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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齐北到丈八沟巡视了一圈,也许因为有几个喽啰跟随身边,没有和武伯英说什么体己话。他只是观看并不评价,一言不发,表情阴冷。武伯英的手下看着齐北的表情,都忐忑不安,武伯英接触他多了,倒是不以为然。视察完毕,齐北坐进了武伯英的办公室,只有两人共处一室,才开口说话,对裁员行动没有直接评说,有点阴阳怪气:“这个院子真不错,你们十几个人,住了四十多间房子,倒是很宽绰。”

武伯英笑笑:“看如今的形势,到时草滩农场的监房,肯定不够用。这些多出来的房子,我准备换上铁门,早早预备给那些犯上作乱的人。”

齐北眼露欣赏之色:“嗯,要不了几个月,你这里就要塞-满了人。草滩关师以下级别的,这里只关大家伙。”

“大家伙分量都不轻,属下担心到了那时候,会是个鱼死网破。而且未来几个月的形势,卑职也看不清楚。”

“是呀,内部通告你也看了。老头子怎么想,我也把握不好。他把老陈部长派去上海,和潘汉年频繁接触,会谈过几次。潘汉年虽说现在是中间人士,但是我从来不这么认为。不能说他发表了一些反共言论,和共产党不再联系,共产党也半公开宣布他叛变,就成了反共人士。谁能说这不是一种策略呢?据我判断,他不但是共产党的中坚,还是中共上海的特工组织总负责人。正是他去上海,利用中日共管的局面,重建了顾顺章投诚之后的共党特科。老陈部长这个异常举动,代表了老头子近期的想法,难道真的要和共产党联合,对付日本人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有人能猜准,包括派去谈判的老陈部长,也不知道下一步朝何处迈进。据可靠消息说,他每晚接老头子电话,第二天按指示行事,故意进展缓慢。国共会不会再一次合作,谁都说不来,那么咱们这边,只能按既定的方针执行,把西安的反共防共做好。”

武伯英没有支持他的想法:“不管形势怎么变化,日本人是我们全体中国人的敌人。所以我想,破获日本派来西安的谍报组织,是各方面都会赞扬的一件事情。如果出色完成,上下皆大欢喜。也许有人背地里会不高兴,认为我们偏移了重心,但绝对不敢公开指责,免成众矢之的。所以这件事,有百利而无一害,希望巡座能给我最大的支持,把这件提升西安党调处地位的大事,办得圆满漂亮。”

齐北思考了很久,终于展开眉头,对武伯英哼了一声,算是批准。

武伯英知道他的忧虑所在:“关于追查内--奸-,同等重要。所以我想,齐头并进,双管齐下,是最好的选择。”

齐北首肯之后,转移话题:“你留下的这十来个人,都很精干,我很喜欢。但是目前情况复杂,这些人,除了你能调动,其他人一概不能插手。而你,除了我,谁都不能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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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伯英这几天看过胡、李二人的表演,知道清除内--奸-和争夺权力互相夹杂,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他不会出卖那两个兄弟,却也支持这个领导,立刻表明心迹:“我会全力协助巡座,只要巡座查得明朗了,我们这边,随时可以采取行动。”

齐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刚才见到的那个伙夫,可不可靠?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小纰漏有时能坏大事。”

“他是胡处长给我家雇的那个厨师介绍的,还算有根有底。从这几天的表现看,足不出户,只是围着灶台转。我给的薪水很高,他对这个差使很满意,靠这个攒老婆本,回蓝田娶媳妇成家,所以特别听话顺从。再说有关事情,我们会严加保密,他连一点风声都抓不到。”

齐北听得很满意:“别看他拿着勺把,比我们拿枪把的还厉害,只要锅里加一把耗子药,你们就被一锅端了。所以不要看轻小人物,多笼络、多感化。”

武伯英连连点头称是,这一点他也想到了。

“你以为你家那个厨师,是胡汉良给你雇的?”齐北饶有兴致,“不是,是我亲自找的。他在胡宗南的部队上,可是给师长做饭的。”

武伯英心里一惊,原来安插进自己家里的楔子,是齐北亲手钉入的,联系他刚才一窝端的说法,知道这是一种威胁,攸关全家人性命的威胁,但是他脸上不动声色,假意道:“感谢巡座费心,属下一定竭力办事,报答恩情。”

齐北知道武伯英的命门在于家人,见刚才几句话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于是转而言他:“为什么把那四个小探子,关到一个牢房去了,难道不怕他们串供吗?”

武伯英坦然回答诘问:“分开关了半个月,又打得半死,也没有什么效果,何不换一种方法?土肥原贤二既然能收买他们,我们为什么不能。这几天他们比我们吃的都好,没再提审过一次,找医生好好疗伤,关在一起让他们交流一下,或许就有了转机。他们不过是小角色,更重要的是要追查他们的上线。”

“那有效果没有?”

“有,这几天,他们之间已经起了争执。我安排人在隔壁房子秘密监听,他们经常中国话夹杂日本话,吵闹不休。倒是没人投降,争论的焦点是,要不要采取权宜之计,先安住我们,然后另做打算,找机会逃出去。”

齐北号称审讯专家,立刻来了兴致:“哦,逃出去?看来他们想活命,这就有了转机。带我去看看,我想听听他们的争论。”

关押四个小间谍监房隔壁的房间,静静坐着一个青年,二十三四年纪,浓眉大眼,阔口高鼻,五官虽十分周正标准,却显得青涩莽撞。齐北想起了刚出窑的紫砂器,颜色纯净光亮,却没有长年把玩的哑光。隔墙上有一处方形凹陷,是后来掏空的,却没掏透,想必并没破坏那面的墙皮。坑底衬着一层薄铁板,起共鸣作用,如同蒙着牛皮的大鼓,放大隔壁传来的声响。见武伯英带着齐北进来,青年并未起身,看了一眼他们,示意安静噤声,然后转头过去继续竖耳聆听,忠于职守。

铁板传来的声音虽不甚大,却很清晰,四个小间谍此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论,也许他们防备隔墙有耳,都用日语说话。纯属巧合,这一手恰恰就堵住了隔墙之耳,青年也听不懂,转过头对武伯英尴尬笑笑。

齐北听了片刻,不由得冷笑一声,不自知笑声阴冷,穿透力极强。青年听见笑声,吓了一跳,转头怒目相向,连忙把食指竖在双唇中间,示意他噤声。隔了片刻,隔壁的争论依然如故,青年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武伯英既好气又好笑,伸手轻轻推了他脑袋一把。再转头看时,齐北已经背着手出了监听室,于是连忙跟了出去。

二人来到院中,齐北看着花园里的一年生花草,冷笑着说:“你的这个李培新,果然很有性格。”

武伯英有些吃惊:“巡座怎么,认识他?”

“行动组这些人,哪一个我不认识,都是我亲自挑选的。你留下这些人,我又派人重复调查了一次,他们的家世出身、暗事隐私,知道的比你还多。”

“巡座细致周密,让人佩服。”

“做咱们这种事的,最怕钻心虫,再大的白菜,一只小虫子,就可以叫它全部腐烂。西安党调处,不能再有虫子了。”

武伯英知道他的所指,想把话题继续留住:“十几个人里,李培新可以说最有性格。我和他长谈过一次,问他为什么进党调处,他和别人的回答都不一样。他说,有两条打动他,一是薪水高,二是威风。我觉得是实话,比那些为国效力、为民造福的话,更加让人信服。我喜欢他,我是没性格的人,所以更喜欢有性格的。”

“你没有性格?这正是你的性格。”齐北盯着武伯英的眼睛不放,“李培新原来在胡宗南的侦察连当排长,军饷低,受连长的窝囊气,难免会有这两点取向。但是孺子可教,这正是我要他的原因,稍假时日,用心调教,一定会成为你的得力帮手。”

武伯英点了点头:“十几个人里面,我最看重的就是他。”

“你要把他磨炼成你的匕首,只属于你自己的匕首,就像你只属于我,李直只属于胡汉良一样。”

武伯英沉默不语,心里默默念叨,我只属于我自己。

齐北也沉默了,走到一丛大丽花旁,思考解决胡汉良和李直的办法。这件事越调查越棘手,一定要万无一失,想个万全之策。他摸着大丽花的花骨朵,有些慨叹:“种花百日,看花一时,需要你盛开的时候,切莫叫我失望。”

武伯英装作懵懂:“内--奸-的调查,有大进展了?”

齐北回过神来,轻声转移了话题:“善待这四个小探子,你觉得有效果吗?”

“有的。”武伯英说,“他们刚才的争论,已经开始有人抱怨,没有了早先同舟共济气氛。”

齐北突然有些紧张:“你能听懂日本话?”

武伯英笑着摇摇头:“听不懂,我是从语气上推测来的。”

“你弟弟武仲明,日语很好,他在上海党部的时候,如果与日本人打交道,或者采取对日本的行动,都要找他当翻译。”齐北思考了片刻,思绪似乎飘出了很远,然后才收回来,“好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但愿你的方法奏效。我考虑了很久,这四个小探子,不像真正的特工,只能搜集些西安的社会新闻罢了。八成是土肥原故意暴露出来的牺牲品,使了一个障眼法,为的是让我们拔了萝卜缨子,以为采了把好菜。而真正的萝卜在哪里,根扎到多深,就不得而知了。他们一吐口,你就立刻报告我,有聊胜于无,捕不住风,捉一点影也是好的,希望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武伯英对丈八沟的手下,开始一轮新的训练。这些人在原职和招来后都曾经受训,他觉得还不够,把在南京学来的新技巧新知识,尽情教授给他们。行动组的人一旦出手,关乎存亡,你死我活,不能马虎。齐北有几件小事想要行动组去办,却被武伯英婉言拒绝了,他只好交付给胡汉良,干脆不再安排行动组任务。

武伯英又安排李培新去找来两个可靠的工匠,一个皮匠一个锁匠,亲自指点,对手下的日常用品进行了改造,处处装上救命或者取命的小机关。例如皮鞋,在鞋跟掏去一块,钉上一个特制的铁鞋掌,补平鞋跟,外面看不出来,因为有卡榫固定,并不影响走路。鞋掌是用普通鞋掌改造的,把月牙内侧磨制成锋利的刀刃,如果双手被缚,可以借以割开绳索。如此精巧的机关比比皆是,让大家叹服不已,又对将要肩负的工作满怀渴望冒险似的憧憬。

四个小日谍,其中一个终于透了一点口风,但是没有什么价值。齐北对这个缺口的打开非常兴奋,亲自来丈八沟审讯那个小日谍。他安排武伯英和李培新等对另三个日谍同时进行单独审讯,以保护吐口的这个,想要挖出更多的消息。

日本间谍网经营西安,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渗透西北的门户,为进一步侵略打好前站。因为南侵的东路是中国的富饶地区,是国民党当局的重中之重,肯定要拼死力保。如果南侵东路战略受阻,就从蒙古南下占领晋秦之地,此为南侵西路战略。然后迂回占领西南地区之后,再从西安沿黄河、从重庆沿长江东进至下游平原,图取整个中国东部地区。日谍本次渗透西安的行动计划严密,每个小组三至五人,互不知晓,互不往来,采取单线领导,除了小组长和本组成员外不再认识其他人,更不知道有多少小组有多少组员整个网络是什么情况。小组长只能由大组长主动联系,汇报近期搜集的情报,主干有多粗有多高,小组长也不知道。这个小日谍,就透露了他所知道的最高机密——小组长是易俗社前的一个叫化子,是个地道的日本人,却是一个中国通,化装后混在乞丐群里,也没有露出过破绽。

审讯结束,齐北和武伯英聚在一起,碰了下情况。

武伯英汇报道:“其他三个人,没再说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不过他们之间,谁也不知道谁招供了,就算日后,也只能相互怀疑。”

“哦,日后?难道你想放了他们?”

“他们没有大的罪恶,只不过误入歧途,也没有什么大的危害,杀之有些过分,我想放了他们,给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他们毕竟还是中国人,毕竟血管里流着华夏子孙的血液。”

齐北听后有些感慨:“日本侵略中国,筹划已久了。这个小组长姓松山,从小就接受中国文化教育,外表看起来完全是中国人,却流着日本的血,狼子野心一分也不少。在易俗社门口装乞丐的松山,比你还大几岁,这么说来,日本侵略中国的想法,从甲午之后就没有停止过。”

“易俗社的大戏精彩,再一个杨虎城总喜欢请人看戏,如今成了西安城达官贵人云集的地方,三教九流皆有。他以那里为盘踞点,想捕捉些有价值的小道消息,别看流言蜚语,有时候也是一种情报。”武伯英略停顿,“我想今天晚上就去抓了他。”

“事不宜迟,你亲自去吗?”

“是的。”

“松山训练有素,我想你该带个帮手,你觉得谁合适,李培新?”

武伯英看了齐北片刻,才缓缓说了两个字:“李直。”

他知道现在关于共党内--奸-的调查,李直嫌疑最重,却故意点将李直。齐北听了这个名字,内心的惊讶明显流露于脸面,强用冷漠压了下去:“也好,你们两个科长去对付松山,也算是给他不同凡响的待遇。”齐北顿了一顿,“我所推行的情报共享策略,非常成功,西安城的几大特务组织搜集的情报,我都能看到。我看过一些绝密卷宗,有份监视张学良属下军长王以哲的报告,提到了共党的特工头子李克农,前一段时间从陕北过来,先到王以哲军中,然后转来西安。我推算了一下时间,我到西安那天,他去找过你。”

武伯英心底涌起一股凉意,不知齐北此话的真正用意,硬着头皮承认:“他想发展我,但是我没有答应。”

齐北冷笑一声:“哼,如果你答应了,恐怕已经死在莲湖了。但是共产党绝不会罢手,对他们来说,你比以前更有价值了,所以我希望你能从一而终。”

“这个自然,这条路是我选的,前面是深渊也罢,两边是烈火也罢,我都会一条道走到黑。”

“不,前面是光明一片。”齐北转而问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李克农以为自己摆脱-了监视,从你家出来,又去找了一个人。”

“谁?”

“李直。”

尽管在情理之中,却出乎意料之外,武伯英闭嘴不言,攒眉思索。齐北有些得意:“这次我来追查内--奸-,一开始,并没有怀疑胡汉良、李直这样的高级人员,总觉得他们不会有问题。从一般人员下手,却不得要领,自从看了这份报告,茅塞-顿开,收获颇大。”

武伯英道:“也许李克农找李直,和找我的目的一样;也许李直和我一样,并没有答应。”

齐北摇摇头:“各方面的证据,都从侧面证明了李直就是那个内--奸-,但是,没有直接的证据,我还需要慎重。李直是个人才,他是胡汉良从阎锡山那边挖过来的,在密码机要方面有特长。据说共产党到陕北后,周恩来主持,更换了一套难以破解的新密码,总部的破译室破了两年,也没有一点头绪。密码也是一种语言,外行听的玄虚,内行听的门道。国内的顶尖密码人才,就这么几个,听话听音,互相之间都熟悉。据从阎锡山部密查的结果,以前和李直共事的机要秘书判断,这个密码暗含着李直的手法,可能是他帮周恩来设计的。但是他的目的我不清楚,为了钱财还是为了主义,我是个爱惜人才的人,没有如山铁证,没有合适的时机,不会动手。为什么我看重的人,共产党也看重,反过来,变成最危险的人。”

武伯英知道齐北一语双关:“李直胆子还真不小。”

“共产党向来胆大,鸡蛋碰石头的蠢事,是他们最热衷的。”齐北顿了顿,“你还记得赵思孝吗?”

“记得,在莲湖时候,和我关在一起的。”

“他弃暗投明了,这个你早都知道了,我的铁证就是从他身上来的。破获共党电台的时候,只抓住了两个人,为什么?据赵思孝招认,在此之前曾有人通风报信,只不过赵思孝和另一个人动作慢了一点,被捕了,更高一层的共党特工,一个都没有抓到,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一个胡汉良去南京期间,我把赵思孝安插到陕北去了,希望借此能打入共党特工组织。但是据赵思孝报告,还没到肤施,共产党似乎就知道他已叛变。虽然肤施还在我们东北军手中,但张学良的对待共产党的暧昧态度,让肤施已经成了共产党地下组织的天堂。赵思孝所在的邮电局,里里外外都是地下党,别说共党特工不再与他接头,每天有无数个眼睛盯着,每行动一步都艰难,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担惊受怕,举步维艰。而赵思孝的投诚,除了我、胡汉良和李直,再没人知道,而赵思孝反插回肤施,胡汉良去了南京,除了我,只有李直知道。”

武伯英有些感叹:“真的是铁证如山,巡座还在等什么时机?”

“胡汉良夹在里面力保李直,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这个糊涂蛋,我派他去南京,等于让他回避,从而筛查李直,他却以为我借此削除他的权力。我新设了一套假乱码,故意让南京方面发了几份假电报,并让一些部队配合电报内容做了佯动。这几封电报的内容很快被陕北方面破译,作出了反应,这么一来,洗清了胡汉良,钉住了李直。我在等什么时机,我在等胡汉良明白事理,清楚自己都难以自保,更救不了李直。我以公事为重,不想与胡汉良交恶,引起西安党调处内乱。”齐北说完,看着武伯英的眼睛问,“还叫李直帮你去抓松山吗?”

“嗯,还是他。”

傍晚时分,武伯英带着李直到了易俗社,时间尚早,戏牌已经挂出来了,上书三个大字《破宁国》。莫看这些被称作下九流的戏子,整天上演王朝更迭、才子佳人,却最有民族存亡、国家兴衰的危机之感,自从日本觊觎神州以来,每晚的大戏都改成了两国交兵、抵御外辱的热闹大戏,似乎要潜移默化看客。有闲情逸致、余钱散金的看客,大多是带兵的军魁、把政的首脑,还有无所事事的散兵游勇,但愿戏子的激励之举,不只是对牛弹琴。

大秦之腔历史悠久,古朴典雅,响遏行云,气冲牛斗,颇能抒胸中块垒,历千年而弥新。清末大将董福祥,酷爱秦腔,揭竿之时与左宗棠对阵,阵前必吼秦腔以壮军威。庚子年拱卫首善之地与八国联军对垒,夷军皆知擅歌剧之董军善战,争避其锋,留下了董军门屡胜西兵的佳话。因此获罪洋人,议和后要取其人头,被光绪帝保护性地撤职,归籍后兴办戏社,置办行头,招揽名角。这个大戏迷非比寻常,有权有势有财帛,使秦腔又有了一次振兴。

至民国元年,秦腔已成为娱乐项目甚少的西安人生活之一部分,社会贤达孙仁玉和李桐轩解取移风易俗之意,宗旨寓戏曲于教育,解私囊创办了“易俗社”。以排演新戏为主,宣传自由民主、思想解放之理念,并对旧剧革新上演,演出许多新意,更是影响深远。武伯英还记得,两年前孙仁玉谢世,西安数万百姓夹道送葬的盛景。易俗社首先打破女-子不登戏台的旧俗,招收了一批有戏缘的男女小学生,按特长分属了生旦净末丑,着力培养,如今都成了名闻西北的名角,易俗社也执了秦腔界的牛耳。凡是易俗社教练出来的学生,皆取“中华民国易俗社”内一字为艺名,二十多年来成就的名角何止百名,一直是西安的舆论焦点,成了陕西乃至西北百姓的精神支柱。

秦腔之慷慨苍凉,演绎国破家亡之凄情,恰如其分,爱国之人听闻,触景生情,每每要流下悲愤之泪。

离开锣时间尚早,看客还没有到来,大门两边的乞丐群因为没有生意,也没有上班,只有两个耄耋的乞丐,笨鸟先飞似的提前盘踞了自己的位置。要吃的也有自己的规矩和地盘,靠近大门的位置接近看客,总为年轻力壮的盘踞。武伯英看了一眼,走向大门,随手给了两个老乞丐几个铜子,老乞丐忙不迭作揖感谢。七八个提前来的做东看客,在等邀约之人,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聊天。

二人怕引人注目,相跟着进了大门,武伯英偏头轻声道:“刚才那几个,都是高官的跟班,家中和官场的事情,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包打听都打听不来。”

“是呀,这个松山嗅觉很灵敏。”

“他还没来。”

“四个手下被抓了,还敢不敢来?”

“谁知道呢,碰吧,这种人胆大,自信组员不会招供。”

正说话间,到了剧场门口,把门的拦住说是戏没开演不许入内。李直伸手入怀要掏证件,武伯英伸手按住他手,掏出一块大洋,递给把门的:“我们有票,来早了,进去歇会儿脚。”

“正好,一张五毛,两张一块,我替你们买票。”把门的接过大洋吹了一下,自己只管验票收票,票钱捞不到一毫,有此好事,岂能拒绝,放二人进去。

戏厅是个二层剧场,舞台对着大门,出将入相。台口前摆着五行四排八仙桌,朝舞台一面空着,这是尊贵客人的座位。几个人围桌而坐,品着香茗、磕着瓜子、吃着点心、听着天音,好不惬意,当然,这惬意要靠金钱来换取。八仙桌后面是十几排通座排椅,供普通看客就座。二层看台都是包厢式的雅间,半高朱栏,环顾三面,是达官贵人及其女宾喜欢的地方,虽然离舞台有些远,没有台口的看得真切,听得仔细,却居高临下,一览无余,清静隐秘,价格自然不菲,是最高等的座位。

舞台上一个小伙子,正把气灯一盏盏降下,添加煤石和清水,以让其充分发气。戏厅里有几盏电灯,却光线昏黄,不及气灯照得清亮,还需它来给舞台补光。台口有两个人归置桌椅,摆摆整齐,擦拭干净,布置好沏茶的盖碗。别看剧场内现在冷清,只要戏开了,卖香烟的卖瓜子的卖茶点的来回穿梭,添开水的挥舞着长嘴水壶如关公舞刀,扔--湿--毛巾的准确无误如天女散花,看客叫好,陪客鼓掌,评头论足,票友交流,台上台下互相烘托,十分热闹。易俗社不光养活了戏子,也养活了很多杂役和商贩。

武伯英和李直在最后一排通椅上坐下来,静静看着几个杂役忙活,李直发现了一个趣事,用手指着太平门示意武伯英观看。武伯英看过去,只见“太平门”三个字的“门”字,被好事者在“门”内抠了一个方正的窟窿,乍看过去就像“太平间”,禁不住笑了。

武伯英抬头看了看两边台侧,悬挂着各色人等送的锦旗旌标,所赠太多,只拣了名人的悬挂,就这也把整个二层栏杆挂满了。武伯英转头环顾,既有达官贵人,又有梨园泰斗,还有文人墨客,有些是送给名角的,有些是送给剧社的。武伯英眼睛停留在一面薄木牌匾上,端详起来,只见“古调独弹”四个大字拙而不失巧,刚而不失柔,正是熟悉的“鲁体”行书,再看匾下十余个署名的名流之中,赫然就有周树人三字。

李直的眼睛一直跟着武伯英观察,武伯英转头看看他:“年轻时候,我最爱看他的文章,觉得痛快过瘾。”

李直不流喜悲:“我也喜欢。”

“现在不喜欢了,反倒喜欢他当年骂的那些人,人上了年纪,心境变了,所好也变了,反倒觉得林语堂胡适之流的文字,娓娓平和。”

李直不露声色,没有作答。

武伯英似乎故意:“他是共产党的好朋友。”故意加重了“共产党”三个字,说完饶有兴致看着李直的反应。

李直面无表情:“易俗社果然艺高胆大,难为他们如今形势之下,也敢挂出来。”

这时进来几个早客,吵吵嚷嚷,分坐于台口的八仙桌前,占据了好位子,大声吆喝上茶。两个画好了脸的戏童,难按激动的心情,把幕布掀开一个小缝,朝台下张望,惊喜地小声讨论争执。

武伯英撇开刚才的话题,讲了一桩轶闻:“那个被梅兰芳和欧阳予倩大加赞赏的名旦刘箴俗,有次回了趟户县老家,晚上有台口,后晌赶回来,眼看要误场,在小南门挡住个黄包车,让车夫赶紧跑,最快速度到易俗社。谁知车夫不愿拉他,说是要赶回家去,到杂货铺子听戏匣子,放刘箴俗的戏呢。”还没讲到精彩处,武伯英自己先笑了,“刘老板急了,说我给你一块大洋,够你晚上去易俗社看个刘箴俗的真人,散戏了还能饱吃一顿卤煮火烧冒烧饼。车夫一听高兴了,有你这块大洋,我还看啥刘箴俗,够我一家子过个小年了,让刘箴俗滚他娘的脚去!”见李直笑了,武伯英似有深意,“为人不识刘箴俗,便称戏迷也枉然,有时候,真人不露相,就算站在面前,也不知他是个谁。”

李直含着笑,似乎不知武伯英的真意,他这么聪明,不应不知:“我也听了个易俗社的笑话,砸呱名丑苏牖民的,也可能是苏牖民自己编的,谁知道呢。说他小时学戏,既没嗓子没身段又没武把,弄啥都不成,最后学了个耍丑,还成了一绝。”李直笑笑,“就是演动物,牛郎织女的牛,杀狗劝妻的狗,水漫金山的蚌,武松打虎的虎,都是不张嗓子不露脸的。有次跟戏去他老家唱庙会,三天四夜,村里人就想看他,一直没见着。他婆早都把在易俗社学戏的孙子宣扬个遍,脸上挂不住了,就埋怨他。最后一后晌,三个折子戏,就有武松打虎,苏牖民实在憋不住了,在台子上特别卖力。被武松打倒那一刻,掀开虎头朝台子下大叫了一声,‘婆,我在这儿呢!’笑翻了满台下的人。”见武伯英笑得颤-抖,李直也似有深意,“戏如人生,不管虎皮狗皮,掀开了都是人。”

二人互相试探完毕,反倒没话讲了,默默坐了一会儿。看客逐渐多了起来,填充了剧场各个角落,都紧着前面就座,最后一排还只有他们两个。寄居剧场过活的商贩杂役也都冒了出来,忙碌碌地讨生活。

李直问:“怎么大海捞针,找到松山?”

武伯英语气轻松:“最像乞丐也最不像乞丐的那个,十成就是松山。”

“怎讲?”

“外表打扮最像乞丐,所做之事却不像乞丐,因为他,就不是个讨吃的。”

电铃响了三遍,大戏开锣,最后一排还是没有人,因为天热,并没有像春秋时节一样爆满。武伯英伸手到座位下面掏出手枪,打开保险上膛,然后看看李直。李直会意,如法炮制准备好手枪,插回腰间的枪套,抬手看了下腕上的手表,点了点头。武伯英扫视了一遍戏厅,起身朝大门走去,李直紧紧跟随,一直走出了大门。

天已经半黑了,仲夏夜微明的天光下,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缓慢散步消食,街边的树下坐着几个乘凉的市民,摇晃着大蒲扇,闲聊着古今中外的大事小情。武伯英向大门两边扫视了一下,并没什么异样,如千百个夜晚一样,乞丐们讨要的高峰已经过去,都蜷缩在自己的领地内小憩,准备迎接散场高峰。也许因为武、李二人的英武之气,倒没有乞丐上来纠缠,觉得他们是不肯施舍之人。

武伯英把乞丐们端详了一遍,那两个先前受过施舍的老叫花,回报以善意的微笑。他发现了异样,其中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的乞丐,已经靠着易俗社的外墙睡着了。其他乞丐尽管百无聊赖,困意连连,但都没到睡着的地步。武伯英掏出几个铜毫子,挨个给乞丐的破碗里点了一颗,到那个睡着的乞丐面前,故意抬高了手臂,铜毫子落在破搪瓷缸子里,铜铁相撞,发出一声异常清脆的响声。而那乞丐似乎睡熟,根本没有反应,武伯英知道,只有装睡的人,才是睡得最深沉的人。

李直看着武伯英的动作,没有吭声,站在原地掏出了烟盒,然后动作缓慢去掏打火机,却半天也掏不出来,实际他的手,伸在了腰间的枪把上。

武伯英微微一笑,起身过来越过李直,开始给大门东侧的乞丐发钱。李直掏出了打火机,抽出一根烟卷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武伯英在最东头两个老乞丐跟前蹲了下来,两个老乞丐连忙用说惯了的低贱话致谢:“爷爷是个大好人。”

武伯英压低嗓子问:“那个睡着的人叫什么?”

其中一个老乞丐异常灵醒,用比他还低的声音答道:“不知道,我们这些人还有甚名字,丢人丧德,有名字都不叫名字,都叫他小东北。”

武伯英得知这个外号,觉得完全够了,于是站起身来走回李直身边。李直递给他一根烟卷,打火机点燃,二人吸了起来,和那些出来透气的跟班陪客没什么两样。武伯英挑头说起闲话,李直会意紧密配合,谈起西安军政两界的轶闻,每到大人物的名字,故意提高了声调,活像两个井底之蛙似的文秘,借此抬高自己的身价。

假寐的小东北一直很紧张,隐约觉得出来这两个看客带着几分危险,闭着眼睛,心里一直在算计,万一事发突然,怎么最快掏出破褡裢里的手枪。直到他们抽烟闲聊,这才放下心来,装作被二人的谈话惊醒的样子,睁开蒙眬的双眼,端详了一会儿。确定了他们只是普通的看客,站起来端着搪瓷缸,凑到二人跟前,并不说什么低贱话,只是示意他们施舍。

武伯英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继续和李直说话。小东北只好悻悻转身,却磨蹭着不肯远离,似乎想听清他们的谈话。

武伯英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李直,嘴上一直没停。他扔掉烟头,端详着小东北的背影,与李直的谈话戛然而止,冲他嘟囔了两个字,含混不清,连李直都没有听得太清楚。

小东北果然有反应,身-子一颤,竭力控制没有转过身来。武伯英那两个字是日语,叫的就是松山的名字。这招够狠毒,难怪这个老牌特工也露出马脚,就连七十二变的孙悟空也藏不住那根尾巴,松山这个名字,特别是日语名字,从小至今不知被亲朋好友、玩伴尊长喊过多少遍,有种条件反射式的反应。

武伯英不容他再有下一步的反应,迅雷不及掩耳猛扑过去,泰山压顶之势将他摁倒在地。

松山心下一凉,知道这下完了,做着垂死挣扎,拼命反抗。他毕竟不是普通人,受过特工训练,武伯英仓促之间也控制不牢他的双手。松山右手已经伸进了褡裢的破口袋里,在馊馒头干馍馍之中,掏出一把袖珍手枪。武伯英虽然看到,但来不及阻挡躲避,脑子里默念一声:“坏了,只有挨枪子的份儿。”

“啪”一声爆响,就在武伯英的耳边炸开,震耳欲聋,他脑子一片空白,脸上一热,眼睛也被鲜血迷住了。

李直右手提着手枪,左手把武伯英拉起来。松山不再挣扎,四肢摊开躺在地上,没有了生命征兆。李直抬脚踢开他手里的手枪,顺势踢了尸体一脚,千钧一发之际,他一枪击中松山的头颅,救了武伯英。武伯英平素虽然冷静,此时也受惊吓不轻,有些轻微颤-抖,看着李直。乞丐们这才反应过来,鬼哭狼号着四散奔逃。

“杀人了!”

“打死人咧!”

李直掏出一方手帕递给武伯英,武伯英接过去擦了擦脸上的鲜血和脑浆,又擦了擦手,把手帕递还给李直,长舒了口气:“想抓活的,可惜给弄死了。”

“只要你活着就行。”李直轻描淡写说罢,接过方巾,擦了擦手枪。枪口太接近松山的脑袋,枪口沾上了皮肉和头发,他擦干净枪,顺手把血污的方巾扔在松山的尸体上。

松山的脑袋血流如注,很快就在地上流了一大片,淹了自己那把袖珍手枪。武伯英掏出自己随身的干净手巾,衬在手中,过去捡起松山的手枪。

此时警笛声大作,西边西华门和东边案板街的夜巡街警,疯狂地吹着哨子,挥舞着警棍奔跑了过来。七八个警察近前看见武伯英和李直手里的枪,都不敢贸然上前,只是围在旁边叫嚷。一些胆大的市民,见警察来了,也都围了上来看热闹。

为首一个年长的警察,大着胆子呵斥:“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当街杀人,你们是什么人?!”

李直从容地将手枪插回腰间的枪套:“我们是什么人,你无权过问。”

老警察从前清时就开始巡街,却没见过此等事情,被噎得瞪大了眼睛,心里知道这两位并非善类,也不敢反嘴。

武伯英看看围观的人群,把袖珍手枪用手巾包起来,递给老警:“这个人是个日本间谍,这是他身上的枪,你交给李廷芳。”

老警听了李廷芳的名字,局长大人,立刻收起了虚张声势的恐吓,连忙双手接过手枪。武伯英又心平气和交代:“我们走了,这里交给你们,把尸体处理了,报告李廷芳,他自然会弄清楚的。”

老警连连答应。武伯英和李直拔脚朝西走去,众人自动闪开一条通道,懵懂地目送二人离去。走到一辆黑色轿车跟前,两人一左一右拉开车门,上了汽车。

老警上来看看松山的尸体,感叹说:“我的乖乖,小东北是日本间谍。”

有个年轻警察认出了武伯英,这才有机会说话,附在老警耳边低声说:“那个年龄大的,是武家的老大。就是杀老马局长三先人的那个,我认得。如今是党调处的科长,歪得太注:西安方言:厉害得很。。”

老警抬眼看着朝西缓缓开走的轿车,吃惊不小:“我的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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