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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两天来胡汉良陪着齐北视察了下属的特务队,又到保安司令部侦缉队去挑了些敏捷的干探,为四科选取人员。齐北不厌其烦,精心挑选,和每个入选者都谈了话,拉了名单出来,有二十几个人。组建四科是他来西安的第一场大戏,自然想一炮走红。在回党部的车上,胡汉良手里捏着名单琢磨,从前座拧过身去,不无得意地问后座的齐北:“巡座,这些人还不赖吧?”

“身手还算不错,对党国也都忠诚。”齐北瞄了一眼司机后背,用右手食指点点太阳-穴-,“现在,我要给他们物色一个大脑。”

胡汉良狞笑了一下:“巡座心里有人选了?”

齐北沉默了一下:“没有。”

胡汉良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不再说话。自从组建四科的消息传出,已经有几个小兄弟孝敬了财帛,托胡汉良给自己争取这个位置。胡汉良来者不拒,这可是个肥缺,他很清楚特务科的权和利有多大,寻个理由抄家店铺,就能得个中等人家的光景。本来他想给齐北推荐两个人,听他心里没有人选,反倒不好推荐了。要不是避嫌,胡汉良都有心兼了四科科长。

调查处虽然隶属于组织部,因为任务特殊、人员众多,独自占领着党部大院西侧的一栋小楼,人称“西楼”。西楼是冯玉祥主政陕西时期修建的,完全的西洋几何样式,纯粹的钢筋混凝土结构,方方正正,萧瑟肃穆。党部院内其他房屋,不管前清遗留还是民国新建,虽吸收了些西洋建筑的构造理念,但总透着中国建筑的样式精髓,砖木结构的居多。西楼在党部已经成了白色恐怖的代名词,如有人不满时局发发牢骚,旁人就会带着戏谑提醒——你想独上西楼了?

齐北走进胡汉良的办公室,四处打量了一遍:“你的办公室比我大。”

胡汉良狞笑:“你的官比我大。”

齐北捏起办公桌上的一个小相框,里面夹着张泛黄的黑白合影照片,林林总总站了三排人,最显眼的是一些穿着军装的苏联人。“哦,你在苏联的契卡学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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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汉良点点头:“总理那时候联俄,我被选派去学习过一年。”

“苏联间谍,是世界上最早的新一代间谍,也是最好的间谍。”齐北捏着相框坐在沙发上。

“再摆着也不合适,回头我收起来。”

齐北眼睛没离开相片:“不用,苏联是共产党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斯大林最近不是又和中华民国复交了吗?”

蒋介石发起针对共产党的大屠杀后,苏联迅速作出反应与国民政府断交,但是近期又派特使赴南京秘密谈判,和国民政府恢复了外交关系。此举避过了中共,斯大林虽说是第三共产国际领导人,向来以世界共产主义革命为重,但毕竟最先考虑的还是本国利益。在欧洲随着德国纳粹的崛起,苏联的主要威胁来自西线,远东政策自然有所调整。日本占领东三省成立满洲国,气势汹汹地想要吞并全中国,斯大林也不想后院起火,致使腹背受敌,就与日本达成了维持既得利益的协定。协定不过是一张薄纸,可以轻易撕破,斯大林还需要一缸水备用,随时在东线灭火。而同志加兄弟的中共,成立十五年来还没有在中国的舞台上唱主角,经历了反围剿和长征,现在非常虚弱。斯大林自然想到了蒋介石,而且在日本问题上,他们的根本利益一致,都希望维持现状。

齐北认出了相片中的一些人:“这个是陈赓,这个是顾顺章。”

“里面多数是共产党。”胡汉良表明心迹,“卑职以此为耻。”

“这算什么耻辱?陈赓,是我佩服的少数几个人之一,负责共党特科时,在上海呼风唤雨,我们谁能有他的本事?前些日子跟着毛周,在黄河边上把阎老西打得找不着北,真是个全才。顾顺章,原来我也佩服,用四条枪震住了鱼龙混杂的上海滩,不过他投诚,我欢迎,却再也不佩服了。”齐北说着把相框递给胡汉良。

胡汉良接过相框瞄了一眼:“这个陈赓,还救过蒋委员长一命,听说是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要是当年投诚过来,现在也许还是咱们的上级。委员长很重感情,陈其美有恩于他,瞧瞧这个陈家,现在多大的威风,蒋宋孔陈,四大家族里都排了一号。”

齐北冷哼一声:“我们和共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们的特工活动,早于咱们,他们的人才,多于咱们。咱们党调处这个摊子,还是在共产党的基础上起来的,现在你到特工总部看看,有一半以上,都是共党投诚人士。”

胡汉良放下相框哈哈大笑:“巡座说的有意思,这上面大部分共匪,都投诚过来了。共匪人才多,多得用不了。”

齐北撇着嘴摇头,否定说:“不要把共匪两个字挂在嘴上,共匪,共匪,轻视你的敌人,往往会铸成大错。”

胡汉良-脸-红了,横肉显得更加难看:“他们还叫咱们是白匪呢。”

齐北不再说话,闭目养神,似乎调节这几天奔波的劳累。胡汉良轻手轻脚,给他沏了杯香茶,小心翼翼放在茶几上。茶杯底子磕在茶几的螺钿上,还是发出了轻微一响,齐北似乎被惊醒了,眼睛并未睁开,悠悠道:“那个武仲明,当年要是投诚过来,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别看年轻,只能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

胡汉良倒是粗中有细,善解人意道:“巡座又想起了武伯英?”

齐北仍旧闭着眼睛:“打电话,叫他过来,我要单独和他谈谈,就在你办公室。”

胡汉良嘻哈道:“这么近,不用电话,我去跑一趟。”

“我审问武仲明那件事情,你不要向他透露。”

“这个卑职明白,决不向他透露半个字。”

齐北微睁开眼睛,打量了胡汉良一下,微微点头,然后又闭上眼睛。

胡汉良轻轻带上门,轻快地朝后楼走去,自从来了黄秀玉,他往新运分会办公室去的次数,十倍于前。在胡汉良看来,黄秀玉可真是个人间少有的尤物。大家闺秀虽然引人遐想,可是没她身上那股媚劲儿。交际花虽有诱人妩媚,却没她身上那股高贵劲儿。小家碧玉虽然惹人爱怜,却没她身上那股留洋的开放。女权会那些女学生叫人垂涎,却没她身上那股含蓄。就像听秦腔名旦李正敏唱戏,嗓子虽不如新兴的女旦清亮,但要的就是那个味儿。

胡汉良虽读过大学却要偏装个粗人,明知古人已有同感,“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却要用黄包车夫似的大白话形容。他在酒桌上给武伯英形容过:你们新来的那个小丫头,要了卿命了,就骚那么一丁点儿,却骚到了人心窝子里了。

武伯英正站在北窗前,看着天边上那朵白云,已经有半个小时没有动弹。期间抽了三支纸烟,都是烟蒂烫嘴才惊醒似的扔掉。他这两天抽烟的数量明显增加,几乎一天一筒五十支装的哈德门。几个同仁隐约觉着是前天那个电话闹得,都耳闻武总和老婆不和,什么原因大家不清楚,但也能感觉出来那种不正常的冷淡。武伯英抽烟的姿势非常漂亮,食指和中指伸得很直,指尖夹着烟卷,匀速送到唇边轻-吮-,一派十足的绅士风度。他脸上的忧郁,淡如湖水,远看是绿色的,近看却是透明的。黄秀玉就被这忧郁搅得心神不宁,恨不得如同他们所说,武总和老婆交恶闹崩,自己也有了希望;又恨不得他和老婆相敬如宾,恩爱百年,别忧郁成这般模样,叫人看见心疼不已。

胡汉良打破了宁静,人还在外廊,声音先进了办公室:“热死了,热死了!这天气上班,该加薪水才划得来!”

武伯英转身过来,从烟夹里捏出一支烟卷给他,笑着说:“那下个礼拜例会上,你代表调查处,提出来加薪,我代表新运分会响应。”

胡汉良哈哈大笑,就着小栾递过来的火柴火苗,咂着了烟卷,又贪婪地吸了一大口,合着烟雾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总理遗训,只要革命,不要加薪,哈哈!”

胡汉良说完,只拿眼睛偷瞄黄秀玉。黄秀玉坐在办公桌后,抿嘴笑了。

“咱们胡处长,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小栾甩灭火柴,“您能者多劳,总是很忙,这两天一直没照上面,别怪罪,还没当面恭喜您呢!”

其他两个干事顺着小栾的话,齐声道贺胡汉良高升,提起了摆酒庆贺的由头。

胡汉良开怀大笑,一一领受:“最近两天忙,过几天再摆,少不了你们。”说着拿烟头点点三个小家伙,“去啊,你,也去,还有你,别不给我面子。”最后看看黄秀玉,“黄小姐也要赏光啊!”

三个干事忙不迭答应,黄秀玉还是抿嘴微笑,故意不看胡汉良,奚落带着撒娇:“你敢少了我?要不是我整天胡处长的叫着,你能当这个处长吗?”

“黄小姐金口玉言,鄙人只怕你不赏脸嘞!”胡汉良见黄秀玉搭腔,笑嘻嘻地朝她办公桌走过来,“就算包了楼北楼,哈哈,黄小姐不去,蓬荜也生不了辉!”

胡汉良人高腿长,得意忘形,一骗腿,把-屁-股担在黄秀玉办公桌边,笑吟吟看着她。黄秀玉连忙把桌边的水杯拿开,怕他碰打了。黄秀玉倒不十分讨厌胡汉良,他这个人是粗俗,却粗俗到了十二分,在她心中就变了味道,和水浒里的李逵三国里的张飞联系在一起,带着点对豪杰的敬仰。黄秀玉讨厌三个小家伙这样的人,低俗带着胆小,狗苟合着蝇营。女孩子家都有个慕大慕强心理,所以对胡汉良这样实力派的人物,包括其强硬的作风,还很有几分欣赏。

武伯英笑了:“胡处长是来下帖子请客的?”

胡汉良拧过头来,忽然想起:“齐巡座找你,赶紧去。”

武伯英咬了一下上嘴唇,略一思索,匆匆出了办公室。

胡汉良看着他的背影,又加上一句:“在我办公室!”

黄秀玉的眼神,也随着武伯英出了办公室。胡汉良拧过头来,看她发呆,于是没话找话:“听说黄小姐爱读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前年张恨水来陕西游历,我有幸见了一面,送给我一套亲笔题了字的小说,有十几本之多。我太忙,没时间看,想给它找个好主人,黄小姐有意收藏吗?”

黄秀玉非常兴奋:“真的?太好了!”

小栾在一边大笑起来,难得胡汉良今天心情这么好,于是就用玩笑和他套近乎:“真看不出来,胡处长还是个文艺青年!”

此话引起哄堂大笑,胡汉良在黄秀玉面前分外大度,不以为意,把烟卷叼在嘴里,笑着回应:“青年,老子已经谈不上了,但要说文艺,老子当年在燕京大学文学社,玩文学的时候,你们三个,他妈的还穿着开裆裤,玩尿泥!”

调查处长的办公室内,武伯英坐于客座沙发,齐北坐在胡汉良的办公椅上,冷冷看着武伯英。“你和你弟弟很像。当年你弟弟那件事情,我只能说遗憾。他是个人才,却明珠暗投。我极力挽救,一再给上海方面讲,这个人不能杀,杀了对国家是损失。只可惜,我是个特派员,一个负责审问的特派员,没人听我的。我是个特别爱惜人才的人,党派之争,对我不那么重要。”

“谢谢你。”武伯英垂下眼睑,吐了口气,“我也替仲明谢谢你。”

“武伯英,武仲明,英且明,好名字。”齐北反复沉吟,把玩着两兄弟的名字,“你可知道,你弟弟在共党内部的化名?”

武伯英点点头:“后来才听说的,秦武。”

齐北冷笑着,鼻子里发出两声哼哼,没有一丝笑容:“秦武,秦地姓武的。”

“齐北,应该指京津一带,这个化名也不怎么高明。”

齐北愣了一下,没想到武伯英会奚落自己:“死了的人已经安息,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

武伯英苦笑一声:“是呀,三周年忌日都已经过了。”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却留下了仇恨,而仇恨,不会随着时间减弱。”齐北盯着武伯英的眼睛,“只希望你能明白,杀你弟弟的人不是党调处,更不是国民党,而是共产党,如果不是他们把你弟弟引上邪路,也就没有这场杀身之祸。你要明辨是非,精诚为党国效力,这就是对武仲明的最好怀念。我想你从西北公学辞职,转到党部供职,也有这个意愿吧?”

“正是此意。我原本抱着教育兴国之念,正因为弟弟这一死,才觉得教育兴国,太过缓慢,太过间接。”

齐北想要看透武伯英的心思:“你什么时间加入国民党的,在西北公学吗?”

武伯英不露声色:“不,到了党部之后,开始信奉三民主义。”

“哦,也是个后补入党。”齐北思索了一下,“不知你,是想当个表面的国民党员呢,还是想当个真正的国民党员?如果只是想混口饭吃,或者增些威风,那就算了。”

武伯英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齐北。

齐北冷冷盯着武伯英:“如果你想做真正的国民党,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更好地报效党国,不知你可愿意?”

“卑职无能,恐怕难以胜任。”

“我还没告诉你是什么机会,你就拒绝?”

“特务科科长。”武伯英脱口而出,“卑职一介书生,做不来打打杀杀的事情。”

齐北气恼地站起来,走了两步:“胡汉良和你私交不错,但我交代了保密,他就绝不会向你泄密。肯定另有其人,告诉你我要选一个特务科长。”

武伯英笑笑,不置可否。

齐北用探询的眼神看着武伯英,又说:“看来,你对调查处,很留心。”

武伯英这才开口:“不是卑职留心,而是调查处,实在是党部的焦点。”

“你知道了也好。”齐北又走了两步,坐回椅子,“汉朝班固,投笔从戎,谁说读书人就不能当特务科长。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不是别人修好的,本人就曾是一介书生。我看中的是你的头脑,打打杀杀的事情,自然有手下去做。”

武伯英不为所动。

齐北继续诱导:“你也知道,这个科长是干什么的,大丈夫有仇不报,难立于天地之间,共产党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武伯英略微沉吟:“我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谁都和我无仇,这件事要怪,只能怪仲明他本人。”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齐北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武伯英紧随他走出来,顺手关上了房门。二人走到楼梯口,一个向上,一个向下,分道扬镳。齐北上了几级楼梯,突然停下来:“武总。”

武伯英收住下台阶的脚步,仰脸看他。

“胡汉良应该还在你那边,给他捎个话,黄主任是我的朋友,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告诉他,别瞎碰。”

说起来胡汉良与武伯英所谓的私交,实际开始了不到半年。不可一世的胡代处长,平素对米部长米委员都不屑一顾,怎会和他手下一个武姓总干事交朋友?武伯英在党部完全是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老老实实上下班,只为挣那份薪水养家,和调查处的胡姓头头偶尔在大院里碰面打个招呼罢了。

世事难料,机缘巧合,把两个迥然不同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今年正月,杨虎城的秘书长南汉宸坐车出城,胡汉良清楚他是共产党,带人驾车跟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半路上又有两辆吉普车跟在胡的车后。胡汉良嚣张惯了,根本就没在意,到了郊区,两辆吉普车加速超车,隔在南汉宸车后,然后并排停在路上,挡住了胡汉良的去路。突然从车上跳下来六七个西北军军士,端着冲锋枪,枪口齐齐瞄准了胡汉良的汽车。

胡汉良认出为首的就是杨虎城的卫队长王梅玟,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掉转车头朝城里狂奔。王梅玟带人跳上吉普急追,城里人多不便开枪,一直追到省党部大门。党部哨兵阻拦,王梅玟抢过冲锋枪朝天放了一梭子,几个哨兵吓得屁滚尿流。就是这么一耽搁,胡汉良和喽啰弃车而逃,在党部大院作鸟兽散了。

胡汉良如丧家之犬,一直逃到后楼。王梅玟擒贼先擒王,认死了胡汉良紧追不放,估计受了党部里胡的对头指点,居然提着手枪直扑后楼。胡汉良眼见没有去路,赶紧上楼躲进最西边的新运分会办公室。然后把心一横,背靠会议桌朝门站着,掏出了手枪。

王梅玟紧跟着快步跑上楼来,端着手枪走进办公室,把枪口对准胡汉良的大脑袋。胡汉良毫不示弱,也把枪口对准王梅玟的额头,紧张的气氛,空气在一刹那都凝固了。

办公室只有武伯英一个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两把枪已经互指对方要害。武伯英连忙上来劝解,但二人都死盯对方,不敢有丝毫懈怠,呼呼喘着粗气,没人搭理他。

武伯英倒是胆大,走到二人中间,张开两手摇晃着让二人住手,出其不意,张手攥住了二人的枪口。

王梅玟无奈,还不解气,破口大骂胡汉良走狗不止。胡汉良心中暗叫幸运,脸色铁青,一声不吭。王梅玟看看武伯英,骂骂咧咧走了,留下一句狠话:要不是英哥今天在场,要了你的狗命!

胡汉良后来在下属面前炫耀,把自己说成了当阳桥头的猛将张飞,喝退了曹操百万雄兵。武伯英从来没有说破他的谎言,他感激武伯英救命之恩,更感谢武伯英守口如瓶,于是二人就成了面子上的朋友。

有这样一位朋友,是好事也是坏事。齐北最后交代的那句话,武伯英绝不会转告胡汉良,黄秀玉与自己何干,谁爱碰谁碰。于是回到办公室,武伯英只给胡汉良说了四个字——叫你回去。

胡汉良对齐北感叹:“当时我也没想到,武家和杨虎城有这么大的渊源。”

“藏龙卧虎。”齐北呼了口气,“这也是我让他来做特务科长的初衷。”

“他?”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胡汉良有些惊讶,“一个文弱书生。”

“我看重的是他的头脑。”齐北撇嘴评价。

胡汉良有些不好意思:“他答应了?”

齐北摇摇头:“没有。”

“不识抬举。”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用他,而且要高调起用,让全西安都知道,他是党调处特务队队长。”齐北面露得色,“他和杨虎城有这层关系,惹了乱子,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如今局势微妙,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惹了张学良,也还有个挡箭牌。”

胡汉良明白过来,佩服地笑了:“妙啊,如此一来,武伯英既是咱们的盾牌,又是咱们的梭镖。”

齐北缓缓点头:“在秦武那件事上,我就知道武家不一般。现任行政院院长于右任,现任最高法院院长焦易堂,一个是陕西三原人,一个是陕西武功人。都是我党的元老,安葬总理时,一左一右扶着灵柩。两个老家伙当年不顾身份,出来为一个共党的死囚说情,让我非常惊讶。”

胡汉良靠近过来:“我也是听人说的,辛亥革命那时节,武家立了大功,所以从陕西起来的这些开国元勋,都念着他家的好处。后宰门那座宅子,还是当年没收了旗人的财产,奖给了武家,然后才搬到西安城里居住的。”

“噢,他家原籍哪里,立了什么大功?”齐北第一次听说,也有些惊讶,“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还以为这两尊神佛,是被钱财请下凡的。”

“原籍在咸宁一带,早个二十年,提起渭北武家,关中人都听说过名头。祖上做过大官,历代又出了不少小官,落叶归根,把祖产经营得仓廪充实。西安府下辖二十县,最近的长安、咸宁,各出了一个大地主,地亩连片,骡马成群,越传越邪。长安县在南,有个说法,‘下了少陵坡,地亩都姓郭’,说的是郭自约。咸宁县在北,也有个说法,‘过桥朝北走,土地都姓武’,这就是说的武家。据说过了渭河桥朝北,步行一天,也走不出武家的地产。”胡汉良知无不言,“这样的人家,立什么大功,还不是钱财上说话。据说辛亥年间,武家倾尽家财,一次资助革命军十万银元,前清的龙元,一元一两银子。要知道,整个陕西革命军筹饷,一年时间才筹了六十万哪!”

“果然是大功一件。青史有论,辛亥年间革命,陕西举义战事效果,仅次于湖广。”齐北听得咧嘴,“你们胡家的土地,也有这么多吧?”

胡汉良笑答:“要是都排在路边,让一个跛子去走,估计一天也是走不完。”

辛亥年间,齐北也是个满怀革命志向的青年,参加了家乡攻占清朝县衙的战斗,从此走上了革命的道路。那些激\_情岁月也浸涵着他自己青春,满怀着金色的回忆。齐北清楚,陕西是第一个响应武昌起义的省份,新军、哥老、刀客组织了“秦陇复汉军”,南征北战,东讨西杀,很好地掣肘了袁世凯对武汉的进攻,最终获得了和清军大小几百仗的胜利,与湖广战场合力迫使袁世凯召开南北和谈。这近一年的浴血大战,武家仗义疏财捐助的军饷,也在其中起了巨大作用。

武伯英坐在办公室内,一下午都在思索齐北的用意,心思难以聚拢在手头的工作之上。自己一个小小的党部办事员,如今却成了国共两党争夺的目标,一头是值得同情的共产党,一头是惹不起的党调处。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这短暂的平静生活,又要不可避免地被打破了。共产党以民族存亡为念,近几年高调抗日,不用说代表了正义,幼苗向光,不自觉有心亲近。但二弟的惨死,又让人投鼠忌器,难以答应。党调处正是造成二弟惨死的罪魁祸首,绝不能帮他们做事,但是不答应,又如何能查出那个幕后元凶,但是答应了,又会受千夫所指。

几个同仁都因事陆续出去了,虽无人打扰,却更加孤寂。心中的矛盾无人可以倾诉,无人可以商讨,越聚越多,越发不安,越发烦躁。武伯英干脆抛开工作,出偏门叫了辆洋车,早早回了后宰门。

洋车拐过后宰门十字,武伯英就看见三辆汽车停在自家大门外,于是叫停了车夫,给了两个铜角子,下车步行。

中间一辆黑色轿车,前后各有一辆吉普拱卫,车队周围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兵士,手按腰间的短枪盒子,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这辆黑色轿车,西安城的人都认识是杨虎城的座车。杨虎城住的止园公馆,在后宰门正西,办公的绥靖公署,在后宰门正南,经东大街、北大街回家似乎才是正途。但是出了绥靖公署的新城黄楼向南,就是当年满城的菜市口,杨虎城对这个地方有个大忌讳。前清时杨父聚众起事,被官府在菜市口当众砍头,所以他避开不走,从来都是从北边后宰门回家。

武伯英默默走近自家大门,朝黑色轿车看了一眼,车窗玻璃上的布帘紧闭,根本看不进去。杨虎城是刀客出身,性格豪爽,尤其讲义气。当年革命的同志,牺牲的、瓦解的、高升的,也许淡忘了武家的好处,他却从来记挂在心头,自从掌握陕西军政大权以来,经常接济武家的生活。车队路过武家大门,有时会停下来片刻,亲自下车进去看望一下武老太太。

陕西刀客不同于东北胡子和山东响马,并非普遍理解的土匪。它是起于咸丰年间的民间侠义组织,豪杰相聚,学武练击,拜师访友,携利刃游走于乡间,没有固定组织和严明纪律。有一个首领当大哥下面聚集着许多弟兄,大小不一,划地自封,互相帮助扶持,有着打抱不平、拔刀相助的豪侠义气。因为他们习惯携带一种临潼关山镇打造的“关山刀子”,长三尺宽二寸,形制特别,极为锋利,于是被老百姓称为刀客。随着时间推移,刀客中除了从事传统的盐客、镖客、赌客职业外,逐渐也有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杀手,也有了逼上梁山啸聚山林的绿林,却一直保持着其反统治的精神。

孙中山向来重视陕西革命,辛亥革命时派来了景勿慕,反袁护国时派来了曹世英、胡景翼,反段护法时派来了焦子静、于右任,这些“党人”无一不重视与“刀客”的合作。其中革命党人胡景翼手下的兵力全部由刀客组成,官长皆是著名刀客不说,就连胡景翼本人也被陕西民间传说成了一个大大的刀客。

乱世出英雄,刀客中也不乏后起之秀,其中以杨虎城最为杰出。小名叫九娃的杨虎城,其父就是一名刀客,被清政府捕捉斩首,于是他投靠刀客王飞虎,除强扶弱,劫富济贫。辛亥革命时,胡景翼将手下刀客编为一标,杨虎城就是其中严飞龙营王飞虎队的排长,作战勇猛,深受各级官长喜爱,从而登上了历史舞台。

与其说是历史选择了杨虎城,不如说是杨虎城选择了历史,各路党人、会众、刀客、军阀在历次战争中争权夺利、互相仇杀时,他总是站在了正义一方。中原大战之时,杨虎城声明反对内战,临阵倒戈转而支持蒋介石,一跃成为西北军首领,任了陕西省主席。虽说后来蒋为了分化其权力,委派邵力子来陕主政,杨虎城改任了绥靖主任,但是邵力子却不敢过问军事,而杨虎城手握军权,却时常过问行政,还是陕西省的土皇帝。邵力子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与杨虎城配合还算默契,二人一同治理陕西,有于右任、焦易堂等一批元老支持,注意发展民生,兴修水利,兴办教育,加之连续六年没有战祸,陕西人还算过了几年好日子。

武伯英进了自己家门,迎面碰见卫队长王梅玟,正在急急朝出走。武伯英打了个招呼,然后问:“九哥呢?”

王梅玟朝门外的轿车一努嘴:“在车上。”

武伯英回头看看轿车,转过脸来问:“还生我的气吗?”

王梅玟冷笑一声:“哼,还生,估计要生你一辈子的气。”

“唉,我对不起九哥。”

“你对不起的人多了。”王梅玟语气中不无奚落,“他叫你到他手下去,你一直推托不去,声称对政治不感兴趣,当那个烂教员当上瘾了。他不叫你了,你却突然跑到党部去了,换成谁能不生气。你不是对政治不感兴趣,你是对九哥不感兴趣。”

武伯英不愿过多解释:“我有我的苦衷。”

“行,你有苦衷。”王梅玟拔脚要走,“刚好,碰见你了,我把九哥的话捎到。九哥的原话,要是你和齐北、胡汉良他们搅在一起了,他也不会对你客气的。”

武伯英听罢吃了一惊,想不到调查处也有九哥的触角:“这么快,他就知道了?”

王梅玟停下脚步,不无得意:“齐北找你谈了一上午,我都知道了,九哥还能不知道?响鼓不用重槌,好话不说两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王梅玟说完,大踏步出了武家大门,登上门口的开道吉普。武伯英愣在前院,半天缓不过神来,目送杨虎城车队依次经过门口,朝西而去。对不起的人再多,武伯英都能过意得去,但是对不起二弟武仲明,却像胸口上搁了一块巨石,十八年来,一直压在心口纹丝不动。

辛亥革命后,陕西革命力量被袁世凯瓦解,城头变换大王旗,一直处于混战之中,没有一刻安宁。武伯英的祖父光绪年间中过举人,放了京官,读书人忧国忧民,响应康、梁和谭嗣同的主张,积极参与戊戌变法,后因袁世凯告密事败,也遭受了牢狱之灾。因其不甚重要,被罢了官发回原籍,从此死心经营祖业,十余年间武家的地亩财产翻番增长。武伯英的父亲受过新式教育,对孙中山等革命党人的主张极为赞同,闻听西安起事,血热如烧,说服了父亲倾尽家底,凑够十万巨款,亲自带着骡马车队,拉着白花花的银洋到西安交给秦陇复汉军总指挥张凤翙。

于是武家不但有地还有银子的名声不胫而走,不管哪个军阀起战事,都要来武家募集军费,从此没有宁日。第一任督军陆建章主政陕西,带着两个旅长冯玉祥、陈树藩,陆的儿子陆承武自视过高,被其父封为空头旅长组建新旅,居然拉着山炮来武家化缘。陆建章被陕西军民驱逐后,陈树藩上台当督军,更是把武家作为压榨的目标。如此三番两次,武家谁都惹不起,只好变卖田产应付,聚起的几千亩良田土崩瓦解,分属了四周的小地主,及至段祺瑞执政时期,只剩下了武家大院一张空皮。

多事之秋,护法运动又起,陕军各股力量群起驱逐陈树藩,一些泼皮无赖也打着各种旗号拉杆子起队伍。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武家应接不暇,今天帮了你明天帮了他,这些人不记好处只记仇,总认为武家偏向自己的对头。唯有于右任、杨虎城等真正的革命党人,拿武家当朋友,可这些朋友今天来明天走,总是成不了武家的庇护伞。武家祖父是单传,武父也是单出,应了钱多丁稀那句老话,到了孙子辈才一胎生了双胞。祖父高兴异常,恰逢罢官在家,于是亲自启蒙,到了民国八年两个孙儿已经是半大小伙,在县中念书,羡煞人的一对金童。北山上的刀客黑麻子,自封为靖国军连长,实际是打家劫舍的土匪,派人到县中捉了武家双生兄弟,送信来说要收他们为徒弟,索要一万元的拜师礼。武家赶紧挪借,才凑了五千,由祖父带着上了北山。黑麻子见赎金只有一半,答应只放一人,祖父愿意以自己为人质,抵充另一半赎金。黑麻子不应允,让他回去继续筹钱,祖父思虑再三,选择把大孙子武伯英先带回家。

武家祖父领着大孙子回家,筹集赎金不够,却让人捎话给黑麻子,说剩余赎金已经备齐,叫他们连夜下山来取,就在武家大院交割。然后安排家人躲到亲戚家避难,自己独自一人在家等候,只给武父最后交代了四个字——和他拼了。黑麻子一干人押着二孙子武仲明下山,武家大院空无一人,只有祖父一手拄着拐杖坐在厅堂等候,另一手捏着烟袋吸旱烟,等候时间颇长,白铜烟锅已经烧红。黑麻子揭开装钱的木箱,却是满满一箱火药,大惊失色赶紧躲避。祖父扔了拐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作势要将燃得正旺的烟锅扔进去。黑麻子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跪地求饶,威风全无,乖乖放了武仲明。祖父看着黑麻子等人灰溜溜逃出武家大院,放声哈哈大笑。黑麻子丢人失马,气愤不过,指挥手下把几十杆麻油火把扔上武家房子。武家大院是上百年的祖产,大户人家盖房,全是上好木料,多多益善,一檩七件,寸木彩楼,干柴烈火,火借风势,即刻蔓延起来封住了门庭。祖父还沉浸在痛快之中,大笑不止,把二孙子一脚踹入菜窖,然后大声念着《论语》中的精彩华章,坦然受炙。

一声轰鸣,祖父没了声息,武家大院也变成了瓦砾滩。因为有炸药,村民无人敢靠近施救,大院周围是武家的园子,并无村人居住,也没有殃及池鱼的危险,村民就眼睁睁看着武家大院烧了个干干净净。武家人返回大院,墙倒屋塌,断壁残垣,找见祖父尸首,已经烧得焦黑如炭。在菜窖里找见武仲明,之前遭黑麻子毒打,又经烟熏火燎,也是奄奄一息,亏得天主堂的外国神父抢救,总算保住了一命。兄弟两个自幼性格迥然不同,老大乖巧,老二顽劣,一棵藤蔓上却结了东瓜、西瓜。祖父在北山黑麻子老巢选择了先救武伯英,武仲明性格变得更加孤僻,对家人充满了仇恨,似乎这个家庭所有人都对不起自己,原本的特立独行的性格,变成了一意孤行的意志,叛逆而桀骜。武家在渭北的根基尽失,举家搬迁到西安城内,住进辛亥年革命党奖励的那所宅子,靠父亲在湘子庙与人合营当铺谋生。

两年后武伯英考取了西北公学念大学,武仲明早就想离开这个家庭,提出要去上海读大学,父亲一直对其心怀愧疚,于是慨然应允。哪知武仲明这一去再没回来,然后又去了日本留学,只是书信往来,武父从字里行间读到儿子变得懂事许多,倍感欣慰。武母突然患病长辞,武父没有通知正在日本的武仲明,等他回国进了国民党上海党部工作,才把这消息去信告知给他。武仲明心中唯一的亲人死了,于是对这个家没有了一丝留恋,更不愿回家,连书信也来得少了。直到一九三三年武仲明被捕的消息传来,武家人这才知道他已经加入共产党多年,更觉得对不起他,自幼失教才招致如此大祸。父亲盘掉当铺,凑了一万多元,要亲赴南京寻旧好说情。谁的愧疚都比不过哥哥武伯英,这十多年来他总背着一笔债,总觉得欠了弟弟一命。父亲自从得到消息就身\_体大恙,更不敢长途奔波,于是他狠狠心违了婚约,自己带着钱财去了南京。

武老太太自从丈夫惨死火中,精神大受刺激,就有些疯疯癫癫,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能记得七十年前在掌道御使家做姑娘时的生活细节,糊涂时分不清天上挂的是太阳还是月亮。此刻她正卧在躺椅上,把几截布料抱在怀中,满脸笑容冲进门的大孙子喊:“英儿,这是九娃孝敬给婆的,上好的湖州绸缎,给婆做老衣!”

武伯英听罢笑笑,觉得能这样糊涂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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