作为个体,有的男人能独善其身。但这种社会结构把我们逼到了死角,没人能逃离。”瓦尔冷酷地说。

“我不相信!”米拉眼角--湿--润了。

瓦尔转身对她说:“总有一天,你会相信的。”

米拉转过身去,不看瓦尔。

这时,克拉丽莎慢悠悠地说:“比如说,杜克在他所处的环境中感受到了敌意。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可他就是不承认,于是就埋怨剑桥和哈佛。他很沮丧,因为他曾经举枪杀敌,可他现在却找不到一个明确的敌人。他觉得,那种敌意就像雾霭,包围着他,他不停地移动,想抓住什么坚实的东西,可什么也抓不住。”

“但他的情绪一直都很低落。”

“是啊。所以,一旦报纸、杂志或电视上出了什么事,他就开始宣讲,吓唬我说草率的自由主义多么万恶。可有时候他的想法也非常草率,我不得不给他指出来,而这总会引发争吵。”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但我还是得说:‘和价值观不同的人,能一起生活吗?’”伊索身\_体前倾,死死地盯着凯拉说。

瓦尔看了看克拉丽莎:“你觉得呢?杜克一辈子都会待在军队里。”

克拉丽莎表情一僵。她抿着嘴唇,不安地说:“我觉得爱情能让人改变。”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在转移话题。酒仍然传来传去,可除了伊索,没人再喝了。那天晚上,除了伊索,其他人都不喜欢瓦尔,奇怪的是,她们对彼此也没什么好感。她们不希望在瓦尔描述的世界里,通过别人的生活看到自己的妥协,看到自己的被同化。她们开始微妙地、几乎不露痕迹地和瓦尔、和彼此之间保持距离。但情绪的变化是可以捕捉到的,她们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心中的空缺需要填补,最终她们又都和伊索这个天真的、不会伤害别人的人走得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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