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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生土长的德意志战士

你们没有与其他族群混融,而只是维系于自身之间……你们一直是德意志土生土长的民族……你们一直持守着你们先祖自古以来的生活方式。

——詹南托尼奥·坎帕诺,1471年

1458年,皮科洛米尼成功地当选为教宗,作为庇护二世,他将抵御土耳其的威胁视为其首要的任务之一。他在筹备一次圣战运动的时候发烧生病,于1464年去世。接替他的是保罗二世。这位新教宗因对其前任的政策不抱好感而为人所知。皮科洛米尼的人文主义旨趣引起了保罗二世的怀疑,而且他对人文主义者的保护也让这位新教宗感到厌烦。保罗二世同样注意到了土耳其战争,但直到1470年尼葛洛庞帝(Negroponte)落入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的手中之前,他对此并不关心。这座位于爱琴海优卑亚(Euboea)岛的威尼斯屏障的陷落迫使这位出生于威尼斯的教宗不得不去采取行动。他要求德意志皇帝腓特烈三世在雷根斯堡(Rengensburg)[1]召集帝国会议。1471年,会议在这个位于巴伐利亚东部的城市举行,其目的在于征集德意志军队参加圣战。

在筹备过程中,腓特烈三世提议锡耶纳主教弗朗西斯科·托德斯西尼-皮科洛米尼——庇护二世的侄子,后来成为教宗庇护三世——作为教廷使节团的首席代表。他被推举乃是得益于他叔父的关系,以及他与那些德意志领导者们的联系,而后者仍然为议会的征税问题焦头烂额而不愿与教会合作。这位主教还需要一名讲演者,该讲演者需要具备安抚、取悦,以及鼓动听众的能力,以便使他们能够“为了捍卫基督教的信仰,拿起武器,冲入残暴的敌人之中”。詹南托尼奥·坎帕诺(1429—1477)——主教团的成员之一,教士,同时也是一位功成名就的演说家——很快就被选来充任这一职位。坎帕诺是佩鲁贾大学(the University of Perugia)[2]的一名修辞学教授,传说他出生于坎帕尼亚田间的一棵月桂树下,他的事业得益于他那智趣洋溢的才华,“因此”,当时的人们都一致认为,“他是最具感染力的人”。他的修辞和文学造诣不只是引起了教宗庇护二世的注意,而且也使他获得了一些官方使节团的委任。然而,他所加入的雷根斯堡使节团是十分特别的;因为除其他人外,它还包括有“塔西佗”。在普及《日耳曼尼亚志》手稿及其内容方面,主教托德斯西尼-皮科洛米尼以及他的坎帕尼亚演说家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托德斯西尼-皮科洛米尼把他继承自叔父的手抄本借给了德意志人文主义者,以供他们抄录;另一方面,坎帕诺在雷根斯堡的讲演中充分利用了塔西佗的著作。尽管这次演讲没能调动起德意志人去参加圣战,但它却成功地给他们带来了关于他们过去的一种新的理解。

当时的人们将坎帕诺比为罗马最聪慧的诗人奥维德,亦将之比为罗马最伟大的雄辩家西塞-罗。而“在他完成的所有讲演中”——坎帕诺作品的编纂者米凯勒·法勒诺(Michele Ferno)后来写道,雷根斯堡的那次演说“是最绚丽,也是最具说服力的”。但很不幸,这篇演讲却从来没有得到发表。帝国议会参会者之间的争议使它胎死腹中。但是演讲稿很快就通过手抄本以及在1487年左右出现的刊印本流传出去,以便对接受它的德意志人发挥它迟来的影响力。这篇演讲一经公之于众便成为一篇经典,并被认为可以与皮科洛米尼在法兰克福的著名演说相媲美。

“为鼓动德意志领导者抵抗土耳其人,并且为了称扬德意志人”而为帝国议会所作的雷根斯堡讲演——正如其说明性的标题所表明的那样——目的在于说服,并包含有大量阿谀奉承的成分,它所罗列的论据既不明晰又缺乏逻辑。然而,它就像一首和谐的乐章,它所奏响的主题——德意志军士的英勇和顽强、荣誉、高贵、自由以及刚毅——时而柔和,时而响亮,但几乎贯穿整个乐曲,其目的在于唤醒萎靡冷漠的听众:“现在,现在你们必须振作起来!”因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和基督教信仰的延续已危在旦夕。坎帕诺动人心弦地提醒他的听众注意他们的敌人以及自己已经遭受的暴行:男人和女-人们的惊恐哀嚎,忧惧和不安,以及“给土耳其主子做奴隶的男孩们——至少,他们没有被扼杀在摇篮里”。面对这样的危险,德意志人比其他任何人更有义务挺身而出、奋勇作战。他们的过去赋予了他们相应的责任:“因着你们祖先最为辉煌的佑护[per gloriosissimas umbras partum vestrorum],我恳请你们:确保德意志还是当年的德意志,并确保现今麾下的战士本色依旧”。

关于这段英雄般崇高的过去,坎帕诺乃是窃自《日耳曼尼亚志》中那些颇具说服力的内容,尽管他没有说明资料的来源。他所描述的男人和女-人们都像是勇敢的武士,而这些武士即便是在他们的婚姻誓约中,也表现出了对武力的热爱:人们用一匹战马、一支长矛,以及一面盾牌来换取一份嫁妆。男人们往往带着他们的武器去追求荣誉;女-人们则时刻准备着重整战斗中动摇的精神,并照顾伤者。他们共同保护德意志的自由,击退罗马的入侵者。坎帕诺的演讲与皮科洛米尼的演说同样是修辞学家的作品:前者的技巧是改编、夸张,以及在所需之处捏造事实。据《日耳曼尼亚志》的描述,日耳曼妇女会在战场远处用祈祷呼喊为自己的男人提气,然而这远远不够,坎帕诺使她们拿起武器并与敌人展开肉搏战。他在自己所罗列的那些以人祭献媚神灵的民族中——尽管他发现塔西佗的著作中提到了日耳曼人——忽略了Germanen(日耳曼人),而且还将他们当作宗教虔敬的一座标杆,这个曾经尊奉战神马尔斯(Mars)为最高神灵的民族成为基督徒之后,在信仰、虔诚,以及在宏伟教堂的建造方面超越了其他所有的民族。虽然塔西佗明确提到,商业之神墨丘利(Mercury)乃是日耳曼万神殿中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而且他们除了丛林之外没有任何的宗教建筑,但这无关紧要。坎帕诺的花言巧语就是要强调日耳曼的强大和虔诚;因此,尽管塔西佗的《日耳曼尼亚志》只是提到说日耳曼人做事的时候总是带着兵器,但这位才华横溢的演说家却夸大了这点,他甚至让这些人在进入神庙时都戎装携武。就这样,随着翎毛笔的几笔轻描淡写,塔西佗所描绘的德意志祖先就成为英勇和宗教虔诚方面的典范,而不再是野蛮人。

以同样的方式,坎帕诺使他的听众相信他们先祖的和睦一致,尽管塔西佗对日耳曼内部血腥的冲突幸灾乐祸,而且由于这将会保护帝国而祈祷罗马敌人们之间的这种内部仇恨无休无止。然而坎帕诺需要这些德意志祖先之间的和平,因为当前固执己见的地方首领应该克服他们之间的分歧,团结起来对抗共同的敌人。然而,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有相反的证据,坎帕诺却坦然无视,而且为了强调他们的协同一致,他还提醒他的听众注意他们的名称:“你们之所以被称为Germani乃是由于你们的手足之情。”虽然Germani似乎极有可能是恺撒用来指莱茵河以东所有族群的一个词,但人文主义者(就像他们的古典先驱)讨论了它更深层次的意义——好像这个名称说明了一切。拉丁语Germanus的意思可以是“同源的”(“related”)。基于这个词源上的理由,德意志人便不像一些人文主义者(依据古代权威)所猜想的那样是高卢人的同胞兄弟,而是像坎帕诺(以及其他人)所断定的:德意志人是血统纯正的民族。“你们没有与其他族群混融,而只是维系于自身之间”,坎帕诺坚持说,“你们对涉外贸易和涉外婚姻极为鄙夷;出生于这片天空之下的你们一直是德意志土生土长的民族,而不是从别处迁徙而来;你们一直持守着你们先祖自古以来的生活方式,直至最后”。古代德意志人是纯粹的战士。对塔西佗最危险的一句话的首次引用,出现在了这段关于民族团结的细致说明中:《日耳曼尼亚志》第四章(以及第二章的一些内容)。

因而,当今的听众乃是既往时代之英雄的后裔这一说法就有了地理上的保证。日耳曼和德意志战士在同样的地域和传统中形成了一个连续的谱系。当坎帕诺在思量他的德意志听众时,他看到了Germanen(日耳曼人):同样伟硕的身-躯,凶暴的双眼,以及可怖的说话声。他毫不迟疑地将昔日辉煌的胜利归功于它,而且他还对它怂恿道:“众所周知,你们的先祖曾拿起武器对抗过天空中的暴风雨和洪水,那么你们会因与土耳其人的战斗而怯懦慌乱吗?”

在坎帕诺寄给意大利家乡熟人的一封信中,他叙述了自己是如何凭借巨大的努力来构思他的演讲的,虽然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对牛弹琴。他在另一封信中坦陈,这份演讲“意大利人会读懂,德意志人却无法理解”。(结果,这是杞人忧天,因为他从来没有机会去明晓其听众的看法。)环顾雷根斯堡四周,坎帕诺似乎没有找到很合自己心意的地方。在一个变化如此之大、如此引人入胜,并且特别为其意大利同僚——帕特里西文书(上文有所引述)——所乐见的德意志环境中,坎帕诺充满了敌意,他为寒冷所麻木,只有通过回忆来获得温暖,并且处于难以消解的孤立之中。他持续寄回了大量的书信,其中的一些信件恳求允许他立即返回,以免他死在那些还在嗝屁的尸体之中,这很有可能,因为他已无法忍受那里的饮食,其粗鄙程度仅次于猛击餐桌的野蛮同伴。在这些书信中,德意志的现在和过去都是一样的野蛮。因而,坎帕诺对于德意志的两种说法——分别出现在演讲和书信中,几乎没有共同之处,除了他们的修辞色彩:前者运用夸张的写法,以煽动那些德意志听众,后者则是讨好那些意大利的收信人。因为这些书信被寄给了沉湎于古典著作,以及熟悉诸如最著名的流亡诗人奥维德的那些人。一位读者,即坎帕诺著作的编纂者法勒诺,认为他们“无比的诙谐机智”,这好像是坎帕诺在托米斯(Tomis)——奥维德涤罪之处——逗留时写的。然而,尽管在坎帕诺的抱怨中多是机智的玩笑话,但许多德意志读者却对此视而不见。当他们见到这些书信——作为全集的一部分于1495年出版,他们充满了愤怒。其中,他们发现了意大利人普遍蔑视北方“粗俗野蛮”——酗酒、暴食,口味粗俗而毫不精致细腻——的又一例证。于是,坎帕诺用短剑铸就的钢坯所得到的却是挥舞着战斧的回答:它们的作者被辱骂为“带女-人气的人、鸡--奸-者、自慰者和irrumator(口交者)”。

然而,尽管通信诋毁了阿尔卑斯山以北的读者,但雷根斯堡演说对他们过多的吹捧使得他们禁不住去阅读、利用,并征引这个“德意志的敌人和诋毁者”所说的话。通过在德意志人手中流传,它揭示了一种可能的典范性的过去,从而有助于读者以一种不同的角度阅读塔西佗,并充分地理解每一种具体的日耳曼价值,比如“土生土长”这一主题。


[1] 雷根斯堡:位于多瑙河畔,属德国巴伐利亚州直辖市。该城历史悠久,自罗马时代即成为多瑙河畔的重要城镇,2006年,其老城区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

[2] 佩鲁贾大学:位于意大利中部翁布里亚首府佩鲁贾市,建于12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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