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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特工总部的秘密培训基地对外保密,对内宣称在南京雨花台,实际已经离开五十华里,充其量在雨花台方向。基地坐东朝西,三面环山一面邻水,四五栋小楼散落在山谷,只负责培训党调处的高级特工,完全够用。山谷是个死胡同,不与东面相通。谷口的小湖犹如护城池,左岸被山脊截断,右岸修筑了一条简易公路,被山和湖夹在中间,是进出基地的唯一通道。公路边安排有明暗哨卡,明卡负责检查进出行人车辆的证件,暗哨负责瞭望湖面与山坡,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武伯英到达的当天早晨,就辨清了方向,并且根据周围不甚高的山峰,估计基地位于汤山南部末端。上午他在自己的单间宿舍整理床铺,不停有飞机经过基地上空,低空飞行驶向南京,准备降落禄口机场。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基地正东方就是江宁县城,二者在同一纬度。

这一期称为摄影技术培训班,实际各省的特工分部推荐来一人,学习最新的特工技能,加上一些中央机构的特工,总共四十来人。武伯英属于插班学员,来时培训班已经开训近半月。陕西分部本应胡汉良来,但是升任处长后傲气突增,不愿意来当学生。加之西安局势紧急事情繁多,正是用人之际,所以没有再派人前来,武伯英此行倒是填补了空白。

培训课程已过三分之一,所需基础知识业已讲授完毕。武伯英按时参加了下午的课程,早上从机场接他来的教务长,带他吃完午饭,又领着他到达教室。二人轻轻推开后门进去,学员们已经坐定,统一穿着草黄色的军用衬衣,没有佩戴衔阶标志,如同流水线锻造的刀剑,虽未开刃却大巧若拙。

教务长给坐在讲台旁边候讲的教官挥了挥手,就退了出去。迄今为止,武伯英四分之三的生命都在课堂度过,先做学生后做先生。如今又回到了课堂,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特别是暂别了西安那些纠缠不清的矛盾,感觉更是不可言传。

那个教官五十岁左右年纪,有些谢顶,精神焕发充满活力的样子。正式上课之前,他一直在远远打量武伯英。学员们对武伯英的到来无动于衷,就连同在最后一排的学员,也没人看他,各顾各准备着自来水笔和记录本。

老教官的开场白很简短,强调这是毒药学的最后一讲,也是最重要的一讲,有关各种新型毒药的使用方法。教室里只能听见他洋洋洒洒的声音,四十多个学员寂静无声,用心用智,除了总部纪律严格之外,更因为所学即为所用,所用攸关性命。

武伯英如同一个虔诚的教徒,仔细聆听教官的讲解,似乎要把每个字都砸进脑子里。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缺也是书生,学海无涯苦作舟,他养成了善于学习的好习惯,事理相通,每每教官讲解到一半,他已经理解了全部。

讲桌上摆着许多玻璃器皿还有实验器具,内装各种粉末和液体,颜色与性状各不相同,更像一张化学室的实验桌。老教官详细讲解了各种毒药的特性及发作时间,除了不可解的绝毒之外,又说明了一些毒药的解毒方法。最后兴致高涨,讲了特殊条件下,从看似普通的物品中如何快速萃取几种毒药。在他的带动下,学员的好奇心越发强烈,课堂气氛热烈了起来,赞叹之声不绝。老教官更加得意忘形,又讲了控制毒药发作时间的几种化合方法。他却不懂控制自己的情绪,亲手调配了两种毒药,从屋角的木箱里捉出白鼠试验,然后看着腕上的手表掐算时间。白鼠倒毙的时间,与他所说的时间相差不过几秒,引起了长时间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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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才讲的你们都懂了没有?”

学员们如军人般整齐回答:“懂了。”

“好,那我就现场考核一下。”老教官更加狂妄,扫视全体学员,“我现在需要一个人,来和我玩一个游戏。”

大家看着他,既兴奋又紧张,不知下一步将会是什么。

“这是一个需要胆量与智慧的游戏。很简单,我调配出一种新的毒药,并控制它的发作时间,控制在十分钟之内。我的调配过程完全公开,使用的原料也完全公开。这里化学品很全,参加测验的人,需要在十分钟之内,根据我的原料调出解药。”

学员们跃跃欲试,更有自认聪明的站了起来举手,生怕错过了当众逞能的机会。

老教官又扫视了一圈,嘴角露出讥笑:“但是,参加测试的人,必须喝下我调出的毒药,再参加测试。如此以来,测试等于自救,接受生死挑战。敢于挑战自我的,才有资格挑战权威。”

此言一出,学员们纷纷委顿了下来,有几个胆量大的,也迟疑着收手坐回原位。

武伯英坐在最后默默无语,似乎还流露出几分惧怕。老教官逐个扫视学员,既像挑选又像挑衅,每个被他扫过的人都心里一紧。他最后把目光停在武伯英脸上,似乎是故意找茬:“新来的,你学号多少?”

为保密起见,培训班学员之间不许来往,刚才武伯英来上课,既无人介绍也没人打听,都对这个新人视而不见似的。学员各自单间居住,互不透露名字和隶属,只以代号相称。武伯英站起来如实回答:“我还没有编号,如果编,应该是四十七号。”

“噢?”老教官嘴角挂上了一丝讥笑,“干我们这行的,宁为鸡头,不为牛尾。四十七号不好听,干脆就叫零号吧。”

学员中有人发出轻轻的笑声,频频回头观察武伯英。

老教官更加猖狂:“零,是个神奇的数字,既是正负数的临界,又是进位的变数。一后面加上零,就是十,百千万亿,缺零不可。如果你敢接受挑战,我就把这个神奇的编号给你,并且,毒药课程,我给你评第一名。”

大家都看着武伯英,等待他的反应。武伯英偏头看着桌面,在心里权衡。老教官紧追不放:“刚才大家喊的那一声‘懂了’,有没有你的声音?”

“有。”武伯英抬头看看他,点了点头,“我接受挑战。”

“好!”教官抚掌而笑,快步走回讲台。

武伯英没有把握,走得很慢,沿着课桌之间的过道走到前面。

学员们既有幸灾乐祸的,也有替他担心的,更多的人是一种解脱。

老教官一边配制一边讲解,很快就做成了半试管缓释毒药,递给武伯英。然后把腕表摘下来放在实验桌边,带着一点恐吓说:“该你了,十分钟时间,也许更短。”

武伯英漠然接过试管,拿起腕表看着时间,似乎在等待秒针完成整圈旋转,实则心里七上八下。他知道自己新来,却不知道自己入行不久,以为是把老手前来镀金,要不然也不会选中自己。但是已经站在桌边,被近百只眼睛注视,就没有退路了,只能向前不能后退。脑海里突然闪过弟弟的脸庞,一副悲悯的表情,那时候在监狱里,他同样也面临着此刻难以回转的局面。

教室里静得如同空屋,学员们一眼不眨地注视着武伯英。

武伯英仰脖喝下试管里的毒液,把它插回木架,然后把腕表放回原处,开始在桌上调配解药。他似乎做好了毒发身亡的准备,沉着冷静,忙而不乱。学员们大气都不敢出,只是转动眼珠不时看看自己的手表,虽和先前一样寂静,却添加了更多的紧张,除了忙碌的武伯英,空间和时间都已凝滞。

武伯英忙活了半天,给烧杯里的酒精加了几样东西,用玻璃棒搅拌均匀,举起来在眼前观察。大家以为他成功了,都松了口气,看看手表,七分钟过去了。武伯英拧头看看桌角的腕表,却不喝烧杯里的解药,低头思考了片刻,放下烧杯,抬起头来看着教官,双手一摊:“我失败了。”

老教官微微点头,没有一丝怜悯:“你愿意接受这个结局?”

“愿意。”

“还有两分钟,来得及,要不要我给你配解药?”

武伯英双\_臂分开撑住桌沿,闭上眼睛:“不必了,愿赌服输。”

大家的惊讶变成了惊恐,个个嘴巴微张,仔细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同窗。

老教官微笑着走到武伯英身边,拿起腕表戴回手腕,悠闲地在他身边转悠,打量着后背和侧面:“好了,我不折磨你了,也不折磨大家了。实际上,你喝的东西没毒。”

武伯英睁开眼睛,斜眼看着他。学员们也不相信这个说法,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刚才明明把几样剧毒物质加进了试管。

“诚然,刚才几种原料都是剧毒。但是,它们之间经过化合和还原,已经没有了毒性,最多就是闹闹肚子。酸性的毒品,我就加碱性毒品进去中和,反之亦然。关键在于剂量要非常精确,酸碱盐要完全中和,除了我,中国没有几个人能用心算估量出来。”

大家听完都松了口气,相视而笑。武伯英也无奈地笑了,低下头看着桌面。

教官继续说教:“化学毒品容易解毒,秘诀在于中和。反倒是看似不起眼的生物毒品难以化解。我佩服零号的胆量,他身上体现了我们党调处的精神,舍我其谁的精神,他是你们的代表,而你们就是党调处的希望。刚才那个实验,咱们中国有个非常形象的说法,叫做——以毒攻毒。我希望你们这些党调处的毒箭,今后能记住这四个字,拿出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豪气,以毒攻毒,去对付共党、苏俄乃至日本人的毒蛇。”

下课后武伯英没有先去食堂,回宿舍喝了一大杯浓茶,在厕所抠着喉咙吐了一通,感觉没有残留了才作罢。等他到达食堂小楼时,学员们已经开始进餐,看见英雄进来,都放下碗筷,鼓掌欢迎以示钦佩。穿着军衬看不出来,实际都是称雄一方的党调处魔头,飞扬跋扈惯了,这阵掌声实属不易。武伯英受到如此礼遇,培训生活就有了一个绝好的开头。

武伯英谦逊地笑笑,然后打了饭菜,坐在一边默默进食。一些学员吃完饭菜离席走了,一些不顾禁令的留下来,围在武伯英身边坐下,回味谈论下午惊险的一幕,赞誉之辞不绝于耳。

武伯英问其中一个:“那个教官姓什么?”

“葛寿芝,呵呵,他可不是教官,他是校长。”

武伯英挺吃惊,想想老教官的做派,确实有校长的架势。说曹操,曹操到。教务长快步走进食堂,吆喝学员们散开,低声对武伯英说:“葛校长找你。”

武伯英听了连忙放下碗筷,跟着教务长走出食堂。临出门时他感觉到一道寒光从身后切来,于是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食堂里所余十几人并无异样,但那寒光却真实存在,一闪即过,应该是道目光。教务长已经出了门,他来不及细想,紧跑几步追赶,尾随着朝校长的独院走去。

葛寿芝坐在办公桌后抽烟,烟雾笼罩着整个头颅,和黄山云雾一样,只露出脱-了头发的秃顶。他是个实实在在的瘾君子,抽烟成癖,没烟难活。但他从不在课堂抽烟,这是他遵从的师德,也不在实验时抽烟,这是他遵从的化学常识。见二人进来,他压手示意武伯英坐下,然后挥手请出教务长。

葛寿芝如讲课般滔滔不绝,不容武伯英插嘴:“早上你来,我原本要亲自去接,总部突然召集开会,于是就让教务长代表,他去了禄口,我进了南京城。我和齐北是好朋友,十天前他给我打过电话,说想给我送一个好弟子,指的就是你。不用讳疾忌医,那时候你还在军特处监狱,他就预测你要走进这个圈子。他是个能人,若非干事不择手段,树敌太多,恐怕党调处也容纳不下这尊菩萨,早已成了蒋光头身边的红人。”

武伯英听言微微一笑。

葛寿芝拿出一根烟卷,揉松尾部:“你弟弟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这是一个不讲道理的时代,很多事情不能追究。你能加入党调处,我们都很欣慰,说明你在心里已经中和了仇恨。但是我还有个希望,你是真的信奉三民主义,而不是权宜之计。十几年前,我也是共产党,就是因为改信了三民主义,才不至于落下你弟弟那样的下场。”

武伯英听言有些吃惊。

葛寿芝把旧烟头接在新烟卷前面,深深吸了一口:“这不用奇怪,那时候国共是合作的,我接受安排,以共产党员身份加入国民党,算不上背叛理想。只是后来事态发展,国共合作破裂,如果回去,我这样经历的人,一定会被共产党当作肃清对象。这也怪不得共产党,生死存亡,必须下此狠手。所以你也不要责怪国民党,他们对你弟弟下狠手,也是同样的道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如今也成了共产党的死对头。”

武伯英默默品咂着话味。

葛寿芝又吸了口烟:“只是可惜了你弟弟的人才,实际他完全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特工总部的培训系统,从上到下都是前共党分子。包括这学校,从我这个校长开始,到年轻办事员,也都是如此。现身说法,这是一条好的出路,我如今过着平静富足的生活,享受着天伦之乐。能够桃李遍天下,我已经很满足了。全国各地的党调处中高级干部,大部分都是我调教出来的,这一贡献,党调处谁都比不上我。”

武伯英抿紧嘴唇点了点头。

葛寿芝抽出一支烟卷扔给他:“你和别个学员不同,半路出家,更需努力。齐北昨晚又打了电话,让我照顾你,我想最好的照顾,就是对你要求严格,学到真本事。今天一试,你果然不错,没有辜负老齐对你的期望。你的身上,有老齐年轻时的影子,沉稳与冒险并存,怪不得如此器重,看来他是要传你衣钵。”

武伯英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讪笑着说:“我还差得很远。”

葛寿芝也笑了:“不,有一点你现在已经超过了他。你会笑,而他太冰冷,拒人千里之外。除了我,连个真正的朋友都没有。既然说到朋友,我不能光纳礼不宴客,哈哈,我会特别照顾你的。你有什么困难和要求,现在就给我说。”

武伯英迟疑了一下:“自从入狱后,就和家里失去了联系。我打听了,基地唯一能打出的电话,就在校长办公室。我想恳请校长允许我打个电话,询问一下家里的近况。”

葛寿芝看了看墙角画架高置的电话:“不允许。”

武伯英面露失望之色,垂下了头。

葛寿芝安慰道:“这是学校的保密禁令,我不能带头违反。好了,你先走吧,我还要和一个学员谈话。一天一个,结业前谈完,呵呵,你算是加塞-。”

武伯英走后,葛寿芝又接上一根烟,突然发现皮面椅子上遗落了一个信封。叼着烟站起来,走过去拿起信封,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撑开看了一眼,然后从中抽出一沓纸钞来。用嘴唇把烟卷从右边嘴角移到左边,拿拇指篦了下钞票,走回桌后,拉开抽屉扔了进去。又看着房门独自微笑了片刻,冲屋外喊:“卫兵,叫十四号过来。”

食堂里那道一闪而过的寒光,武伯英在三天后终于找到了出处。培训班美其名曰摄影技术培训班,实际此时才开始上摄影课,还和间谍技术密不可分。讲解欧、美、苏各国最新的微型照相机的操作技术,其中一些经间谍部门改造过的微型照相机,隐藏于各种日常器物之内,让人叹为观止。最先进一款是日本新造的文件照相机,自动调焦,自动过卷,不用取景,掌握好高度按快门,就可以把半张桌子照进去,文字还清晰可辨。授课教官比武伯英还年轻,课前自报家门叫苏敬,武伯英明白,这也是个假名字。

苏敬举止怪异,上课时不停打量武伯英,似乎满课堂就武伯英一个学员。武伯英回忆起来那晚食堂的景象,似乎有这样一个人,坐在餐厅一角默默进食。

苏敬的目光探询中带着寒冷,究竟中带着诡异,整个上午让武伯英心神不宁。

军事化管理,下课的哨子响起,学员们按秩序由前至后出了教室,武伯英落在了最后。苏敬埋头整理各色照相机,装入随身携带的大皮箱内,仔细用海绵填满空隙。武伯英在讲台旁停下来,捏起一块海绵递给他。

“谢谢。”苏敬接过海绵抬起头,神情有些错愕。

“不客气。”武伯英反击似的,用寒冷的目光看着他。

苏敬有些紧张,忙低下头继续摆弄相机。武伯英没走,一直站在讲台边看着。直到他收拾完毕,武伯英伸出手去:“我来帮你拎。”

苏敬更加紧张,下意识一缩手,然后马上又把箱子递过来给他,嘴唇都些微颤-抖:“谢谢。”

二人默默无语,穿过花园,沿着卵石小径,一直走到苏敬的办公室。苏敬掏钥匙开门,往左右看了看,其他几间房子的教官都用餐去了。苏敬推门进去,武伯英不请自入,略微扫视了一下。办公室是南北走向的窄长房子,隔成两间,前面办公,后面住宿。苏敬接过皮箱,放在门后的置物架上,然后站在架子前,半天没有回头。武伯英轻轻关上房门,站在背后一直等着他。

苏敬转过身来:“秦武的事与我无关。”

武伯英盯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与你无关。”

“那天一见面,我就知道你是谁了,你们两个太像了。”

“我不是来找你的麻烦,只是想多知道一些当时的情况。”

苏敬苦笑:“知道又有什么用?你自己现在都是党调处了。”

“这是我的心病,你可能不理解那种滋味,那种装在布袋里挨打的滋味。”

“我不理解?!”苏敬十分敏感,情绪变得非常激动,“这三年来,我每天生不如死!提心吊胆,看人脸色!对不起组织,对不起同志,活在罪恶当中!这才是党调处对我真正的惩罚!”

苏敬一边说着,一边走向里间,坐在床沿上,气急败坏到委顿。

武伯英慢慢走过来,语速比脚步还慢:“那现在,就是你解脱的时候了。当时背后的主使,是不是齐北?”

“不是,不是,怎么会是他?”苏敬下意识回答,“前不久,中央党部有人私下问过我,让我回忆当时的情况,恐怕就是你托付的人吧?”

武伯英默默看着他,等待下文。

“齐北来得迟,走得早,枪毙武仲明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上海回了南京,应该不是他。我也不是软骨头,没有交代一丝机密。后来,我和秦武一起被绑到龙华河,用黑布罩套着头,什么都看不见。他一路上高喊口号,共产主义万岁,打倒蒋家王朝。然后被乱枪打死了,没有了声音。但是打我的枪一直不响,我就那样跪在龙华河边,等着死神到来,一跪就是两个多小时。他们故意这样,太折磨人了,于是,我就崩溃了。”

往事不堪回首,苏敬说着泪流不止:“秦武是好样的,我是孬种。可现在看来,我这一步还是走错了。党调处答应我的条件,一样都没有兑现。不让我隐姓埋名,故意让我为他们工作,向共产党示威。不许我远走他乡,黄金美钞一样都没有,逼我钻研间谍摄影,才给我一碗饭吃,不至于饿死。就算现在,我还要时时提防,两边都要提防,也随时都有可能被党调处枪毙,也随时都有可能被共产党惩治。如今孤身一人,连家也不敢成,他们要榨干我身上的最后一滴血,才肯罢休。”

武伯英默默看着他,没有一丝怜悯。

葛寿芝主动给齐北打了个电话,二人寒暄了半天,既惜惺惺又假惺惺。葛寿芝切入正题,简要说了武伯英最近一周的表现:“他很出色,各方面都很出色,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你老齐果然是伯乐相马,慧眼识珠。但是也让人疑惑,觉得他不是个生手,似乎以前-干-过特工似的。”

“你也有此怀疑?我也是因为见了武伯英,才有所怀疑。审讯完毕我就走了,枪毙武仲明的事情我没在意。为此,我一个月前询问上海方面,他们说武仲明临死前高喊口号,我认为很不正常。”

“呵呵,难道莎翁那个《错中错》,有了现实的版本?”

“最近几天上海方面加紧调查,网到了一点线索。在我去上海审问武仲明之前,武伯英曾经把他活动了出去,到法国人的医院治伤寒。我们的人一去,那个典狱长吓坏了,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那一段时间,武仲明出去治病,武伯英在监狱里当替罪羊。”

“狸猫换太子?”葛寿芝听得瞠目结舌,“难道现在这个真是武仲明?”

“还没查清楚,不能就此断定。受贿不过是处分,卖放政治要犯就要脑袋搬家,我们党国的典狱长,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咬死了不松,夜间治病,白天羁押,双生兄弟往来交替,绝对没出差错。”齐北的语气里不无悲哀,“他是徐老板的亲戚,也就是陈家的亲戚,不能拿他怎么样,权当所说真实可信。”

“武伯英、武仲明,武仲明、武伯英,武伯英是武仲明,武仲明是武伯英,我听得头都大了。”

“有一点毋庸置疑,眼前这个武伯英,绝不是我三年前审过的武仲明。”齐北叹了一声,“但是,我三年前审的,也许根本就不是武仲明!”

二人说到这里,各自在脑中盘算了一遍,如今死无对证,也理不出个头绪。

葛寿芝问:“武伯英想给家里打电话,可不可以?”

“完全可以,为什么不呢?”齐北一口应允,“他现在是党调处同志。离开西安之后,我帮持了他家里不少,也让他感受一下党调处的温暖。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哈哈,好你个老齐,好你个用人不疑。还在怀疑他是武伯英,还是武仲明,居然用这个话。”

第二天晚上是葛寿芝回南京的日子,每个礼拜他要在家里过两次夜。临走之前他交代卫兵,晚上叫武伯英过来打电话。武伯英听完卫兵的通知,没有一点法外开恩的欣喜,懒洋洋地随他到了校长办公室。卫兵要通了中央党部总机,然后转到陕西省党部总机,就把话筒递给了他。武伯英接过话筒,给接线员报了自家的号码,然后看着卫兵。卫兵完全没有回避的意思,愣愣看着武伯英。

沈兰接的电话:“喂,哪位?”

武伯英迟疑了一下,低沉着嗓子说:“我。”

沈兰声音立刻变得兴奋异常:“伯英,是你,你在哪里呢?”

武伯英看了一眼卫兵:“我在南京。”

“齐巡官告诉我了,说你去南京上学了。报纸上也登了,你当了行动组组长。这次你能逃过这一劫,多亏了齐巡官。学校那边一切都好吗?你在那边还习惯吗?吃得惯吗?南京是个火炉子,热不热?”

武伯英对沈兰的连珠发问,淡淡回了两个字:“罢了。”

沈兰听出武伯英情绪不高,情绪有些回落:“听说你出来了,我们都要高兴死了,还有小董他们,都要高兴死了。我的同学,还有你的同学,要给你摆酒压惊,你却走了。他们还说,等你回来,要好好庆贺一下。”

“我在校长办公室。”

沈兰是个极聪明之人,立刻知道他说话不方便,就拣他最想知道的说:“家里挺好的。咱婆身\_体还刚。她不知道你遭难的事。你放心吧。一切有我。齐巡官给家里了一大笔安家费。胡处长给家里雇了个厨子。还派了个年轻人看门。还给找了个老妈子。”

“嗯,嗯。”武伯英一边听一边应声,不插一句。

卫兵竖起耳朵,竭力想听电话那头说些什么。武伯英把听筒贴得很紧,他一句也听不清。

“这三个人都有些怪。那个厨子像是部队上的伙夫。那个看门的八成是个警察。包括那个老妈子也不地道。我知道他们的心思。怕你身在曹营心在汉。拿我们当抵押。你放心。这些我都能处理得好。”

“嗯,你自己多操心,我要回去参加晚点名,有机会再打电话。”武伯英非常欣慰,不等沈兰说告别,就扣上了听筒,意味深长地看了卫兵一眼。

南京突然就热了起来,北方的学员整天叫苦不迭,因为--湿--热出不来汗水,在皮下憋得人难受异常。反倒都喜欢诸如单兵战术、双人对搏等室外课,出一身透汗,冲个凉水澡,才能去掉暑气。大家都说南京不是火炉,是蒸笼倒更贴切,连山沟里都闷热如此,不知南京城会热成何等光景。因为封闭保密,大部分学员对南京有一种特别的向往,此行直接被接进山沟,没有进过南京城。武伯英倒是很适应这种天气,经常亦庄亦谐地劝慰——心静自然凉。

武伯英和苏敬也突然热了起来。这整个礼拜,课余的饭后,业余的傍晚,总能在花园湖边,见到二人交谈的身影。或促膝或散步,或严肃或嘻笑,似乎有不尽的话题需要探讨。实际他们说的话题只有一个,就是武仲明。通过苏敬,武伯英重新认识了改名秦武的弟弟,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越来越清晰,那些英勇机智,更让武伯英佩服不已。不管是正是邪,弟弟的作为与英雄无二,让他怀着些许骄傲。

顾顺章事发之前,苏敬只知党的锄--奸-队都是厉害角色,并不知秦武这个人。正是因为投靠了党调处,在后来的调查中,逐渐知道了秦武更多的事迹,于是由衷地钦佩。似乎能与秦武一同跪在龙华河边,也是一种莫大的荣光,恨只恨毙杀自己的枪声没有响起。

基地禁止学员之间交流,却提倡师生之间来往,所以这对老学生与小老师的交往,并没有引起过多的猜疑和关注。葛寿芝在与学员的谈话中间,物色其中机灵狡诈的作为耳目,刺探着学员间哪怕微小的过失与纰漏,第二天就到了他的耳中,弄得人人自危,唯禁令是从。

“秦武去日本特高课受训,表面看是国民政府公派,实际是共产党首肯。他一边学习一边刺探情报,胆子也够大的,竟敢虎口拔牙。日本从明治维新时起,就有称霸远东的野心,深知一份好情报顶得上十万人马,处心积虑发展谍报事业。当时特高课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间谍机构,网线遍布全球,情报价值很高,从特高课的锅里盛蒸好的米饭,就成了秦武的首要目标。他的一个老师,同时在特高课兼职破解密码,对共产党有些同情,秦武就以此为突破口,获得了老师的充分信任。那三年,于是有源源不断的情报传回国内,当然,他给国民政府的情报,价值当然比不上给共产党的。”

武伯英听了微微一笑,似乎在想象当时的情景。

“特高课当然不是吃素的,寻根溯源,在老师的身上找到了漏点,继而锁定了秦武。但是老师非常仗义,不肯把秦武牵扯进来,死不承认此事与他有关。于是秦武被日本政府驱逐出境,回到国内,成了党调处的大功臣,进入上海党部工作,于是共产党的这根钉子,就钉得更深了。那个老师,后来被判了终身监禁,现在也许还在北海道服刑,或者当时已经被秘密处决了。”苏敬看着武伯英神往的表情,突然话题一转,含笑问,“秦武在日本时候,有个初恋的情人,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那时节,他和家里断绝了一切来往。”

苏敬有些装正经:“这些风月之事,不说了,不过是些侠骨柔情。”

“那个姑娘,是日本人?”

苏敬被压抑得有些变态,立刻又来了兴致,笑得有几分-yin-糜:“不,中国人,出生在日本。她是满洲人,父亲清末做过礼部侍郎,后来帝制被打倒了,就举家迁往日本避难。她在母亲肚子里坐船渡海,跟家人到了日本。然后在那边长大,还有个日本名字,叫清子。她父亲怀念清朝,取大清子民之意。自小接受日本教育,很多人都以为她是日本人。认识秦武的时候,也就十五六岁年纪,豆蔻年华,情窦初开。”

武伯英问:“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那个清子,现在就在南京,已经和我成了朋友。日本占领东三省后,溥仪成立满州国,他父亲星夜回国,赶赴满州国上任供职。她在日本接受的是新式教育,坚决反对帝制,没多久和父亲决裂,只身来到南京,加入了抗日反满同盟。抛弃了父亲的满姓,自取姓名,身在吴地,就姓了吴,名字叫卫华,很有些男子味道。名副其实,积极宣传民主救国理念,也是个女中须眉。”

武伯英点头沉吟:“吴卫华,卫吾华夏。”

“就是这个意思。毕竟少-女情怀,难忘初次倾心的男人,她南下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寻找武仲明。只可惜她来的时候,武仲明已经黄泉路上先走一步,死了整整一年有余。当时打听武仲明下落,也辗转找到了我,痴心之意,凄切之情,任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容。随后她就滞留南京,致力抗日鼓动,深受中央党部青睐。前天我回南京,说了你来的事。我说你们双生兄弟,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几乎没有区别。她听了非常激动,要宴请你,我都替你答应下来了。”

武伯英无奈笑笑:“想不到苏老师,这么善解风情。”

苏敬似乎在提醒对方:“别这么叫,我比你还小,咱们俩是兄弟。”

“要是平常,见见也无妨。毕竟她和老二相识一场,若没这场变故,说不定到今天,已经是我们武家的人了。但是如今管理这么严格,怎么可以随便去市区。”

苏敬神秘一笑:“一切包在我身上,就怕你不愿意。这里的大锅饭,把我吃得都快吐了,刚好一起去打打牙祭。秦淮河边月光飘摇,歌女清唱,美味佳肴,那可是人间绝美的享受。”

武伯英略一思虑,掏出皮夹子,抽出一沓大额钞票递给他:“不能让人家一个女-子请客,你来安排操办。”

苏敬把钞票搓了一下,见钱眼开的样子:“用不了,十桌都用不了。”

武伯英淡淡道:“用不了你就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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