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中原乱 > 三

没有赵构宿花眠柳的闲暇,也没有赵桓长吁短叹的工夫,这几天李纲内外调度八方督察,马不停蹄不分昼夜,忙碌得真是不可开交。哪一夜若能睡上两个来时辰,就算是很奢侈的享受了。

李纲没法不忙。虽然自他二月三日被罢职至二月五日获复职,前后满打满算不过三天时间,积攒下来的军务政务却已堆积如山。幸亏他自从就任亲征行营使以来就事必躬亲,对各方面的情况都了然于胸,加之经过前一段时间的磨炼,军政指挥能力都得到了长足的长进,方使他此时能够做到纲目分明缓急有序,紧而不急忙而不乱。由此,便进一步地显示出了李纲所具备的高屋建瓴统揽全局的政治才华。

一个具有某种才华的人,得到了展示其才的机会和舞台,必然百倍振奋,政治家尤其如此。所以李纲连日来尽管忙碌得晨昏颠倒人仰马翻,却一直是精力充沛意气风发,日理万机而毫无倦意。

李纲复职后着手督办的重中之重,不消说就是迅速恢复京城内外的军事防务。

二月三日蔡懋接替李纲执掌帅印,下达了一系列极其荒谬的军令。除了解散掉城中大大小小的民间抗金武装,他还命令禁军各部一律取消巡防,不得轻举妄动。即便金军攻城,未经批准亦不得擅自抵抗。对守城部队的军需装备补给,伤亡缺额补充,以及城头阵地残缺处的修补,也勒令一律暂停。凡此种种的目的,无非是企图做出一种诚心讲和的姿态,向金人表示宋朝是千真万确地下决心不打了,因此你们也别打了,有什么问题双方可以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协商。有话好好说,无须动刀戈。

李纲觉得这种想法简直是愚蠢透顶。战争不是买卖,不存在和气生财这一说。欲在战争中维护住自身的利益,靠的是拼实力,而不是讲道理。即便是要讲道理,也必须是在具有一定的对抗能力的情况下,才有资格去讲。如果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你扫灭荡平,还有什么必要与你啰唆。再者,在敌对双方之间是没有什么诚信可言的。针对敌人的任何承诺,都只能作为一种策略使用,背后必须留一手。否则一旦对方失信,你就毫无招架之力。这些都是再浅显不过的对敌斗争常识,李纲真不理解,为什么有些人就是百般地弄不明白,就是一味地对敌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是一再地做出自毁长城自掘坟墓的蠢事。

按照蔡懋下达的那一系列军令,实际上是将汴京变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倘金军反应敏锐,抓住战机发动突袭,一夜之间拿下汴京绝非痴人说梦。想到这个可怕的后果险些成为现实,李纲全身的汗毛都不禁倒竖起来。所幸蔡懋主政时间甚短,金军的情报工作效率没那么高,战略战术的调整也没那么快,在这三日之内才没酿成致命的灾变。

因此,李纲甫一复职,听取了各衙官员对这三日内要事的综合禀报后,即行使先斩后奏权,断然下令从即日起废除蔡懋颁发的所有条令。同时颁布新令,命城防各部一如既往严阵以待,对敢于来犯之敌坚决给予痛击。杀敌不择手段,唯以退敌为要,火炮弩床尽可发射。无论禁军、厢兵、民间义勇,凡作战英勇重创敌军者,皆予重赏。并命有司各尽其责,务必为一线部队提供充分的后勤保障,为前沿将士提供稳定的后方依托;对混入城里的--奸-细要严加排查;对趁火打劫的歹徒要严厉打击;各衙主官不管品级高低,一律要昼夜值岗随叫随到;消极怠工者就地免职,贻误军机者立斩不贷。

命令颁发后,李纲没有安坐于大堂之上,而是带上甘云等贴身护卫奔赴了城防前沿。他要亲自督察各项命令的执行情况,并亲自去解决其中可能出现的种种困难和矛盾。他知道,有些问题是坐在衙门里料想不到的,仅靠公文来了解情况,一来不够准确直接,二来也太烦琐费时。亲临现场办公,效率则可大大提高。这自然要比坐在衙门里发号施令辛苦多了,但值此非常时期,却是惜不得力,只有这样做了,他的心里才踏实。唯因头绪太多分身无术,他只能择要去督察。

李纲新令的下达及其席不暇暖便亲赴前沿的行动,不仅使守城部队的军需装备等物质条件很快地得到了显著改善,更重要的是于此一扫笼罩在人们心头的迷茫阴霾,重新振作起了汴京军民因遭受严重挫伤而已经陷入低谷的抗敌士气,从而使汴京城防由几乎濒于涣散,迅速恢复到了壁垒森严的临战状态。

汴京城防面貌的这一变化发生得非常及时、非常关键。

二月七日夜,金军视所谓和谈协议如弃履,出动数千人突然进攻封邱门,遭到了宋军的顽强抵抗,激战约一个时辰败北。二月八日凌晨,距封邱门之战不过两个时辰,金军又突然向新酸枣门发起强攻。拂晓之前一般来说部队的警戒最为疏松之时,封邱门那边又刚刚打完,照理说宋军应当比较麻痹。金军在此时再度用兵,甚合兵法之道,居心相当阴险。这次金军投入兵力近万,攻势极为凌厉,大有志在必得之意。看来这是金帅宗望运筹帷幄的得意之笔。然而事与愿违,战事的结果偏偏没让宗望得意起来。新酸枣门之战金军不仅同样以失败告终,而且失败得更为惨重。造成这个结果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宋军的戒备状态,完全超出了金军的想象。

当战斗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突如其来地打响时,宋军的阵脚不但没有因遭受猝然打击而产生丝毫紊乱,反而以超乎寻常的反应速度,立即展开了章法严密的强硬还击。仿佛是宋军早知道金军要来,就等着此时百炮齐鸣万箭齐发地去收拾他们似的。突袭战讲究的就是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一旦这个效果没有达到,下面的仗往往就会变得非常难打。所以尽管金军攻势凶猛,但在具有充分准备并在兵力地形上均占绝对优势的宋军的坚决抵抗下,终是未能跨越雷池一步。

这就不能不归功于李纲的严厉督导。当夜封邱门守军以旺盛的斗志力挫金军,消息传开,全线鼓舞,而麻痹轻敌思想亦不免有些冒头。李纲深知金军素有不怕疲劳连续作战的虎狼作风,马上传令训诫前沿各部,金人狡诈异常,战事随时可生,务必戒骄戒躁,不得片刻疏忽。所有城防部队必须通宵值守作战岗位,所有的预备队亦必须人不离甲马不卸鞍,全体官兵都必须做到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此时李纲的权力和威望正如日中天,令出如山倒,没人敢于以身试法打半点折扣,因之成功地粉碎了金军趁拂晓再度突袭的险恶阴谋。

新酸枣门一战延续至平明时分结束,金军弃尸千余,而宋军的伤亡则微乎其微。汴京城防岿然不动,金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被事实再次击破。

捷报于早朝前传递进福宁殿。由于忧虑过甚彻夜失眠被弄得面皮水肿神色委顿的赵桓郁气长出以手加额,庆幸总算是皇天赐福,保佑大宋王朝又挺过了一劫。他却不曾去想,倘若汴京防务仍是由蔡懋掌印,此时的情形当是如何。

二月七日夜和二月八日凌晨的战事,是奠定这次宋金交手胜负格局的终结篇。

从宗望的作战意图上讲,这两次突袭,是他为摆脱金军所处的困境而进行的最后努力。对于这个努力的成效,他是抱有一定的侥幸心理的。据他揣测,宋朝君臣这两日着重忙于议和,城防状态必然疏松。加上官员迁贬频繁,亦会造成军政管理上的混乱。纵使李纲复职,意欲重整旗鼓,一时也不可能做得面面俱到,这里面便大有空隙可钻。如能趁此机会搞个突然袭击,将汴京打开一个缺口,那么整盘棋子便可走活。

到那时,他可以用一部分杂牌兵力纠缠住宋朝的外围部队,同时派出一支精锐铁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开两翼直插皇宫。只要这支突击队能够生擒赵桓,任凭宋朝的增援兵马再多,任凭李纲、种师道再多谋善战,也统统无济于事了。逼迫着赵桓写下一纸归降诏书,一切便可全部搞定。

倘若当真能够打出这种结果,那绝对可算是奇勋一件。甚至在后世的兵书上,也将永远记载下这个以少胜多的杰出战例。

这个大胆的设想可行与否,宗望召集众将计议。

金将们多为好战之徒,一听商议开战,情绪便十分亢奋,一致认为天赐战机与我,不用是个浪费。于是趁夜突袭汴京的作战方案,没费三言两语便敲定下来。至于这样做是不是有悖和约,是不是背信弃义,则没人拿它当个事。

可惜的是这一剂奇方猛药并未如期产生妙手回春之效。莫说飞兵直捣大内生擒赵桓了,上万人马忙忙活活地前后折腾了几乎整整一宿,损失精兵千余,结果连汴京外城的城墙垛子都没爬上去一兵一卒。

面对这个令人沮丧的结果,宗望不得不认账,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己还是低估了对手,而且动手也迟了。宗望心知,宋军能将城防守卫得如此无懈可击,肯定与李纲重掌帅印有关,他后悔自己错过了出奇制胜的最佳时机。如果是抢在李纲复职之前、在大唱议和高调的同时就突然动手,也许成败便当另论。一介儒生与之对垒,竟令他这个百战沙场所向披靡的铁血元帅屡遭重创,这使宗望在火冒三丈之余,又由衷地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敬意。他甚至曾闪现过这样的念头:如果有朝一日能与李纲同坐一席煮酒论兵促膝长谈,那将是此生的一大快事。

偷鸡不成蚀把米,众金将输红了眼也杀红了眼,都嗷嗷地叫嚣着要整顿人马再战,要与宋军拼个鱼死网破,不成功便成仁,大不了马革裹尸还。

宗望自然也是输得很不甘心,也不是没有涌起过破釜沉舟死拼一场的冲动。但他的全局观念到底高于众将一筹,还是以理智控制住了情绪。作为南下伐宋的东路军的最高统帅,他要为手下这数万名将士的生命负责,更要为派遣他出征的大金国朝廷负责。这种责任感提醒告诫着他:他没有权力任性而为意气用事,没有权力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以致将大金国这支宝贵的野战主力带进全军覆没的深渊。

当夜两场突袭战大败亏输的事实表明,目前仅凭他手中这支业已严重减员的部队,一时半会儿欲作拿下汴京之想,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如果继续僵持下去,情况则更不乐观。据探报说,宗翰的西路军由于在进军途中连连受阻,何时可抵汴京还很难说。而宋朝的勤王兵马,却还在接二连三地逼近,使汴京城下宋金军力的众寡对比日甚一日,眼看着其合围之势日臻成熟。一旦退路被切断,各路宋军来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大金国东路军这数万将士纵有三头六臂,恐怕也难轻易挣脱落网。到那时金军纵使不被宋军斩尽杀绝,幸存下来的人马得不到军需给养接济,困死中原也是迟早的事。

孤军入敌腹地,利在速战速决,否则便犯了兵家大忌。如今既然不能速决,那么明智之举便唯有速撤了。

现在撤军合适吗?应当说时机还是比较适宜的。

因为,尽管这支东路军征战拼杀至此,已属师老兵疲,但其强弩之末的势态尚未显著暴露。在多数宋人的眼里,金军的形象依然是凶悍异常威猛不减的。你要去攻打他吃掉他,他当然不能不接招;但如果你主动后撤,料想宋人出于趋利避害的心理,就多半未必愿意再节外生枝。而若是拖到金军的劣势暴露殆尽,那情形可就不好说了。

撤军是否意味着失败呢?不是。这事不能就事论事,得从全面上看,从根本上看。此次南下伐宋,这支号称数十万大军的东路军,其实仅以六万人马,便耀武扬威地深入宋境,攻城陷镇斩关夺隘,直杀到宋朝的京城脚下,将中原大地搅了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逼迫着大宋王朝屈膝服软俯首告饶,割让了三镇,赔偿了巨款,这就基本上是圆满完成了既定的战略意图,堪称功绩卓著战果辉煌,总体视之何败之有?所以现在主动撤军不是颓然败北,而是胜利班师。

当然,宋朝那边可能不会是这个说法。他们是要自吹自擂的,那就悉随其便好了。反正谁亏谁盈,哑巴吃饺子各人心里有数。至于在强攻汴京中的损兵折将之仇,权且记下这笔账,到来日一并清算不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我们拥有足够的实力,总有一天所有的债务都会让对方加倍偿还。或许到那时,我们的进军口号就不止是饮马黄河横扫中原,而是投鞭长江一统华夏了!

宗望将道理一一摆出,让众将好生考虑。金将们在充斥于心头的激愤渐次落下后,多数人还是能比较现实地看待问题的,皆认同主帅之言不谬。

只有宗弼不大服气。宗弼认为宗望这个人持重有余胆魄不足,凡事过于瞻前顾后,缺乏军事统帅应有的大无畏冒险精神。只是因见诸将对撤军皆无异议,料知纵有个把人反对也是徒劳,便隐忍着未将内心的不满说出。但他暗想,假如有朝一日他完颜宗弼得掌帅印,必将挥师扫荡六合,杀出个八面威风,让那些锐气已然消退了的元老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作军事天才。直到他真正担任了金国最高军事首领,不可一世地统兵南犯,却被南宋名将韩世忠、岳飞屡次痛打得一败涂地后,回想当年宗望的做法,才不得不承认,天下事难得一厢情愿,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是不能不服的。

既然要撤军,最好就趁早,省得夜长梦多。这时金军向宋朝索要的犒师财物尚远未足数,宗望也不想再等了。其实那个数目他当时也就是狮子大开口那么一说,根本没打算宋朝当真能够纳足。就目前之所得来看,他估计汴京城里大概也搜刮得差不多了。比起还在西线途中拼打的宗翰的西路军,他此行之收获可谓是盆满钵满,应当知足了。现在要紧的是必须将这些以数千名将士的鲜血和生命为代价换取来的财物安全运走,莫因形势变化而落个鸡飞蛋打。因此宗望命令各部紧急动员,连夜大量征集车辆、清点物资、装运辎重,同时调集女真精兵组成战利品押运队。其他各项善后事宜,亦立即着手进行。

经过一天一夜的紧张准备,金东路军于二月十日晨全线拔寨,由大将挞懒押解辎重先行,主帅宗望亲自率宗弼部殿后,井然有序,依次北撤。宋肃王赵枢和驸马曹晟作为人质,被随军押往北国。

金军撤离的消息如春风拂过不胫而走,顷刻间传遍了汴京城里的每一个角落。

整个汴京城顿时沸腾起来。无论士庶工商男女老幼,尽皆开门出户涌上街头奔走相贺。条条街巷鼓乐喧天,家家门前张灯结彩,欢腾的声浪铺天盖地,直冲云霄。许多人家都将此日视为劫后逢生的隆重纪念日,那些著名的酒楼饭庄的庆典宴席,都被预订到了十日开外。

作为汴京保卫战的统兵主帅,李纲收到的贺宴请柬不下数百份。其中自然少不了一些趋炎附势之徒的阿谀巴结之请,但大多数是对其心存崇敬之情者的真诚相邀。然而无论何人的盛情邀请,李纲一概无暇出席。甚至对那些请柬他都无暇一一过目,只好让手下的文员代为拆阅,并以他的名义复函致歉。他当前集中精力要做的事,是部署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眼下的形势对宋军极为有利,是千载难逢的重创金军野战主力的良机。李纲打算集中优势兵力数道并进,监视金军北撤,并伺机予以痛击。这样,纵使不能将金东路军彻底歼灭,起码可令其元气大伤,从而使金邦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无复南侵之力。

英雄所见略同,李纲的想法不仅与老将种师道不谋而合,而且与姚友仲、马忠、种师中、折彦质等众多禁军将领的主张完全一致。就在李纲与种师道商榷行动方略的同时,各路将领的献策书请战书已接二连三地呈递上来。良机难得,士气可用,天时地利人和,宋军无一不占上风。李纲、种师道综合分析了各方面的因素和条件,得出的结论是追歼金军之战不但可以打,而且必须打。于是两人乃联名具折呈奏赵桓,请求效仿真宗澶渊故事,以重兵“护送”金军出境。

不日之内,御批“照准”。

李纲、种师道马上联合升帐,遣兵数十万分道并进追击金军,命各部将领相互配合相机行事,力求将金军聚歼于黄河南岸。众将得令,个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回到营盘对部属做了简单的战斗动员,便各自拉起队伍雄赳赳地踏上了征途。种师道作为一名征战成瘾的老军人,在这种时候是不甘坐镇后方的,亦点起本部兵马,由中路进发。

百姓们闻讯宋军要挥师北上将万恶的胡虏斩尽杀绝,箪食壶浆扶老携幼,自发地前去相送出征队伍者数以万计。宋军将士深感其情备受激励,皆誓言铮铮地表示,我等绝不辜负中原父老嘱托,此一去不杀金贼个片甲不留誓不还乡。李纲在送别种师道的点兵场上目睹此情此景,深受感动并充满自豪。他成竹在胸地预料,虽然金军尚不至于如丧家之犬般不堪一击,但这场追击战的胜券掌握在宋军手里是不成问题的。此战的作用非小,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对于大宋江山的长治久安,可谓是毕其功于一役之战。因此,夺取这个胜利,即便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也是非常划得来的。

遥望着猎猎招展的大宋军旗在滚滚征尘的裹挟下渐渐远去,李纲觉得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了。此时占据他身心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慰。只待追歼金军的捷报驰来,由他全面指挥的这场汴京保卫战便可画上一个圆满的并且意义深远的句号。有道是时势造英雄,这话一点不假,人生能成就如此伟业的机会毕竟不可多得。想到这一点,李纲心里生出几许感慨,也泛起几分自得。而此前曾经受的所有委屈苦闷辛劳艰难,相形之下似乎全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然则就在这距最后的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事情居然又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剧变——数路并进的宋朝追击大军相继出发不久,皇帝赵桓朝令夕改出尔反尔的毛病再次发作,突然严词下达了禁止追击金军的诏令。

原来,赵桓谕准了李纲、种师道的追击计划后,大臣中多有奏称不可再引火烧身自找麻烦者。赵桓受其影响心生惶惑,便问计于张邦昌。此时李邦彦已去职,张邦昌虽尚未晋位太宰,但以其资格权势视之,已颇具首席之态了。

张邦昌见问,表态十分明朗:坚决反对出兵追击。

抱定如此主张,一者,乃因张邦昌的私念一如既往:追击金军若打不赢,会惹怒金军疯狂反扑,弄不好又要危及他的身家性命;追击金军若打赢了,则益增李纲之功勋威望,会大大地威胁他在朝廷中的地位。二者,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原因:他公开反对追击金军这事,肯定会传到金人的耳朵里,这应当算是为金邦办了件好事。万一将来乾坤翻转中原易主,有这件事搁在那里,可以当作护身符一用。

这种阴暗心理自然不可昭示于人,张邦昌摆出的理由是这样的:金军的战斗力海内无敌有目共睹,金人主动撤军,并不是打不过我们,而是在信守和约,在给我大宋朝留面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再挑战端,显见得便是理亏。况且现在宗翰大军已经近在咫尺,我们面对西线犹自防备不及,倘宗望一怒之下回师反扑,与宗翰合力夹攻汴京,其险岂不更甚于前者百倍乎?若至彼时再思言和,恐金人就无复允信矣。

对于李纲积极部署追歼金军之举,张邦昌的论断是:李纲其人目光短浅好大喜功,行事孟浪私欲极强,只顾贪图一己之功名,却全然未将社稷利益萦系于心,诚可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放任其恣意妄为,必使我朝招致四面树敌祸事丛生。

张邦昌的口才和狡辩能力都还可以,而且还颇有几分表演天资,他将这番话说得既理直气壮,又甚是坦诚,令赵桓听来犹如醍醐灌顶。于是乎赵桓当即便下诏,以御前金牌追回诸路兵马,并命张邦昌全权督办止兵之事。

张邦昌圣旨在手,立时气粗胆壮一览众山小。他也不理会李纲,便径自派人分数路兼程北驰,抢在宋军人马到达之前,在各个要冲树起了书写着“有擅自出兵者并依军法”字样的杏黄色令旗。

此事传开,翌日在朝殿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李纲、许翰、孙傅、李若水等相继启奏,恳辞力谏赵桓不可止兵。却因大臣中多有附和张邦昌主张者,未能说动赵桓。退朝后,李纲具折再谏,亦未得到赵桓的理睬。

此时一刻千金,李纲深恐贻误战机铸成大错,不顾触怒龙颜之险,连夜入宫请求召对,却被赵桓拒绝。

李纲拜请再三,执意不退。

赵桓闻之,知道李纲那股不屈不挠的劲头又上来了,料是敷衍不过去,方无可奈何地深更半夜在延和殿召见了他。

行过面君大礼,李纲便滔滔不绝地从追歼金东路军的重大战略意义,到打赢这场战役的种种有利因素,再到纵虎归山的严重后果,对赵桓做了详尽的阐述。

对于赵桓最为担心的宗望回师反扑、与宗翰合力夹击汴京的问题,李纲着重作了分析。他说,宗望部现在的北还之旅,与其来犯时的轻骑锐进状况大不相同。他现在是携带着无数的战利品行军,而且那些战利品不光是金银锦帛,还有数以千计的妇女,其师摇头摆尾闪转腾挪都极不灵活,很不利于驰骋厮杀。以宗望之老谋深算,是不会以此臃肿迟钝之躯去而复返画蛇添足的。而宗翰闻宗望已退,则必然进意徊徨,止步于黄河北岸。即便彼仍欲孤军挺进,臣已遣重兵控扼河阳险道,宗翰以疲惫之师要想突破关隘,绝非轻而易举。所以说金东西两路大军合围汴京之险,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并不存在,根本无足为虑。

就这样,李纲掰开揉碎反反复复地苦谏了将近一个时辰,几乎磨得舌尖起泡口角生疮,总算磨得赵桓回心转意,哈欠连天地同意了收回禁止追击的成命。

但是经过这一通折腾,事情已经变得无可挽回。

北上出击的所有宋军,在接到朝廷的严禁追击令后均已折返,此时俱在归途之中。尽管李纲以最快的速度重新下达了追击令,由于众将看出大臣意见不一,皇上摇摆不定,唯恐圣意再生反复,搞得自己徒劳无功,皆对新令采取了消极敷衍态度。各路人马虽然重又掉头北上,却皆已无复疾起直追奋勇歼敌之势。他们不约而同,都只是遥遥地尾随着金军的撤退路线缓缓跟进,使所谓的追击,不折不扣地变成了对北还的金军的“护送”。就连前敌主将种师道,由于搞不清皇上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亦未敢再贸然出击。因之,宗望不仅得以安然无恙地全师而退,还顺手牵羊劫掠了若干沿途州县,又狠狠地扩大了战果。

宗望曾十分担心宋军乘其撤军挥师掩杀,一路上始终高度警惕防备很紧催行甚速。结果到头来居然一点事儿也没出,倒让他很替李纲惋惜:如果李纲效仿孔明来一个华容设伏,这局棋他将会赢得多么漂亮!但宗望揣度这恐怕未必是李纲的失策,其根源八成是在赵桓身上。他暗哂,皇宫里坐着那么个窝囊废,就算是当年的诸葛再世,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过河后,宗望驻马桥头回眸南岸笑留一语:“本帅暂辞,来年再会。”

事已至此,李纲唯有扼腕长叹。特别是当他得知宗翰闻宗望已经北还,果然没有再渡河南进,更是深以为憾。

他心里非常清楚,此机失却,甚难复得。此役功亏一篑,绝对后患无穷。汴京之围虽解,实则险境犹存。数十万勤王大军不可能长期云集京师,而金军经过短暂休整,即可复原如初,随时能够以猛虎出山之势卷土重来。

但是这番话能向谁说?赵桓正在兴高采烈地举行宫廷庆典,哪有那闲工夫听他聒噪这种不祥之语。满朝文武亦皆在弹冠相庆,在朝会上发表这种大煞风景的议论显然也是不合时宜,只会招人侧目。能够与之推心置腹的友人倒是有几个,但是私下里空发牢骚于事何补?况且私议皇上之误,万一传将出去便祸端非小。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此类教训比比皆是。过去李纲对此不太在意,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历练,敏感性已有所增强。

满腹心事无言处,唯有寂寞对孤灯。所以,虽然京城解严后李纲的军政事务不再那么繁杂,相对地有了一些闲暇时间,但因心情不佳,他除--去应许翰、孙傅等几位友人之邀去喝了一场酒,对其他的各种宴请仍然全都托辞未去。

那唯一的一场酒喝得也挺压抑。李纲恐那几位书生气甚重的仁兄贤弟席间失言招致不测,在开宴前特地提醒各位:“我等今日只是饮酒,不谈国事。”许翰等人会其意,都苦笑着应承:“伯纪兄说得是,不谈,不谈。”胸中块垒既不能一吐为快,便只好不断地用酒去往下压。宴众人言语不多,却都醉得东倒西歪昏昏沉沉。

酒楼的掌柜和伙计们都看得纳罕:如今狼烟散尽天下太平,人人忧虑尽扫笑逐颜开,这几位官员来此饮酒聚会,显见得亦是庆贺之意,却为何一个个喝出这般愁绪满怀的模样?他们是在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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