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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出了红河谷的时候,暴风雨的云层似乎就在我们左右。
约翰和我在布雷肯里奇讨论过,决定继续走下去,直到必须停下来为止。
但是我们走不了太久了,太阳已经被遮住,迎面吹来的风很冷,我们笼罩在一片灰暗的雨云当中。
暴风雨的云层似乎非常厚实,虽然整个草原辽阔无际,但是头上这一片正要袭来的雨云却更教人害怕。现在我们只能看它的脸色行驶。它什么时候下来,我们无法掌握,唯一能做的只是看着它愈来愈近。
刚才我们曾经看到了一个小镇,镇子里一些小的建筑和一座水塔已经看不清了。暴风雨随时会来。现在四周再也看不到任何城镇,所以我们必须骑快些。
我骑到约翰旁边,做了个加速的手势,他点点头。我让他骑在前面,然后紧紧地跟着他,车速由七十到八十到八十五。现在我们已经感受到大雨来前的强风了,我把头低下来,迎着风向前去。车速已经到九十了,车速表上的指针不断来回地摆动着,但是转速表仍然维持在九千。时速大约是九十五英里,我们就以这样的速度往前冲去。现在因为骑得太快,没有办法行在路肩上,我为了安全起见,就打开了车灯,反正天色也愈来愈暗了,必须这么做才行。
这个时候我们飞驰过平坦的大地,四下看不见任何机动车,甚至连一棵树也没有。路面平直而且干净,发动机的转速也一直保持在非常高的水平,这就表示还没有出问题。天色愈来愈暗了。
突然之间,天空劈过一道闪电,接着是一声巨雷,我不禁震动了一下。克里斯把头抵着我的背。这时落下来几滴预警的雨,在这种速度之下,它们打在脸上好像针扎一样。
第二次闪电和雷声又来了,照得整个大地一片光明。
然后速度降到七十英里、六十英里,然后是五十五英里,之后就保持这个速度。
克里斯大叫道:“我们为什么慢下来了呢?”
“太快了!”
“不快!”
我点点头。
这时候房子和水塔从我们身旁掠过,然后出现了一条小下水道,旁边有一个十字路口,路一直通往天边,没错,我想一点儿都没错。
克里斯喊着:“他们已经远远赶在前面了。骑快点儿吧!”
我摇摇头。
他又叫着:“为什么呢?”
“危险!”
“他们都不见了!”
“他们会等的。”
“骑快点嘛!”
“不行。”我摇摇头,这只是一种感觉。这个时候你得信任车子,于是我就把速度保持在五十五英里。
雨开始下了,但是我看见前面有小镇的灯光……我知道它就在那儿。
当我们到达的时候,约翰和思薇雅在路旁的第一棵树下等我们。
“怎么回事?”
“开慢了一点。”
“我们知道,车子有什么毛病吗?
“没有,让我们避开这场雨。”
约翰说在城的那一边有一间汽车旅馆,但是我告诉他,如果向右转再过几个路口,在一排白杨树旁边有一间更好的。
过了几个路口之后,我们来到白杨树边,这里的确有一间小型的汽车旅馆。约翰在室内绕了一圈说:“这里的确很不错,你以前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说:“我不记得了。”
“那你怎么知道的这里呢?”
“凭直觉。”
他看了看思薇雅,摇摇头。
思薇雅已经默默注意了我好一段时间,她看到我签名的时候手有一些颤-抖。她说:“你的脸色好苍白,是不是闪电吓着你了?”
“没有。”
“你好像看到了鬼一样。”
约翰和克里斯都看着我,我转过身对着门。外面仍然下着雨,我们跑进房间。车子盖好了,我们要等暴风雨过去再去骑它。大雨初停,天空稍稍放亮,但是从汽车旅馆的院子里,我看到在白杨树后,夜晚正逐渐来临。然后我们走到城里,用过晚餐。就在回旅馆的路上,一整天下来的劳累突然侵袭而来,于是我们停下来休息,浑身酥软无力。坐在汽车旅馆院子里的铁椅上,约翰从冰箱里拿出混着其他饮料的威士忌酒,我们慢慢地啜饮,心旷神怡,白杨树排在道路两旁,晚风轻轻袭来,叶子沙沙作响。
克里斯在想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他一点都不累,汽车旅馆的新鲜感让他十分兴奋,他希望我们就像他们在夏令营的时候一样来唱歌。
约翰说:“我们唱不好。”
克里斯说:“那么我们来讲故事。”他想了一下,“你知道有什么好的鬼故事吗?我们小组的孩子,晚上都很会讲鬼故事。”
约翰说:“那你先给我们讲一些鬼故事好了。”
于是克里斯开始讲鬼故事,听起来十分有趣。其中有一些我在他这个年纪都还没有听过。他希望听我讲一些鬼故事,但是我一个都不记得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相信鬼吗?”
我说:“不相信。”
“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科学依据。”
我的答案不禁让约翰笑了起来,我接着说:“他们的存在不占用任何空间,也没有能量,因此根据科学定理,他们只存在于人的心中。”
这个时候,酒精、倦意和微风纠缠于我心中,一起影响着我,我又说道:“当然,科学定理也不占用任何空间,也没有能量,因此也只存在于人的心中,所以完全科学的态度就是既不相信鬼,也不相信科学,这样你就安全了。然而这样一来,你就没有多少可以相信的了,但是唯有这样才是科学的态度。”
克里斯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开了点儿玩笑。”
我说话的时候克里斯有些消沉,但是我不认为这会伤害他。
“在青年会的夏令营里面,有一个小孩子说他相信鬼。”
“他只是骗着你好玩罢了。”
“不是的,”他说,“如果埋葬一个人的方法不对,他的灵魂就会来骚扰活着的人,他真的这样相信。”
我又说:“他只是骗你罢了。”
思薇雅问他:“他叫什么名字?”
“汤姆·白熊。”
约翰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突然之间,我们都了解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是印第安人吗?”
我笑着说:“我想我得再补充一句,我所说的是欧洲的鬼。”
“有什么不同呢?”
约翰大笑起来:“他盯上你了。”
我想了一下说:“印第安人对事情的看法通常和别人不同,我并不是说他们全错,但是他们并不认为科学是印第安传统的一部分。”
“汤姆·白熊说他父母叫他不要相信这些玩意儿。但是他祖母偷偷地告诉他这是真的,所以他就信了。”
他这个时候面带恳求地看着我,有的时候他的确想要知道一些事情,所以如果我继续开玩笑下去,并不是个好父亲该有的态度,于是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当然,我也相信有鬼的存在。”
这个时候,约翰和思薇雅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明白这一次要脱身并不容易,势必要作一番解释。
“认为欧洲人或是印第安人相信鬼的存在是一种无知,这是非常自然的,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这样的人仍然处在非常原始的状态之中。所以今天有人表示,相信鬼神的存在就会被别人认为是无知,甚至是头脑有问题,因为很难想象有鬼存在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约翰同意地点点头,然后我又继续说。
“我个人的看法是,其实现代人未必比以前的人聪明,人的智商并没有多大改变,那些印第安人和中古世纪的人跟我们都差不多,但是彼此所处的环境不同;在以前的环境中,他们认为鬼神是存在的,就像现代人认为原子、质子、光子和量子是存在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相信有鬼,也就是说,现代人也有属于他们的鬼神,你知道的。”
“这是什么意思?”
“比如说,物理定理、逻辑学……数的系统……几何代数等等,这些都是所谓的鬼魂,因为我们太相信了,所以它们看起来就是真的。”
约翰说:“我认为它们是真的。”
克里斯说:“我不明白啊!”
于是我又继续说:“比如说,有人假设地心引力在牛顿发现之前就已经存在,这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但是如果认为地心引力直到17世纪才存在,那就很愚蠢了。”
“当然。”
“所以这种定理是在何时开始存在的呢?它一直都存在的吗?”
约翰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说:“我的意思是,在有地球之前,在日月星辰形成之前,在一切之初,地心引力就已经存在了。”
“当然。”
“地心引力也没有自己的质量,没有自己的能量,当时人尚未出现,所以也不存在于人的心灵之中。它也不在空间里,因为也没有空间存在,更不存在于任何地方--这个地心引力仍然存在吗?”
现在约翰可就不那么肯定了。
我说:“如果地心引力存在,那么说实在的,我就不知道什么是非存在了。我认为地心引力已经通过所有非存在的考验,你想不出地心引力有什么不符合非存在的条件,或是科学上有证明其存在的证据。然而一般人仍然认为它是存在的。”
约翰说:“我得好好地想一想。”
“我推测如果你继续想下去,你只会一直原地打转,一直原地打转,直到你想出唯一合理有意义的结论,那就是,在牛顿诞生之前,地心引力并不存在。不会有其他合理的结论。
“我的意思是,”我在他打断之前接着说,“就是地心引力定理只存在于人的心里,这也是一种鬼魂!对于别人所相信的鬼魂,我们很容易无知而且自负地就进行攻击,但是对于我们自己心中的鬼魂,我们却非常无知而且盲目地信仰着。”
“那么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相信地心引力的确是存在的呢?”
“大家被催眠了,用比较正统的说法是,大家受了教育。”
“你的意思是老师把学生催眠了,让他们相信地心引力的存在?”
“正是如此。”
“听起来很荒谬。”
“在教室里,你听说过视线接触的重要性吗?每一位教育家都强调这一点,但是没有人会向你解释。”
约翰摇摇头,然后又为我倒了一杯,他用手遮着嘴,小声地跟思薇雅说:“你看他大部分的时间看起来都是这么正常。”
我回答他:“这是我几个礼拜以来所说的第一件正常的事,其他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和你一样充满了20世纪的狂想,所以没有注意到我自己的想法。”
“但是我会再替你重复一遍。”我说,“我们相信,牛顿的理论早在他出生之前的几十亿年,就已经存在于宇宙的混沌之中,而他奇迹般地发现了这个理论。它一直存在着,虽然没有应用于实践。后来这个理论逐渐成形了,而且为人所运用。事实上这些理论就形成了世界。约翰,这种说法太荒谬了。
“而科学家所面临的矛盾是心。心既非物,也没有能量,但是他们并不能否认心存在于他们所做的一切之中。逻辑存在于心中,数字也只存在于心中。如果科学家认为鬼也只存在于人的心里,我不会反对这种说法。其中‘只’是一个关键词,科学只存在于你的心里,这种说法并没有错,鬼也是一样。”
他们还是看着我,所以我继续说:“自然的法则是人类发明的,就像鬼的存在一样。逻辑学、数学也都是如此,所有值得赞美的事,也都是人类的发明。这个世界也是人类所想象出来的,整体来说也就是一种灵界的存在。在古代,我们所居住的这个美妙的世界就被如此视之,它由鬼神所统领,我们之所以能看到这个世界,就是因为鬼神让我们看见,他们是摩西、耶稣基督、释迦牟尼、柏拉图、卢梭、杰弗逊、林肯等等,牛顿是非常好的一位,可算其中最好的一位,所以我们的常识就是由过去成百上千的鬼神所构成的,他们企图在人的生命当中找到他们的地位。”
这个时候约翰正沉思不语,但是思薇雅非常兴奋地说:“你这些念头是从哪儿来的?”
我想要回答他们,但是又说不出口,我觉得已经说完了,甚至说过了头,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过了一会儿,约翰说:“再去看看山倒是不错。”
我很同意:“没错,的确如此,让我们喝完这一杯吧!”
我们结束聊天,各自回房。
我看见克里斯在刷牙,答应让他明天早上再洗澡。我以大人的身份决定睡在窗边的床-上。熄灯之后,他说:“现在可以给我讲一个鬼故事了吧!”
“我刚刚不是讲过了吗?”
“我是说一个真正的鬼故事。”
“那是你听过的最真实的鬼故事。”
“你知道我的意思,是另外一种。”
我努力回想传统的鬼故事,“克里斯,小的时候我听过许多鬼故事,但是我都忘了。”我说,“现在是睡觉的时候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这个时候,大地一片寂静,只有风吹动窗子的声音。草原上的风习习吹来,一想起这个,就不禁让我陶陶然。
风一时起,一时落,不断地吹送过来……它们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
克里斯问我:“你见过鬼吗?”
我已经快睡着了,我说:“克里斯,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花了一生的时间,什么事也不做,只是去追寻一个鬼魂,结果只是徒劳,赶快去睡吧。”
我发现自己说错的时候为时已晚。
“他找到了吗?”
“他找到了,克里斯。”
我一直希望克里斯能够听听风的声音,不要再问问题了。
“那么后来呢?”
“他把他给痛打了一顿。”
“然后呢?”
“然后他自己也变成了鬼。”我以为这样说会让克里斯早点睡,但是却使我精神愈来愈好。
“他叫什么名字呢?”
“你都不认识。”
“究竟叫什么呢?”
“那不重要。”
“究竟叫什么呢?”
“克里斯,他的名字,这不重要嘛,他叫斐德洛,你没听过的名字。”
“我们骑摩托车遇上暴风雨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他?”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思薇雅说她以为你看到了鬼。”
“那只是一种形容罢了。”
“爸爸?”
“克里斯,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不然我就要生气了。”
“我只是想说,你所说的和别人说的很不一样。”
“克里斯,我知道,”我说,“这是个问题。现在睡吧!”
“爸爸,晚安。”
“晚安。”
半个钟头之后,他已经睡熟了,窗外的风依然十分强劲,而我却再也睡不着了。就在窗外的夜色中,冷风穿过道路吹进树林里,月光也在微微震颤的叶子上闪烁着--毫无疑问,斐德洛看到了这一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我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回来,然而是他引领着我们走到了这条奇怪的路上,他一直都与我们在一起,这是我们逃不了的。
我希望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是恐怕我必须承认我知道。刚才我提到的有关科学、鬼神,以及下午的时候说到的关于关心和科技方面的事,都不是我自己的思想--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新的思想了,这些都是从他那儿窃取来的,而他一直在一边观看着这一切,这就是他为什么在这里的原因。
经过这样一番招认之后,我希望他让我好好地睡一觉。
可怜的克里斯,他会问我:“你知道什么鬼故事吗?”我应该给他讲一个鬼故事,但是一想起这一点,我就不禁悚然而栗。
我真的该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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