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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胡汉良在飞机上一直不高兴,武伯英没多管他,受了枪顶头的侮辱,自然心存怨恨。二人从西关机场回来,就进了齐北的办公室。齐北还是那么冰冷,根本没有寒暄的客套,让人在伏天里都有些不寒而栗。如此的作风,可以说是敬业,也可以说是不近人情。胡汉良汇报了南京此行的情况,大的方面齐北早已知晓,主要是一些细节,例如戴老板的脸色和陈部长的语调之类。之后轮到武伯英,他刚想简要说说在培训基地的情况,齐北挥挥手制止了他:“不用多说,我都知道了。目前人力紧张,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刚好,咱们三个开个碰头会,商量一下眼前急需的工作。”

胡和武连忙坐好,摆出开会的姿态。

齐北缓缓道:“目前,我们面前有三大任务。第一,就是监视监听张学良杨虎城的动向。这个工作,胡处长轻车熟路,还是继续负责。”

胡汉良听着点点头。

“第二项工作,就是关于清除内--奸-。一直以来,我们的密码不太保密,总是被共产党破译,从而造成了很多损失。钱壮飞事件以来,我们进行过清除,但是还有密码泄密的迹象。密码工作,不但关系到我们党调处,更关系到党国军政。更换一套密码,是个浩大的工程,难以短期实现,所以总部一直在频繁更换乱码表,可是每次都能被共产党短期掌握。”齐北说着看看胡汉良,他面无表情,静静倾听,“经过总部不遗余力排查,最近基本可以确定,党调处的乱码表,是从我们西安这边泄漏出去的。”

胡汉良立刻情绪激动:“不可能,他们栽赃打压我们,我可以保证,我们这边没有问题。”

齐北冷冷道:“我能理解,你是负责密码通信的,自然反应强烈。至于有没有问题,不可一概而论,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是空-穴-来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进行一次彻底清查,总没有坏处。”

胡汉良只好强压怒火,用鼻子喘着粗气。

齐北转而面向武伯英:“你新来,底子清白,也和我们自己人没有牵扯不清的关系,是清查工作的最好人选,愿不愿意承担这项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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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伯英考虑了一下,抬起头来,齐北以为他要答应,他却问道:“第三项大任务是什么?”

齐北愕然了一下,接着道:“第三项是个最新情况。根据总部通报,一些兄弟单位在调查其他事件时,获得了情报,日本人在春天,向西安派遣了一个间谍小组。你们在南京这段时间,我指挥人寻得了一些蛛丝马迹,发现了一些可疑人员。第三项就是将调查继续进行下去,直至完全破获间谍小组。”

武伯英听罢思索了片刻:“我还是来负责第三项任务吧。我身为组长,官阶较低,进行第二项比较困难。”

齐北微微点头:“那就这样分工,由我负责第二项。”说着看看武伯英,“你这个组长不是一般的组长,是行动组长,如果没有充分的权力,就难以行动。今天胡处长也在,我给你尚方宝剑,调查处内我和胡处长以下的人,你尽可以采取行动。西安城里其他人,团长、处长以下的,只要有可杀的过错,证据不一定充分,你也可以先斩后奏。然后把责任推到我身上,由我来处理。因为我也有尚方宝剑,委员长给了我权力,鼎力经营西安情报组织。”

胡汉良自从听了查内--奸-那条任务,就有些心不在焉,耳在心走,人存魂游,不知想些什么,听到这里才回神微微点头,有一点不太情愿的意思。监视张、杨,既辛苦又难以出成绩,那二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不小心,就要打虎不成反被虎咬。

会毕胡汉良到各个监视点去视察,武伯英下到一楼自己行动组的办公区域,听取分组长们的汇报,算是新官到任。刚才齐北交代的那些话,好像专门是给胡汉良亮耳朵,用以提升武伯英的地位。

行动组五个分组长,三个是调查处的旧人,分管跟踪、抓捕、审讯,原来都在一个大院上班,武伯英虽不熟悉也有个面熟。他们都是调查处有名的厉害角色,这就等于把胡汉良手下的干将调给了武伯英,同时把调查处那部分最吓人的职权交给了行动组。行动组虽在武伯英建议下不叫行动科,却有半个调查处的职权,可谓高职低就。刚才齐北关于内--奸-的一席话,武伯英有些明白了如此安排的真实目的,看来他虽升了胡汉良的官却分了胡汉良的权,至于为何分权,他还不太明白。难道对胡汉良有所怀疑?武伯英了解他,不可能是内--奸-,就算是,也不会是共产党的内--奸-。

防共组和特别组,分组长都是齐北从西安其他特务机构挑选的精英,武伯英虽没见过,却早听说了名头,在西安城都是有名的恶物。防共组不用说,特别组是为张学良、杨虎城等亲共派准备的。行动组成立之后,齐北一直越俎代庖地经营,很有成效。分组长们知道组长今天回来,在齐北授意下都准备好了汇报内容,想要一显自己的能耐。武伯英却没有一个个单独听取,把他们全召进办公室,既像汇报又像开会。五个分组长汇报完了,等武伯英示下,他却没有多说:“我都知道了,你们去忙吧,按照齐巡座的安排,继续进行。”

行动组的办公区域,占据了整个一楼北半部分,形成一个独立的空间。楼是坐西朝东,一楼北边在夏天虽说凉爽,却特别的昏暗,加上特殊安全设计,窗子开得少且小得不合理,办公室内如同黄昏一样阴暗。武伯英坐在办公椅上,突然想起了新运分会那个亮堂堂的办公室,还有那几个干事和黄秀玉,出神了很久。从此之后,似乎就要与光明告别,沉入黑暗之中,不由得心头涌起一股悲哀。

武伯英站起身来,走过去拉开办公室门,一个人影突然从门口一闪而过,向楼梯口走去。办公室的门都关着,使楼道里光线更加暗淡,武伯英看不清楚,但从背影看是个女的,而且是黄秀玉的身影。好像她刚才在自己办公室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被突然打开的门惊走。

武伯英轻声叫:“小黄。”

黄秀玉犹豫了一下停住脚步,没有转过身来,用后背对着武伯英。

武伯英走近她身后:“怎么是你?”

黄秀玉沉吟了一下,还是不愿转身:“你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

黄秀玉幽幽答:“哦,你不知道,我已经到调查处工作了。”

武伯英想起胡汉良在妓院那句话,那句惹得他拔枪相向的话,看来属实,羊入狼口,无可挽回,于是愣住了。

黄秀玉转过身来,眼睛里带着点笑意,笑意下却是忧伤:“武组长,我们还是同事,你以后可要照顾我这个老搭档哦。我现在负责调查处的内勤,来就是想看你有什么需要,办公室里还缺什么,下午我上街去买。”

武伯英错愕了一下,笑着答:“没有什么需要的了。”

黄秀玉听言转过身去,急急走了,似乎要逃离他。武伯英等她走了几步,拉开一点距离才迈步,跟随走到楼梯口。虽然看不见黄秀玉的表情,武伯英却能从肢体语言推测她的心情。上楼梯的时候,她抬手捂住了嘴,小跑着去了二楼,她不想在武伯英面前哭出声来。

武伯英心情很糟,站在楼门口,看着当空的烈日,不肯挪开眼睛。想起黄秀玉在莲湖监狱里说的那席话,虽不妥当,却也发自肺腑,自己对不起的人,又多了一个她。进调查处当起行动组长,将来对不起的人还会更多,肩上这个包袱,会越来越重。他低下头来结束了自虐式的观日行为,眼睛看什么东西都不太清楚,飘着一片诡异的墨绿。他抽着面颊,转头对门口的哨兵吩咐:“叫个车来,送我回家看看。”

知道武伯英今天回来,胡汉良给武家派的那个厨子预备了一桌丰盛的接风宴,主妇沈兰打下手,派来看门的年轻人洒扫庭院,老妈子擦拭屋内的摆设器皿,武家整个上下都忙活了起来。这种忙活是快乐的,是那种久被压抑后释放式的快乐,以至于沈兰前前后后走动,带上了久违的笑容。武老太太仍然懵懂,坐在堂屋的躺椅上,机灵眼转地看着他们忙活,时不时发表一下看法。

“英儿就没走么,从哪儿回来?”

“回来的是明儿,你们弄错咧,双生,像得很!”

“明儿从上海回来,带媳妇娃了没有?”

没有人搭理她,只有小丫头一边扇扇递水,敷衍她两句。自从胡汉良给武家新雇了这三个杂役,丫头的地位也提高了,专职伺候老太太,其他活路不再染指。她来得早,又是负责伺候老太太这样高级的活计,自然在佣人们中间要高人一等。只是到了怀春的年龄,对新来的看门小伙很上心,时不时看看院中忙活的年轻人,随着他的身影转动眼珠,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应付着老太太的唠叨。

武伯英的汽车刚停在门口,看门小伙听见响动,连忙跑向门口,迎住男主人。谁料武伯英手里一样行李都没有,他只好尴尬地打招呼:“大先生,你回来了。”

武伯英不认识此人,冷着脸哼了一声,径直朝院内走去。

武老太太又按惯例喊了一声,难得有如此气力,声音如同紫禁城内传宣使一般悠长:“明儿回来了!”

武伯英无奈笑笑,继续朝里走。沈兰听见响动,连忙从厨房出来,站在堂屋门口,看着自己的男人百感交集。前后这一个多月,各种煎熬太多,使她苍老了不少,尽管今天有喜气冲门,却也悲从中来,要不是佣人们在场,都想哭出声来。

武伯英眼睛看着沈兰,身-子却向老太太走去,此时无声胜有声,夫妻俩的千般话语,都融化在两对眸子中。

武老太太伸手要拉孙子,武伯英连忙单膝跪地,把手交给她。武老太太枯槁的手拉住孙子的手掌,泪眼婆娑:“明儿,你咋这长时间不回来,你不想你爹你娘,你都不想你婆吗,婆想我娃,都想死咧。”

武伯英笑笑:“婆,你认错了,我是英儿。”

“婆没认错,婆是老了,没糊涂。你英儿哥,这几天一直在屋呢。”

“你再看看,我是英儿。”

老太太这才开始怀疑自己,拉着孙子的手仔细端详。武伯英撑着身-子,让她左右观瞧。看了良久,武老太太才承认了事实:“婆看错了,你是英儿,你下班才回来?”

“我去了趟上海。”

“你到上海弄啥去了,昨晚还看你在家走动呢,这就到上海去了一趟。”

“噢,我来回坐飞机,快。”

“飞机就这快的!”

大家被老太太的糊涂逗得开怀大笑,只有丫头笑不出来,她知道老太太没说虚话,关于家里总有个鬼魂式的英儿或明儿,她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因为那灵魂在老太太眼中如此真切,只是大家看不见罢了。

吃饭的时候,武伯英叫四个佣人也上桌,他们都不好意思,磨磨蹭蹭坐在桌边,很不习惯。武伯英安慰说:“进了咱家的门,都是咱家的人,咱家现在有七口人了。”

四个佣人都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特别是年纪长的厨子,笑容之中夹杂着几许惭愧,他连忙将之转化为感激。

武老太太突然清醒了似的:“就是,英儿说的对着呢。你爷那时候,几十个长工,都当自己家里人对哩。给拾掇媳妇成家,这样好,都是天底下的人么。”

武伯英没有管她,倒了两盅酒,递给沈兰一杯,举起自己这杯,很有些动情:“这些天,辛苦你了。”

沈兰知道丈夫是个不会说好听话的人,这么一句,已经是他最大的褒奖了,捏酒杯的手有些颤-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夫妻二人喝下酒,一切尽在不言中,甜的苦的酸的涩的,一切都在这杯酒里了。丫头看着二人,也不由得高兴。

武伯英放下酒盅,问厨子:“你是哪里人?”

“蓝田。”

“产玉的地方。”

“嘿嘿,也产勺勺客西安俗称做饭大师傅为“勺勺客”。。

“对,产厨师。”

“武爷说得好听,起伙上灶的,称不起个师字。蓝田山多地少,就都走了这个路,混口饭吃。西安府几县,周至何文鼎,户县关麟征,长安张灵甫,都当师长了。我们蓝田,没出一个大人物。”

武伯英用穿透式的目光看着他:“你这么清楚,以前在部队上待过?”

厨师赶紧否认:“没有,没有。我们蓝田勺勺客,手艺好又能吃苦,跟着队伍走的多。不是伙头军,就是给长官们做饭。过年回家,聚在一起谝闲,说的都是这些个事。不是国家大事,就是队伍上的事,显摆一下。”

武伯英笑了,厨师果真是个会做饭的探子,于是似有深意地看着他,把他看得更加窘迫。“哦,我如今在丈八沟管个事,你是这一行的,留心给我瞅个伙夫。十来个人的嘴,好打发,我不会亏待的。但是,一定要找个嘴严实的。”

厨师答应着,皱起了眉头,看来他也知道丈八沟那个“事”是个什么“事”。

很久没有家的感觉,武伯英分外高兴,不知不觉就多喝了两盅。饭后沈兰带着佣人们收拾,他就到东厢房睡觉,以解酒意。也是很久,没这样安稳地睡过,武伯英这一觉睡得很深很沉,直到天黑实了,才第一次睁开眼睛。看着窗帘上的暮色,他才完全清醒了过来。

没人打搅他,于是就微睁着眼睛,听着窗外早鸣织布娘的叫声,惬意非常。刚蜕化的织布娘,似乎胆小得不敢放肆,试探的叫声微弱而断续,在黄昏偷偷吊嗓子,哼着不甚熟练的调子。

随着脚步声,沈兰掀开竹帘进来了,武伯英连忙闭上了眼睛。紧接着是铜脸盆触地的响声,还有淘洗羊肚手巾的水声,空气中还散发着沈兰特有的体香,如芝如兰,淡雅缥缈。沈兰没有开灯,把毛巾拧了半干,借着暮色走过来,轻轻把毛巾搭上丈夫的脸庞,柔柔擦拭。

武伯英脸上感觉到--湿--毛巾的冰凉,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忍不住伸出手来,隔着毛巾抓住了妻子的手。

沈兰想抽手,却没有抽走,被丈夫牢牢抓住了。

武伯英一用劲,顺势把妻子拉入怀中,另一只手抬上来,圈住她的身-躯。

沈兰没有主动也没有挣扎,任凭丈夫抱-住自己,如同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良久之后,她伏在丈夫胸口上缓缓问:“如果不是这次事件,你是不是就不会主动亲近我?”

武伯英笑了笑,不说话。

武伯英到南郊丈八沟的特务队去看了一次。行动组在调查处的楼上有办公室,连组长、分组长和骨干加在一起不过十个人,真正的主体是特务队,三十几个人住了一个大独院。调查组几个领导在办公楼随时听从齐北的调遣,特务队在丈八沟随时听从各自分组长调遣,如同鹰鹫,不用拐弯,就能直扑目标。

武伯英回来向齐北汇报了情况:“我去看了,那几个抓来的日本间谍,都是半大孩子,被打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一个个奄奄一息,根本就没办法审问,他们的手段太毒了,不知道软化,只知道硬来。”

齐北缓缓道:“是我让打的。土肥原贤二这次下了功夫,在东北收留了一批流浪儿,好吃好喝收买了,然后经过洗脑训练,成了间谍派往全国各地。你没回来时,我亲自过去审问过一回,都很嘴硬。其中一个说不怕死,要杀要剐随我便,死了也是日本神社的神。身为一个中国人,认贼做父到如此地步,真让人可气。”

武伯英道:“因为是孩子,所以不能明辨是非。”

“因为是孩子,所以怕打。不过我没有让他们打那么厉害。”

“特务队那些人,我都见了,基本上都是西安有名的恶棍,供我们使用,有好处,却有更大的坏处。一来搞坏了我们的名誉,二来爱使蛮力,不然就使偏力,三来目的都不纯。如此说来,起码有一半不能用。”

“你想怎么干?”

“如果要我当好这个组长,必须裁掉一半人员。再说要这么多人也没用,秘密工作,人多反而坏事。以免打草惊蛇,伸手拍蚊子,扇起的风反倒吹走了蚊子。我想包括我在内,十个人左右就够了,那些分组长,我一个都不要。他们回各自原来的位子,继续享受副科长的待遇。机构要简捷,不要特务队这个编制,总共就两层领导,我对你负责,他们对我负责。而且不能住在这座楼里,这个院子人太杂,就住丈八沟,我也把办公室搬过去。刀子只有磨尖,才能刺得深。”

齐北略微思考,点头应允道:“就按照你的意思办,我既然放权给你,你就大胆去干。”

武伯英笑着道:“谢谢巡座信任。”

齐北似乎漫不经心:“至于胡汉良,你尽可以不管他,你架着我的名号,他也不敢反对。外界叫我们特务,似乎很有贬义,实际这个词是共产党发明的。他们在北伐之前,就在武汉有特务处,后来上海的特务科,更是人才济济,全国闻名。世界上的特工情报组织,各种名字很多,反倒没这个词准确。情报机构,特工组织,间谍部门,似乎都有些意思单一,反倒是特务两个字,能涵盖我们所肩负的任务。”

武伯英静静听着。

“我总结,我们的工作有两个基本元素,一个是阴谋,一个是暗杀。合起来就是阴暗,似乎都不是什么好词,当然没有皇帝头上悬着的光明正大好听。但是我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们的一切行动都是秘密的,必须阴,必须暗。这就像一个棋局,阴谋就是布局,暗杀就是吃子。如果光挖陷阱不吃子,不行。如果光绞杀不布局,也不行。我想如今,我来当那个布局的人,你就来当那个吃子的人。”

武伯英眼神中流露出疑惑,似乎自己难以胜任。

齐北明白他的心理:“胡汉良不行,就让他当一个旁观者吧。观棋不语真君子,他要聪明,就应该静观其变。我现在将他推开一点,是为了他好。他并不甘心做个好的观棋者,如果还要喋喋不休,我就让他闭嘴。”

武伯英更加疑惑,不理解齐、胡二人关系的突然恶化。

齐北压低了声音:“实际我这次来,真正的目的是追查内--奸-。我来之前,确定了乱码表泄漏出去的缺口就在西安。经过我这一段时间的暗中调查,虽说没有真凭实据,但已经缩小了怀疑范围,基本确定了两个人。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很多线索查下去,都跟这两个人无关。他们俩也是接触乱码表的人,却没有一点可疑之处。除非刻意安排,早有反侦察的预备,怎么都要有些说不清的疑点。”

武伯英看着齐北的冷笑,终于明白了原委,不好发表意见。这两个人不用说,一个是胡汉良,一个是李直。

齐北拉开抽屉,取出一把精巧的手枪,放在桌面上,枪身只有半个巴掌大小,闪着甑蓝的光芒:“这是德国军火商送给委员长的,比利时的勃朗宁1906,他转送给了我。加上膛的可装七发子弹,小巧玲珑,五十米范围内威力无比。宝剑赠英雄,听说你在基地,枪打得很准?”

武伯英拿过手枪把玩,终于有些明白了齐北拉自己进来的深意,正因为和党调处没有任何关系,他才要引以为后援,随口答道:“枪法一般。”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开过枪,也从来没有杀过人,都是用的头脑。我不用说,你已经明白了这两个人是谁。现在就是要最后筛选,他们两个是沆瀣一气,还是只有一个给共产党泄密,这一个人是谁。他们在党调处多年,在西安也都有比较深的背景,难免会狗急跳墙。如果真有决裂这种事情发生,你是向着我呢,还是向着他?”

武伯英没有正面回答,把手中的枪放回原位,枪把朝着齐北:“现在事情没有明了,说这些还早。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两个都不是内--奸-。我想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全力以赴追查日本间谍,把他们一锅端了,给我们党调处正名。”

齐北没有得到明确答复,不免有些失望:“我果然没看错你,忍耐力很强。我想将来西安党调处的领导,非你莫属。这也是我的初衷,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希望。”

武伯英笑笑,把枪推近齐北的身\_体:“我已经领了配枪,这把枪太小,我用着反倒不顺手,你留在身边,是最好的防身利器。”

这几天,武伯英一直在丈八沟,着手进行队伍清理。五个分组长走得兴高采烈,行动组没有油水,是他们最不愿意待的地方。武伯英有些明白齐北的真实用心,将这几个骨干充实到行动组,实际也在削弱胡汉良的势力。武伯英只留下了一些新加入人员,未被这个染缸浸染过多,有些还是刚出校门想要报效国家的学生,也算理想主义分子,既好管理又好指挥还不惜命。那些久负盛名的恶棍,一个都没留,精简得只剩下十一个人,并未分组分工。最后开了个短会,武伯英就讲了一句话:“你们今后,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武伯英开完会刚出院门,准备回家,就看见胡汉良的座车停在马路对面。而胡汉良本人,则在前座上探出身-子,大笑着朝这边招手。

武伯英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拉开后门坐了进去。看来胡汉良等了很久,车里满是烟味,敞开着四窗都难以散尽。胡汉良叼着烟,回头一笑,从南京回来他一直不太高兴,既有对齐北不满也对武伯英怀恨,但今天却完全换了态度:“李直是个有心人,和一些小兄弟,摆了个接风宴,给咱们俩洗尘。我就去了几天,没他妈什么尘可洗,主要是欢迎你加入。既欢迎,又压惊,又接风,又洗尘。”他不等武伯英反应,就给司机吩咐,“开车!”

武伯英坐在后面看着胡汉良的后脑,突然对他不得不另眼相看,这个大脑袋不是白长的。齐北刚才挑明一切,不太符合他的性格,看来胡汉良已经有了一些对策,逼得他不得不寻求帮助。再者胡汉良的嗜杀他也见识过,不得不后怕。胡汉良可怕并不在此,而在于大智若愚,用愚蠢和贪婪掩盖心计。

武伯英明白,虽说这场接风宴看起来是李直组织的,实际就是胡汉良的授意。不管鸿门宴还是醉翁亭,他们的目的不在武伯英,而在武伯英的口风。要说胡汉良通共,武伯英打死也不会相信。突然想起李直在莲湖监狱那句话,基本可以将疑点全部归集到他的身上。他说还有很多人希望自己屈服,这很多人也许就包括共产党,也许还包括那个大胡子李克农,他当时正好来西安,也许正是他面授机宜,让李直劝自己。武伯英越想,越觉得李直就是共产党。

但是这一点,武伯英不会告诉齐北,因为这是道义,超越一切的道义,李直当时不顾暴露劝慰自己,也正是出于这种道义。

宴会设在在太白居酒楼,四个科长和五个分组长已经恭候多时。李直现在是第一科长,又受胡汉良重用,地位等同于副处长,所以招呼和安排都是他牵头。宴会从开始一直沿着接风洗尘的调子走,几个科长表示了对武伯英的敬佩,更对能受齐巡官重用表示佩服。五个分组长表示了些许不满,说武伯英看不上自己,所以不用自己,这点不和谐也是假意的恭维,所以武伯英也没多解释。胡汉良对于五个分组长回归手下,显得高兴异常,不管武伯英是不是误打误撞,自己的羽毛又栽了回来,存着几分感激之情。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了些酒意,不免在饭桌上议论领导,话题变得单一,都指向了齐北。开头尽是夸奖之辞,慢慢就走了下流,开始编排齐北的不是,同时褒扬胡汉良的英明神武。七嘴八舌,唯有胡汉良、武伯英和李直三人,一直不发表看法。

胡汉良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唉,齐巡座对我有知遇之恩,所以我一直忠心耿耿。谁承想他这样对我,原以为让我去南京汇报,是给我接触上层的机会,却原是为了更方便对我展开调查。真是让人伤心,他问李直那些话,几乎就已经把我打入死牢了。还好李直是自己人,不然,我现在还被装在口袋里。这心里,难受啊!”

李直没有搭腔,只是点点头。

胡汉良在燕京大学的书没有白念,调文还有些档次:“齐巡座一切都是为了工作,本无可厚非。汉朝有两个人物,一个西汉,一个东汉。西汉的晁错,东汉的诸葛亮。诸葛亮神机妙算,最后却累死了,他不相信手下,事必躬亲。晁错为国为民,最后却被腰斩了,他不近人情,不允许人有一点懈怠。人嘛,本来就是充满欲念的动物。我看齐巡座,越来越像这两个人了。”

众人听了纷纷附和,不管懂不懂历史,都夸上两句胡汉良的博学,嘟囔两句对齐北的不满。

武伯英既不支持也不反对,静静听着,只拿眼睛去观察李直。李直也是默然不语,频频回看武伯英。二人目光每一交错,旋即分开,都装作不经意。

胡汉良借着酒劲,情绪越来越激动,愈发口无遮拦:“竟然怀疑老子是共产党,妈了巴子。现在上头不是流行几句顺口溜吗,‘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毛朱’。把老子逼急了,老子就真他妈给共产党当个内--奸-,把西安这锅粥,给他齐北熬煳喽!”

听到这话,武伯英坐不住了,话中有话阻拦:“胡处长,我看你是喝多了。”

胡汉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拿手的无赖笑容:“我没喝多。都是自己人,发几句牢骚,无关紧要。老武,你也是自己人,我才这么说说。”

李直开口道:“处长喝多了,高兴,喝多了。”

胡汉良看着李直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你说这李直,怎么能叫人不爱呢!”

武伯英越发觉得胡汉良可怕。不用说,他是一个粗人,却粗中有细。他粗鲁起来不可理喻,所以人也不愿多计较。但是又在粗鲁的尽头露出些许细腻,峰回路转,让人觉得孺子可教,也不愿多追究。包括他说话也是,有时尽是些下三滥的粗口,有时又引经据典。做事忽软忽硬,让人琢磨不透,时而撞到棉花包,时而打到水泥墙。估计收服黄秀玉这个高傲的丫头,也是这么七擒孟获般,欲擒故纵尔后手到擒来。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武伯英发现自己以前的判断完全错了,不由得想起一个人,就是这三年来在西安城和胡汉良一同冉冉升起的另一颗双子星——马志贤。马志贤就没有这一手功夫,所以民愤极大,要不然齐北怎么能轻而易举逼走了根深蒂固的他。

胡汉良,有时候你觉得他就是个畜生,不愿与之较量,有时候你觉得他是个豪杰,恨不得与之成为金兰莫逆。

宴会结束,胡汉良尤其高兴,因为他觉得武伯英还是自己的人,还是比较顺从自己的,并没有自置于平起平坐的位置。离开太白居时,他又吆喝李直上了自己的车,和武伯英并排坐在后座。

胡汉良哈着酒气,突然给司机交代:“到黄小姐那里去,我们喝点茶,解解酒。”

武伯英看着胡汉良询问的眼睛,不好直接回绝,转头看看李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李直笑了笑:“黄小姐那里有好茶。”

胡汉良看着武伯英:“现在你嫂子,还不知道我和黄小姐的关系,你要不去,就是想给你嫂子告密,将来闹起来,我可饶不了你,嘿嘿。”

黄秀玉那里果然有好茶。武伯英以前来过她住的地方,所以明显能感到一些变化。那变化是细微的,家具摆设无有改变,气氛却变了,处处充满男人的气息,还有男人生活过的痕迹。那个男人就是胡汉良,他不但破坏了香闺,也破坏了黄秀玉拒人千里的孤傲性格。黄秀玉泡好了茶,就偎在胡汉良沙发扶手上,轻笑娇嗔着,听他们男人之间交谈,活活一个姨太太的做派。不过偶尔看看武伯英,眼底还是带着一抹怨恨,那怨恨之下,却是一层厚厚的凄凉。

武伯英不敢看她的眼睛,因为每看一下,自己心中就会有一种刺痛的感觉,虽然莫名其妙,却真真不是怜悯,而是空洞般的难受。

胡汉良有些动情:“现在这个内--奸-还没有查出来,都是乱码表惹的事。我和李直都接触这东西,有权力就有责任,难免不被怀疑。我绝对不是共产党,李直,你是不是?”

李直笑得有些难以自持,看了看武伯英:“我不是。”

胡汉良继续对武伯英说:“我和李直,一前一后负责一科,如果一科出事,就是我俩出事。怕就怕一科没有事,他故意给找事。你是咱们调查处的新力量,他赋予你的职责,我们都清楚。虽说李直现在负责一科,我是处长,只有领导不力的责任,但是如果李直出事,也还是我出事。”

武伯英笑而不答,假设李直就是共产党,胡汉良不可能没有一点觉察,那和共产党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的他,在这关键时刻,为什么一反常态,不远远躲开,反倒要来替他掩盖和遮挡,乃至于明摆着补救?

“如果事态发展,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你觉得谁有理?”

又是一个要立场的问句,又是一个要态度的问句,武伯英笑了笑,没有明确回答。

“李直不是共产党,就算是,我也要保护他。”胡汉良信誓旦旦,看了眼黄秀玉,“况且他还不是。我这人最重感情了。李直跟我这几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茶喝得差不多了,李直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样子,总想和武伯英说点什么,却总找不着机会。因为胡汉良和黄秀玉在场,他每次都把沟通的欲望强压了下去,张开了嘴唇却无言,听着胡汉良一个人絮叨。

胡汉良怕冷场还是怎么的,把西安情报场上的事掺合着人情世故,喋喋不休。武伯英知道他还在给自己亮耳朵,不过也听到了一些前所未闻的机密事件,惊讶于党调处和军特处罗网密布,把爪牙伸进了任何一个领域。黄秀玉用一种过分崇敬的眼神看着胡汉良,间或撒娇打嗲,过之犹不及,反倒显得虚假。她故意想气武伯英,但武伯英也故意浑然不觉,心思就不在她的身上。黄秀玉立刻就又冰凌一块,从烈火变成了寒铁,反复几次,分外尴尬和难受。

胡汉良真是粗中有细,知道李直的心思,觉得还不是他找武伯英说话的时候,于是散场时就明确交代:“李科长,你的住处离这里不远,就走回去吧。武组长家远,我开车,送送他。”

李直犹豫了一下,随即起身告辞。

胡汉良和武伯英又盘桓了片刻,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也就都告辞出来。黄秀玉一直送到公寓门口,胡汉良突然想起来:“小黄,你也早点休息,关好门窗,一会儿,我就不过来了。”

黄秀玉表情隐忍,偏眼看看武伯英,点点头转身回去了。

胡汉良示意武伯英开车:“妈的,年纪大了,酒量小了,不胜酒力。”

黄和李的公寓都在梁家牌楼,离党部很近,是公家给租的。车子在胡汉良的指挥下,穿过西大街,沿着大学习巷朝北,尽拣背街小巷走。快到大皮院附近,胡汉良突然感慨说:“唉,人老先老肾。前脚喝了茶,后脚就尿急,不像你们年轻人了。停车,我下去撒泡尿。”

武伯英靠边把车子停下来,胡汉良飞快打开车门,扑到一根木电线杆下,解开腰带冲着电杆根浇水。武伯英前后看看,附近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倒是个幽静的说话场所。但不知道胡汉良何时开始摊牌,等他上车后,于是发动了车子继续朝前,开得异常缓慢。

胡汉良这泡尿撒得志得意满,借着舒服劲儿说了个笑话:“有个老头子,后半夜去茅厕撒尿,‘嘀嗒、嘀嗒’,一直尿不完,足足站了半夜。天亮一看,原来老太太把醋坛子摆在了后院,下面接了个铜盆,‘嘀嗒、嘀嗒’,淋了半夜醋。我现在不行了,也开始淋醋了。”

武伯英笑了一阵子:“没那么严重吧,我看你还是雄风不减当年。”

胡汉良一副说体己话的表情:“不行了,不行了。今天晚上,你嫂子打牌去了,本来想在小黄那里住。但是身\_体吃不消了,小黄正当年,整得老子倒添油。”

武伯英听了这话,心里一阵刺痛,不由自主踩下刹车,憋熄了发动机。

胡汉良从侧面看着他,表情不无得意。

武伯英知道自己失态,侧头看看他,笑里带着嘲弄:“要不要我给你找个祖传单方?”

胡汉良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半天才平复了情绪,终于开始了正题:“齐北这次要整我,是有备而来。一开始升我做处长,只不过为了麻痹我,顺便借我整倒马志贤。马志贤一倒,自然就轮到我了。他这个人花花肠子太多,我们这些直爽人,难免不着他的道儿。”

武伯英没有附和他。

“要整我,必然要用你。但是整倒我之后,你就是下一个目标。他不会停下来的,要不然怎能显他的手段,而且在你加入这件事上,他已经整过你了,你应该还记忆犹新。咱们哥俩,在党部是多年的老交情,王梅玟那件事,我就认准了,你是个值得交的好兄弟。所以咱哥俩,必须拧成一股绳,对付这个老家伙。”

武伯英无动于衷。

“关于李直泄密的事情,我给你交个底吧。他一直在阎锡山手下做机要秘书,我原来在军界,认识了他。我来西安调查处上任,就把他挖过来了。他是阎老西的爱将,我当时也没反应过来,为何斤斤计较的老西,那么大方。后来我明白了,老西和委座一直互不服气,貌合神离,分分合合,目前的相安无事,不过是打打杀杀后的苟合。他当然想在党调处安插自己的眼线,何况还是一个直达绝密情报的机要人员。”

武伯英有些惊讶。

“李直确实是个人才,协助我办了不少事情,当然,我对他更不赖。所以李直也就没瞒我,况且老西每次给的价钱,着实不低啊。你知道,我是一个贪财的人,没办法,人生几何,对酒当歌。我小时候,家里长工里头有个领活的老工头,扬场时说过这么一句老话——风顺了才能扬几锨。我贪财,也是为以后打算,风雨飘摇,离开了调查处长这个位子,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泄漏机密这件事,可以说是我指使的。话说到这一步,你觉得该怎么办?”

武伯英沉吟了一下:“那情报只是卖给了阎老西?”

“肉烂到锅里了。”胡汉良拍拍自己的大脑袋,“我拿脑袋担保,李直绝对不是共匪!只不过齐北,想用这个罪名来整我们,这个罪名最狠最彻底。”

武伯英思虑片刻:“我也觉得,李直不会是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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