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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笑我太疯癫(11-16)

(十一)

……

那时,草鞋贩铁成从英国卖艺到法国、意大利、奥地利、德国,一直卖到捷克布拉格。

他在维也纳时车翻到沟里去了,是被拖拉机拉出来的,他送拖拉机手一双草鞋,人家当场就穿上了。

翻到沟里的,是他从巴黎买的一辆罗马假日小摩托,他骑着它,一路游学,一路留下故事。

全法国最乱的是马赛,黑人打架满脸血,偏偏在马赛留下的故事是最温暖的。

他停下小摩托车在码头拍游艇时,一旁的中年男人问:先生,你怎么骑着巴黎牌照的车?这么小的车?

铁成和他主动握手,和他聊天说,对啊,我想慢慢地看看法国,所以从巴黎开始骑小车。

那中年男人赞许地点头:疯狂的男人,原来中国人也是这么有意思的。

他看看表:先生,欢迎来马赛。看样子你还没有订房,如果愿意,可以住我家。

他说:我现在需要去接我女儿,一个小时后,10点40分,咱们在这里集合。

铁成说,像电影里一样,奥黛丽·赫本主演的那部电影,主角也是父女,奇像无比,房子一样,楼梯一样,也是没有妈妈,爸爸也是摄像师,也是有很多作品,我擦,恍惚中仿佛进入电影场景。

为示感谢,铁成给他们泡工夫茶,接上小音箱放起了古琴音乐,还敲Hang给他们听。

中年男人一脸惊喜,他抑-制着兴奋冲着女儿说:小姐,请把我的徕卡M6拿来,还有35/1.4……

又喊:请把我的手机也拿来,谢谢。

他对铁成说:我要把你介绍给我朋友和女朋友认识,他们是马赛最有名的无伴奏合唱乐队,嘴就是乐队,有鼓有吉他,有贝斯……

那个中年男人也很有名,是马赛最著名的人文纪录片摄像师。中年男人说:先生,我邀请你多住两天,这是钥匙……我明天早上送女儿去戛纳,晚上回来,希望你一个人在这栋房子里住得愉快。

早上铁成醒来,屋里空无一人,阳光洒在餐桌上,童话一样丰盛的法式早餐。

我后来陪铁成在北京接待过那对父女,好有绅士风度的中年男人,握手时很用力,还亲了我和铁成的脸,亲得叭叭响……据说法国人流行朋友间亲脸。

……

铁成还有个在美国庞蒂亚克市的中年朋友,叫鲍勃,是个市长。

铁成那次领着一帮朋友走66号公路,中途迷路,打听路时一打听就打听到市长办公室了,那个办公室有10平方米大小,里面坐着的市长说:我也是喜欢骑摩托车的人啊!

市长邀请他们参加自己的烧烤派对,获悉其中有中国来的歌手,又诚恳邀请他们参加隔天举办的送给全市老年人的义演。

歌手郝云那天给几百个美国老头老太太唱了《忽然想起理想这个词》,掌声啪--啪的。

演员李晨表演了汽车漂移,用租来的雪佛兰。

铁成……

铁成什么都不用表演,他往台上一站pose一摆,底下见多识广的美国老人家们起立拼命鼓掌:China!兵—马—俑!Good!

演出超级成功,虽然台下没人知道台上的人里不少是在中国大红大紫的明星。

市长鲍勃专门下载了微信,为的是保持联系,好邀请铁成他们再来。那个市长后来学会了郝云不少的歌,经常没事就在微信上给铁成他们炫,隔着一整个地球,他哼:我那可怜的吉普车,很久没爬山也没过河……

(十二)

在路上,铁成被人当成过毒贩子。

也是在美国,他和一个叫巴哈古丽的朋友一起去参加世界最大的摩托车集会。那是个一百多万人的盛大集会,在斯特吉斯,汇集了几十万辆摩托,方圆100公里找不到房间,他们住在130公里以外的小镇上。

巴哈古丽当时在美国留学,热心给他当翻译,忙前忙后地热心过了头,生理周期提前,肚子疼,疼成了个大虾米,直-呻-吟。万幸赤脚医生铁成随身带着艾条,给她拔罐艾灸。

艾条点燃没十分钟,有人哐哐砸门,三条威猛的美国西部牛仔大汉须发皆张,冲着屋里喊:你们两个坏女-人,为什么在我的酒店抽大麻!滚出去!

他们把中医艾条当成了叶子,把长发长袍的铁成当成了女-人,把俩好青年当成了“飞行员”……怎么说都不好使,大半夜的,铁成和巴哈古丽被架起来扔了出去。

太尴尬了,古丽很委屈,铁成安慰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最倒霉的时候说不定意味着接下来立马交好运……可好运在哪儿呢?摩托车轰鸣在茫茫的黑戈壁上,两个艾条味的身影凄凄惨惨戚戚。

万幸,午夜时他们终于在另一个小镇找到房间,接待他们的美丽女店员居然是中国山东寿光人,是个交换生,来此地实习并体验生活的。女孩激动坏了:我在这片沙漠打了四个月的工,做梦都没想到这儿会出现兵马俑……

几个小时的时间,年轻的人们已经彼此熟稔,女孩拽着铁成追问:你既然有好几个稳定的工作,为什么还要天天跑出来瞎折腾?家人怎么办?家里人会不会不放心?你追求的是什么?

铁成告诉她,父母都安置西安,住在大明宫公园边上,散步不用跑远。父母经常出来和他一起旅行,夏天去草原,冬天去云南,哪里气候好就带他们去哪里……

铁成说:世界上几十亿人,起码有几万种生活方式,难道只有一种生活方式才是正确的吗?

不管折腾不折腾,适合你自己的,就是最正确的。

追求最适合自己的东西,就是追求的意义。

女孩眼睛亮亮的,一句话把铁成吓哭了,她说:我忽然发现我应该追求什么了……当我男朋友吧。

她说:虽然你脸长得又老发型又不好看,但你的脑子咋那么迷人呢。

她说:喂,兵马俑,咱们试试看,说不定我就是最适合你的呢?

巴哈古丽在一旁笑岔了气,捂着肚子哎哟哎哟,铁成哥,你也有今天!算你说准了,还真是个不期而至的好运!

第二年同一时间,铁成回到那个小镇,带着他的寿光女朋友去过一周年纪念日。

他当时给我发越洋微信,告诉我他女朋友是看着我节目长大的小朋友,但现在,我需要喊她嫂子。

下一条微信里,一个彪悍的寿光口音玩儿命喊:大冰锅锅,快点儿喊我嫂子!

铁成很开心,呵呵笑着在一旁插话:兄弟,我又多出来一个世界了。

这也算一个世界?好吧你的人生你随便!

铁成还会给自己建造多少个世界?

他不是个习惯把目标和希望挂在嘴上的人,我只记得他说过:20年后,如果能跟着太阳的作息去起居生活,能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去领略世界,能像候鸟一样去迁徙,并有方向……人生也就圆满了。

我开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的故事依旧正在进行着,他正开启着自己的另外一个新世界:组一个房车车队,一路接纳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吃住在车上,一路贯穿中国去看望彼此的父母。

何时下车参与者自便,但上车期间每个人都必须分配工作,会中医的负责给父母们看病,善厨艺的负责给父母们做饭……啥都不会的,负责哄父母们高兴。

车已搞定,线路也已拟定,报名的朋友们数以百计,商业赞助、随队拍摄、网站合作等等等等通通搞定,计划中被看望的父母全都蒙在鼓里。

很难说清楚这是在玩儿还是在工作,或许他是想发起一种现象:朋友们抱团取暖的同时,把彼此的父母也包括进去,喊上父母一起玩儿。

掀开窗帘看看,或许这会儿车队正途经你的城市,浩浩荡荡地路过你家门前的马路。

铁成正开着打头的那辆车。

(十三)

铁成的故事太多,就算是举例说明,也不是一篇文章能盛得了的,我不多写了,你知道这世上有个疯疯癫癫的兵马俑就足够了,他就在你身边活着。

旁人笑他太疯癫,他却不笑别人看不穿,他只活给自己,并不是活给别人看。

其实,铁成的故事不应该被盲目效仿。

我用大量的笔墨描述他,只是希望你知晓:这个世界上没有标准答案,人不是只有一种活法,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个和你活得不一样的人,以及不一样的幸福感。

那些奇妙的生活,就算你终生都无缘去触碰,至少你应该有知情权。

哈,现在文章过半,我猜有人开始咆哮开始喷了:深井冰(神经病)!你他妈写的这个铁成,和我有蛋关系,他认识那么多明星,干成了那么多事业,掌握那么多人脉那么多资源,他的起点和我们能一样吗!……讲这种人的故事给我们这些一穷二白的普通人听,来误导我们的判断、诱惑我们的心灵,你是何居心!

憋鸡冻(别激动),知道你年轻、穷、宅、缺资源少机会还性压抑……但是孩子,这一切不应构成你动不动就喷粪爆粗扣帽子的理由。

拜托,还记得我文章开头咋说的吗?

——这篇文章要看就看完,若只看一半就咆哮撕书的,你下个月胖十斤。若没看完就指责我误导众生,爷不认账,概不负责。

是的,铁成很特殊,比你我都特殊,他的起点确实和大多数人不同……

不如把铁成丢到一边,我重新讲一个故事。

讲一个出身普通、背景普通的普通人的故事给你听,如何?

巧得很,这个人也来自陕北。

我们从他的少年时代说起。

(十四)

和纵横四海的铁成不同,接下来要描述的这个普通人,是个缺乏机会的人。按世俗论调界定,没什么出息和希望的人。

他生在黄土高坡,祖祖辈辈都是陕北老农民,童年的记忆只有四样:放羊、摘野果子、无师自通的陕北民歌、无师自通的用土坷垃画画。

那时家里对他最远大的期望,是像他父亲一样,当个电工。

除此之外没有更大的想象力。

父亲在黄帝陵煤矿当电工,那个县有500多个小煤矿,天都是黑黄的。他一直到上初中才走出村镇,去到黄帝陵煤矿生活,第一次去时,他看着一排排灰头土脸的宿舍房,震惊地问父亲: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城市吧!

父亲木讷,只说:嗯。

矿区的孩子打架斗殴,偷铁卖铜,他很快都学会了,那时他有过一个短暂的叛逆期。偷电缆电线也学会了,最狠的一次,一万多人的企业被偷停电了,偷错了,偷了总电缆。

架也是打的,领着一帮穷孩子和煤矿老板的孩子、包工头的儿子打,打完了再打,两拨人莫名地对立,泾渭分明的阶级分化。

他是村里干农活长大的孩子,生得粗壮,那时候有人让他帮忙收税,赶集时抓违章摆摊,人家可以每天给他几元钱零花钱。这他倒是拒绝了,再不懂事也是村里长大的孩子,知道那些摆摊卖瓜菜的人来自哪儿。

本性或许纯良,但生长的环境着实不好,初中同学里就有吸毒的,见他会画画,求他帮忙文身,旧针头蓝墨水血嗤糊拉,第一次文了大象,第二次文了情侣坐在月亮上……那同学后来进过看守所,因为文身太可爱,被人揍惨了。

他那时有过恍惚,想到未来时有过隐隐的不安和不甘,但在那样的氛围里长大,脑子里只有混沌和空白,完全找不到着力点。

18岁之前他连技校都没考上,当不了电工,后来交钱上了陕西省艺术学校,三年中专,学美工。

家里人说,家底掏空了,我们仁至义尽就这么大本事了,你自己奔个前程吧。

他背着铺盖,懵懵懂懂地去了省城西安,车水马龙里吃惊得瞪大眼,紧张又贪婪地看。

每个人的年轻时代都有海绵期,他那时学东西特别快,很快学会了去隐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惊叹,以及分辨完红绿灯再过马路,他还学会了弹吉他,艺校里学的。

艺校里吉他特别多,一熄灯,男生盘踞一二楼,女生趴满三四楼,十几把吉他弹唱崔健的歌。

一仰头无数手和头,每唱完一首女生集体欢快叫唤。省城孩子走读,住校的大都是和他一样从小城小镇来的,穷孩子也有荷尔蒙,他们抱成团自娱自乐。

每天的睡前合唱顶多30分钟,而后迅速撤散,不然笨拙的校警和敏捷的校长会翻阳台抓人,-屁-股印上皮鞋印,一口一个地骂瓜。

从矿区来到艺校,他变得开朗了许多,品性慢慢地被新环境重新塑形,虽未最终定型,却搞出许多之前未曾做过的事来——比如,上第二个学期时,他养了一群小孩。

都是学杂技的孩子,最小六岁最大八岁,都和他一样穷,一样每月不到60块钱的生活费,都吃不饱饭,要命的是都巨能吃。那时学杂技苦,每天都要哭着把课上完,挨罚是寻常事,寻常人家怎么舍得让孩子遭那份罪,他们都是从最偏远的村镇里来的。

孩子和小动物一样,天然地懂得寻找保护者,半夜饿了,他们可怜巴巴地摸到他床前,轻轻摇醒他。

他心软,冒险偷东西给孩子们吃。楼下是小吃部,有个小天窗,三条床单拧成绳拴在他腰上,他悬空打转转,转进天窗。不敢偷值钱的东西,只敢拿辣子和花干夹馍,偷多少,孩子吃多少。

小吃部的老板一度很奇怪,这个干瘦的小伙子怎么总是来免费帮忙?水也不喝,给钱他也不要?

他那时学会了剪头,三块钱一次帮同学剪锅盖头,他卖打火机,帮人画作业,挣来的钱给那几个小孩加餐。孩子们喊他老大,把这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当爸爸,经常横七竖八地睡在他床-上,舍不得离开他。

他的床那时是全学校最舒服的,他从毕业生那里讨来褥子,厚厚的六层,算是他和那帮孩子的餐厅、炕和沙发。

他和孩子们极能聊得来,大部分时候聊吃的,也有时候聊鬼故事,还有时候聊到他们学校的校花,是个话剧班的师姐,叫苗圃。孩子们共同的希望是能和校花说说话,他们还小,见过的美好的事物不多,艺校就是他们全部的世界。

他自己那时最头疼的也是吃饭问题,为了省路费,半年才能回一次家。每次带回的生活费都是散钱,父母牙缝里省下的。为了省饭钱,他和同班同学李秋香、葛勇组成了饭搭子。三个人家里条件都不好,都不够吃,那就把钱都拿出来,不去食堂了,三个人自己做饭吃比较省钱。

女生宿舍有间空房,葛勇和他借来炉灶,负责做饭洗碗,李秋香负责买菜。那时候下课铃声一响,李秋香百米冲刺菜市场,买菜杀价风驰电掣,再百米冲刺回来。

两年下来,李秋香得了短跑冠军。

有人饱暖思-yin-欲,有人饱暖后思前途,三个人的饭搭子解决了吃饭问题,他开始琢磨明天。

那时他再次回家取生活费,告诉妈妈:我找到省钱的方法了,可以少给我一点儿。

妈妈哭,苦了我娃娃了,爸妈没本事,都供不了你上个大学,只能上个中专,都不知道你将来靠什么挣钱吃上好饭。他安慰妈妈,中专就中专,起码有学上啊,放心我能找到办法让自己将来吃上饭。

可他并没有什么办法,没有背景没有资源,他甚至不知该怎样去畅想未来。他能做的只有把自己的专业尽力搞好,他只有这一个支点。

他开始蹭课,去西安美院蹭课。

美院在西安长安区山上,艺校的课松,他完成作业后作死地蹬车轮,从艺校骑车两个小时可以到。

1996、1997年两年,西安美院的很多人都以为他是本校生,只是没人知道他住哪个宿舍,也没人见他在食堂吃饭。他蹭课时自己带饭,李秋香和葛勇帮他做了个饭盒装面条,缝隙太大容易洒,外面绑着塑料绳,拴在车把上。

他蹭过杨晓阳的课、刘文西院长的课,有一遭刘文西在走廊里拦住他:孩子,怎么哪儿讲课都能看到你?蹭课的吧。又说:好好努力……别让人发现了。

他一直努力到毕业,自负有手艺,心里有底气,并没有经历艺校其他同学的毕业茫然期,那时同学们大部分一毕业就失业,最好的择业方向不过是当美术老师,且需要家里找关系,求爷爷告奶奶。

毕业时,他养过的小孩们哭得像出殡一样,抱着腿不松开,他身上挂着三四个小孩挪到校门口,他说:灶给你们留下了,以后学着自己做饭,乖。

他应聘到了工艺品厂,做玻璃画,刻了三个月的玻璃,每月包吃住300元。厂子小,老板也亲自干,他有个同学找不到工作,求到他这儿,他找到老板:我的工资可以分他一半。

同学留下了,他辞职了,厂子实在太小,养不了那么多人。同学过意不去,他说这有什么,我有手艺在身上,我可以去卖画,当画家。

他没能成画家,一辈子也没当成。

那时他把得意的画作扛到书院门,一家家推开画店门问:老板,买画吗?

每个老板都问:谁的画?

他说:我的……

人家问:你是锤子?

毕业后五个月,他饿瘦了十斤,于是改行。

西门外有西北五省最大迪斯科舞场,叫“帝都”,他去应聘美工,后来当了保安,再后来他给DJ当助手,后来当了DJ。艺校的夜间吉他会教会了他一点儿音乐手艺,他靠这点儿手艺月薪过了600元。

为了避免歧视和笑话,他学会了西安话,为的是多点儿工作机会。他那时兼职了四个地方,最远的地方是在一个溜冰场领迪,30元一晚,依旧是骑自行车赴会,天天往返几十里,骑出来一-屁-股疮。

那时家里第一次买房子,之前住自己盖的平房,瓦工泥水全是父亲一个人担当,电工也是,父亲本就是个电工。煤矿房补了三万元,他赞助了4000元,妈哭了,父亲低头躲出去抽烟,老家穷,问人借钱借2000元就是天大的事,而儿子一次性就给了4000元。

他那时的人生谈不上生活,只是生存。

不仅为了自己,还包括渐老的,渐渐丧失谋生能力的父母。为了生存,他开始走天涯,首先去了孔孟之乡的山东。

山东济宁体育馆开了溜冰场项目,全国挖人。他可以当美工,可以当策划,可以领舞,所以领到了一个月800元的工资,包吃住。他一脑袋扎了过去,学着他的祖先的模样,走西口一样地闯山东。

从山东回陕北太远了,过年回家需提前半个月买票,只搞来一张坐票三张站票,站票虐心,人上去了东西没上去,使劲抡,隔着人头抡上去。唯一一张坐票,让给了老乡中工资最低的一个阿姨。

长路漫漫,人挤人,腿不久就站肿了,他找列车员套近乎,得到一个厕所,一个人交40元钱。列车员把厕所门锁上,隔着门叮嘱:你们三个,谁敲都别开门,开门咱都完蛋!

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咣当完,倒汽车再倒黑车,大年三十赶回家。

他对父亲说:大,这是我给你买的山东大鸡烟,这是兰陵酒。

父亲不说话,低头躲到门外。

妈妈说:你挣钱不容易,你爸不想你太累,烟酒你爸都戒了,家里省点儿你就少累点儿……

父亲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也没有任何娱乐,唯一爱好就是抽两口烟喝一盅酒。

他出门,找到父亲说:我陪你戒,你不抽烟我就不抽烟,你不喝酒,我这辈子也不会再喝酒了。

这话他做到了,此后不论是起是伏,不论漂到何方,他均烟酒不沾。

他的年轻一穷二白,没什么瞻前顾后。

1999年年底他去了深圳,去最前沿的城市找机会,一到就被关起来了,十五天。

他是去投奔一个叫刘德华的同学,其实叫刘华,缺德。刘华犯了事,被四十多个古惑仔抡着大刀片子追砍,铁成抢了一辆摩托车冲倒了一片,可他不会用脚刹,一路直线撞到墙上,警察赶来时他还晕在地上,满头是血。

那是他第一次骑摩托车。

人生地不熟没人作保,他和刘华被关进看守所铁栅栏,睡木板,四面透风。那一年珠三角奇冷,香港街头流浪的人冻死了八个,他在深圳的看守所里也差点儿冻死,来时只听说是南方,暖和,没带棉衣。

大年三十放出来时,他已经烧傻了,只会走直线,哐地又撞了墙。

他大年初八开工,打零工,先做平面设计,后来是会场布置、舞美装置。

那时住白石洲的农民房,此地三教九流卧虎藏龙,世纪大盗张子强就是在那里被抓的。

白石洲楼和楼近,刷牙时伸手可以从隔壁楼拿牙膏。那时一楼住房东,四楼是藏族兄弟益西江村和觉巴益西,三楼刘华和他,二楼曾氏兄弟是跑场跳舞的。

后来二楼的曾氏兄弟里有一个人搞了个组合,叫凤凰传奇。

那时村里的外来年轻人相依为命,混得不好了互相接济,混得好一点儿的就搬家到稍大的房子里,还是在白石洲里。

他和藏族兄弟江村最热心,经常帮朋友义务搬家,帮来帮去帮得经验丰富无比,无论多少家具都打包塞-进一辆车里,这样省钱。

那时深圳东门开了中国第一家麦当劳,他领了工资,领江村去开洋荤吃大餐,不会点,一人点了四个套餐,又不舍得浪费粮食,差点儿撑死。

……

他那时勤奋得很,超市、酒吧、服装商场,哪里需要美工设计他就扑到哪里去。

资源是匮乏的,但天道酬勤,机会青睐伸手接住的人。他后来靠勤奋啃完了一个巨难的单子,替中国最大的室内主题公园未来时代做舞台美术设计,活儿干得很漂亮,他又接到了锦绣中华民族村的道具制作。

办干边学,边学边做,不知不觉中人就会升值。一步一个台阶往上走,他进了4A公司,参与了央视春晚的三维动画制作,再后来进了南方电视台当摄像师,又从南方卫视跳槽香港有线电视台,天南海北地拍片,拍过乌镇广告,也拍过孔府广告……他片子拍得极好,后来他挑梁一个摄制组,既是策划人也是执行人,人人都夸他敢想能干,没人知道他的学历,也没人在乎。他并不懂经营人脉,但几乎每一个合作过的人都成了他的朋友,原因很简单:他是极普通的人,养气功夫却足,待人接物时总能做到不仰视也不俯视,不给人压力也不对人阿谀。

人都不傻,都知道自己的朋友圈里需要有这样一个人。

他后来创业做公司时,很多人主动站出来帮他,全深圳的宣传片几乎被他们公司包揽,包括深圳城市宣传片。他还和江村合开了一家藏式酒吧,白石洲的老朋友来了有热茶有烧酒。

忽然不用再一分一厘地省钱了,他获得了最初的经济自由,于是第一时间把父母安置到西安,大明宫公园旁买了房子,并第一次带着父母出门旅行。

那时他还不满27岁,旁人自怨艾青黄不接的年纪,他已经靠自己的能力谋得了一份温饱体面,闯出了最初的成功,赢得了最初的尊重。

输在了起跑线,却赢在了弯道,他是个懂得自己给自己制造弯道的人。

他从未停止过制造弯道。

有一天,他忽然对公司合伙人说:生意已经上了轨道,我觉得我该“出轨”了,我还年轻,不应该现在就开始守成。他对江村说,酒吧全给你吧,我走了,上学去了,去把过去没机会学的东西都好好补课。

他对朋友们说:除了挣钱,接下来我要挣点儿别的东西去,再见面时,莫笑我疯。

他对父母说:以前的拼命是为了生存,以后就是为了生活了,只有真正打理好自己的生活,成为一个天天高兴的人,我才能真正当一个孝顺的人。

他并没受什么刺激,也并非忽然醍醐灌顶,所有的决定像是一场漫长实验后的化学反应,自然而然的结晶。

然后他走了……

不管他后来去向何方,找到的是什么,他27岁之前的故事很普通,普通人的普通人生。虽然他的出身背景,远不如大部分普通人。

(十五)

他30岁那年,我26岁。

我们相遇在午后的街头,我是过路的鼓手,他是卖唱的歌手,他笑着打量我,问:这么好的太阳,走得那么急干什么?

我停下来,和他一起弹琴、敲鼓、晒太阳,一起组织路人丢手绢、捉迷藏……一起围坐在篝火旁。

我问他:你是哪儿人?他故意用方言回答我说:饿四赏北瓦窑堡县廖公桥仍(我是陕北瓦窑堡县廖公桥村人)。

口音太土了,我咧嘴笑。

他也笑:饿们那,鼻英都重(我们那儿,鼻音都重)。

我请他来首陕北民歌,他张嘴就是一句道情:哎……亲口口,拉手手,咱们两个旮旯旯里走……

好有趣的男人,好正宗陕北洋芋擦擦腔,姿势也正宗,一手掐腰一手护在耳后,下颌微抬,微微闭着眼,仿佛面前不是彩云之南而是黄土高坡的山梁梁,面前聚拢而来的不是人而是他正在放的羊……

这么有意思的人当然要结交,请教他的尊姓大名。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可大有来头。

他说他一岁前没有名字,妈不识字,爸爸在外当电工。那时他病重昏迷,24小时水米不进,去县城看病来回要走几十里路,那时零下一二十摄氏度,路难走,能找到驴车就活,找不到的话只能抱着走,然后死在半路上。

很多娃娃就是这么夭折的。

驴车没找到,天太冷,村里唯一的驴赖床,怎么也拖不起。

妈妈哭肿了眼,骂了半天驴,又紧紧地把怀中的他抱\_紧,毛个蛋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你没了?不行!

妈妈死马当作活马医,请来麻节(陕北民间萨满)降神,麻节做法半晌请下神神,说是关公附了体!巧得很,他5月13日生人,恰是关公磨刀日。

关老爷赐下仙方——草根树皮鸡毛猪鬃庄稼叶子五谷粒粒,外加井水和窗台灰。筷子撬开牙,狠狠灌下去,关老爷说了:明天能醒就好了,不能醒就准备草席。

关老爷附体的麻节还说:知道为甚这娃娃被索命?名字都不给人家娃娃起一个,能好养活吗?!赶紧给起个名,有了名字,铁定能成。

关老爷说:

这娃娃如果不能醒,就准备草席……

能醒,以后就叫铁成。

(十六)

这个世界很有趣,有些人忙着做事,有些人忙着做梦,有些人忙着做戏。

还有一些人不慌不忙,既做事又做梦,又在人生这场戏里做自己。

旁人笑他太疯癫,他却做来做去做成传奇。

铁成的传奇不应被盲目复制,路径不应被盲目学习,他不是范本只是个例,不是模具只是参照系。

与其效颦他的经历,不如去捕捉一下那些经历背后的意义,继而填充你自己。

铁成的故事还在继续,你的故事呢?开始了没?

是否歧路徘徊,抑或力不从心?想过缺的是什么吗,是目标还是前提?

如果缺目标,这篇文章算是画给你的饼,请纳入你的备选方案里,不要指望它能一劳永逸地解决你的饥馑,当下把它仅仅当个菜单上的图片就行。

知道它有,它存在,它可供你选择就行。

明白是否有权选择它,和你是什么出身背景蛋关系没有就行。

若你选了,请一定明白:每一种理想中的生活都有其前提。和找到目标同等重要的,是认知前提。目标一词是多选题,前提二字是必选题。

既可以朝九晚五又能够浪迹天涯的生活有前提,叫:平行世界、多元生活。

平行世界多元生活也有前提,叫:想不想要,想要多少。

越是追求多项选择式的平衡生活,越要完备并善后你的前提。若漠视前提,并妄图侥幸越过……就别去扯什么有梦为马随处可栖!

自由、自我、自在的状态并非一蹴而就,世上哪儿来那么多捷径。

人只能靠自己去成全自己,真正对自己负责任的人懂得如何让自己变得完整。

若想此生不枉此行,请先清楚该往哪儿走,怎么走,哪种完整,怎样完整。

想不清楚别慌走,山洪雪崩泥石流。

若想清楚了,那还等什么等?

前途风光正好,追风赶月莫停留!

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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